第22回 破沧州豪杰重逢 困汴京奷雄远窜
却说杨林、戴宗扮做行公文的承局,呼延钰、徐晟装小学生模样,使人挑着书包,小喽-挑几担柴草,暗藏军器火药混进城来。原来唐牛儿住的一条小巷,贴近城门,屋后便是城墙。左边是段空地,右边一家锁了门,往乡间去了,并无紧邻,便于隐藏,都是书札中注明。戴宗等四人赶眼错,一溜进唐牛儿家里,暗屋中与柴进、吉孚见过。小喽-的柴草,唐牛儿只说买的,也挑进屋里,只等兵马到来。
至二更左侧,忽听得炮声连响,守城的军士飞报到州街。高源亲自上马巡察,又拨民夫上城,唐牛儿与邻舍俱去守垛,戴宗、杨林也跟上去。到四鼓之时,守城的民夫都神思困倦。戴宗取出一条白绢号带竖起,城下望见,将竹梯依着,喽-鱼贯而上。守垛的喊叫,杨林拔刀就砍。呼延钰、徐晟就到城门边杀散守门的,大开了门,放下吊桥。李应、呼延灼领兵拥入,一连放了几把火,照彻通红,城中鼎沸。高源闻得西门失守,同孙统制领兵来拒战。李应、呼延灼劈面遇着,更不打话,李应把高源一枪挑于马下。孙统制拍马便走,呼延灼赶上,一鞭打死,那些兵各自逃命、柴进、吉孚也出来,与李应、呼延灼相见,致谢不尽。一同到州衙里,把高源家口杀得罄尽。柴进、吉孚引杨林进牢,小牢子早皆躲开了。吉孚把一应罪囚尽皆释放,柴进自去领出家眷,对杨林道:“若无这个节级,我已冤沉狱底矣!”一行人坐在州堂上。呼延钰、徐晟、戴宗皆到,李应传令,救灭了火,不许秋毫相犯百姓。将高源衙内资财并仓库钱粮,俱装载回寨。唐牛儿对柴进说:“取数挑米分给巷内邻舍。”尽皆感谢。一个道:“前日我们取笑,果然藏在里面。唐大官真个好大胆!”
天已大明,遂收兵出城,原行到枫树坡,安营造饭。柴进自去把家财也载上山。一路上闻得东京十分危困。李应道:“我们都是大宋子民,自祖宗至今,恩养一百六十年,君父有难,也该去探个真消息。欲烦戴院长去走一遭,再得一个同去便好。”转过杨林道:“小弟愿往。”李应大喜,多取银两与杨林藏了。打过中伙,柴进自同家眷、吉孚、唐牛儿随李应等到饮马川不题。
且说戴宗、杨林作起神行法,不消几日,到了东京。尚隔十里多路,人民逃散,遍地干戈。天色已晚,并无宿店,官道旁有座清虚观,戴宗道:“我进城不得,且借观中安寓。你明日进去,探听消息。”取下甲马,两个走进。玉皇殿上静悄悄,不见一人,烟消烛灭。寻到厨房内,只有一个瘸脚道人在哪里扫地,杨林问道:“恁般一座大道院,只有你一人在此?”道人仰起头来,答道:“客官,你难道不知金兵把京城围住,杀人抢掠,居民尽皆逃散。我这清虚观在大路上,兵马不时往来,哪里搅扰得过!房头师父都躲避了,我是残疾人,没有去处,只得守住。死生大数,听他便了!”戴宗道:“我两个要进城探望亲戚,天晚会不及,要借你观中一宿。有米一发借些煮饭,明早送香金与你。”道人道:“在此留宿不妨,晚间只要自己即溜些。米却没有。”杨林道:“可有买处么?”道人道:“有了银子,只怕近村人家还有。我是病的,脚上又生个大疖子,走不动。你出了观门,从东首转过大树林,有座石桥,过桥就有人家。”杨林道:“有瓦罐子借一个,看有酒也沽些来。”道人掂手掂脚到里边,提出一个没嘴的大瓦罐。杨林提了,依道人指点的路径走去。果是出了林子有座石桥,立在桥上,看那景致清幽,一带清溪,潺潺不绝。靠着山冈,松竹深密,有十馀家人家,都是草房。门前几树垂杨,一阵慈鸦在柳稍上呀呀的噪,溪光映着晚霞,半天红紫。下得桥来,人家有锁着的,有紧闭的,通不见有个人影。到村尽处,一带土墙,竹扉虚掩。杨林挨身进去,庭内花竹纷披,草堂上垂着湘帘,紫泥垩壁,香桌上小炉内袅出柏子清烟,上面挂一幅丹青,纸窗木榻,别有一种清况。杨林立住了脚,咳嗽一声,里面走出一个双丫髻小厮,问道:“为甚的?”杨林道:“过往客人,在清虚观借宿,要买些米做饭,你家可有得卖么?”小厮道:“东人不在,做不得主。”杨林只得走出,到门边呆呆立着。想道:“哪里去买?今夜只索耽饥了!”
正要转身,西首山巷里走个人来,巾帻短袍,丝鞋净袜,手里拿一张弩弓,背后小厮跟着,折一枝野花,并提一对斑鸠。那人把杨林一看,说道:“亏你寻到这里!”杨林不胜之喜,两个纳头便拜。此人是谁?就是浪子燕青。便邀进去,杨林道:“还有戴院长在清虚观。”燕青道:“兄长接了回来,我在此等。”杨林忙走到观里,戴宗道:“怎去了许久?可买得米?”杨林道:“不消买了,有个弟兄在此,请你同去。”还了道人瓦罐,叫声聒噪,背了包裹,同走出观。戴宗问是哪个,杨林道:“到哪里便知。”
走进草堂,燕青已点了灯火等候。戴宗见了大喜,相见后各叙阔踪。燕青道:“没处买米,想是饥乏了,先拿些东西吃了再讲。”小厮捧出菜蔬野味,一大盘鹿脯,斟下好酒吃了一回。戴宗、杨林把从前事迹说过:“李应要我两个探听东京消息。若不借宿清虚观,到村中买米,一世也会不着!”燕青道:“小弟从征方腊回来,苦劝我东人隐逸。明知有‘鸟尽弓藏’之祸,东人欲享富贵,坚执不从。我只得将书柬别了宋公明,潜身远害。东人有个姑娘的儿子,冒姓了卢,称为卢二员外,在京城里开个解铺,来投奔他。因我好那清闲,他这里有个庄子,我就住下,打些鸟鹊,植些花木,逍遥自在,魂梦俱安。前年闻得宋公明和东人被奸臣所害,我东人葬在庐州,我到坟前哭奠,又到楚州墓上奠了宋公明,回来就不出门。东京里面消息大是不好,金兵扎营在驼牟冈,皇帝又是个柔软的,拜李邦彦为相,力主和议。那兵部侍郎李纲是个文武全才,忠贞为国的大臣,反不听任。割了三镇,搜括富室金银犒师。百姓愁苦不可胜言!我卢二员外被拷不过死了。旨意行到外边州郡,若不献纳,全家斩首。前日正闻得柴大官人也遭此事,监在沧州牢里。如今得众兄弟救出,这是极好的事了!目下京城光景,虽有老种经略相公、姚平仲等勤王之师齐集城下,那误国之臣,偏要和议,不许出战,眼见得大事已去了,城内城外水泄不通,二位兄弟如何进去得?不如住在庄上,听个消息。若汴京破了。此处也安身不得,要别寻去处了。”杨林道:“小乙哥,众兄弟都重聚会了,何不也上山寨?”燕青道:“且看。”自此戴宗、杨林只住在燕青庄上不题。
且说钦宗皇帝,五更早朝,文武百官皆列班次,钦宗道:“金兵攻打各门甚急,诸卿何以御之?”宰相李邦彦奏道:“金朝兴十万大兵来打河北、河东,其势方张,莫能相抗。今四面合围,三军丧胆,若与之战,如泰山压卵。请呈上暂幸襄阳,以避其锋,俟天下勤王之师,以图再举。”班部中闪出一员大臣,排袍象简,乃是兵部待郎李纲,叩首净谏日:“不可。道君皇帝挈社稷以授陛下,京师百万生灵,奈何委而弃之?且天下城池,岂有如京师这般坚固的!今日之计,当整饬军马,固结民心,以待勤王之师。若出都城,金人健马来追,何以待之?”钦宗道:“当今谁可为将以退敌兵?”李纲道:“朝廷高爵厚禄崇养大臣,原为有事之用。如种师道、姚古、宗泽等,皆老将知兵,拜为大将,悉以外事付之。京城里面遣大臣弹压,随机应变,凭城固守。待金兵粮尽力疲,然后出战,必获全胜。如此则宗社可安。”皇钦不道:“着种师道即拜大将,授以兵俩,城内防御,无过于卿。”即除尚书有丞,兼亲征行营使,东京留守。李纲谢恩而出,整顿守城之策。李邦彦、白时中又赛道:“李纲书生之见,不可听从。种师道年迈八旬,岂可为将?今军心离散,势已崩溃,万一都城失守,岂有圣躬竟作孤注?昔大王迁于读州,兴周家八百年之基业。断无舍万全胜策,蹈此险着!”钦宗听了,颜色陡变,道:“几为李纲所误!”仓卒降御榻道:“朕不能再留了!”命禁兵摄甲,帝驾乘舆并六宫妃嫔将出宫门。李纲闻知,趋到驾前,。勋哭死邀道:“陛下已许臣留,今复成行,何也?六军父母妻子皆在都城,愿以死守。万一中遭败归,陛卜混为护卫?昔日唐明呈闻喀关失守,仓皇幸萄,宗庙朝廷毁于安禄山。陛下奈何蹈其故辙?试呼禁卒遍问,还是愿守宗社?愿从行章外饮宗传旨询问,禁兵皆说愿以死守。饮宗感悟,遂止不行。禁卫六军拜伏,皆呼万岁。
时有大学生姓陈名东,是个忠贞之士,学贯古今,道师孔孟,遇事慷慨激烈,不避权贵。见钦宗止辇不出,遂率诸生俯伏奏道:“太祖皇帝,天纵圣神,削平祸乱,打城四百座军州;太宗以下,列圣相承,深仁厚泽,培养元气。故天降祥瑞,五谷丰登,人民乐业,遂成一百五十徐年至治。自王安石首变旧章,纷更新法,天下为之凋敝,至今切齿。太上皇帝任用群小,不理国事,渐至土崩瓦解。蔡京父子为宰相二十徐年,妒贤嫉能,贪婪无厌,误国欺君;高球、童贯皆一介小人,攀附蔡京,致身显爵,朋党弄权;王甜、杨毅扰乱朝纲,擅启迪畔;梁师成结怨于北,朱励贻祸于南。此数贼者,同流合污,败坏国政。陛下新登宝位,宜信任贤良,远斥奸佞,庶可宗社危而复安。请亟发玉音,将此数贼即加显戮,使万民吐气,六军欢心,则金人不战自退矣。”钦宗道:“朕在东宫,深知此数人坏事,但是太上皇帝无任大臣,朕初即位,未可骤改其政,以伤太上之心。可将此数人贬斥远方,俟金兵退后再加诛戮。”途传旨到开封府提问,陈东谢恩而退。
却说那开封府尹,姓聂名昌,为人鲢直,亦素嫉此辈。当下奉了圣旨,即刻差使臣将蔡京、蔡攸、高球、童贯、王跟、杨戳、梁师成等,并家属俱已拿到,细加勘问。蔡京等见时势已易,权不在手,无可营谋,各俯首伏罪。聂昌逐款逐事勘对明白,皆发远恶军州安置。家属俱发配充军,田产资财籍没入官,充为军饷。具狱奏闻,钦宗依拟。即日押出都门,不许停留,京师百姓无不踊跃称快。
尚书右丞李纲请府尹聂昌到来商议,道:“那六贼酿祸已深,得陈东敷奏圣上俞允,敕批贵府,充军籍没,安置蛮烟。人心虽快,犹未足尽其辜。圣上因初登天位,恐伤犯大上,故不肯加戮,况本朝亦无诛斩大臣之例。贵府若金解出京,我这里有一勇士,名唤王铁杖,此人力可扛鼎,胆气粗豪,遣他去把六贼刺死,与天下伸冤。倘圣上知道,我自去密奏,必不妨事。况这班奸党不知屈害多少忠良,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身,极是快心之事!”聂昌道:“李大人之论,正与下官暗合,就去行事。”李纲唤出王铁杖叩见府尹聂昌,看那王铁杖:
七尺以上身材,三旬之内年纪。两臂如镔铁之坚,筋络结成紫块;双眼比铜铃之大,瞳神暴露赤丝。腰悬利刃,惯能黑夜除奸;胸蕴机谋,偏要众中刺佞。若非易水悲歌客,定是吴门任侠流。
府尹见了王铁杖这般雄猛,说道:“此人的是可用。”遂作别而去。到了府堂,签押文书,把各家人眷另行发遣。蔡京、蔡攸、高俅、童贯作一起,押赴儋州。王黼、杨戬、梁师成作一起,押赴播州。连夜赶出汴京,不许迟延一刻。那押差官不敢迟慢,火速催逼起身。
那蔡京毕竟是老奸巨猾,与高俅、童贯商量道:“我等作尽威福,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道万年富贵,传之子孙,谁知仓卒变起。道君皇帝传位太子,我等便失了势。朝廷别用一班人物,那新进书生,下手必毒。虽蒙圣恩安置烟瘴地方,只得苟延性命,但万里之遥,前途难保无事。先要结识那押解的官,悄悄出城,不要去落驿馆,随路借赁民房。捱到哪里,再看机会,以图生还。二位以为何如?”高俅道:“老太师所见甚明!平日只瞒圣上,恣意而行,未免结怨于人。今已失势,决宜谨慎。”童贯道:“从来贬谪大臣,多有中道被害,况这等事我们长做过的,轮到身上,岂可不见机而作?”蔡京就与押差官殷勤款洽,厚送礼物,求他保护,差官允诺。连夜出京,从小路而去不题。
那王黼、杨戬、梁师成原用旧日规模,随着家人多携行李,一路馆驿宿歇,毫不准备,又不加礼于押差官,意气自若,夸口道:“朝廷还有用我们日子。待金兵退了,使道君皇帝复辟,大行诛戮,那些后生小子还不知我们手段哩!”行至雍丘驿,廖驿丞不来迎接,王黼大怒道:“我是极品贵臣,虽遭贬谪,还是节度副使,你这厮怎的不远接?”驿丞道:“兵马充斥,供应皆缺,凡有官员来往,先发勘合,好准备伺候。今蓦地里到来,焉知是贵官不是贵官?这等威势,只好前日使,如今用不着了!”竟自走了出去。王黼自想,原说不通,只得罢了。叫家人自备夜膳,与梁师成、杨戬同饮。押差官见不请他,已含怒意,教官了看守,自去别房安歇。王黼饮至半酣,说道:“我三人曾做掀天大事业,不料一旦失了权柄,受这小人欺慢。少不得再寻头路,别图富贵,岂可郁郁到那烟瘴地方,埋头缩颈的过日子?”杨戬道:“‘时乎时乎不再来!’道君皇帝传了宝位便是闲人,诏旨一些传不通,何况我等!只索达命安时罢了。”梁师成道:“不是这般讲,天下事尚可为,难道就罢了?王老先生必有一个大主意,不要把自家的气先馁了。”王黼笑道:“实不瞒二位先生说,我已使小儿王朝恩到金营与元帅粘没喝说了,道不日攻破汴京,掳二帝北去,立异姓之人为中国之主。”捻着白须笑吟吟的道:“安知我三人不在议立之中?不消几日,便有好音。”杨戬、梁师成听了,喜动颜色,称赞道:“王老先生真有旋乾转坤手段!若然事成,我二人当尽心辅佐。”王黼道:“富贵共之,不必多言,恐有泄漏。”于是开怀畅饮,大醉归寝。
却说王铁杖领了开封府尹之命,扮作差官,跨口腰刀,又藏鹘翎匕首,一路踪迹来。那蔡京一起,并不见影,那王黼三人晓得落了雍丘驿、黄昏时分,先已飞入驿垣,闪在照壁后,窥见王黼、杨戬、梁师成共饮。王黼所谈的心事,句句听得明白,吐着舌头:“这贼如此无礼,怪不得尚书和府尹要杀他!”思量就要动手,恐怕人多未睡,惊动走了。耐至夜深,俱已大醉熟睡,家人等亦去安息,轻轻抉开了门,闪入房中,把残灯剔起,明白地好下手。见王黼等三人各自在张床上,鼾声如雷。在衣褶底取出匕首,那匕首真如一泓秋水,价值千金,刺出了一缕血,即便身死。拿起匕首,将大指捺定,向王黼咽喉一刺,又复一缴,血如泉涌,真勾直挺挺地,并无声响。又向杨戬、梁师成两个,亦用此法,不消半杯茶时,三个穷凶极恶的奸臣,轻轻送入地狱了。王铁杖看那匕首,毫无血污,纳入鞘中。又拔出腰刀,将三人首级割下。身边有二皮囊,将首级纳入囊中,收了口线,把腰刀也入鞘中。背了皮囊,原从驿后墙上跳出,真是会者不忙,不费一毫气力。昔贤有诗叹曰:
开国承家远小人,殃民陷主亦亡身。
千年遗臭污青史,玉带绯袍化野磷。
不说王铁杖背了革囊去回府尹的话,且说押差官五更起来,催趱行程。那些家人装束行李在牲口上,请三位老爷起身。再唤不应,把手去推,见血污满手。急忙拿火去照,只见三个无头的死尸,直僵僵在血泊里,吓得魂魄俱丧。押差官走来验视,晓得被仇家所杀,只得自回京城申报。家人买下棺木,将没头的死骸入殓,寄放郊外,候旨发落。正是:阳间幸少狐群辈,地府新添狞恶魂。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擅开边衅者,王黼也。放逐之后,犹妄意议立异姓,俨然自居,贼臣罪通于天矣!王铁杖之匕首,定然匣中先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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