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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 韩愈

  右,臣伏以臣去年贬岭外刺史,其州虽与黄家贼不相邻接,然见往来过客,并谙知岭外事人,所说至精至熟。其贼并是夷獠,亦无城郭可居。依山傍险,自称洞主。衣服言语,都不似人。寻常亦各营生,急则屯聚相保。比缘邕管经略使多不得人,德既不能绥怀,威又不能临制,侵欺虏缚,以致怨恨。蛮夷之性,易动难安,遂致攻劫州县,侵暴平人,或复私仇,或贪小利,或聚或散,终亦不能为事。近者征讨,本起于裴行立、阳旻。此两人者,本无远虑深谋,意在邀功求赏。亦缘见贼未屯聚之时,将谓单弱,立可摧破,争献谋计,惟恐后时。朝廷信之,遂允其请。自用兵以来,已经二年,前后所奏杀获,计不下一二万人。傥皆非虚,贼已寻尽。至今贼犹依旧,足明欺罔朝廷。邕、容两管,因此雕弊,杀伤疾患,十室九空,百姓怨嗟,如出一口。阳旻、行立,相继身亡,实由自邀功赏,造作兵端,人神共嫉,以致殃咎。阳旻、行立事既已往,今所用严公素者,亦非抚御之才,不能别立规模,依前还请攻讨。如此不已,臣恐岭南一道,未有宁息之时。
  一:昨者并邕、容两管为一道,深合事宜。然邕州与贼逼近,容州则甚悬隔。其经略使若置在邕州,与贼隔江对岸,兵镇所处,物力必全。一则不敢轻有侵犯,一则易为逐便控制,今置在容州,则邕州兵马必少,贼见势弱,易生奸心。伏请移经略使于邕州,其容州但置刺史,实为至便。
  一:比者所发诸道南讨兵马,例皆不谙山川,不伏水土,远乡羁旅,疾疫杀伤。臣自南来,见说江西所发共四百人,曾未一年,其所存者,数不满百。岳鄂所发都三百人,其所存者,四分才一。续添续死,每发倍难。若令于邕、容侧近召募,添置千人,便割诸道见供行营人数粮赐,均融充给,所费既不增加,而兵士又皆便习。长有守备,不同客军,守则有威,攻则有利。
  一:自南讨已来,贼徒亦甚伤损。察其情理,厌苦必深。大抵岭南人稀地广,贼之所处,又更荒僻。假如尽杀其人,尽得其地,在于国计,不为有益。容贷羁縻,比之禽兽,来则捍御,去则不追,亦未亏损朝廷事势。以臣之愚,若因改元大庆,赦其罪戾,遣一郎官御史,亲往宣谕,必望风降伏,讙呼听命。仍为择选有材用威信谙岭南事者为经略使,处理得宜,自然永无侵叛之事。

582
唐代 韩愈

  人患不知其过,既知之不能改,是无勇也。余生三十有八年,发之短者日益白,齿之摇者日益脱,聪明不及于前时,道德日负于初心,其不至于君子而卒为小人也昭昭矣!作五箴以讼其恶云。
  游箴
  余少之时,将求多能,蚤夜以孜孜;余今之时,既饱而嬉,蚤夜以无为。呜呼余乎,其无知乎?君子之弃,而小人之归乎?
  言箴
  不知言之人,乌可与言?知言之人,默焉而其意已传。幕中之辩,人反以汝为叛;台中之评,人反以汝为倾 ;汝不惩邪,而呶呶以害其生邪!
  行箴
  行与义乖,言与法违,后虽无害,汝可以悔;行也无邪,言也无颇,死而不死,汝悔而何?宜悔而休,汝恶曷瘳?宜休而悔,汝善安在?悔不可追,悔不可为;思而斯得,汝则弗思。
  好恶箴
  无善而好,不观其道;无悖而恶,不详其故。前之所好,今见其尤;从也为比,舍也为仇。前之所恶,今见其臧;从也为愧,舍也为狂。维仇维比,维狂维愧,于身不祥,于德不义。不义不祥,维恶之大,几如是为,而不颠沛?齿之尚少,庸有不思,今其老矣,不慎胡为!
  知名箴
  内不足者,急于人知;霈焉有余,厥闻四驰。今日告汝,知名之法:勿病无闻,病其晔晔。昔者子路,惟恐有闻,赫然千载,德誉愈尊。矜汝文章,负汝言语,乘人不能,掩以自取。汝非其父,汝非其师,不请而教,谁云不欺?欺以贾憎,掩以媒怨,汝曾不寤,以及于难。小人在辱,亦克知悔,及其既宁,终莫能戒,既出汝心,又铭汝前,汝如不顾,祸亦宜然?

215
唐代 韩愈

  杂古今人物小画共一卷:骑而立者五人,骑而被甲戴兵立者十人,一人骑执大旗前立,骑而被甲戴兵行且下牵者十人,骑且负者二人,骑执器者二人,骑拥田犬者一人,骑而牵者二人,骑而驱者三人,执羁靮立者二人,骑而下倚马臂隼而立者一人,骑而驱涉者二人,徒而驱牧者二人,坐而指使者一人,甲胄手弓矢斧钺植者七人,甲胄执帜植者十人,负者七人,偃寝休者二人,甲胄坐睡者一人,方涉者一人,坐而脱足者一人,寒附火者一人,杂执器物役者八人,奉壶矢者一人,舍而具食者十有一人,挹且注者四人,牛牵者二人,驴驱者四人,一人杖而负者,妇人以孺子载而可见者六人,载而上下者三人,孺子戏者九人。凡人之事三十有二,为人大小百二十有三,而莫有同者焉。
  马大者九匹。于马之中,又有上者、下者、行者、牵者、涉者、陆者、翘者、顾者、鸣者、寝者、讹者、立者、人立者、龁者、饮者、溲者、陟者、降者、痒磨树者、嘘者、嗅者、喜而相戏者、怒而蹄啮者、秣者、骑者、骤者、走者、载服物者、载狐兔者:凡马之事二十有七,为马大小八十有三,而莫有同者焉。
  牛大小十一头。橐驼三头,驴如橐驼之数而加其一焉。隼一,犬、羊、狐、兔、麋、鹿共三十。旃车三两。杂兵器、弓矢、旌旗、刀剑、矛楯、弓服、矢房、甲胄之属,瓶、盂、簦、笠、筐、釜、饮食服用之器,壶矢博弈之具,二百五十有一。皆曲极其妙。
  贞元甲戌年,余在京师,甚无事,同居有独孤生申叔者,始得此画,而与余弹棋,余幸胜而获焉。意甚惜之,以为非一工人之所能运思,盖集众工人之所长耳,虽百金不愿易也。明年出京师,至河阳,与二三客论画品格,因出而观之。座有赵侍御者,君子人也,见之戚然,若有感然。少而进曰:“噫!余之手摹也,亡之且二十年矣。余少时,常有志乎兹事,得国本,绝人事而摹得之,游闽中而丧焉。居闲处独,时往来余怀也,以其始为之劳而夙好之笃也。今虽遇之,力不能为已,且命工人存其大都焉。”余既甚爱之,又感赵君之事,因以赠之,而记其人物之形状与数,而时观之,以自释焉。

258
唐代 韩愈

  君讳署,字某,河间人。大父利贞,有名玄宗世。为御史中丞,举弹无所避,由是出为陈留守,领河南道采访处置使,数岁卒官。皇考讳郇,以儒学进,官至侍御史。
  君方质有气,形貌魁硕,长于文词。以进士举博学宏词,为校书郎。自京兆武功尉拜监察御史。为幸臣所谗,与同辈韩愈、李方叔三人俱为县令南方。三年,逢恩俱自徙掾江陵。半岁,邕管奏君为判官,改殿中侍御史,不行,拜京兆府司录,诸曹白事,不敢平面视;共食公堂,抑首促促就哺歠,揖起趋去,无敢阑语。县令丞尉畏如严京兆,事以办治。京兆改凤翔尹,以节镇京西,请与君俱,改礼部员外郎,为观察使判官。帅他迁,君不乐久去京师,谢归,用前能拜三原令。岁馀,迁尚书刑部员外郎。守法争谏,棘棘不阿。改虔州刺史。民俗相朋党,不诉杀牛,牛以大耗;又多捕生鸟爵鱼鳖,可食与不可食相买卖,时节脱放,期为福祥。君视事,一皆禁督立绝。使通经吏与诸生之旁大郡,学乡饮酒丧婚礼,张施讲说,民吏观听从化,大喜。度支符州,折户租,岁征绵六千屯,比郡承命惶怖,立期日,惟恐不及事被罪。君独疏言:“治迫岭下,民不识蚕桑。”月馀,免符下,民相扶携,守州门叫让为贺。改澧州刺史。民税出杂产物与钱,尚书有经数;观察使牒州征民钱倍经。君曰:“刺史可为法,不可贪官害民。”留噤不肯从,竟以代罢。观察使使剧吏案簿书十日,不得毫毛罪。改河南令,而河南尹平生所不好者,君年且老,当日日拜走仰望阶下,不得已就官。数月,大不适,即以病辞免。
  公卿欲其一至京师,君以再不得意于守令,恨曰:“义不可更辱,又奚为于京师间?”竟闭门死,年六十。君娶河东柳氏女。二子:升奴、胡师。将以某年某月某日葬某所。其兄将作少监昔请铭于右庶子韩愈。愈前与君为御史,被谗,俱为县令南方者也,最为知君。铭曰:
  谁之不如,而不公卿。奚养之违,以不久生。惟其颃颃,以世厥声。

564
唐代 韩愈

愈白进士刘君足下:
  辱笺,教以所不及,既荷厚赐,且愧其诚然,幸甚幸甚!凡举进士者,于先进之门,何所不往?先进之于后辈,苟见其至,宁可以不答其意邪?来者则接之,举城士大夫莫不皆然,而愈不幸独有接后辈之名,名之所存,谤之所归也。
  有来问者,不敢不以诚答。或问:“为文宜何师?”必谨对曰:“宜师古圣贤人。“曰:“古圣贤人所为书具存,辞皆不同,宜何师?”必谨对曰:“师其意,不师其辞。”又问曰:“文宜易宜难?”必谨对曰:“无难易,惟其是尔。”如是而已,非固开其为此,而禁其为彼也。
  夫百物朝夕所见者,人皆不注视也,及睹其异者,则共观而言之。夫文岂异于是乎?汉朝人莫不能为文,独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为之最。然则用功深者,其收名也远。若皆与世沉浮,不自树立,虽不为当时所怪,亦必无后世之传也。足下家中百物,皆赖而用也,然其所珍爱者,必非常物。夫君子之于文,岂异于是乎?今后进之为文,能深探而力取之,以古圣贤人为法者,虽未必皆是,要若有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之徒出,必自于此,不自于循常之徒也。若圣人之道,不用文则已,用则必尚其能者,能者非他,能自树立,不因循者是也。有文字来,谁不为文,然其存于今者,必其能者也。顾常以此为说耳。
  愈于足下,忝同道而先进者,又常从游于贤尊给事,既辱厚赐,又安得不进其所有以为答也。足下以为何如?愈白。

328
唐代 韩愈

  愈再拜:布衣之士身居穷约,不借势于王公大人,则无以成其志;王公大人功业显著,不借誉于布衣之士,则无以广其名,是故布衣之士虽甚贱而不谄,王公大人虽甚贵而不骄,其事势相须,其先后相资也。今阁下为王爪牙,为国藩垣,威行如秋,仁行如春,戎狄弃甲而远遁,朝廷高枕而不虞。是岂负大丈夫生平之志愿哉?岂负明天子非常之顾遇哉?赫赫乎,洸洸乎,功业逐日以新,名声随风而流。宜乎讙呼海隅高谈之士,奔走天下慕义之八,使或愿驰一传,或愿操一戈,纳君于唐虞,收地于河湟。然而未至乎是者,盖亦有说云:岂非待士之道未甚厚,遇士之礼未甚优?请粗言其事,阁下试详而听之:
  夫士之来也,必有求于阁下,夫以贫贱而求于富贵,正其宜也。阁下之财不可以遍施于天下,在择其人之贤愚而厚薄等级之可也。假如贤者至,阁下乃一见之;愚者至,不得见焉:则贤者莫不至,而愚者日远矣。假如愚者至,阁下以千金与之;贤者至,亦以千金与之:则愚者莫不至,而贤者日远矣。欲求得士之道,尽于此而已;欲求士之贤愚,在于精鉴博采之而已。精鉴于己,固已得其十七八矣;又博采于人,百无一二遗者焉。若果能是道,愈见天下之竹帛,不足书阁下之功德,天下之金石,不足颂阁下之形容矣!
  愈也布衣之士也。生七岁而读书,十三而能文,二十五而擢第于春官,以文名于四方。前古之兴亡,未尝不经于心也,当世之得失,未尝不留于意也。尝以天下之安危在边,故六月于迈,来观其师。及至此都,徘徊而不能去者,诚说阁下之义,愿少立于阶墀之际,望见君子之威仪也。居十日而不敢进者,诚以左右无先为容,惧阁下以众人视之,则杀身不足以灭耻,徒悔恨于无穷。故先此书序其所以来之意,阁下其无以为狂而以礼进退之,幸甚,幸甚!愈再拜。

984
唐代 韩愈

  吾子不以愈无似。意欲推而纳诸圣贤之域,拂其邪心,增其所未高;谓愈之质有可以至于道者,浚其源,导其所归,溉其根,将食其实:此盛德者之所辞让,况于愈者哉?抑其中有宜复者。故不可遂已。
  昔者圣人之作《春秋》也,既深其文辞矣;然犹不敢公传道之,口授弟子,至于后世,然后其书出焉,其所以虑患之道微也。今夫二氏①之所宗而事之者,下及公卿辅相,吾岂敢昌言排之哉?择其可语者诲之,犹时与吾悖,其声哓哓②;若遂成其书,则见而怒之者必多矣,必且以我为狂为惑。其身之不能恤,书于吾何有?夫子,圣人也,且曰:“自吾得子路,而恶声不入于耳。”其余辅而相者周天下,犹且绝粮于陈,畏于匡,毁于叔孙,奔走于齐、鲁、宋、卫之郊。其道虽尊,其穷也亦甚矣!赖其徒相与守之,卒有立于天下;向使独言之而独书之,其存也可冀乎?
  今夫二氏行乎中上也,盖六百年有馀矣。其植根固,其流波漫,非所以朝令而夕禁也。自文王没,武王、周公、成、康相与守之,礼乐皆在,及乎夫子,未久也;自夫子而及乎孟子,未久也;自孟子而及乎扬雄,亦未久也。然犹其勤若此其困若此而后能有所立吾其可易而为之哉其为也易则其传也不远故余所以不敢也。
然观古人,得其时,行其道,则无所为书;书者,皆所为不行乎今而行乎后世者也。今吾之得吾志失吾志未可知,俟五六十为之,未失也。天不欲使兹人有知乎,则吾之命不可期;如使兹人有知乎,非我其谁哉?其行道,其为书,其化今,其传后,必有在矣。吾子其何遽戚戚于吾所为哉!
  前书谓我与人商论,不能下气,若好胜者然。虽诚有之,抑非好已胜也,好已之道胜也;非好已之道胜也,已之道乃夫子、孟轲、扬雄所传之道也。若不胜,则无以为道。吾岂敢避是名哉!夫子之言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则其与众人辩也有矣。驳杂之讥,前书尽之,吾子其复之。昔者夫子犹有所戏,《诗》不云乎:“善戏谑兮,不为虐兮。”《记》日:“张而不弛,文武不能也。”恶害于道哉?吾子其未之思乎!
  孟君将有所适,思与吾子别,庶几一来。愈再拜。 

60
唐代 韩愈

  愈白:行官自南回,过吉州,得吾兄二十四日手书数番,忻悚兼至,未审入秋来眠食何似,伏惟万福。
  来示云:有人传愈近少信奉释氏,此传之者妄也。潮州时,有一老僧号大颠,颇聪明,识道理,远地无可与语者,故自山召至州郭,留十数日。实能外形骸,以理自胜,不为事物侵乱。与之语,虽不尽解,要自胸中无滞碍,以为难得,因与来往。及祭神至海上,遂造其庐。及来袁州,留衣服为别。乃人之情,非崇信其法,求福田利益也。孔子云:“某之祷久矣。”凡君子行己立身,自有法度,圣贤事业,具在方策,可效可师。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内不愧心,积善积恶,殃庆自各以其类至。何有去圣人之道,舍先王之法,而从夷狄之教,以求福利也?《诗》不云乎“恺悌君子,求福不回”。《传》又曰:“不为威惕,不为利疚。”假如释氏能与人为祸祟,非守道君子之所惧也,况万万无此理。且彼佛者果何人哉?其行事类君子耶?小人耶?若君子也,必不妄加祸于守道之人;如小人也,其身已死,其鬼不灵。天地神祇,昭布森列,非可诬也,又肯令其鬼行胸臆作威福于其间哉?进退无所据,而信奉之,亦且惑矣。
  且愈不助释氏而排之者,其亦有说。孟子云:“今天下不之杨则之墨,杨墨交乱,而圣贤之道不明,则三纲沦而九法斁,礼乐崩而夷狄横,几何其不为禽兽也!”故曰:“能言距杨墨者,皆圣人之徒也。”扬子云云:“古者杨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夫杨墨行,正道废,且将数百年,以至于秦,卒灭先王之法,烧除其经,坑杀学士,天下遂大乱。及秦灭,汉兴且百年,尚未知修明先王之道;其后始除挟书之律,稍求亡书,招学士,经虽少得,尚皆残缺,十亡二三。故学士多老死,新者不见全经,不能尽知先王之事,各以所见为守,分离乖隔,不合不公,二帝三王群圣人之道,于是大坏。后之学者,无所寻逐,以至于今泯泯也,其祸出于杨墨肆行而莫之禁故也。孟子虽贤圣,不得位,空言无施,虽切何补?然赖其言,而今学者尚知宗孔氏,崇仁义,贵王贱霸而已。其大经大法,皆亡灭而不救,坏烂而不收,所谓存十一于千百,安在其能廓如也?然向无孟氏,则皆服左衽而言侏离矣。故愈尝推尊孟氏,以为功不在禹下者,为此也。
  汉氏以来,群儒区区修补,百孔千疮,随乱随失,其危如一发引千钧,绵绵延延,浸以微灭。于是时也,而倡释老于其间,鼓天下之众而从之。呜呼,其亦不仁甚矣!释老之害过于杨墨,韩愈之贤不及孟子,孟子不能救之于未亡之前,而韩愈乃欲全之于已坏之后。呜呼!其亦不量其力,且见其身之危,莫之救以死也。虽然,使其道由愈而粗传,虽灭死万万无恨!天地鬼神,临之在上,质之在旁,又安得因一摧折,自毁其道,以从于邪也!
  籍、湜辈虽屡指教,不知果能不叛去否?辱吾兄眷厚而不获承命,惟增惭惧,死罪死罪!愈再拜。

457
唐代 韩愈

  太学生何蕃入太学者廿余年矣。岁举进士,学成行尊,自太学诸生推颂不敢与蕃齿,相与言于助教、博士,助教、博士以状申于司业、祭酒,司业、祭酒撰次蕃之群行焯焯者数十余事。以之升于礼部,而以闻于天子。京师诸生以荐蕃名为文说者,不可选纪。公卿大夫知蕃者比肩立,莫为礼部;为礼部者,率蕃所不合者,以是无成功。
  蕃,淮南人,父母具全。初入太学,岁率一归,父母止之;其后间一二岁乃一归,又止之;不归者五岁矣。蕃,纯孝人也,闵亲之老,不自克,一日,揖诸生,归养于和州。诸生不能止,乃闭蕃空舍中。于是太学六馆之士百余人又以蕃之义行,言于司业阳先生城,请谕留蕃。于是太学阙祭酒,会阳先生出道州,不果留。
  欧阳詹生言曰:蕃,仁勇人也。或者曰:蕃居太学,诸生不为非义,葬死者之无归,哀其孤而字焉,惠之大小必以力复,斯其所谓仁欤;蕃之力不任其体,其貌不任其心,吾不知其勇也。欧阳詹生曰:朱泚之乱,太学诸生举将从之,来请起蕃,蕃正色叱之,六馆之士不从乱,兹非其勇欤?
  惜乎!蕃之居下,其可以施于人者不流。譬之水,其为泽,不为川乎。川者高,泽者卑,高者流,卑者止。是故蕃之仁义充诸心,行诸太学,积者多,施者不遐也。天将雨水气上无择于川泽涧溪之高下然则泽之道其亦有施乎?抑有待于彼者欤?故凡贫贱之士,必有待然后能有所立。独何蕃欤!吾是以言之,无使其无传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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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 韩愈

  贞元十一年,五月戊辰,愈东归。癸酉,自潼关出,息于河之阴。时始去京师,有不遇时之叹。见行有笼白乌、白鸜鹆而西者,号于道曰:“某土之守某官,使使者进于天子。”东西行者皆避路,莫敢正目焉。
  因窃自悲,幸生天下无事时,承先人之遗业,不识干戈、耒耜、攻守、耕获之勤,读书著文,自七岁至今,凡二十二年。其行已不敢有愧于道,其闲居思念前古当今之故,亦仅志其一二大者焉。选举于有司,与百十人偕进退,曾不得名荐书,齿下士于朝,以仰望天子之光明。今是鸟也,惟以羽毛之异,非有道德智谋、承顾问、赞教化者,乃反得蒙采擢荐进,光耀如此。故为赋以自悼,且明夫遭时者,虽小善必达,不遭时者,累善无所容焉。其辞曰:
  吾何归乎!吾将既行而后思。诚不足以自存,苟有食其从之。出国门而东鹜,触白日之隆景;时返顾以流涕,念西路之羌永。过潼关而坐息,窥黄流之奔猛;感二鸟之无知,方蒙恩而入幸;惟进退之殊异,增余怀之耿耿;彼中心之何嘉?徒外饰焉是逞。余生命之湮厄,曾二鸟之不如?汩东西与南北,恒十年而不居;辱饱食其有数,况荣名于荐书;时所好之为贤,庸有谓余之非愚?昔殷之高宗,得良弼于宵寐;孰左右者为之先?信天同而神比。及时运之未来,或两求而莫致。虽家到而户说,只以招尤而速累。
  盖上天之生余,亦有期于下地;盍求配于古人,独怊怅于无位?惟得之而不能,乃鬼神之所戏;幸年岁之未暮,庶无羡于斯类。

323
唐代 韩愈

  正月二十七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伏光范门下,再拜献书相公阁下:
  《诗》之序曰:“《菁菁者莪》,乐育材也。君子能长育人材,则天下喜乐之矣。”其诗曰:“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说者曰:菁菁者,盛也;莪,微草也;阿,大陵也。言君子之长育人材,若大陵之长育微草,能使之菁菁然盛也。“既见君子,乐且有仪”云者,天下美之之辞也。其三章曰:“既见君子,锡我百朋。”说者曰:百朋,多之之辞也,言君子既长育人材,又当爵命之,赐之厚禄以宠贵之云尔。其卒章曰:“泛泛扬舟,载沈载浮,既见君子,我心则休。”说者曰:载,载也;沈浮者,物也;言君子之于人才,无所不取,若舟之于物,浮沈皆载之云尔。“既见君子,我心则休”云者,言若此则天下之心美之也。君子之于人也,既长育之,又当爵命宠贵之,而于其才无所遗焉。孟子曰:君子有三乐,王天下不与存焉。其一曰乐得天下之英才而教育之,此皆圣人贤士之所极言至论,古今之所宜法者也。然则孰能长育天下之人材,将非吾君与吾相乎?孰能教育天下之英才,将非吾君与吾相乎?幸今天下无事,小大之官,各守其职,钱谷甲兵之问,不至于庙堂。论道经邦之暇,舍此宜无大者焉。
  今有人生二十八年矣,名不著于农工商贾之版。其业则读书著文,歌颂尧、舜之道。鸡鸣而起,孜孜焉亦不为利,其所读皆圣人之书,杨、墨、释、老之学,无所入于其心。其所著皆约六经之旨而成文,抑邪与正辨时俗之所惑。居穷守约,亦时有感激怨怼奇怪之辞,以求知于天下。亦不悖于教化,妖淫谀佞诪张之说,无所出于其中。四举于礼部乃一得,三选于吏部卒无成,九品之位其可望,一亩之宫其可怀。遑遑乎四海无所归,恤恤乎饥不得食,寒不得衣。滨于死而益固,得其所者争笑之。忽将弃其旧而新是图,求老农老圃而为师。悼本志之变化,中夜涕泗交颐。虽不足当诗人孟子之谓,抑长育之使成材,其亦可矣;教育之使成才,其亦可矣!抑又闻古之君子相其君也,一夫不获其所,若己推而内之沟中。今有人生七年而学圣人之道以修其身,积二十年,不得已一朝而毁之,是亦不获其所矣。伏念今有仁人在上位,若不往告之而遂行,是果于自弃,而不以古之君子之道待吾相也,其可乎?宁往告焉。若不得志,则命也,其亦行矣。
  《洪范》曰:凡厥庶民,有猷、有为、有守,汝则念之,不协于极,不罹于咎,皇则受之,而康而色。曰予攸好德,汝则锡之福。是皆与善之辞也。抑又闻古之人有自进者,而君子不逆之矣,曰“予攸好德,汝则锡之福”之谓也。抑又闻上之设官制禄,必求其人而授之者,非苟慕其才而富贵其身也,盖将用其能理不能,用其明理不明者耳。下之修己立诚,必求其位而居之者,非苟没于利而荣于名也,盖将推己之所馀以济其不足者耳。然则上之于求人,下之于求位,交相求而一其致焉耳。苟以是而为心,则上之道不必难其下,下之道不必难其上:可举而举焉,不必让其自举也;可进而进焉,不必廉于自进也。
  抑又闻上之化下得其道,则劝赏不必遍加乎天下,而天下从焉,因人之所欲为而遂推之之谓也。今天下不由吏部而仕进者几希矣。主上感伤山林之士有逸遗者,屡诏内外之臣旁求于四海,而其至者盖阙焉。岂其无人乎哉?亦见国家不以非常之道礼之而不来耳。彼之处隐就闲者亦人耳,其耳目鼻口之所欲,其心之所乐,其体之所安,岂有异于人乎哉?今所以恶衣食,穷体肤,麋鹿之与处,猿狖之与居,固自以其身不能与时从顺俯仰,故甘心自绝而不悔焉。而方闻国家之仕进者,必举于州县,然后升于礼部吏部,试之以绣绘雕琢之文,考之以声势之逆顺、章句之短长,中其程式者,然后得从下士之列。虽有化俗之方、安边之策,不由是而稍进,万不有一得焉,彼惟恐入山之不深,入林之不密,其影响昧昧,惟恐闻于人也。今若闻有以书进宰相而求仕者,而宰相不辱焉,而荐之天子而爵命之,而布其书于四方,枯槁沈溺魁闳宽通之士,必且洋洋焉动其心,峨峨焉缨其冠,于于焉而来矣。此所谓劝赏不必遍加乎天下而天下从焉者也,因人之所欲为而遂推之之谓者也。
  伏惟览《诗》、《书》、《孟子》之所指,念育才锡福之所以;考古之君子相其君之道,而忘自进自举之罪;思设官制禄之故,以诱致山林逸遗之士:庶天下之行道者知所归焉。
  小子不敢自幸,其尝所著文,辄采其可者若干首,录在异卷,冀辱赐观焉。干渎尊严,伏地待罪。愈再拜。

515
唐代 韩愈

  欧阳詹世居闽越,自詹已上,皆为闽越官,至州佐、县令者,累累有焉。闽越地肥衍,有山泉禽鱼之乐,虽有长材秀民,通文书吏事与上国①齿者,未尝肯出仕。
  今上初,故宰相常衮为福建诸州观察使,治其地。衮以文辞进,有名于时;又作大官,临莅其民;乡县小民有能诵书作文辞者,衮亲与之为客主之礼,观游宴飨,必召与之。时未几,皆化翕然②。詹于时独秀出,衮加敬爱,诸生皆推服。闽越之人举进士繇詹始。
  建中、贞元间,余就食江南,未接人事,往往闻詹名闾巷间,詹之称于江南也久;贞元三年,余始至京师举进士,闻詹名尤甚。八年春,遂与詹文辞同考试登第,始相识。自后詹归闽中,余或在京师他处,不见詹久者,惟詹归闽中时为然。其他时与詹离,率不历岁,移时则必合,合必两忘其所趋,久然后去,故余与詹相知为深。詹事父母尽孝道,仁于妻子,于朋友义以诚。气醇以方,容貌嶷嶷然③。其燕私善谑以和④,其文章切深喜往复,善自道,读其书,知其于慈孝最隆也。
  十五年冬,余以徐州从事朝正于京师,詹为国子监四门助教,将率其徒伏阙下举余为博士,会监有狱,不果上。观其心,有益于余,将忘其身之贱而为之也。
  呜呼!詹今其死矣!詹闽越人也,父母老矣,舍朝夕之养,以来京师,其心将以有得于是,而归为父母荣也。虽其父母之心亦皆然:詹在侧虽无离忧其志不乐也詹在京师虽有离忧其志乐也若詹者所谓以志养志者欤!詹虽未得位,其名声流于人人,其德行信于朋友,虽詹与其父母皆可无憾也。詹之事业文章,李翊既为之传,故作哀辞以舒余哀,以传于后,以遗其父母,而解其悲哀,以卒詹志云。

240
唐代 韩愈

  执事好贤乐善,孜孜以荐进良士、明白是非为己任,方今天下,一人而已。愈之获幸于左右,其足迹接于门墙之间,升乎堂而望乎室者,亦将一年于今矣。念虑所及,辄欲不自疑外,竭其愚而道其志,况在执事之所孜孜为己任者,得不少助而张之乎?诚不自识其言之可采与否,其事则小人之事君子尽心之道也。天下之事,不可遽数,又执事之志,或有待而为,未敢一二言也。今但言其最近而切者尔:
  执事之与司贡士者相知诚深矣;彼之所望于执事,执事之所以待乎彼者,可谓至而无间疑矣。彼之职在乎得人,执事之志在乎进贤,如得其人而授之,所谓两得其求,顺乎其必从也。执事之知人,其亦博矣,夫子之言曰“举尔所知”,然则愈之知者,亦可言已。
  文章之尤者,有侯喜者、侯云长者。喜之家,在开元中,衣冠而朝者,兄弟五六人,及喜之父仕不达,弃官而归。喜率兄弟操耒耜而耕于野,地薄而赋多,不足以养其亲,则以其耕之暇读书而为文,以干于有位者,而取足焉。喜之文章,学西京而为也,举进士十五六年矣。云长之文,执事所自知。其为人淳重方实,可任以事,其文与喜相上下。有刘述古者,其文长于为诗,文丽而思深,当今举于礼部者,其诗无与为比,而又工于应主司之试。其为人温良诚信,无邪佞诈妄之心,强志而婉容,和平而有立。其趋事静以敏,著美名而负屈称者,其日已久矣。有韦群玉者,京兆之从子,其文有可取者,其进而未止者也,其为人贤而有才,志刚而气和,乐于荐贤为善。其在家无子弟之过,居京兆之侧,遇事辄争,不从其令而从其义,求子弟之贤而能业其家者,群玉是也。凡此四子,皆可以当执事首荐而极论者。主司疑焉,则以辩之;问焉,则以告之;未知焉,则殷勤而语之。期乎有成而后止可也。有沈杞者、张{艸宏}者、尉迟汾者、李绅者、张后馀者、李翊者,或文或行,皆出群之才也。凡此数子,与之足以收人望、得才实,主司疑焉则与解之,问焉则以对之,广求焉则以告之可也。
  往者陆相公司贡士,考文章甚详,愈时亦幸在得中,而未知陆之得人也。其后一二年,所与及第者,皆赫然有声,原其所以,亦由梁补阙肃、王郎中础佐之。梁举八人,无有失者,其馀则王皆与谋焉。陆相之考文章甚详也,待梁与王如此不疑也,梁与王举人如此之当也,至今以为美谈。自后主司不能信人,人亦无足信者,故蔑蔑无闻。今执事之与司贡士者,有相信之资、谋行之道,惜乎其不可失也!
  方今在朝廷者,多以游宴娱乐为事,独执事眇然高举,有深思长虑,为国家树根本之道。宜乎小子之以此言闻于左右也。愈恐惧再拜。

119
唐代 柳宗元

  正月二十一日,某顿首十八丈退之侍者前:获书言史事,云具《与刘秀才书》,及今乃见书藁,私心甚不喜,与退之往年言史事甚大谬。
  若书中言,退之不宜一日在馆下,安有探宰相意,以为苟以史荣一韩退之耶?若果尔,退之岂宜虚受宰相荣己,而冒居馆下,近密地,食奉养,役使掌故,利纸笔为私书,取以供子弟费?古之志于道者,不若是。
  且退之以为纪录者有刑祸,避不肯就,尤非也。史以名为褒贬,犹且恐惧不敢为;设使退之为御史中丞大夫,其褒贬成败人愈益显,其宜恐惧尤大也,则又扬扬入台府,美食安坐,行呼唱于朝廷而已耶?在御史犹尔,设使退之为宰相,生杀出入,升黜天下土,其敌益众,则又将扬扬入政事堂,美食安坐,行呼唱于内庭外衢而已耶?何以异不为史而荣其号、利其禄者也?
  又言“不有人祸,则有天刑”。若以罪夫前古之为史者,然亦甚惑。凡居其位,思直其道。道苟直,虽死不可回也;如回之,莫若亟去其位。孔子之困于鲁、卫、陈、宋、蔡、齐、楚者,其时暗,诸侯不能行也。其不遇而死,不以作《春秋》故也。当其时,虽不作《春秋》,孔子犹不遇而死也。 若周公、史佚,虽纪言书事,独遇且显也。又不得以《春秋》为孔子累。范晔悖乱,虽不为史,其宗族亦赤。司马迁触天子喜怒,班固不检下,崔浩沽其直以斗暴虏,皆非中道。左丘明以疾盲,出于不幸。子夏不为史亦盲,不可以是为戒。其余皆不出此。是退之宜守中道,不忘其直,无以他事自恐。 退之之恐,唯在不直、不得中道,刑祸非所恐也。
  凡言二百年文武士多有诚如此者。今退之曰:我一人也,何能明?则同职者又所云若是,后来继今者又所云若是,人人皆曰我一人,则卒谁能纪传之耶?如退之但以所闻知孜孜不敢怠,同职者、后来继今者,亦各以所闻知孜孜不敢怠,则庶几不坠,使卒有明也。不然,徒信人口语,每每异辞,日以滋久,则所云“磊磊轩天地”者决必沉没,且乱杂无可考,非有志者所忍恣也。果有志,岂当待人督责迫蹙然后为官守耶?
  又凡鬼神事,渺茫荒惑无可准,明者所不道。退之之智而犹惧于此。今学如退之,辞如退之,好议论如退之,慷慨自谓正直行行焉如退之,犹所云若是,则唐之史述其卒无可托乎!明天子贤宰相得史才如此,而又不果,甚可痛哉!退之宜更思,可为速为;果卒以为恐惧不敢,则一日可引去,又何 以云“行且谋”也?今人当为而不为,又诱馆中他人及后生者,此大惑已。 不勉己而欲勉人,难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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