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
形式:
不限 文言文
唐代 李白

  《拟恨赋》,李白所作。古《恨赋》,齐、梁间江淹所作,为古人志愿未遂抱恨而死者致慨。太白此篇,段落句法,盖全拟之,无少差异。《酉阳杂俎》:李白前后三拟《文选》,不如意辄焚之,惟留《恨》、《别赋》。今《别赋》已亡,惟存《恨赋》矣。
  《文选》:江淹尝叹古人遭时否塞,有志不伸,而作恨赋。太白此作,终篇拟之云。

  晨登太山,一望蒿里。松楸骨寒,宿草坟毁。浮生可嗟,大运同此。于是仆本壮夫,慷慨不歇,仰思前贤,饮恨而殁。
  昔如汉祖龙跃,群雄兢奔,提剑叱咤,指挥中原。东驰渤澥,西漂崐崘。断蛇奋旅,扫清国步,握瑶图而倏升,登紫坛而雄顾。一朝长辞,天下缟素。
  若乃项王虎斗,白日争辉。拔山力尽,盖世心违。闻楚歌之四合,知汉卒之重围。帐中剑舞,泣挫雄威。骓兮不逝,喑哑何归?
  至如荆卿入秦,直度易水。长虹贯日,寒风飒起。远雠始皇,拟报太子。奇谋不成,愤惋而死。
  若夫陈后失宠,长门掩扉。日冷金殿,霜凄锦衣。春草罢绿,秋萤乱飞。恨桃李之委绝,思君王之有违。
  昔者屈原既放,迁于湘流。心死旧楚,魂飞长楸。听江枫之嫋嫋,闻岭狖之啾啾。永埋骨于渌水,怨怀王之不收。
  及夫李斯受戮,神气黯然。左右垂泣,精魂动天。执爱子以长别,叹黄犬之无缘。
  或有从军永诀,去国长违,天涯迁客,海外思归。此人忽见愁云蔽日,目断心飞,莫不攒眉痛骨,抆血沾衣。
  若乃错绣毂,填金门,烟尘晓沓,歌钟昼喧。亦复星沉电灭,闭影潜魂。
  已矣哉!桂华满兮明月辉,扶桑晓兮白日飞。玉颜减兮蝼螘取,碧台空兮歌舞稀。与天道兮共尽,莫不委骨而同归。

323
唐代 白居易

晋侯以骊姬之惑,杀太子申生。或谓申生得杀身成仁之道,是以晋人谥为“恭世子”。载在方册,古今以为然。居易独以为不然也。大凡“恭”之义有三:以孝保身,子之恭;以正承命,臣之恭;以道守嗣,君之恭。若弃嗣以非礼,不可谓道;受命于非义,不可谓正;杀身以非罪,不可谓孝。三者率非恭也,申生有焉,而谥曰“恭”,不知其可。若垂之来代,以为训戒,居易惧后之臣子,有失大义守小节者,将奔走之。将欲商榷,敢征义类。在昔虞舜父顽母嚚,舜既克谐,瞽亦允若。申生父之昏,姬之恶,诚宜率子道以几谏,感君心以至诚。虽申生之孝,不侔于舜,而献公之顽,亦不逮于瞽,盍以蒸蒸之乂,俾不格于奸乎?故咎之始形,则斋栗祗载,为虞舜可也;若不能及,祸之将兆,则让位去国,为吴泰伯可也;若又不能及,难之将作,则全身远害,为公子重耳可也。三失无一得,于是乎致身于不义不祗,陷父于不德不慈,负罪被名,以至于死,臣子之道,不其惑欤?夫以尧之圣,《书》美曰“允恭”,舜之孝,《书》美曰“温恭”,今以申生之失道,亦谓曰“恭”,庸可称乎?周之衰也,楚子以霸王之器,奄有荆蛮,光启土宇,赫赫楚国,由之而兴,谥之为“恭”,犹曰甭。今申生徇其死不顾其义,轻其身不图其君,俾死之后,弑三君,杀十有五臣,实启祸先,大乱晋国。则楚恭之得也如彼,申生之失也若此,异德同谥,无乃不可乎?

左氏修《鲁史》,受《经》于仲尼,盖仲尼之志,丘明从而明之,无善恶,无大小,莫不微婉而发挥焉。至于申生之死也,之谥也,略而无讥,何其谬哉?何以核诸?且仲尼修《春秋》,明则有凡例,幽则有微旨,其有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者,率书名以贬之,故书曰“晋侯杀其太子申生”。不言“晋人” 而书“晋侯”,且名“太子”者,盖明晋侯不道,且罪申生陷君父于不义也。以微旨考之,则仲尼明贬可知矣,以凡例推之,则左氏之阙文可知矣。呜呼!先王之制谥,岂容易哉!善恶始终,必褒贬于一字,所以彰明往者,劝阻来者,故君子于其谥,无所苟而已矣。繇是而言,则“恭世子”之谥,不亦诬乎?不亦诬乎!

446
唐代 白居易

第一道
问:《周礼》“庶人不畜者祭无牲,不耕者祭无盛,不蚕者不帛,不绩者不缞”,皆所以耻不勉,抑游惰,欲人务衣食之源也。然为政之道,当因人所利而利之,故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由是农商工贾,咸遂生业。若驱彼齐人,强以周索,牲盛布帛,必由己出,无乃物力有限,地宜不然,而匮神废礼,谁曰非阙?且使中为市,贸迁有无者,更何事焉?

对:利用厚生,教之本也;从宜随俗,政之要也。《周礼》云:“不畜无牲,不田无盛,不蚕不帛,不绩不缞。”盖劝厚生之道也。《论语》云:“因人所利而利之。”盖明从宜之义也。夫田畜蚕绩四者,土之所宜者多,人之所务者众,故《周礼》举而为条目,且使居之者无游惰无堕业焉。其馀非四者,虽不具举,则随土物生业而劝导之可知矣,非谓使物易业、土易宜也。夫先王酌教本,提政要,莫先乎任土辨物,简能易从,然后立为大中,垂之不朽也。若谓其驱天下之人,责其所无,强其所不能,则何异夫求萍于中逵,植橘于江北?反地利,违物性,孰甚焉?岂直易俗失宜,匮神废礼而已。且圣人辨九土之宜,别四人之业,使各利其利焉,各适其适焉,犹惧生生之物不均也,故日中为市,交易而退,所以通货食,迁有无,而后各得其所矣。由是言之,则《大易》致人之制,《周官》劝人之典,《论语》利人之利,三科具举,有条而不紊矣。谨对。

第二道
问:《书》曰:“眚灾肆赦。”又曰:“宥过无大。”而《礼》云:“执禁以齐众,不赦过。”若然,岂为政以德,不足耻格,峻文必罚,斯为礼乎?《诗》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易》称“利用安身,以崇德也”,而《语》云“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若然,则明哲者不成仁欤,杀身者非崇德欤?

对:圣王以刑礼为大忧,理乱系焉;君子以仁德为大宝,死生一焉。故邦有用礼而大理者,有用刑而小康者;古人有崇德而远害者,有蹈仁而守死者。其指归之义,可得而知焉,在乎圣王乘时,君子行道也。何者?当其王道融,人心质,善者众而不善者鲜,一人不善,众人恶之,故赦之可也。所以表好生恶杀,且臻乎仁寿之域矣。而肆赦宥过之典,由兹作焉。及夫大道隐,至德衰,善者鲜而不善者众,一人不善,众人效之,故赦之不可也。所以明惩恶劝善,且革浇漓之俗矣。而执禁不赦之文,由兹兴焉。此圣王所以随时以立制,顺变而致理,非谓德政之不若刑罚也。然则君子之为君子者,为能先其道后其身,守其常,则以道善乎身,罹其变,则不以其身害乎道,故明哲保身亦道也,巢许得之;求仁杀身亦道也,夷齐得之。虽殊时异致,同归于一揆矣。何以核诸?观乎古圣贤之用心也,苟守道而死,死且不朽,是非死也。苟失道而生,生而不仁,是非生也。向使夷齐生于唐虞之代,安知不明哲保身欤?巢许生于殷周之际,安知不求仁杀身欤?盖否与泰,各系于时也,生与死,同归于道也。由斯而观,则非谓崇德者不为成仁,杀身者不为明哲矣。呜呼!圣王立教,同出而异名,君子行道,百虑而一致,亦犹水火之相戾,同根于冥数,共济于人用也,亦犹寒暑之相反,同本于元气,共济于岁功也。则用刑措之道,保身杀身之义,昭昭然可知矣。谨对。

第三道
问:圣哲垂训,言微旨远。至于礼乐之同天地,易简之在乾坤,考以何文,征于何象。绝学无忧,原伯鲁岂其将落;仁者不富,公子荆曷云苟美?朝阳之桐,聿来凤羽,泮林之椹,克变鸮音,胜乃俟乎木鸡,巧必资乎瓦注,咸所未悟,庶闻其说。

对:古先哲王之立彝训也,虽言微旨远,而学者苟能研精钩深,优柔而求之,则壶奥旨趣,将焉廋哉?然则礼乐之同天地者,其文可得而考也,岂不以乐作于郊,而天神和焉,礼定于社,而地祇同焉,上下之大同大和,由礼乐之驯致也。易简之在乾坤者,其象可得而征也,岂不以干以柔克而运,四时不言而善应,坤以阴骘而生,万物不争而善胜,柔克不言之谓易,阴骘不争之谓简,简易之道,不其然乎?老氏绝学无忧,敬其溺于时俗之习也,原伯鲁不学将落,戒其废圣哲之道也。孟子不富之说,虑蕴利而生孽也,公子荆苟美之言,嘉安人而丰财也。凤鸣朝阳,非梧桐而不栖,择木而集也。鸮止泮林,食桑椹而好音,感物而变也。事有躁而失,静而得者,故木鸡胜焉。有贵而失,贱而得者,故瓦注巧焉。虽去圣逾远,而大义斯存,是故远旨微言,可明征矣。谨对。

第四道
问:天地有常道,日月有常度,水火草木有常性,皆不易之理也。乃至邹衍吹律而寒谷暖,鲁阳挥戈而暮景回,吕梁有出入之游,周原变堇荼之味,不测此何故也?将以传信乎,抑亦传疑乎?

对:原夫元气运而至精分,三才立而万物作。惟天地日月,暨水火草木,度数情性,各有其常。其随事应物而迁变者,斯人之所感也。何哉?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盖天地无常心,以人心为心,苟能以最灵之心,感善应之天地,至诚之诚,感无私之日月,则必如影随形,响随声矣,而况于水火草木乎?故有吹律于寒谷,和气生焉。挥戈于曜灵,暮晷回焉。神合乎水,游吕梁而出入不溺;化被于草木,周原而堇荼变味。盖品汇之生,则守其常性也;精诚之至,则感而常通也。静守常性,动随常通,是道可于物,而非常于一道也。夫如是,则两仪之道,七曜之度,万物之性,可察矣,可信矣,夫何疑焉?谨对。

第五道
问:纺绩之弊,出于女工,桑麻不甚加,而布帛日已贱,蚕织者劳焉,公议者知之,欲乎价平,其术安在?又仓廪之实,生于农亩,人有馀则轻之,不足则重之,故岁一不登,则种食多竭。往年时雨愆候,宸慈轸怀,遣使振廪,分官贱粜,故得馁殍载活,麦禾载登,思我王度,金玉至矣。窃闻寿昌常平,今古称便,国朝典制,亦有斯仓,开元之二十四年,又于京城大寘,贱则加价收籴,贵则终年出粜,所以时无艰食,亦无伤农。今者若官司上闻,追葺旧制,以时敛散,以均贵贱,其于美利,不亦多乎?

对:人者邦之本也,衣食者人之所由生也。古者圣人在上,而下不冻馁者,非家衣而户食之,盖能为之开衣食之源,均财用之节也。方今仓廪虚而农夫困,布帛贱而女工劳,以愚所窥,粗知其本。何者?夫天地之数无常,故岁一丰必一俭也,衣食之生有限,故物有盈则有缩也。古之人知其必然也,故敦俭啬以足衣,务储蓄以足食,是以禹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野无青草,人无菜色者,无他焉,盖勤俭储积之所致耳。故曰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元龟也。当今将欲开美利利天下,以厚生生蒸人,返贞观之升平,复开元之富寿,莫善乎实仓廪,均丰凶,则耿寿昌之常平,得其要矣。今若升闻,率修旧制,上自京邑,下及郡县,谨豆区以出纳,督官吏以监临,岁丰则贵籴以利农,岁歉则贱粜以恤下,若水旱作沴则资为九年之蓄,若兵革或动则馈为三军之粮,可以均天时之丰俭,权生物之盈缩,修而行之,实百代不易之道也。虞灾救弊,利物宁邦,莫斯甚焉。然则布帛之贱者,由锥刀之壅也,苟粟麦足用,泉货流通,则布帛之价,轻重平矣。抑居易闻短绠不可以汲深,曲士不可以语道,小子狂简,不知所以裁之,莫究微言,空惭下问,谨对。

671
唐代 权德舆

问:六经之后,百氏塞路,微言大义,浸以乖绝。使昧者耗日力以灭天理,去夷道而趋曲学,利诱于内,不能自还。汉廷用经术以升贵位,傅古义以决疑狱,诚为理之本也。今有司或欲举建中制书,置五经博士,条定员品,列于国庠,诸生讨论,岁课能否。然后删非圣之书,使旧章不乱,则经有师道,学皆颛门。以为如何?当有其说。至于九流百家,论著利病,有可以辅经术而施教化者,皆为别白书之。

问:《易》曰:“君子夕惕若厉。”《语》曰:“君子坦荡荡。”《礼》之言䌹衣则曰:“恶其文之著也。”《儒行》则曰:“多文以为富。”或全归以为孝,或杀身以成仁,或玉色以山立,或毁方以瓦合,皆若相戾,未能尽通。颜回三月不违仁,孟轲四十不动心,何者为优?柳下惠三黜而不去,子文三巳而无愠,何者为愈?召忽死子纠,管仲相小白,棠君赴楚召,子胥为吴行人,何者为是?析疑体要,思有所闻。

问:周制什一,是称中正。秦开阡陌,以业农战。今国家参酌古道,惠绥元元,均节财征,与之休息。丰年则平籴于毂下。

恒制则转漕于关东,尚虞地有遗利,人有遗力,生之者少,靡礼宾司者多,粟帛浸轻而缗钱益重,或去衣食之本以趣末作,自非翔贵之急,则有甚贱之伤。欲使操奇赢者无所牟利,务农桑者沛然自足,以均货力,以制盈虚,多才洽闻,当究其术。至若管仲通币之轻重,李悝视岁之上下,有可以行于今者,因亦陈之,美利嘉言,无辞悉数。

问:惩忿窒欲,易象之明义,使骄且吝,先师之深诫。至若洙泗之门人故人,渐渍于道德,固巳深矣。而仲由愠见,原壤夷俟,其为忿与骄不亦甚与。商不假盖,赐能货殖,从我之徒,而吝缺如是,皆所未达,试为辨之。

问:育材造士,为国之本,修辞待问,贤者能之。岂促速于俪偶,牵制于声病之为耶?但程试司存,则有拘限,音韵颇叶者,或不闻于轶响,圭璋特达者,亦有累于微瑕。欲使楚无献玉之泣,齐无吹竽之滥,取舍之际,未知其方。子曰:“盍各言尔志。”赵孟亦请七子皆赋,以观郑志。又古人有述祖德叙家风之作,众君子藏器而含章者久,积善而流庆者远。各言心术,兼叙代德,鄙夫虚伫,以广未闻。

210
唐代 白居易

第一道
问:《礼记》曰:“事君有犯无隐。”又曰:“为人臣者不显谏。”然则不显谏者,有隐也,无乃失事君之道乎?无隐者,显谏也,无乃失为臣之节乎?《语》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易》曰:“乐天知命,故不忧。”又《语》曰:“君子忧道不忧贫。”斯又忧道者非知命乎?乐天不忧者非君子乎?夫圣人立言,皆有伦理,虽前后上下若贯珠,然今离之则可以帝行,合之则不能同贯,岂精义有二耶,抑学者未达其微旨耶?

第二道
问:大时不齐,大信不约,大白若辱,大直若屈,此四者,先圣之格言,后学之彝训,有国者酌之以行化也,立身者践之以修己也。然则雷一发而蛰虫苏,勾萌达,霜一降而天地肃,草木衰,其为时也大矣,斯岂不齐者乎?日月代明而昼夜分,刻漏者准之,无杪忽之失焉,春秋代谢而寒暑节,律吕者候之,无累黍之差焉,其为信也大矣,斯岂不约者乎?尧让天下而许由遁,周有天下而伯夷饿,其为白也大矣,斯亦不辱者乎?桀不道,龙逢谏而死,纣不道,比干谏而死,其为直也大矣,斯岂不屈已者乎?由是而观,有国者、立身者惑之久矣。众君子试为辨之。

第三道
问:大凡人之感于事,则必动于情,发于叹,兴于咏,而后形于歌诗焉,故闻“蓼萧”之咏,则知德泽被物也;闻“北风”之刺,则知威虐及人也;闻“广袖高髻”之谣,则知风俗之奢荡也。古之君人者采之,以补察其政,经纬其人焉。夫然,则人情通而王泽流矣。今有司欲请于上,遣观风之使,复采诗之官,俾无远迩,无美刺,日采于下,岁闻于上,以副我一人忧万人之旨。识者以为何如?

第四道
问:百官职田,盖古之稍食也。国朝之制,悬在有司,兵兴以还,吏鲜克举。今稽其地籍,则田亦具存,计以户租,则数多散失。至使内外官中,有品秩等,局署同,而厚薄相悬,不啻乎十倍。斯者积弊之甚也,得不思革之乎?请陈所宜,以救其失。

第五道
问:谷帛者,生于下也;泉货者,操于上也。必由均节,以致厚生。今田畴不加辟,而菽粟之价日贱,桑麻不加植,而布帛之估日轻,懋力者轻用而愈贫,射利者贱收而愈富,致使农人益困,游手益繁矣。然岂谷帛敛散之节,失其宜乎?将泉货轻重之权,不得其要乎?今天子方策天下贤良政术之士,亲访利病,以活元元。吾子若待问于王庭,其将何辞以对?

235
唐代 白居易


元和初,予罢校书郎,与元微之将应制举,退居于上都华阳观,闭户累月,揣摩当代之事,构成策目七十五门。及微之首登科,予次焉,凡所应对者,百不用其一二。其馀自以精力所致,不能弃捐,次而集之,分为四卷,命曰《策林》云耳。

一、策头
臣伏见汉成帝以朱云庭辱张禹,令持下殿,云攀槛槛折,成帝容之,后尝理槛,帝命勿易,以旌直臣。臣每览《汉史》至此,未尝不三复而叹息也。岂不以臣不爱死,虽怜其死,而必谏乎?君能纳谏,虽折其槛,而必容乎?不然,何云之竭忠也如此,而帝之见容也又如此。伏惟陛下以至诚化万国,以至明临兆人,故数年之间,仍降诏旨,四海之内,累征贤良,思酌下言,乐闻上失,谕以旁求之意,询以无隐之辞。是则陛下纳谏之㫖,远出于汉朝,微臣献言之罪,不虞于折槛矣。况清问之下,条对之中,苟言有可观,策有可取,陛下必光扬其名氏,优崇其爵秩,与夫勿易折槛以旌直臣之意,又相万也。贱臣得不有犯无隐,以副陛下纳谏之㫖乎;殚思极虑,以尽微臣献言之道乎?唯以直词,昧死上对。

臣生也幸,沐圣朝垂覆育之惠,当陛下无忌讳之日,斯则朝闻夕死足矣,而况于充赋王庭者乎?伏念庸虚,谬膺诏选,诚不足以明辩体用,对扬德音。欲率尔而言,适足重小臣狂简之过;若默默而退,又何以副陛下虚求之心?是以窥玉旒,读金策,惭惶僶俛,不知所裁者久矣。然以愚虑之中,千或一得,而往古之成败,耳或妄有所闻,当今之得失,目或妄有所见,进不敢希旨,退不敢隐情,唯以直言,昧死上对。

二、策项
臣闻人无常心,习以成性;国无常俗,教则移风。故亿兆之所趋,在一人之所执。是以恭默清净之政立,则复朴保和;贵德贱财之令行,则上让下兢;恕已及物之诚著,则苍生可致于至理;养老敬长之教洽,则皇化可升于太宁。由是言之,盖人之在教,若泥金之在陶冶,器之良窳,由乎匠之巧拙,化之善否,系乎君之作为。伏惟陛下慎而思之,勤而行之,则太平之风,大同之俗,可从容而驯致矣。

臣闻教无常兴,亦无常废,人无常理,亦无常乱。盖兴废理乱,在君上所教而已。故君之作为,为教兴废之本,君之举措,为人理乱之源。若一出善言,则天下之人获其福;一违善道,则天下之人罹其殃;若一肆其心,而事有以阶于乱;一念于德,而邦有以渐于兴。交应之间,实犹影响。今陛下以懋建皇极为先,则大化不得不流矣;以钦若前训为本,则大朴不得不复矣;以缉熙庶绩为念,则五刑不得不措矣;以祗奉宗庙为心,则五教不得不敷矣。而尚有未流、未措、未复、未敷之问,此乃陛下劳谦之德太过,故不自见其益也,求理之心太速,故不自见其功也。臣何以知之?然臣闻“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乎”,此言王者行道,非始之难,终之实难也。陛下又能终之,则太平之风,大同之俗,如指掌耳,岂止化流朴复,刑措教敷而已哉。

三、策尾
臣鄙人也,生仁寿之代,沐文明之化,以进士举及第,又以拔萃选授官。臣之名既获二成,君之禄已受一命,虽天地不求仁于刍狗,而畎浍思委润于沧溟,惓惓之诚,蓄之久矣。幸遇陛下发旁求之诏,垂下济之恩,详延谟猷,亲览条对。逢不讳之日,虽许极言,当无过之朝,不知所述。无裨清问,有负皇明,仰冒宸严,伏待罪戾。谨对。

臣幸逢昭代,得列明庭,惭无嘉言,以充清问,辄罄狂瞽,惟陛下择之。谨对。

臣生圣代三十有五年,蒙陛下子育之恩,睹陛下升平之化,谬膺诏选,充赋天庭。安足亲承德音,条对清问。逢旁求之日,虽许直言,当已理之朝,将何极谏?尘黩圣鉴,俯伏待罪。谨对。

四、美谦让
臣闻王者之有天下也,自谓之理非理也,自谓之乱非乱也,自谓之安非安也,自谓之危非危也。何者?盖自谓理且安者,则自骄自满,虽安必危;自谓乱且危者,则自戒自强,虽乱必理。理之又理,安之又安,则盛德大业,斯不远矣。伏惟陛下嗣建皇极,司牧苍生,夙兴以忧人,夕惕而修已,以今日之理,陛下视朝廷未以为理,以今日之安,陛下视海内未以为安,而又思酌下言,乐闻上失,弊无不革,利无不兴。今则严禋郊庙,犹谓敬之不至;爱养黎庶,犹谓惠之不宏;省罢进献,犹忧人之困穷;蠲免逋租,犹虑农之勤匮;搜扬俊乂,犹谓贤之遗逸;涤荡罪戾,犹念狱之非辜;底定兵戈,犹惧其未戢;怀柔夷狄,犹恐其未宾;大化参乎阴阳,犹惭之以寡德;重光并乎日月,犹让之以不明。斯乃陛下劳谦之心,合天运之不息也,勤恤之德,合地道之无疆也。如臣者,何所知焉,何所述焉?伏以圣聪,贵闻庶议,苟有愚见,敢不极陈。

五、塞人望归众心,在慎言动之初
夫欲使人望塞、众心归者,无他焉,在陛下慎初之所致耳。臣闻天子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言动不书,非盛德也,书而不法,后嗣何观焉?若王者言中伦,动中度,则千里之外应之,百代之后歌之,况其迩者乎?若言非宜,动非礼,则千里之外违之,百代之后笑之,况其迩者乎?是以古之天子,口不敢戏言,身不敢妄动,动必三省,言必再思。况陛下初嗣祖宗,新临兆庶,臣伏见天下之目,专专然以观陛下之动也,天下之耳,禺禺然以听陛下之言也,则陛下出一言,不终日而达于朝野,动一事,不浃辰而闻于华夷,盖是非之声,无翼而飞矣,损益之名,无胫而走矣,陛下得不慎之哉!伏惟观于斯,察于斯,使一言一动,无所苟而已矣。言动不苟,则天下之望塞焉,天下之心归焉。

六、教必成化必至,在敬其终
问:先王之教,布在方策,事虽易举,政则难成。岂文之空垂,将行之未至?思臻其极,伫质所疑。

夫欲使政必成、化必至者,无多焉,在陛下敬始慎终之所致耳。臣闻先王之训,不徒言也,先王之教,不虚行也,浅行之则小理,深行之则大和,浅深小大之应,其犹影响矣。然则天下至广,王化至大,增减损益,难见其形。是以政之损者,虽不见其日损,必有时而乱也;教之益者,虽不见其日益,必有时而理也。陛下但推其诚,勤其政,慎其始,敬其终,日用而不知自臻其极,此先王终日所务者也,终日所行者也,不可月会其教化之浅深,岁计其风俗之厚薄焉。臣又闻《易》曰:“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诗》曰:“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此言王者之教,待久而成也,王者之化,待终而至也。陛下诚能久而终之,则何虑政不成而化不至乎?

七、不劳而理,在顺人心立教
问:方今勤恤忧劳,夙夜不怠,而政教犹缺,惩劝未行,何则?上古之君,无为而理,令不严而肃,教不劳而成,何施何为,得至于此?

臣请以三五之道言之。臣闻三皇之为君也,无常心,以天下心为心;五帝之为君也,无常欲,以百姓欲为欲。顺其心以出令,则不严而理;因其欲以设教,则不劳而成。故风号无文而人从,刑赏不施而人服。三五所以无为而天下化者,由此道也。后代反是,故不及者远焉。臣请以三代以后之事言之。臣闻后代之天下,三五之天下也,后代之人,三五之人也,后代之位,三五之位也。居其位,得其人,有其天下,而不及三五者,何哉?臣窃惊怪之,然亦粗知其由矣。岂不以己心为心,抑天下以奉一人之心也;以己欲为欲,咈百姓以从一人之欲也。苟或心与道未合,政与时并行,得失交争,利害相半,如此则虽宵衣旰食,劳体励精,才可以致小康,不足以宏大道,故出令而吏或犯,设教而人敢违,刑虽明而寡惩,赏虽厚而鲜劝。此由舍人而从欲,是以勤多而功少也。伏惟陛下去彼取此,执古御今,以三五之心为心,则政教何忧乎不洽,以亿兆之欲为欲,则惩劝何畏乎不行。政教洽,则不殷忧而四海宁;惩劝行,则不勤劳而万人化。此由舍己而从众,是以事半而功倍也。臣又闻太宗文皇帝尝曰:“朕虽不及古,然以百姓心为心。”臣以为致贞观之理者,由斯一言始矣。伏愿陛下从而鉴之,嗣而行之,则天下幸甚,天下幸甚。

八、风行浇朴 由教不由时
问:甿俗之理乱,风化之盛衰,何乃得于往而失于来,薄于今而厚于古?或曰:“兴替之道,执在君臣。”又云:“浇朴之风,系于时代。”二说相反,其谁可从?

臣闻代之浇漓,人之朴略,由上而不由下,在教而不在时。盖政之臧否定于中,则俗之厚薄应于外也。何以验核?伏请以周秦以降之事言之。臣闻周德寖衰,君臣陵替,蚕食瓜割,分为战国;秦氏得之,以暴易乱,曾未旋踵,同归覆亡;炎汉勃兴,奄有四海,仅能除害,未暇化人;迨于文帝、景帝,始思理道,躬行慈俭,人用富安,礼让自兴,刑罚不试,升平之美,邻于成康,载在《汉书》,陛下熟闻之矣;降及魏晋,迄于梁隋,丧乱宏多,殆不足数;我高祖始建区夏,未遑缉熙;迨于太宗、元宗,抱圣神文武之姿,用房、杜、姚、宋之佐,谋猷启沃,无怠于心,德泽施行,不遗于物,所以刑措而百姓欣戴,兵偃而万方悦随,近无不安,远无不服,虽成康文景,无以尚之,载在国史,陛下熟知之矣。然则周秦之乱极矣,及文景继出,而昌运随焉;梁隋之弊甚矣,及二宗嗣兴,而王道融焉。若谓天地生成之德渐衰,家国君臣之道渐丧,则当日甚一日,代甚一代,不应衰而复盛,浇而复和,必不尔者。何乃清平朴素之风,薄于周秦之交,而厚于文景之代耶?顺成和动之俗,丧于梁隋之际,而独兴于贞观、开元之年耶?由斯言之,不在时矣。故魏徵有云:“若言人渐浇讹,不反质朴,至今应为鬼魅,宁可复得而教化耶?”斯言至矣,故太宗嘉之。又按《礼记》曰:“教者人之寒暑也,事者人之风雨也。”此言万民之从王化,如百谷之委岁功也,若寒暑以时则禾黍登而菽麦熟,若风雨不节则稂莠植而秕稗生。故教化优深,则谦让兴而仁义作;刑政偷薄,则讹伪起而奸宄臻。虽百谷在地,成之者天也;虽万物在下,化之者上也。必欲以凉德弊政,严令繁刑,而求仁义行,奸宄息,亦犹飘风暴雨,愆阳伏阴,而望禾黍丰,稂莠死,其不可也,亦甚明矣。故曰尧舜率天下以仁,比屋可封;桀纣率天下以暴,比屋可戮。斯则由上在教之明验也,伏惟圣心无疑焉。

九、致和平复雍熙,在念今而思古也
问:今欲感人心于和平,致王化于朴厚,何思何念,得至于斯?

臣闻政不念今,则人心不能交感;道不思古,则王化不能流行。将欲感人心于和平,则在乎念今而已。伏惟陛下知人安之至难也,则念去烦扰之吏;爱人命之至重也,则念黜苛酷之官;恤人力之易罢也,则念省修葺之劳;忧人财之易匮也,则念减服御之费;惧人之有馁也,则念薄麦禾之税;畏人之有寒也,则念轻布帛之征;虑人之有愁苦也,则念损嫔嫱之数。故念之又念之,则人心交感矣。感之又感之,则天下和平矣。将欲致王化于雍熙,则在乎思古而已。伏惟陛下仰羲轩之道也,则思兴利而除害;侔唐虞之圣也,则思明目而达聪;师夏禹之德也,则思泣辜而恤人;法殷汤之仁也,则思祝网而爱物;鉴汉之盛也,则思罢露台而海内流化;观周之兴也,则思葬枯骨而天下归心;宏贞观之理也,则思开房杜之谠议,以致升平;嗣开元之政也,则思得姚宋之嘉谋,而臻富寿。故思之又思之,则王泽流行矣。行之又行之,则天下雍熙矣。

十、王泽流人心感,在恕己及物
夫欲使王泽旁流,人心大感,则在陛下恕己及物而已。夫恕已及物者无他,以心度心,以身观身,推其所为,以及天下者也。故己欲安,则念人之重扰也;己欲寿,则念人之嘉生也;己欲逸,则念人之惮劳也;己欲富,则念人之恶贫也;己欲温饱,则念人之冻馁也;己欲声色,则念人之怨旷也。陛下念其重扰,则烦暴之吏退矣;念其嘉生,则苛虐之官黜矣;念其惮劳,则土木之役轻矣;念其恶贫,则服御之费损矣;念其冻馁,则布帛麦禾之税轻矣;念其怨旷,则妓乐嫔嫱之数省矣。推而广之,念一知十。盖圣人之道也,始则恕已以及人,终则念人而及己。故恕之又恕之,则王泽不得不流矣,念之又念之,则人心不得不感矣。泽流心感,而天下不太平者,未之闻也。

十一、黄老术,在尚宽简务清净则人俭朴俗和平
夫欲使人情俭朴,时俗清和,莫先于体黄老之道也。其道在乎尚宽简,务俭素,不眩聪察,不役智能而已。盖善用之者,虽一邑一郡一国至于天下,皆可以致清净之理焉。昔宓贱得之,故不下堂而单父之人化;汲黯得之,故不出阁而东海之政成;曹参得之,故狱市勿扰,而齐国大和;汉文得之,故刑罚不用,而天下大理。其故无他,清净之所致耳。故老子曰:“我无为而人自化,我好静而人自正,我无事而人自富,我无欲而人自朴。”此四者,皆黄老之要道也,陛下诚能体而行之,则人俭朴而俗清和矣。

十二、政化速成,由不变礼不易俗
夫欲使政化速成,则在乎去烦扰、师简易而已。臣请以齐鲁之事明之。臣闻伯禽之事鲁也,变其礼,革其俗,三年而政成;太公之理齐也,简其礼,从其俗,五月而政成。故周公叹曰:“夫平易近人,人必归之,鲁后代其北面事齐矣!”此则烦简迟速之效明矣,伏惟陛下鉴之。

十三、号令,令一则行推诚则化
问:号令者,所以齐其俗,一其心,故圣人专之慎之。然则号令既出,而俗犹未齐者,其故安在?号令既行,而心犹未一者,其失安归?欲使下令如风行,出言如响应,导之而人知劝,防之而人不逾。将致于斯,岂无其要。

臣闻王者发号施令,所以齐其俗,一其心。俗齐则和,心一则固,人于是乎可任使也。《传》曰:“人心不同,如其面焉。”故一人一心,万人万心。若不以令一之,则人人之心各异矣,于是积异以生疑,积疑以生惑。除乱莫先乎令者也,故圣王重之。然则令者,出于一人,加于百辟,被于万姓,渐于四夷,如风行,如雨施,有往而无返也。其在《周易》“涣汗”之义,言号令如涣汗然,一出而不可复也,故圣王慎之,然则令既出,而俗犹未齐者,由令不一也。非独朝出夕改,晨行暮止也;盖谨于始,慢于终,则不一也;张于近,弛于远,则不一也;急于贱,宽于贵,则不一也;行于疏,废于亲,则不一也。且人之心,犹不可以不一而理,况君之令,其可二三而行者乎?然则令既一,而天下之心犹未悦随者,由上之不能行于己、推于诚者也。凡下从上也,不从口之言,从上之所好也;不从力之制,从上之所为也。盖行诸已也诚,则化诸人也深。若不推之于诚,虽三令五申,而令不明也;苟不行之于己,虽家喻户晓,而人不信矣。圣王知其如此,故以礼自修,以法自理,慎其所好,重其所为,有诸已者,而后求诸人,责于下者,必先禁于上。是以推之而往,引之而来,导之使行,禁之使止,使天下之心,禺禺然惟望其令、听其言而已。故言出则千里之外应如响,令下则四海之内行如风。故曰禁胜于身,则令行于人者矣,又曰下令如流水发源,盖是谓也。如此则何虑乎海内之令,不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者哉。

十四、辨兴亡之由,由善恶之积
问:万姓亲怨之由,百王兴亡之渐,将独系于人乎,抑亦系于君乎?

臣观前代,邦之兴,由得人也,邦之亡,由失人也。得其人,失其人,非一朝一夕之故也,其所由来者渐矣。天地不能顿为寒暑,必渐于春秋,人君不能顿为兴亡,必渐于善恶。善不积,不能勃焉而兴,恶不积,不能忽焉而亡。善与恶始系于君也,兴与亡终系于人也。何则?君苟有善,人必知之,知之又知之,其心归之,归之又归之,则载舟之水,由是积焉;君苟有恶,人亦知之,知之又知之,其心去之,去之又去之,则覆舟之水,由是作焉。故曰至高而危者君也,至愚而不可欺者人也。圣王知其然,故则天上不息之道以修己,法地下不动之德以安人。修己者,慎于中也,栗然如履春冰;安人者,敬其下也,凛乎若驭朽索。犹惧其未也,加以乐人之乐,人亦乐其乐,忧人之忧,人亦忧其忧。忧乐同于人,敬慎著于己,如是而不兴者,反是而不亡者,自生人以来,未之有也。臣愚以为百王兴亡之渐,在于此也。

十五、忠敬质文损益
问:忠敬质文,百代循环之教也。五帝何为而不用?三王何故而相承?将时有同异耶?道有优劣耶?又三代之际,损益不同,所祖三才,其义安在?岂除旧布新,务于相反相异乎?复扶衰救弊,其道不得不然乎?又国家祖述五帝,宪章三代,质文忠敬,大备于今,而尚人鲜朴忠,俗多利巧。欲救斯弊,其道如何?

臣闻步骤殊时,质文异制,五帝以道化,三王以礼教。道者无为,无为故无失,无失故无革,是以唐虞相承,无所改易也;礼者有作,有作则有弊,有弊则有救,故殷周相代,有所损益也。损益之教,本乎三才。夏之教尚忠。忠本于人,人道以善教人,忠之至也,故曰忠者人之教也。忠之弊其民野,救野莫若敬,故殷之教尚敬。敬本于地,地道谦卑,天之所生,地敬养之,故曰敬者地之教也。敬之弊其人诡,救诡莫若文,故周之教尚文。文本于天,天道垂文,而人则之,故曰文者天之教也。文之弊,其人僿,救僿莫若忠。然则三王之所祖不同者,非欲自异而相反也,盖扶衰救弊,各随其运也。运苟有异,教亦不同,虽忠与敬,各系于时,而质与文,俱致于理。标其教则殊制,臻其极则同归,亦犹水火之相形,同根于冥化,共济于人用也,寒暑之相代,同本于元气,共成于岁功也。三王之道,亦如是焉。我国家钦若五帝,宪章三代,典谟不易之道,祖述而大用,忠敬迭救之教,具举而兼行,可谓文质协和,礼乐明备之代也。然臣闻孔子曰:“殷因于夏礼,周因于殷礼,损益始终,若循环然,其继周者,百代可知也。”臣观周之弊也,爵赏黩,刑罚穷,而秦反用刑名,祚因中绝,及汉杂以霸道,德又下衰,迨于魏晋以还,未有继而救者,是以周之文弊,今有遗风,故人鲜朴忠,俗犹利巧。伏愿陛下以继周为己任,以行夏为时宜,稍益质而损文,渐尚忠而救僿,斟酌于教,经纬其人,使瞻前而道继三王,顾后而光垂万叶。则尽善之道,大同之风,不专于上古矣。

十六、议祥瑞,辨妖灾
问: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斯岂国之兴灭,系于天地之灾祥欤;将物之妖瑞,生于时政之昏明欤?又天地有常道,灾祥有常应,此必然之理也。何以桑谷之妖,反为福于太戊;大鸟之庆,竟成祸于帝辛?岂吉凶或僭在人,将休咎不常其道?儆戒之征安在,改悔之效何明?又祥必偶圣,妖必应昏,何以明时不能为无灾,乱代或闻其有瑞,报施之道,何缪滥哉?

臣闻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者,非孽生而后邦丧,非祥出而后国兴。盖瑞不虚呈,必应圣哲,妖不自作,必候淫昏,则昏圣为祥孽之根,妖瑞为兴亡之兆矣。文子曰:“阴阳陶冶,万物皆乘天气而生。然则道之休明,德动乾坤而感者谓之瑞,政之昏乱,腥闻上下而应者谓之妖。瑞为福先,妖为祸始,将兴将废,实先启焉。然有人君德未及乎休明,政不至于昏乱,而天文有异,地物不常,则为瑞为妖,未可知也。或者天示儆戒之意,以寤君心,俾乎君修改悔之诚,以答天鉴,如此则转乱为治,变灾为祥,自古有之,可得而考也。臣闻高宗不聪,飞雉雊于鼎;宋景有罚,荧惑守于心。及乎懋懿德以修身,出善言而罪己,则升耳之异自殄,退舍之庆自臻,天人相感,可谓明矣速矣。且高宗,三代之贤主也,有一德之违,亦谪见于物;宋景,列国之常主也,有一言之感,亦冥应乎天。则知上之鉴下,虽贤主也,苟有过而必知;下之感上,虽常主也,苟有诚而必应。故王者不惧妖之不灭,而惧过之不悛;不惧瑞之不臻,而惧诚之不至。足明休征在德,吉凶由人矣。失君道者,祥反成妖,悟天鉴者,灾亦为瑞,必然而已矣。抑臣又闻王者之大瑞,在乎天地泰,阴阳和,风雨时,寒暑节,百谷熟,万人安,赋役轻,服用俭,兵革偃,刑罚措,贤者出,不肖者退,声教日被,讴歌日兴,此之谓休征,此之谓嘉瑞也。王者之大妖,在乎两仪不泰,四气不和,风雷不时,水旱不节,五谷不稔,百螣不藏,徭役烦,征赋重,干戈动,刑狱作,君子隐,小人见,政令日缺,怨讟日兴,此之谓咎征,此之谓妖孽也。至若一星一辰之瑞,一云一露之祥,一鸟一兽之妖,一草一木之怪,或偶生于气象,或偶得于陶钧,信非休咎之征,兴亡之兆也。何则?隐见出处,亦不于常,明圣之朝,不能无小灾小沴,衰乱之代亦或有小瑞小祥,固未足质帝王之疑,明天地之意耳。王者但外思其政,内省其身。自谓德之不修,诚之不著,虽有区区之瑞,不足嘉也;自谓政之能立,道之能行,虽有琐琐之妖,不足惧也。臣窃谓妖祥废兴之由,实在于此,故虽辞费,不敢不备而言之。

十七、兴五福,销六极
问:昔周著《九畴》之书,汉述《五行》之志,皆所以精究天人之际,穷探政化之源。然则五福之祥,何从而作;六极之沴,何故而生?将欲辨行,可明本末。又今人财耗费,既贫且忧,时沴流行,或疾而夭。思欲销六极,致五福,殴一代于富寿,纳万人于康宁。何所施为,可致于此?

臣闻圣人兴五福销六极者,在乎立大中致大和也。至哉中和之为德,不动而感,不劳而化,以之守则仁,以之用则神,卷之可以理一身,舒之可以济万物。然则和者生于中也,中者生于不偏也,不邪也,不过也,不及也。若人君内非中勿思,外非中勿动,动静进退,皆得其中,故君得其中,则人得其所,人得其所,则和乐生焉。是以君人之心和,则天地之气和,天地之气和,则万物之生和。于是乎三和之气,䜣合絪缊,积为寿,蓄为富,舒为康宁,敷为攸好德,益为考终命。其羡者则融为甘露,凝为庆云,垂为德星,散为景风,流为醴泉。六气叶乎时,七曜顺乎轨,迨于巢穴羽毛之物,皆煦妪而自蕃,草木鳞介之祥,皆丛萃而继出。夫然者,中和之气所致也。若人君内非中是思,外非中是动,动静进退,不得其中,故君不得其中,则人不得其所,人不得其所,则怨叹兴焉。是以君人之心不和,则天地之气不和,天地之气不和,则万物之生不和。于是乎三不和之气,交错堙郁,伐为凶短折,攻为疾,聚为忧,损为贫,结为恶,耗为弱。其羡者潜为伏阴,淫为愆阳,守为彗星,发为暴风,降为苦雨。四序失其节,三辰乱其行,迨乎襁褓卵胎之生,皆夭阏而不遂,木石华虫之怪,皆糅杂而毕呈。夫然者,不中不和之气所致也。则天人交感之际,五福六极之来,岂不昭昭然哉。臣伏见比者兵赋未减,人鲜无忧,时沴所加,众或有疾。德宗皇帝病人之病,忧人之忧,于是救之以广利之方,悦之以中和之乐,将使易忧为乐,变病为和,惠化之恩,莫斯甚也。然臣窃闻善除害者察其本,善理疾者绝其源。伏惟陛下欲纾人之忧,先念忧之所自;欲救人之病,先思病之所由。知所自以绝之,则人忧自弭也;知所由以去之,则人病自瘳也。然后申之以救疗之术,则人易康宁;鼓之以安乐之音,则人易和悦。斯必应疾而化速,利倍而功兼。六极待此而销,五福待此而作。如是,可以陶三才缪滥之气,发为休祥;殴一代鄙夭之人,臻乎仁寿。中和之化,夫何远哉!

十八、辨水旱之灾,明存救之术
问:“狂常雨若,僭常旸若”,此言政教失道,必感于天也。又尧之水九年,汤之旱七年,此言阴阳定数,不由于人也。若必系于政,则盈虚之数徒言;如不由于人,则精诚之祷安用。二义相戾,其谁可从?又问阴阳不测,水旱无常,将欲均岁功于丰凶,救人命于冻馁,凶歉之岁,何方可以足其食?灾危之日,何计可以固其心?将备不虞,必有其要,历代之术,可明征焉。

臣闻水旱之灾,有小有大,大者由运,小者由人。由人者,由君上之失道,其灾可得而移也;由运者,由阴阳之定数,其灾不可得而迁也。然则小大本末,臣粗知之。其小者或兵戈不戢,军旅有强暴者;或诛罚不中,刑狱有冤滥者;或小人入用,谗佞有得志者;或君子失位,忠良有放弃者;或男女臣妾有怨旷者,或鳏寡孤独有困死者;或赋敛之法无度焉,或土木之功不时焉。于是乎忧伤之气,愤怨之心,积以伤和,变而为沴。古之君人者,逢一灾,遇一异,则回视反听,察其所由。且思乎军镇之中,无乃有纵暴者耶;刑狱之中,无乃有冤滥者耶;权宠之中,无乃有不肖者耶;放弃之中,无乃有忠贤者耶;内外臣妾,无乃有幽怨者耶;天下穷人,无乃有困死者耶;赋入之法,无乃有过厚者耶;土木之功,无乃有屡兴者耶?若有一于此,则是政令之失,而天地之谴也。又《洪范》曰:“狂常雨若,僭常旸若。”言不信不乂,亦水旱应之。然则人君苟能改过塞违,率德修政,励敬天之志,虔罪己之心,则虽逾月之霖,经时之旱,至诚所感,不能为灾。何则?古人或牧一州,或宰一县,有暴身致雨者,有救火反风者,有飞蝗去境者。郡邑之长,犹能感通,况王者为万乘之尊,居兆人之上,悔过可以动天地,迁善可以感神明,天地神明,尚且不违,而况于水旱、风雨、虫蝗者乎?此臣所谓由人可移之灾也。其大者,则唐尧九载之水,殷汤七年之旱是也。夫以尧之大圣,汤之至仁,于时德俭人和,刑清兵偃,上无狂僭之政,下无怨嗟之声,而卒有浩浩滔天之灾,炎炎烂石之沴,非君上之失道,盖阴阳之定数尔。此臣所谓由运不可迁之灾也。然则圣人不能迁灾,能御灾也,不能违时,能辅时也。将在乎廪积有常,仁惠有素。备之以储蓄,虽凶荒而人无菜色;固之以恩信,虽患难而人无离心。储蓄者,聚于丰年,散于歉岁;恩信者,行于安日,用于危时。夫如是,则虽阴阳之数不可迁,而水旱之灾不能害,故曰人强胜天,盖是谓也。斯亦图之在早,备之在先,所谓思危于安,防劳于逸。若患至而方备,灾成而后图,则虽圣人,不能救矣。

抑臣又闻古者圣王在上,而下不冻馁者。何哉?非家至日见,衣之而食之,盖能均节其衣食之源也。夫天之道无常,故岁有丰必有凶;地之利有限,故物有盈必有缩。圣王知其必然,于是作泉刀布帛之货,以时交易之,以时敛散之,所以持丰济凶,用盈补缩。则衣食之费,谷帛之生,调而均之,不啻足矣。盖管氏之轻重,李悝之平籴,耿寿昌之常平者,可谓不涸之食,不竭之府也。故丰稔之岁,则贵籴以利农人;凶歉之年,则贱粜以活饿殍;若水旱作沴,则资为九年之蓄;若兵甲或动,则馈为三军之粮。上以均天时之丰凶,下以权地利之盈缩,则虽九年之水,七年之旱,不能害其人,危其国矣。至若禳祷之术,凶荒之政,历代之法,臣粗闻之。则有雩天地以牲牢,禜山川以圭璧,祈土龙于元武,舞群巫于灵坛,徙市修城,贬食彻乐,缓刑省礼,务啬劝分,杀哀多婚,弛力舍禁。此皆从人之望,随时之宜,勤恤下之心,表恭天之罚,但可以济小灾小弊,未足以救大危大荒。必欲保邦邑于危,安人心于困,则在乎储蓄充其腹,恩信结其心而已。盖羲农唐虞禹汤文武,皆由此道而王也。

十九、息游惰,劝农桑议赋税复租庸罢缗钱用谷帛
问:一夫不田,天下有受其馁者,一妇不蚕,天下有受其寒者,斯则人之性命系焉,国之贫富属焉。方今人多游心,地有遗力,守本业者,浮而不固,逐末作者,荡而忘归。夫然,岂惩戒游惰之法失其道耶?将敦劝农桑之教不得其本耶?

臣伏见今之人,舍本业趋末作者,非恶本而爱末,盖去无利而就有利也。夫人之趋利者甚矣,苟利之所在,虽水火蹈焉,虽白刃冒焉。故农桑苟有利也,虽日禁之,人亦归矣,而况于劝之乎?游惰苟无利也,虽日劝之,亦不为矣,而况于禁之乎?当今游惰者逸而利,农桑者劳而伤。所以伤者,由天下钱刀重而谷帛轻也。所以轻者,由赋敛失其本也。夫赋敛之本者,量桑地以出租,计夫家以出庸,租庸者,谷帛而已。今则谷帛之外,又责之以钱。钱者,桑地不生铜,私家不敢铸,业于农者,何从得之?至乃吏胥追征,官限迫蹙,则易其所有,以赴公程。当丰岁则钱籴半价,不足以充缗钱;遇凶年则息利倍称,不足以偿逋债。丰凶既若此,为农者何所望焉?是以商贾大族,乘时射利者,日以富豪;田垄疲人,终岁勤力者,日以贫困。劳逸既悬,利病相诱,则农夫之心,尽思释耒而倚市,织妇之手,皆欲投杼而刺文。至使田卒污莱,室如悬磬,人力罕施而地利多郁,天时虚运而岁功不成。臣常反复思之,实由谷帛轻而钱刀重也。夫籴甚贵,钱甚轻,则伤人;籴甚贱,钱甚重,则伤农。农伤则生业不专,人伤则财用不足。故王者平均其贵贱,调节其重轻,使百货通流,四人交利,然后上无乏用,而下亦阜安。方今天下之钱,日以减耗,或积于国府,或滞于私家。若复日月征求,岁时输纳,臣恐谷帛之价转贱,农桑之业转伤,十年以后,其弊或甚于今日矣,非所谓平均调节之道也。今若量夫家之桑地,计谷帛为租庸,以石斗登降为差,以匹夫多少为等,但书估价,并免税钱,则任土之利载兴,易货之弊自革。弊革则务本者致力,利兴则趋末者回心,游手于道途市肆者,可易业于西成,托迹于军籍释流者,可返躬于东作,欲其浮惰,其可得乎?加以陛下念稼穑之艰难则薄敛,而人足食矣;念纺绩之勤苦则省用,而人丰财矣;念异货之败度则寡欲,而人著诚矣;念奇器之荡心则正德,而人归厚矣。其兴利除害也如彼,又修己化人也如此,是必应之如响答,顺之如风行。斯可谓下令如流水之源,系人于苞桑之本者矣。欲其浮惰,其可得乎?

二十、平百货之价,陈敛散之法请禁销钱为器
问:今田畴不加辟,而菽粟之估日轻;桑麻不加植,而布帛之价日贱。是以射时利者贱收而日富,勤力穑者轻用而日贫。夫然,岂殖货敛散之节失其宜耶?将泉布轻重之权不得其要也?

臣闻谷帛者,生于农也;器用者,化于工也;财物者,通于商也;钱刀者,操于君也。君操其一以节其三,三者和钧,非钱不可也。夫钱刀重则谷帛轻,谷帛轻则农桑困,故散钱以敛之,则下无弃谷遗帛矣;谷帛贵则财物贱,财物贱则工商劳,故散谷以收之,则下无废财弃物矣。敛散得其节,轻重便于时,则百货之价自平,四人之利咸遂,虽有圣智,未有易此而能理者也。方今关辅之间,仍岁大稔,此诚国家散钱敛谷防险备凶之时也,时不可失,伏惟陛下惜之。臣又见今人之弊者,由铜利贵于钱刀也。何者?夫官家采铜铸钱,成一钱破数钱之费也;私家销钱为器,破一钱成数钱之利也。铸者有程,销者无限,虽官家之岁铸,岂能胜私家之日销乎?此所以天下之钱,日减而日重矣。今国家行挟铜之律,执铸器之禁,使器无用铜。铜无利也,则钱不复销矣。此实当今权节重轻之要也。

二十一、人之困穷由君之奢欲
问:近古以来,君天下者,皆患人之困,而不知困之由,皆欲人之安,而不得安之术。今欲转劳为逸,用富易贫,究困之由,矫其失于既往,求安之术,致其利于将来。审而行之,以康天下。

臣闻近古以来,君天下者,皆患人之困,而不知困之由,皆欲人之安,而不得安之术。臣虽狂瞽,然粗知之。臣窃观前代人庶之贫困者,由官吏之纵欲也;官吏之纵欲者,由君上之不能节俭也。何则?天下之人亿兆也,君者一而已矣。以亿兆之人奉其一君,则君之居处,虽极土木之功,殚金玉之饰,君之衣食,虽极海陆之味,尽文采之华,君之耳目,虽慆郑卫之音,厌燕赵之色,君之心体,虽倦畋渔之乐,疲辙迹之游,犹未全扰于人伤于物。何者?以至多奉至少故也。然则一纵一放,而弊及于人者,又何哉?盖以君之命行于左右,左右颁于方镇,方镇布于州牧,州牧达于县宰,县宰下于乡吏,乡吏转于村胥,然后至于人焉。自君至臣,等级若是,所求既众,所费滋多,则君取其一,而臣已取其百矣。所谓上开一源,下生百端者也。岂直若此而已哉,盖君好则臣为,上行则下效,故上苟好奢,则天下贪冒之吏将肆心焉,上苟好利,则天下聚敛之臣将寘力焉,雷动风行,日引月长,上益其侈,下成其私,其费尽出于人,人实何堪其弊,此又为害十倍于前也。夫如是,则君之躁静,为人劳逸之本,君之奢俭,为人富贫之源。故一节其情,而下有以获其福,一肆其欲,而下有以罹其殃,一出善言,则天下之心同其喜,一违善道,则天下之心共其忧。盖百姓之殃,不在乎鬼神,百姓之福,不在乎天地,在乎君之躁静奢俭而已。是以圣王之修身化下也。宫室有制,服食有度,声色有节,畋游有时,不徇己情,不穷己欲,不殚人力,不耗人财。夫然,故诚发乎心,德形乎身,政加乎人,化达乎天下。以此禁吏,则贪欲之吏不得不廉矣,以此牧人,则贫困之人不得不安矣。困之由,安之术,以臣所见,其在兹乎。

二十二、不夺人利,议盐铁与榷酤诫厚敛及杂税
问:盐铁之谋,榷酤之法,山海之利,关市之征,皆可以助佐征徭,又虑其侵削黎庶。舍之则乏用于军国,取之则夺利于生人,取舍之间,孰为可者?

臣闻君之所以为国者,人也;人之所以为命者,衣食也;衣食之所从出者,农桑也。若不本于农桑而兴利者,虽圣人不能也。苟有能者,非利也,其害也。何者?既不自地出,又非从天来,必是巧取于人,曲成其利。利则日引而月长,人则日削而月朘,至使人心穷,王泽竭。故臣但见其害,不见其利也。所以王者不殖货利,不言有无,耗羡之财不入于府库,析毫之计不行于朝廷者,虑其利穴开而罪梯构。然则圣人非不好利也,利在于利万人,非不好富也,富在于富天下。节欲于中,人斯利矣,省用于外,人斯富矣。故唐尧、夏、禹、汉文之代,虽薄农桑之税,除关市之征,弃山海之饶,散盐铁之利,亦国足而人富安矣。何则?欲节而用省也。秦皇、汉武、隋炀之时,虽入太半之赋,征逆折之租,建榷酤之法,出舟车之算,亦国乏而人贫弊矣。何则?欲不节而用不省也。盖所谓山林不能给野火,江海不能实漏卮。夫利散于下,则人逸而富,利壅于上,则人劳而贫。故下劳则上无以自安,人富则君孰与不足?《礼记》曰:“人以君为心,君以人为体。”《诗》曰:“恺悌君子,人之父母。”由此而言,未有体劳而心逸者也,未有子富而父贫者也,臣又闻地之生财,多少有限,人之食利,众寡有常,若盈于上,则耗于下,利于彼,则害于此。而王者四海一家,兆人一统,国无异政,家无异风。若夺其利则害生,害不加于人,欲何加乎?若除其害则利生,利不归于人,欲何归乎?故夺之也,如皮尽于毛下,本或不存;与之也,同囊漏于贮中,利将焉往。与夺利害,断可知焉。是以善为国者,不求非农桑之产,不重非衣食之货,不用计数之吏,不畜聚敛之臣,闻榷筦之谋,则思侵削于下,见羡馀之利,则念诛求于人,然后德泽流而歌咏作矣。故曰利出一孔者王,利出二孔者强,利出三孔者弱。此明君立国子人者,贵本业而贱末利也。

二十三、议盐法之弊,论盐商之幸
臣伏以国家盐之法久矣,盐之利厚矣。盖法久则弊起,弊起则法隳,利厚则奸生,奸生则利薄。臣以为隳薄之由,由乎院场太多,吏职太众故也。何者?今之主者,岁考其课利之多少,而殿最焉,赏罚焉。院场既多,则各虑其商旅之不来也,故羡其盐而多与焉;吏职既众,则各惧其课利之不优也,故慢其货而苟得焉。盐羡则幸生,而无厌之商趋矣;货慢则滥作,而无用之物入矣。所以盐愈费而官愈耗,货愈虚而商愈饶,法虽行而奸缘,课虽存而利失。今若减其吏职,省其院场,审货帛之精粗,谨盐量之出入,使月有常利,岁有常程,自然盐不诱商,则出无羡盐矣,吏不争课,则入无滥货矣,盐不滥出,货不滥入,则法自张而利复兴矣。利害之效,岂不然乎?臣又见自关以东,上农大贾,易其资产,入为盐商,率皆多藏私财,别营裨贩,少出官利,唯求隶名,居无征徭,行无榷税,身则庇于盐籍,利尽入于私室。此乃下有耗于商农,上无益于筦榷明矣。出山海之饶,盐铁之利,利归于人,政之上也,利归于国,政之次也。若上不归于人,次又不归于国,使幸人奸党,得以自资,此乃政之疵,国之蠹也。今若划革弊法,沙汰奸商,使下无侥幸之人,上得析毫之计,斯又去弊兴利之一端也。唯陛下详之。

二十四、议罢漕运可否
问:秦居上腴,利号近蜀,然都畿所理,征赋不充,故岁漕山东谷四百万斛,用给京师,其间水旱不时,赈贷贫乏。今议者罢运谷而收脚价,籴户粟而折税钱,但未知利于彼乎?而害于此乎?

臣闻议者将欲罢漕运于江淮,请和籴于关辅,以省其费,以便于人。臣愚以为救一时之弊则可也,若以为长久之法,则不知其可也。何者?方今自淮以南,逾年旱歉;自洛而西,仍岁丰稔。彼人困于艰食,此谷贱于伤农,困则难于发租,贱则易于乞籴,斯则不便于彼,而无害于此矣。此臣所谓救一时之弊则可也。若举而为法,徇以为常,臣虽至愚,知其不可。何者?夫都畿者,四方所凑也,万人所会也,六军所聚也,虽利称近蜀之饶,犹未能足其用,虽田有上腴之利,犹不得充其费,况可日削其谷,月朘其食乎?故国家岁漕东南之粟以给焉,时发中都之廪以赈焉,所以赡关中之人,均天下之食,而古今不易之制也。然则用舍利害,可明征矣。夫赍敛籴之资,省漕运之费,非无利也,盖利小而害大矣,故久而不胜其害。挽江淮之租,赡关辅之食,非无害也,盖害小而利大矣,故久而不胜其利。大凡事之大害者,不能无小利也,事之大利者,不能无小害也。盖恤小害则大害不去,爱小利则大利不成也。古之明王,所以能兴利除害者,非他,盖弃小而润耳。今若恤汎舟之役,忘移谷之用,是知小计而不知大会矣。此臣所谓若以为长久之法,则不知其可也。

二十五、立制度,节财用均贫富禁兼并止盗贼起廉让
问:天地之利有限也,人之欲无穷也,以有限奉无穷,则必地财耗于僭奢,人力屈于嗜欲。故不足者为奸为盗,有馀者为骄为滥。今欲食力相充,财欲相称,贵贱别而礼让作,贫富均而廉耻行。作为何方,可至于此?

臣闻天有时,地有利,人有欲,能以三者与天下共者,仁也圣也。仁圣之本,在乎制度而已。夫制度者,先王所以下均地财,中立人极,上法天道者也。且天之生万物也,长之以风雨,成之以寒燠;圣人之牧万人也,活之以衣食,济之以器用。若风雨淫,寒燠甚,则反伤乎物之生焉;若衣食奢,器用费,则反伤乎人之生焉。故作四时八节,所以时寒燠,节风雨,不使之过差为沴也;圣人制五等十伦,所以伦衣食,等器用,不使之逾越为害也。此所谓法天而立极者也。然则地之生财有常力,人之用财有常数,若羡于上,则耗于下也,有馀于此,则不足于彼也。是以地力人财,皆待制度而均也,尊卑贵贱,皆待制度而别也。大凡爵禄之外,其田宅栋宇,车马仆御器服饮食之制,暨乎嫔婚祠葬之度,自上而下皆有数焉。若不节之以数,用之以伦,则必地力屈于僭奢,人财消于嗜欲,而贫困冻馁,奸邪盗贼,尽生于此矣。圣王知其然,故天下奢,则示之以俭天下俭,则示之以礼,俾乎贵贱区别,贫富适宜,上下无羡耗之差,财力无消屈之弊,而富安温饱,廉耻礼让,尽生于此矣。然则制度者,出于君而加于臣,行于人而化于天下也。是以君人者,莫不唯欲是防,唯度是守。守之不固,则外物攻之。故居处不守其度,则峻宇崇台攻之;饮食不守其度,则殊滋异味攻之;衣服不守其度,则奇文诡制攻之;视听不守其度,则奸声艳色攻之;喜怒不守其度,则僭赏淫刑攻之;玩好不守其度,则妨行之货、荡心之器攻之;献纳不守其度,则谗谄之言、聚敛之计攻之;道术不守其度,则不死之方、无生之法攻之。夫然,则安得不内固其守,甚于城池焉,外防其攻,甚于寇戎焉。将在乎寝食起居,必思其度,思而不已,则其下化之。《诗》曰:“仪刑文王,万邦作孚。”此之谓矣。

二十六、养动植之物,以丰财用以致麟凤龟龙
臣闻天育物有时,地生财有限,而人之欲无极。以有时有限,奉无极之欲,而法制不生其间,则必物暴殄而财乏用矣。先王恶其及此,故川泽有禁,山野有官,养之以时,取之以道。是以豺獭未祭,罝网不布于野泽;鹰隼未击,矰弋不施于山林;昆虫未蛰,不以火田;草木未落,不加斧斤;渔不竭泽,畋不合围;至于麛卵蚳蝝,五谷百果,不中杀者,皆有常禁。夫然,则禽兽鱼鳖,不可胜食矣;财货器用,不可胜用矣。臣又观之,岂直若此而已哉,盖古之圣王,使信及豚鱼,仁及草木,鸟兽不狘,胎卵可窥,麟凤效灵,龟龙为畜者,亦由此涂而致也。

二十七、请以族类求贤
问:自古以来,君者无不思求其贤,贤者罔不思效其用,君贤两不相遇,其故何哉?今欲求之辨之,其术安在?

臣闻人君者无不思求其贤,人臣者无不思效其用,然而君求贤而不得,臣效用而无由,岂不以贵贱相悬,朝野相隔,堂远于千里,门深于九重,虽臣有㥪㥪之诚,何由上达,虽君有孜孜之念,无因下知,上下茫然,两不相遇。如此则岂唯贤者不用,矧又用者不贤,所以从古以来,乱多而理少者,职此之由也。臣以为求贤有术,辨贤有方,方术者,各审其族类,使之推荐而已。近取诸喻,其犹线与矢也。线因针而入,矢待弦而发,虽有线矢,苟无针弦,求自致焉,不可得也。夫必以族类者,盖贤愚有贯,善恶有伦,若以类求,必以类至,此亦犹水流湿,火就燥,自然之理也。何则?夫以德义立身者,必交于德义,不交于险僻;以正直克己者,必用于正直,不用于颇邪;以贪冒为意者,必比于贪冒,不比于贞廉;以悖慢肆心者,必狎于悖慢,不狎于恭谨。何者?事相害而不相利,性相戾而不相从,此乃天地常伦,人物常理,必然之势也。则贤与不肖,以此知之。伏惟陛下欲求而致之也,则思因针待弦之势,欲辨而别之也,则察流湿就燥之徒。得其势,必彚征而自来,审其徒,必群分而自见。求人之术,辨人之方,于是乎在此矣。

二十八、尊贤,请厚礼以致大贤也
问:国家岁贡俊造,日求贤良,何以所得者率寻常之才,所来者非师友之佐?岂时无大贤乎,将求之不得其道乎?

臣闻致理之先,先于行道,行道之本,本于得贤,得贤之由,由乎审理。若礼之厚薄定于此,则贤之优劣应于彼。故黜位而朝,西面而事,则师之才至矣;先之以身,下之以色,则友之才至矣;展皮弊之礼,尽揖让之仪,则大臣之才至矣;南面而坐,使者先焉,则左右之才至矣;凭几据杖,以令召焉,则厮役之才至矣。是以得师者帝,得友者王,得大臣者霸,得左右者弱,得厮役者乱。然则求师而得友,求友而得臣者有矣,未有求臣而得友,求友而得师者也。是故图帝而成王,图王而成霸者有矣,未有图霸而成王,图王而成帝者也。夫以夷吾之贤,为不可召之臣,桓公所以霸齐也;孔明之才,为非屈致之士,刘氏所以图蜀也。夫欲霸一国图一方,犹审其礼行其道焉,况开帝王之业,垂无疆之休,苟无尊贤之风,师友之佐,则安能宏其理恢其化乎?国家有天下二百年,政无不施,德无不备,唯尊贤之礼,未与三代同风。陛下诚能行之,则尽美尽善之事毕矣。

二十九、请行赏罚以劝举贤
问:顷者累下诏旨,令举所知,献其状莫匪贤能,授以官罕闻政绩。将人不易知耶,将容易其举耶?

臣伏见顷者德宗皇帝颁下诏旨,令举所知,自是内外百寮,岁有闻荐,有司各详其状,咸命以官,语其数诚得多士之名,考其才或非尽善之实。何则?得贤由举择慎审,慎审由赏罚必行。自十年以来,未闻有司以得所举赏一人,以失所举罪一人。则内外之荐,恐未专精,出处之贤,或有违滥,斯所以令陛下尚有未得贤之叹也。伏惟申命所举,深诏有司,量其短长之材,授以大小之职,然后明察臧否,精者殿最,得人者行进贤之赏,谬举者坐不当之辜。自然上下精详,远近惩劝,谨关梁以相保,责辕轮以相求。俾夫草靡风行,达于上下,天下之耳,尽为陛下听,天下之目,尽为陛下视。明其视则举不失德,广其听则野无遗贤,而后官得其才,事得其序。如此则陛下但凝神端拱,而天下理矣。

三十、审官,量才授职则政成事举
夫官既备而事未举,才既用而政未成者,由官与才不相得也。且官有大小繁简之殊,才有短长能否之异,称其任则政立,枉其能则事乖。故先王立庶官而后求人,使乎各司其局也。辨众才而后入仕,使乎各尽其能也。如此则官虽省,才虽半,可得而理矣。若以短任长,以大授小,委其不可而望其可,强其不能而责其能,如此则官虽能,才虽倍,无益于理矣。故曰任小能于大事者,犹狸搏虎而刀伐木也;展长才于短用者,犹骥捕鼠而斧剪毛也。所不相及,岂不宜哉!王者诚能量众才之短长,审庶官之大小,俾操凿枘者无圆方之谬,备轮辕者适曲直之宜,自然人尽其能,职修其要,彝伦日叙,庶绩日凝,又何患乎事不举而政未成哉!

三十一、大官乏人,由不慎选小官也
问:国家台衮之才,台省之器,胡然近日,稍乏其人?将欲救之,其故安在?

臣伏见国家公卿、将相之具,选于丞郎、给舍;丞郎、给舍之才,选于御史、遗补、郎官;御史、遗补、郎官之器,选于秘著、校正、畿赤、簿尉。虽未尽是,十常六七焉。然则畿赤之吏,不独以府县之用求之,秘著之宦,不独以校勘之用取之,其所责望者,乃丞郎之椎轮,公卿之滥觞也,则选用之际,宜得其人。臣窃见近日秘著、校正或以门地授,畿赤、簿尉,唯以资序求,不商较其器能,不研核其才行,至使顷年以来,台官空不知所取,省郎阙不知所求,岂直乏贤,诚亦废事。且以资序得者,仅能参于簿领,以门地进者,或未任于铅黄,臣恐台衮之才、台省之器,十年以后稍乏其人。又顷者有司惩趋竞之流,塞侥幸之路,俾进士非科第者不授校正,校正欠资考者不署畿官,立而为文,权以救弊,盖一时之制,非可久之术。今者有司难于抡才,易于注拟,因循勿改,守以为常,至使两畿之中,数县之外,虽资序,皆当其任,而名实莫得而闻,故每台省缺员,曾莫拟议,则守文之弊,一至于斯。伏愿思以后难,革其前失,广丞郎椎轮之本,疏公卿滥觞之源。如此则良能之才,必足用矣,要剧之职,不乏人矣。

三十二、议庶官迁次之迟速
问:先王建官,升降有制,迁次有常,此经久之道也。或云:“赏善罚恶者不逾时月。”又曰:“为官吏者可长子孙。”岂今古之殊制乎?不然,何迟速之异如此也?今欲速迁而劝善,恐诱躁求之心;将令久次而望功,虑与滞用之叹。疾徐之制,何以为中?

臣闻孔子曰:“苟有用我者,三年而有成。”《舜典》曰:“三载考绩,三考黜陟幽明。”虽圣贤为政,未及三年,不能成也;虽善恶难知,不过九载,必自著也。由此而论,为官吏者,不可速迁也,不可久次也。若未三年而迁,则政未立,绩未成,且躁求之心生,而驯致之化废矣;若过九载而不转,则明不陟,幽不黜,且劝善之法缺,而惩恶之典隳矣。大凡内外之官,其略如此。然则最与天子共理者,莫先于二千石乎?臣窃见近来诸州刺史,有未两考而迁者,岂为善成政之速,速于圣贤耶?将有司考察之不精耶?不然,何迁之遽也!又有逾一纪而不转者,岂善恶未著,莫得而知耶?将有司遗忘而不举耶?不然,何转之迟也!臣伏见顺宗皇帝诏曰:“凡内外之职,四考递迁。”斯实革今之弊,行古之道也。然臣犹以为吏能有闻者,既以四考迁之,政术无取者,亦宜四考黜之。将欲循其名,辨其实,则在陛下奖纠察之吏,督考课之官。使别其否臧,明知白黑。仍命曰:“虽久次者,不得逾于四载,虽速迁者亦待及于三年。”此先王较能之大方,致理之要道也,伏惟陛下试垂意而察焉。

三十三、革吏部之弊
问:吏部之弊,为日久矣。今吏多于员,其故何因?官不得人,其由何在,奸伪日起,其计何生?驰骛日滋,其风何自?欲使吏与员而相得,名与实而相符,趋竞巧滥之弊销,公平政理之道长,妍媸者不能欺于藻镜,锱铢者不敢诈于铨衡,岂无良谋,以救其弊?

臣伏见吏部之弊,为日久矣,时皆共病,不知其然,臣请备而言之。臣闻古者计户以贡士,量官而署吏,故官不乏吏,士不乏官,士吏官员,必相参用。今则官倍于古,吏倍于官,入色者又倍于吏也。此由每岁假文武而筮仕者众,冒资荫而出身者多,故官不得人,员不充吏,是以争求日至,奸滥日生,斯乃为弊之一端也。臣又闻古者州郡之吏,牧守选而举之,府寺之寮,公卿辟而署之,其馀者乃归有司。有司所领既少,则所选必精,此前代所以得人也。今则内外之官,一命以上,岁羡千数,悉委吏曹。吏曹案资署官,犹惧不给,则何暇考察名实,区别否臧者乎?至使近代以来,寖而成弊,真伪争进,共征循资之书,贤愚莫分,同限停年之格,才能者淹滞而不振,巧诈者因缘以成奸,此又为弊之一端也。今若使内外师长者各选其人,分署其吏,则庶乎官得其才矣;使诸色入仕者量省其数,或间以年,则庶乎士不乏官矣。官得其才,则公平政理之道所由长也;士不乏官,则趋竞巧滥之弊所由销也。矧又减铨衡之偏重,则力不挠而易平矣;分藻镜之独鉴,则照不疲而易明矣。与夫千品折于一面,百职断于一心,功相万也。得失相悬,岂不远矣。臣以为芟烦刬弊,莫尚于斯。

三十四、牧宰考课,议殿最未精又政不由己
问:今者勤恤黎元之隐,精求牧宰之才,亦既得人,使之为政,何以抚字之方,尚未副我精求之旨,疲困之俗,尚未知我勤恤之心?岂才未称官,将人不求理?备陈其故,以革其非。

臣闻王者之设庶官,无非共理者也。然则庶官之理同归,而牧宰之用为急。盖以邦之赋役,由之而后均,王之风教,由之而后行,人之性命系焉,国之安危属焉。故与夫庶官之寄,轻重不可齐致也。臣伏见陛下勤恤黎元之心至矣,慎择牧宰之旨深矣,然而黎元之理,尚未副陛下勤恤之心,牧宰之政,尚未称陛下慎择之旨,非人不求理,非才不称官,以臣所窥,粗知其由矣。臣闻贤者为善,不待劝矣。何哉?性不忍为恶耳。愚者为不善,虽劝而不迁也。何哉?性不能为善耳。贤愚之间,谓之中人,中人之心,可上可下,劝之则迁于善,舍之则陷于恶。故曰惩劝之废也,推中人而坠于小人之域;惩劝之行也,引中人而纳诸君子之途。是知劝沮之道,不可一日无也。况天下牧宰中人者,多去恶迁善,皆得劝沮。伏以方今殿最之法甚备,黜陟之令甚明,然则就备之中,察之者未甚精也,就明之中,奉之者未甚行也。未甚精,则臧否同贯,未甚行,则善恶齐驱,虽有和璞之贞,不能识也,虽有齐竽之滥,何由知之?如此则岂独利淫,亦将失善。善苟未劝,淫或未惩,欲望副陛下勤恤之心,称陛下慎择之旨,或恐难矣。臣又请以古事验之。臣闻唐虞之际也,敷求俊乂,而四凶见用,及三考黜陟,而四罪乃彰。则知虽至明也,尚或迷真伪之途;虽至圣也,不能去考察之法。故其法张则变曲为直,如蓬生于麻也;其法弛则变香为臭,使兰化为艾也。且圣人之为理,岂尽得贤而用之乎,岂尽知不肖而去之乎?将在夫秉其枢,操其要,刬邪为正,削觚为圆,能使善之必迁,不谓善之尽有,能使恶之必改,不谓恶之尽无。成此功者无他,惩劝之所致也。则考课之法,其可轻乎?臣又见当今牧宰之内,甚有良能,委之理人,亦足成政。所未至者,又有其由。臣闻牧宰,古者五等之国也,于人有父母之道焉,于吏有君臣之道焉,所宜弛张举措由其心,威福赏罚悬于手,然后能镇其俗,移其风也。今县宰之权,受制于州牧,州牧之政,取则于使司,迭相拘持,不敢专达,虽有政术,何由施行?况又力役之限,赋敛之期,以用之费省为求,不以人之贫富为度,以上之缓急为节,不以下之劳逸为程,县畏于州,州畏于使,虽有仁惠,何由抚绥?此犹束舟楫而望济川,绊骐骥而求致远,臣恐龚、黄、卓、鲁复生于今日,亦不能为理矣。

三十五、使百职修皇纲振,在乎格慎默之俗
夫百职不修,万事不举,皇纲弛而不振,颓俗荡而不还者,由君子谠直之道消,小人慎默之道长也。臣伏见近代以来,时议者率以拱默保位者为明智,以柔顺安身者为贤能,以直言危行者为狂愚,以中立守道者为凝滞,故朝寡敢言之士,庭鲜执咎之臣。自国及家,寖而成俗,故父训其子曰:“无介直以立仇敌。”兄教其弟曰:“无方正以贾悔尤。”识者腹非而不言,愚者心竞而是效,至使天下有目者如瞽也,有耳者如聋也,有口者如含锋刃也。慎默之俗,一至于斯,此正士直臣所以退藏而长太息也。岂直若此而已哉,盖慎默积于中,则职事废于外,强毅果断之心屈,畏忌因循之性成,反谓率职而举正者不达于时宜,当官而行法者不通于事变。是以殿最之文,虽书而不实,黜陟之法,虽备而不行,欲望善者劝,恶者惩百职修,万事举,不可得也。然臣以为历代之颓俗,非国朝不能革也,国朝之皇纲,非陛下不能振也。革振之术,臣粗知之。何者?夫人之蚩蚩,唯利是务,若利出于慎默,则慎默之风大起,若利出于谠直,则谠直之风大行。亦犹冬月之阳,夏日之阴,不召物而自归之者,无他,温凉之利所在故也。伏惟陛下以至公统天下,以至明御群臣,使情伪无所逃,言行无所隐,有若谠直强毅举正弹违者,引而进之,有若慎默畏忌吐刚茹柔者,推而远之,使此有利彼无利,安得不去彼取此乎?斯所谓俾人日从善远罪而不自知也。如此则百职修,万事举,皇纲振,颓俗移,太平之风,由斯而致矣。

3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