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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朝 萧统

  式观元始,眇觌玄风,冬穴夏巢之时,茹毛饮血之世,世质民淳,斯文未作。逮乎伏羲氏之王天下也,始画八卦,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由是文籍生焉。《易》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文之时义,远矣哉!若夫椎轮为大辂之始,大辂宁有椎轮之质?增冰为积水所成,积水曾微增冰之凛,何哉?盖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物既有之,文亦宜然。随时变改,难可详悉。
  尝试论之曰:《诗序》云:“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至于今之作者,异乎古昔。古诗之体,今则全取赋名。荀、宋表之於前,贾、马继之于末。自兹以降,源流实繁。述邑居则有“凭虚”、“亡是”之作。戒畋游则有《长杨》《羽猎》之制。若其纪一事,咏一物,风云草木之兴,鱼虫禽兽之流,推而广之,不可胜载矣。
  又楚人屈原,含忠履洁,君匪从流,臣进逆耳,深思远虑,遂放湘南。耿介之意既伤,壹郁之怀靡诉。临渊有怀沙之志,吟泽有憔悴之容。骚人之文,自兹而作。
  诗者,盖志之所之也。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关雎》《麟趾》,正始之道著;桑间濮上,亡国之音表。故风雅之道,粲然可观。自炎汉中叶,厥途渐异:退傅有“在邹”之作,降将著“河梁”之篇。四言五言,区以别矣。又少则三字,多则九言,各体互兴,分镳并驱。颂者,所以游扬德业,褒赞成功。吉甫有“穆若”之谈,季子有“至矣”之叹。舒布为诗,既言如彼;总成为颂,又亦若此。次则箴兴于补阙,戒出于弼匡,论则析理精微,铭则序事清润,美终则诔发,图像则赞兴。又诏诰教令之流,表奏笺记之列,书誓符檄之品,吊祭悲哀之作,答客指事之制,三言八字之文,篇辞引序,碑碣志状,众制锋起,源流间出。譬陶匏异器,并为入耳之娱;黼黻不同,俱为悦目之玩。作者之致,盖云备矣!余监抚余闲,居多暇日。历观文囿,泛览辞林,未尝不心游目想,移晷忘倦。自姬汉以来,眇焉悠邈。时更七代,数逾千祀。词人才子,则名溢于缥囊;飞文染翰,则卷盈乎缃帙。自非略其芜秽,集其清英,盖欲兼功,太半难矣!若夫姬公之籍,孔父之书,与日月俱悬,鬼神争奥,孝敬之准式,人伦之师友,岂可重以芟夷,加之剪截?老、庄之作,管、孟之流,盖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今之所撰,又以略诸。若贤人之美辞,忠臣之抗直,谋夫之话,辨士之端,冰释泉涌,金相玉振。所谓坐狙丘,议稷下,仲连之却秦军,食其之下齐国,留侯之发八难,曲逆之吐六奇,盖乃事美一时,语流千载,概见坟籍,旁出子史。若斯之流,又亦繁博。虽传之简牍,而事异篇章,今之所集,亦所不取。至于记事之史,系年之书,所以褒贬是非,纪别异同,方之篇翰,亦已不同。若其赞论之综缉辞采,序述之错比文华,事出於深思,义归乎翰藻,故与夫篇什杂而集之。远自周室,迄于圣代,都为三十卷,名曰《文选》云耳。
  凡次文之体,各以汇聚。诗赋体既不一,又以类分;类分之中,各以时代相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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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朝 萧统

  夫自炫自媒者,士女之丑行;不忮不求者,明达之用心。是以圣人韬光,贤人遁世。其故何也?含德之至,莫逾于道;亲己之切,无重于身。故道存而身安,道亡而身害。处百龄之内,居一世之中,倏忽比之白驹,寄寓谓之逆旅,宜乎与大块而荣枯,随中和而任放,岂能戚戚劳于忧畏,汲汲役于人间!
  齐讴赵女之娱,八珍九鼎之食,结驷连镳之荣,侈袂执圭之贵,乐则乐矣,忧亦随之。何倚伏之难量,亦庆吊之相及。智者贤人居之,甚履薄冰;愚夫贪士竞之,若泄尾闾;玉之在山,以见珍而招破;兰之生谷,虽无人而犹芳。故庄周垂钓于濠,伯成躬耕于野,或货海东之药草,或纺江南之落毛。譬彼鸳雏,岂竞鸢鸱之肉;犹斯杂县,宁劳文仲之牲!
  至如子常、宁喜之伦,苏秦、卫鞅之匹,死之而不疑,甘之而不悔。主父偃言:“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卒如其言,岂不痛哉!又楚子观周,受折于孙满;霍侯骖乘,祸起于负芒。饕餮之徒,其流甚众。
  唐尧,四海之主,而有汾阳之心;子晋天下之储,而有洛滨之志。轻之若脱屣,视之若鸿毛,而况于他乎?是以至人达士,因以晦迹。或怀釐而谒帝, 或披褐而负薪,鼓楫清潭,弃机汉曲。情不在于众事,寄众事以忘情者也。
  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者也。其文章不群,辞彩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加以贞志不休,安道苦节,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自非大贤笃志,与道污隆,孰能如此乎?
  余爱嗜其文,不能释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时。故加搜求,粗为区目。白璧微瑕者,惟在 《闲情》一赋,扬雄所谓劝百而讽一者,卒无讽谏,何足摇其笔端?惜哉!无是可也。并粗点定其传,编之于录。
  尝谓有能读渊明之文者,驰竞之情遣,鄙吝之意祛,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岂止仁义可蹈,亦乃爵禄可辞,不劳复傍游太华,远求柱史,此亦有助于风教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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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朝 周兴嗣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云腾致雨,露结为霜。
  金生丽水,玉出昆冈。
  剑号巨阙,珠称夜光。
  果珍李柰,菜重芥姜。
  海咸河淡,鳞潜羽翔。
  龙师火帝,鸟官人皇。
  始制文字,乃服衣裳。
  推位让国,有虞陶唐。
  吊民伐罪,周发殷汤。
  坐朝问道,垂拱平章。
  爱育黎首,臣伏戎羌。
  遐迩一体,率宾归王。
  鸣凤在竹,白驹食场。
  化被草木,赖及万方。
  盖此身发,四大五常。
  恭惟鞠养,岂敢毁伤。
  女慕贞洁,男效才良。
  知过必改,得能莫忘。
  罔谈彼短,靡恃己长。
  信使可覆,器欲难量。
  墨悲丝染,诗赞羔羊。
  景行维贤,克念作圣。
  德建名立,形端表正。
  空谷传声,虚堂习听。
  祸因恶积,福缘善庆。
  尺璧非宝,寸阴是竞。
  资父事君,曰严与敬。
  孝当竭力,忠则尽命。
  临深履薄,夙兴温凊。
  似兰斯馨,如松之盛。
  川流不息,渊澄取映。
  容止若思,言辞安定。
  笃初诚美,慎终宜令。
  荣业所基,籍甚无竟。
  学优登仕,摄职从政。
  存以甘棠,去而益咏。
  乐殊贵贱,礼别尊卑。
  上和下睦,夫唱妇随。
  外受傅训,入奉母仪。
  诸姑伯叔,犹子比儿。
  孔怀兄弟,同气连枝。
  交友投分,切磨箴规。
  仁慈隐恻,造次弗离。
  节义廉退,颠沛匪亏。
  性静情逸,心动神疲。
  守真志满,逐物意移。
  坚持雅操,好爵自縻。
  都邑华夏,东西二京。
  背邙面洛,浮渭据泾。
  宫殿盘郁,楼观飞惊。
  图写禽兽,画彩仙灵。
  丙舍旁启,甲帐对楹。
  肆筵设席,鼓瑟吹笙。
  升阶纳陛,弁转疑星。
  右通广内,左达承明。
  既集坟典,亦聚群英。
  杜稿钟隶,漆书壁经。
  府罗将相,路侠槐卿。
  户封八县,家给千兵。
  高冠陪辇,驱毂振缨。
  世禄侈富,车驾肥轻。
  策功茂实,勒碑刻铭。
  磻溪伊尹,佐时阿衡。
  奄宅曲阜,微旦孰营。
  桓公匡合,济弱扶倾。
  绮回汉惠,说感武丁。
  俊乂密勿,多士寔宁。
  晋楚更霸,赵魏困横。
  假途灭虢,践土会盟。
  何遵约法,韩弊烦刑。
  起翦颇牧,用军最精。
  宣威沙漠,驰誉丹青。
  九州禹迹,百郡秦并。
  岳宗泰岱,禅主云亭。
  雁门紫塞,鸡田赤城。
  昆池碣石,钜野洞庭。
  旷远绵邈,岩岫杳冥。
  治本于农,务兹稼穑。
  俶载南亩,我艺黍稷。
  税熟贡新,劝赏黜陟。
  孟轲敦素,史鱼秉直。
  庶几中庸,劳谦谨敕。
  聆音察理,鉴貌辨色。
  贻厥嘉猷,勉其祗植。
  省躬讥诫,宠增抗极。
  殆辱近耻,林皋幸即。
  两疏见机,解组谁逼。
  索居闲处,沉默寂寥。
  求古寻论,散虑逍遥。
  欣奏累遣,戚谢欢招。
  渠荷的历,园莽抽条。
  枇杷晚翠,梧桐早凋。
  陈根委翳,落叶飘摇。
  游鹍独运,凌摩绛霄。
  耽读玩市,寓目囊箱。
  易輶攸畏,属耳垣墙。
  具膳餐饭,适口充肠。
  饱饫烹宰,饥厌糟糠。
  亲戚故旧,老少异粮。
  妾御绩纺,侍巾帷房。
  纨扇圆絜,银烛炜煌。
  昼眠夕寐,蓝笋象床。
  弦歌酒宴,接杯举觞。
  矫手顿足,悦豫且康。
  嫡后嗣续,祭祀烝尝。
  稽颡再拜,悚惧恐惶。
  笺牒简要,顾答审详。
  骸垢想浴,执热愿凉。
  驴骡犊特,骇跃超骧。
  诛斩贼盗,捕获叛亡。
  布射僚丸,嵇琴阮啸。
  恬笔伦纸,钧巧任钓。
  释纷利俗,并皆佳妙。
  毛施淑姿,工颦妍笑。
  年矢每催,曦晖朗曜。
  璇玑悬斡,晦魄环照。
  指薪修祜,永绥吉劭。
  矩步引领,俯仰廊庙。
  束带矜庄,徘徊瞻眺。
  孤陋寡闻,愚蒙等诮。
  谓语助者,焉哉乎也。

479
南北朝 刘峻

主上尝与诸名贤言及管辂。叹其有奇才而位不达。时有在赤墀之下豫闻斯议,归以告余。余谓士之穷通,无非命也。故谨述天旨,因言其致云。
臣观管辂天才英伟,珪璋特秀,实海内之名杰,岂日者卜祝之流乎?而官止少府丞,年终四十八。天之报施,何其寡欤?然则高才而无贵仕,饕餮而居大位,自古所叹,焉独公明而已哉!故性命之道,穷通之数,夭阏纷纶,莫知其辩。仲任蔽其源,子长阐其惑。至于鹖冠瓮牖,必以悬天有期;鼎贵高门,则曰唯人所召。哓哓哗咋,异端斯起。萧远论其本而不畅其流,子玄语其流而未详其本。尝试之曰:
夫道生万物,则谓之道;生而无主,谓之自然。自然者,物见其然,不知所以然,同焉皆得,不知所以得。鼓动陶铸而不为功,庶类混成而非其力。生之无亭毒之心,死之岂虔刘之志。坠之渊泉非其怒,升之霄汉非其悦。荡乎大乎,万宝以之化;确乎纯乎,一化而不易。化而不易,则谓之命。
命也者,自天之命也。定于冥兆,终然不变。鬼神莫能预,圣哲不能谋,触山之力无以抗,倒日之诚弗能感。短则不可缓之于寸阴,长则不可急之于箭漏。至德未能逾,上智所不免。是以放勋之世,浩浩襄陵;天乙之时,焦金流石。文公疐其尾,宣尼绝其粮。颜回败其丛兰,冉耕歌其芣苡。夷叔毙淑媛之言,子舆困臧仓之诉。圣贤且犹若此,而况庸庸者乎?至乃伍员浮尸于江流,三闾沈骸于湘渚。贾大夫沮志于长沙,冯都尉皓发于郎署。君山鸿渐,铩羽仪于高云;敬通凤起,摧迅翮于风穴。此岂才不足而行有遗哉?
近世有沛国刘瓛,瓛弟琎,并一时之秀士也。瓛则关西孔子,通涉《六经》,循循善诱,服膺儒行;琎则志烈秋霜,心贞昆玉,亭亭高竦,不杂风尘。皆毓德于衡门,并驰声于天地。而官有微于侍郎,位不登于执戟,相次殂落,宗祀无飨。因斯两贤以言古,则昔之玉质金相,英髦秀达,皆摈斥于当年,韫奇才而莫用。徼草木以共雕,与麋鹿而同死,膏涂平原,骨填川谷,堙灭而无闻者,岂可胜道哉!此则宰衡之与皂隶,容彭之与殇子,猗顿之与黔娄,阳文之与敦洽,咸得之于自然,不假道于才智。故曰: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其斯之谓矣。
然命体周流,变化非一,或先号后笑,或始吉终凶,或不召自来,或因人以济。交错纠纷,回还倚伏,非可以一理征,非可以一途验。而其道密微,寂寥忽慌,无形可以见,无声可以闻,必御物以效灵,亦凭人而成象,譬天王之冕旒,任百官以司职。而或者睹汤武之龙跃,谓龛乱在神功,闻孔墨之挺生,谓英睿擅奇响,视彭韩之豹变,谓鸷猛致人爵,见张桓之朱绂,谓明经拾青紫。岂知有力者运之而趋乎?而非命,有六蔽焉尔。请陈其梗 :
夫靡颜腻理,哆噅顣頞,形之异也。朝秀晨终,龟鹄千岁,年之殊也。闻言如响,智昏菽麦,神之辨也。固知三者,定乎造化,荣辱之境,独曰由人,是知二五而未识于十,其蔽一也。
龙犀日角,帝王之表,河目龟文,公侯之相。抚镜知其将刑,压纽显其膺录。星虹枢电,昭圣德之符;夜哭聚云,郁兴王之瑞。皆兆发于前期,涣汗于后叶。若谓驱貔虎,奋尺剑,入紫微,升帝道,则未达窅冥之情,未测神明之数,其蔽二也。
空桑之里,变成洪川;历阳之都,化为鱼鳖。楚师屠汉卒,睢河鲠其流;秦人坑赵士,沸声若雷震。火炎昆岳,砾石与琬琰俱焚;严霜夜零,萧艾与芝兰共尽。虽游夏之英才,伊颜之殆庶,焉能抗之哉,其蔽三也。
或曰,明月之珠,不能无颣;夏后之璜,不能无考。故亭伯死于县长,相如卒于园令。才非不杰也,主非不明也,而碎结绿之鸿辉,残悬黎之夜色,抑尺之量有短哉?若然者,主父偃、公孙弘,对策不升第,历说而不入,牧豕淄原,见弃州部,设令忽如过隙,溘死霜露,其为诟耻,岂崔马之流乎?及至开东阁,列五鼎,电照风行,声驰海外,宁前愚而后智,先非而终是?将荣悴有定数,天命有至极。而谬生妍蚩,其蔽四也。
夫虎啸风驰,龙兴云属,故重华立而元凯升,辛受生而飞廉进。然则天下善人少,恶人多,暗主众,明君寡。而薰莸不同器,枭鸾不接翼,是使浑敦、檮杌,踵武于云台之上;仲容、庭坚,耕耘于岩石之下。横谓废兴在我,无系于天。其蔽五也。
彼戎狄者,人面兽心,宴安鸩毒,以诛杀为道德,以蒸报为仁义。虽大风立于青丘,凿齿奋于华野,比于狼戾,曾何足喻?自金行不竞,天地板荡,左带沸唇,乘间电发。遂覆瀍洛,倾五都。居先王之桑梓,窃名号于中县,与三皇竞其萌黎,五帝角其区宇。种落繁炽,充仞神州。呜呼!福善祸淫,徒虚言耳!岂非否泰相倾,盈缩递运,而汩之以人?其蔽六也。
然所谓命者,死生焉,贵贱焉,贫富焉,治乱焉,祸福焉,此十者,天之所赋也。愚智善恶,此四者,人之所行也。夫神非舜禹,心异朱均,才街杏梗谟谒啊J且运厮课藓悖黄代起,鲍鱼芳兰,入而自变。故季路学于仲尼,厉风霜之节;楚穆谋于潘崇,成杀逆之祸。而商臣之恶,盛业光于后嗣;仲由之善,不能息其结缨。斯则邪正由于人,吉凶在乎命。
或以鬼神害盈,皇天辅德。故宋公一言,法星三徙,殷帝自翦,千里来云。若使善恶无征,未洽斯义。且于公高门以待封,严母扫墓以望丧,此君子所以自强不息也。如使仁而无报,奚为修善立名乎?斯径廷之辞也。夫圣人之言,显而晦,微而婉,幽远而难闻,河汉而不测。或立教以进庸怠,或言命以穷性灵,积善馀庆,立教也;凤鸟不至,言命也。今以其片言辩其要趣,何异乎夕死之类而论春秋之变哉?且荆昭德音,丹云不卷;周宣祈雨,珪璧斯罄。于叟种德,不逮勋华之高;延年残犷,未甚东陵之酷。为善一,为恶均,而祸福异其流,废兴殊其迹,荡荡上帝,岂如是乎?《诗》云:“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故善人为善,焉有息哉?
夫食稻粱,进刍豢,衣狐貉,袭冰纨,观窈眇之奇舞,听云和之琴瑟,此生人之所急,非有求而为也。修道德,习仁义,敦孝悌,立忠贞,渐礼乐之腴润,蹈先王之盛则,此君子之所急,非有求而为也。然则君子居正体道,乐天知命,明其无可奈何,识其不由智力,逝而不召,来而不距,生而不喜,死而不戚。瑶台夏屋,不能悦其神;土室编蓬,未足忧其虑。不充诎于富贵,不遑遑于所欲。岂有史公、董相《不遇》之文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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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朝 刘峻

  客问主人曰:“朱公叔绝交论,为是乎?为非乎?”主人曰:“客奚此之问?”客曰:“夫草虫鸣则阜螽跃,雕虎啸而清风起。故絪缊相感,雾涌云蒸;嘤鸣相召,星流电激。是以王阳登则贡公喜,罕生逝而国子悲。且心同琴瑟,言郁郁于兰茞;道协胶漆,志婉娈于埙篪。圣贤以此镂金版而镌盘盂,书玉牒而刻钟鼎。若乃匠人辍成风之妙巧,伯子息流波之雅引。范张款款于下泉,尹班陶陶于永夕。骆驿纵横,烟霏雨散,巧历所不知,心计莫能测。而朱益州汩彝叙,粤谟训,捶直切,绝交游。比黔首以鹰鹯,媲人灵于豺虎。蒙有猜焉,请辨其惑。”
  主人听然而笑曰:“客所谓抚弦徽音,未达燥湿变响;张罗沮泽,不睹鸿雁云飞。盖圣人握金镜,阐风烈,龙驩蠖屈,从道污隆。日月联璧,赞亹亹之弘致;云飞电薄,显棣华之微旨。若五音之变化,济九成之妙曲。此朱生得玄珠于赤水,谟神睿而为言。至夫组织仁义,琢磨道德,驩其愉乐,恤其陵夷。寄通灵台之下,遗迹江湖之上,风雨急而不辍其音,霜雪零而不渝其色,斯贤达之素交,历万古而一遇。逮叔世民讹,狙诈飙起,谿谷不能逾其险,鬼神无以究其变,竞毛羽之轻,趋锥刀之末。于是素交尽,利交兴,天下蚩蚩,鸟惊雷骇。然则利交同源,派流则异,较言其略,有五术焉:
  “若其宠钧董石,权压梁窦,雕刻百工,鑪捶万物。吐漱兴云雨,呼噏下霜露。九域耸其风尘,四海叠其熏灼。靡不望影星奔,藉响川骛,鸡人始唱,鹤盖成阴,高门旦开,流水接轸。皆愿摩顶至踵,隳胆抽肠,约同要离焚妻子,誓殉荆卿湛七族。是日势交,其流一也。
  “富埒陶白、赀巨程罗,山擅铜陵,家藏金穴,出平原而联骑,居里闬而鸣钟。则有穷巷之宾,绳枢之士,冀宵烛之末光,邀润屋之微泽;鱼贯凫跃,飒沓鳞萃,分雁鹜之稻粱,沾玉斝之余沥。衔恩遇,进款诚,援青松以示心,指白水而旌信。是曰贿交,其流二也。
  “陆大夫宴喜西都,郭有道人伦东国,公卿贵其籍甚,搢绅羡其登仙。加以顩颐蹙頞,涕唾流沫,骋黄马之剧谈,纵碧鸡之雄辩,叙温郁则寒谷成暄,论严苦则春丛零叶,飞沈出其顾指,荣辱定其一言。于是有弱冠王孙,绮纨公子,道不挂于通人,声未遒于云阁,攀其鳞翼,丐其余论,附驵骥之旄端,轶归鸿于碣石。是曰谈交,其流三也。
  “阳舒阴惨,生民大情;忧合驩离,品物恒性。故鱼以泉涸而呴沫,鸟因将死而鸣哀。同病相怜,缀河上之悲曲;恐惧置怀,昭谷风之盛典。斯则断金由于湫隘,刎颈起于苫盖。是以伍员濯溉于宰嚭,张王抚翼于陈相。是曰穷交,其流四也。
  “驰骛之俗,浇薄之伦,无不操权衡,秉纤纩。衡所以揣其轻重,纩所以属其鼻息。若衡不能举,纩不能飞,虽颜冉龙翰凤雏,曾史兰薰雪白,舒向金玉渊海,卿云黼黻河汉,视若游尘,遇同土梗,莫肯费其半菽,罕有落其一毛。若衡重锱铢,纩微彯撇虽共工之蒐慝,驩兜之掩义,南荆之跋扈,东陵之巨猾,皆为匍匐逶迤,折枝舐痔,金膏翠羽将其意,脂韦便辟导其诚。故轮盖所游,必非夷惠之室;苞苴所入,实行张霍之家。谋而后动,毫芒寡忒。是曰量交,其流五也。
  “凡斯五交,义同贾鬻,故桓谭譬之于阛阓,林回喻之于甘醴。夫寒暑递进,盛衰相袭,或前荣而后悴,或始富而终贫,或初存而末亡,或古约而今泰,循环翻覆,迅若波澜。此则殉利之情未尝异,变化之道不得一。由是观之,张陈所以凶终,萧朱所以隙末,断焉可知矣。而翟公方规规然勒门以箴客,何所见之晚乎?
  “因此五交,是生三衅:败德殄义,禽兽相若,一衅也。难固易携,仇讼所聚,二衅也。名陷饕餮,贞介所羞,三衅也。古人知三衅之为梗,惧五交之速尤。故王丹威子以槚楚,朱穆昌言而示绝,有旨哉!有旨哉!
  “近世有乐安任昉,海内髦杰,早绾银黄,夙昭民誉。遒文丽藻,方驾曹王;英跱俊迈,联横许郭。类田文之爱客,同郑庄之好贤。见一善则盱衡扼腕,遇一才则扬眉抵掌。雌黄出其唇吻,朱紫由其月旦。于是冠盖辐凑,衣裳云合,辎軿击轊,坐客恒满。蹈其阃阈,若升阙里之堂;入其隩隅,谓登龙门之阪。至于顾眄增其倍价,剪拂使其长鸣,彯组云台者摩肩,趍走丹墀者叠迹。莫不缔恩狎,结绸缪,想惠庄之清尘,庶羊左之徽烈。及瞑目东粤,归骸洛浦。穗帐犹悬,门罕渍酒之彦;坟未宿草,野绝动轮之宾。藐尔诸孤,朝不谋夕,流离大海之南,寄命嶂疠之地。自昔把臂之英,金兰之友,曾无羊舌下泣之仁,宁慕郈成分宅之德。
  “呜呼!世路险巇,一至于此!太行孟门,岂云崭绝。是以耿介之士,疾其若斯,裂裳裹足,弃之长骛。独立高山之顶,欢与麋鹿同群,皦皦然绝其雰浊,诚耻之也,诚畏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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