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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邵九娘

作者:蒲松龄 [清代]

柴廷宾,太平人,妻金氏不育,又奇妒。柴百金买妾,金暴遇之,经岁而死。柴忿出,独宿数月,不践闺闼。

一日柴初度,金卑词庄礼为丈夫寿,柴不忍拒,始通言笑。金设筵内寝招柴,柴辞以醉。金华妆自诣柴所,曰:“妾竭诚终日,君即醉,请一盏而别。”柴乃入,酌酒话言。妻从容曰:“前日误杀婢子,今甚悔之。何便仇忌,遂无结发情耶?后请纳金钗十二,妾不汝瑕疵也。”柴益喜,烛尽见跋,遂止宿焉。由此敬爱如初。

金便呼媒媪来,嘱为物色佳媵,而阴使迁延勿报,己则故督促之。如是年余。柴不能待,遍嘱戚好为之购致,得林氏之养女。金一见,喜形于色,饮食共之,脂泽花钏任其所取。然林固燕产,不习女红,绣履之外须人而成。金曰:“我素勤俭,非似王侯家,买作画图看者。”于是授美锦,使学制,若严师诲弟子。初犹呵骂,继而鞭楚。柴痛切于心,不能为地。而金之怜爱林尤倍于昔,往往自为汝束,匀铅黄焉。但履跟稍有折痕,则以铁杖击双弯,发少乱则批两颊。林不堪其虐,自经死。柴悲惨心目,颇致怨怼。妻怒曰:“我代汝教娘子,有何罪过?”柴始悟其奸,因复反目,永绝琴瑟之好。阴于别业修房闼,思购丽人而别居之。

荏苒半载,未得其人。偶会友人之葬,见二八女郎,光艳溢目,停睇神驰。女怪其狂顾,秋波斜转之。询诸人,知为邵氏。邵贫士,止此女,少聪慧,教之读,过目能了。尤喜读《内经》及冰鉴书。父爱溺之,有议婚者,辄令自择,而贫富皆少所可,故十七岁犹未字也。柴得其端末,知不可图,然心低徊之。又翼其家贫,或可利动。谋之数媪,无敢媒者,遂亦灰心,无所复望。

忽有贾媪者,以货珠过柴,柴告所愿,赂以重金,曰:“止求一通诚意,其成与否所勿责也。万一可图,千金不惜。”媪利其有,诺之,登门,故与邵妻絮语。睹女,惊赞曰:“好个美姑姑!假到昭阳院,赵家姊妹何足数得!”又问:“婿家阿谁?”邵妻答:“尚未。”媪言:“若个娘子,何愁无王候作贵客也!”邵妻叹曰:“王侯家所不敢望;只要个读书种子,便是佳耳。我家小孽冤,翻复遴选,十无一当,不解是何意向?”媪曰:“夫人勿须烦怨。凭个丽人,不知前身修何福泽才能消受得!昨一大笑事,柴家郎君云:于某家莹边望见颜色,愿以千金为聘。此非饿鸱作天鹅想耶?早被老身呵斥去矣!”邵妻微笑不答。媪曰:“便是秀才家难与较计,若在别个,失尺而得丈,宜若可为矣。”邵妻复笑不言。媪抚掌曰:“果尔,则为老身计亦左矣。日蒙夫人爱,登堂便促膝赐浆酒;若得千金,出车马,入楼阁,老身再到门,则圈者呵叱及之矣。”邵妻沉吟良久,起而去与夫语;移时唤其女;又移时三人并出。邵妻笑曰:“婢子奇特,多少良匹悉不就,闻为贱媵则就之。但恐为儒林笑也!”媪曰:“倘入门得一小哥子,大夫人便如何耶!”言已,告以别居之谋。邵益喜,唤女曰:“试同贾姥言之。此汝自主张,勿后悔,致怼父母。”女腆然曰:“父母安享厚奉,则养有济矣。况自顾命薄,若得佳偶,必减寿数,少受折磨,未必非福。前见柴郎亦福相,子孙必有兴者。”媪大喜,奔告。柴喜出非望,即置千金,备舆马,娶女于别业,家人无敢言者。女谓柴曰:“君之计,所谓燕巢于幕,不谋朝夕者也。塞口防舌以冀不漏,何可得宁?请不如早归,犹速发而祸小。”柴虑摧残,女曰:“天下无不可化之人。我苟无过,怒何由起?”柴曰:“不然。此非常之悍,不可情理动者。”女曰:“身为贱婢,摧折亦自分耳。不然,买日为活,何可长也?”柴以为是,终踌躇而不敢决。

一日柴他往,女青衣而出,命苍头控老牝马,一妪携襆从之,竟诣嫡所,伏地而陈。妻始而怒,既念其自首可原,又见容饰兼卑,气亦稍平。乃命婢子出锦衣衣之,曰:“彼薄幸人播恶于众,使我横被口语。其实皆男子不义,诸婢无行,有以激之。汝试念背妻而立家室,此岂复是人矣?”女曰:“细察渠似稍悔之,但不肯下气耳。谚云:“大者不伏小。’以礼论:妻之于夫,犹子之于父,庶之于嫡也。夫人若肯假以词色,则积怨可以尽捐。”妻云:“彼自不来,我何与焉?”即命婢媪为之除舍。心虽不乐,亦暂安之。

柴闻女归,惊惕不已,窃意羊入虎群,狼藉已不堪矣。疾奔而至,见家中寂然,心始稳贴。女迎门而劝,令诣嫡所,柴有难色。女泣下,柴意少纳。女往见妻曰:“郎适归,自惭无以见夫人,乞夫人往一姗笑之也。”妻不肯行,女曰:“妾已言:夫之于妻,犹嫡之于庶。孟光举案,而人不以为谄,何哉?分在则然耳。”妻乃从之,见柴曰:“汝狡兔三窟,何归为?”柴俯不对。女肘之,柴始强颜笑。妻色稍霁,将返。女推柴从之,又嘱庖人备酌。自是夫妻复和。女早起青衣往朝,盥已授帨,执婢礼甚恭。柴入其室,苦辞之,十余夕始肯一纳。妻亦心贤之,然自愧弗如,积惭成忌。但女奉侍谨,无可蹈瑕,或薄施呵谴,女惟顺受。

一夜夫妇少有反唇,晓妆犹含盛怒。女捧镜,镜堕,破之。妻益恚,握发裂眦。女惧,长跪哀免。怒不解,鞭之至数十。柴不能忍,盛气奔入,曳女出,妻呶呶逐击之。柴怒,夺鞭反扑,面肤绽裂,始退。由是夫妻若仇。柴禁女无往,女弗听,早起,膝行伺幕外。妻捶床怒骂,叱去,不听前。日夜切齿,将伺柴出而后泄愤于女。柴知之,谢绝人事,杜门不通吊庆。妻无如何,惟日挞婢媪以寄其恨,下人皆不可堪。自夫妻绝好,女亦莫敢当夕,柴于是孤眠。妻闻之,意不稍安,有大婢索狡黠,偶与柴语,妻疑其私,暴之尤苦。婢辄于无人处,疾首怨骂。一夕轮婢值宿,女嘱柴,禁无往,曰:“婢面有杀机,叵测也。”柴如其言,招之来,诈问:“何作?”婢惊惧,无所措词。柴益疑,检其衣得利刃焉。婢无言,惟伏地乞死。柴欲挞之,女止之曰:“恐夫人所闻,此婢必无生理。彼罪固不赦,然不如鬻之,既全其生,我亦得直焉。”柴然之。会有买妾者急货之。妻以其不谋故,罪柴,益迁怒女,诟骂益毒。柴忿,顾女曰:“皆汝自取。前此杀却,乌有今日?”言已而走。妻怪其言,遍诘左右并无知者,问女,女亦不言。心益闷怒,捉据浪骂。柴乃返,以实告。妻大惊,向女温语,而心转恨其言之不早。

柴以为嫌隙尽释,不复作防。适远出,妻乃召女而数之曰:“杀主者罪不赦,汝纵之何心?”女造次不能以词自达。妻烧赤铁烙女面欲毁其容,婢媪皆为之不平。每号痛一声,则家人皆哭,愿代受死。妻乃不烙,以针刺胁二十余下,始挥去之。柴归,见面创,大怒,欲往寻之。女捉襟曰:“妾明知火坑而固蹈之。当嫁君时,岂以君家为天堂耶?亦自顾薄命,聊以泄造化之怒耳。安心忍受,尚有满时,若再触焉,是坎已填而复掘之也。”遂以药糁患处,数日寻愈。忽揽镜喜曰:“君今日宜为妾贺,彼烙断我晦纹矣!”朝夕事嫡。一如往日。金前见众哭,自知身同独夫,略有愧悔之萌,时时呼女共事,词色平善。月余忽病逆,害饮食。柴恨其不死,略不顾问。数日腹胀如鼓,日夜濅困。女侍伺不遑眠食,金益德之。女以医理自陈;金自觉畴昔过惨,疑其怨报,故谢之。金为人持家严整,婢仆悉就约束;自病后,皆散诞无操作者。柴躬自经理,劬劳甚苦,而家中米盐,不食自尽。由是慨然兴中馈之思,聘医药之。金对人辄自言为“气盅”,以故医脉之,无不指为气郁者。凡易数医,卒罔效,亦滨危矣。又将烹药,女进曰:“此等药百裹无益,只增剧耳。”金不信。女暗撮别剂易之。药下,食顷三遗,病若失。遂益笑女言妄,呻而呼之曰:“女华陀,今如何也?”女及群婢皆笑。金问故,始实告之。泣曰:“妾日受子之覆载而不知也!今而后,请惟家政,听子而行。”

无何病痊,柴整设为贺。女捧壶侍侧,金自起夺壶,曳与连臂,爱异常情。更阑女托故离席,金遣二婢曳还之,强与连榻。自此,事必商,食必借,即姊妹无其和也。无何,女产一男。产后多病,金亲为调视,若奉老母。

后金患心痗,痛起则面目皆青,但欲觅死。女急取银针数枚,比至,则气息濒尽,按穴刺之,画然痛止。十余日复发,复刺;过六七日又发。虽应手奏效,不至大苦,然心常惴惴,恐其复萌。夜梦至一处,似庙宇,殿中鬼神皆动。神问:“汝金氏耶?汝罪过多端,寿数合尽:念汝改悔,故仅降灾以示微谴。前杀两姬,此其宿报。至邵氏何罪,而惨毒如此?鞭打之刑,已有柴生代报,可以相准;所欠一烙、二十三针,今三次止偿零数,便望病根除耶?明日又当作矣!”醒而大惧,犹冀为妖梦之诬。食后果病,其痛倍苦。女至刺之,随手而瘥。疑曰:“技止此类,病本何以不拔?请再灼之。此非烂烧不可,但恐夫人不能忍受。”金忆梦中语,以故无难色。然呻吟忍受之际,默思欠此十九针,不知作何变症,不如一朝受尽,庶免后苦。炷尽,求女再针,女笑曰:“针岂可以泛常施用耶?’金曰:“不必论穴,但烦十九刺。”女笑不可。金请益坚,起跪榻上,女终不忍。实以梦告,女乃约略经络刺之如数。自此平复,果不复病。弥自忏悔,临下亦无戾色。子名曰俊,秀惠绝伦。女每曰:“此子翰苑相也。”八岁有神童之目,十五岁以进士授翰林。是时柴夫妇年四十,如夫人三十有二三耳。舆马归宁,乡里荣之。邵翁自鬻女后,家暴富,而士林羞与为伍,至是始有通往来者。

异史氏曰:“女子狡妒,其天性然也。而为妾媵者,又复炫美弄机以增其怒。呜呼!祸所由来矣。若以命自安,以分自守,百折而不移其志,此岂梃刃所能加乎?乃至于再拯其死,而始有悔悟之萌。呜呼!岂人也哉!如数以偿,而不增之息,亦造物之恕矣。顾以仁术作恶报,不亦傎乎!每见愚夫妇抱疴终日,即招无知之巫,任其刺肌灼肤而不敢呻,心尝怪之,至此始悟。”

闽人有纳妾者,夕入妻房,不敢便去,伪解屦作登榻状。妻曰:“去休!勿作态!”夫尚徘徊,妻正色曰:“我非似他家妒忌者,何必尔尔。”夫乃去。妻独卧,辗转不得寐,遂起,往伏门外潜听之。但闻妾声隐约,不甚了了,惟“郎罢”二字略可辨识。郎罢,闽人呼父也。妻听逾刻,痰厥而踣,首触扉作声。夫惊起启户,尸倒入。呼妾火之,则其妻也。急扶灌之。目略开,即呻曰:“谁家郎罢被汝呼!”妒情可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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