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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戴名世

杨维岳,字五奠,一字伯峻,庐州巢县人也。生而孝谨,好读书,毅然自守以正。尝以文见知于郡守。一日往谒,适富民有犯法者,守教维岳为之代请,可得金数百。维岳谢曰:“犯罪自有公法。使此人不当罪,而维岳受其金,则不祥,使此人当罪,以维岳故贳之,是以私爱而挠公法也。维岳兢兢自守,惧无以报德,其敢以是为公累?”郡守由是益敬重之。尝读书至忠孝大节,往往三复流涕。慕文文山之为人也,画像祀之。
崇祯中,陕西盗起,都御史史可法巡抚淮扬。维岳曰:“此当代伟人也,不可以不见。”乃徒步诣军门往谒。可法故好士,一见奇之。居无何,寇益急,诏天下勤王。时可法已拜南京兵部尚书,尚书以府库虚耗,军资竭,兵不得出,伸檄谕天下捐赀救国。维岳棒檄泣曰:“国事如此,吾何以家为!”即毁家以为士民倡。而人皆无应者。
崇祯十七年,上崩于煤山。维岳闻之,北面痛哭,累昼夜不能寝食。时福王世子即位南京,改明年为弘光元年,维岳条列时务十三事,上陈当事。未一岁,北兵渡江,京师溃,而史可法以大学士督师扬州,城破死之。维岳泣日:“国家养士三百年,以身殉国,奈何独一史公!”于是设史公主,为文祭之而哭于庭。家人进粥食,麾之去;平日好饮酒,亦却之。曰:“践土而思禹功,食栗而思稷德;吾家世食胶庠之泽,今值国事如此,饮食能下咽乎?“居三日,北兵至,下令薙发。维岳不肯。人谓先生:“曷避诸?”维岳曰:“避将何之?吾死耳!吾死耳!”其于对之泣,维岳曰:“小子!吾生平读书何事?一旦苟全幸生,吾义不为,吾今得死所矣,小子何泣焉?”人有来劝慰,偃卧唯唯而已。搜先人遗文,付其子曰:“当谨守之。”乃作不髡永诀之辞以见志。凡不食七日,整衣冠,诣先世神主前,再拜入室,气息仅存。亲属人来观者益众,忽张目视其子曰:“前日见志之语,慎毋以示世也。”顷之遂卒。是岁弘光元年七月二十九日也,年五十六。闻者莫不为之流涕,私谥为文烈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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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戴名世

先君讳硕,字孔万,号霜岩,一号茶道人。家世孝弟力田,以赀乡里。里中皆称戴氏忠厚长者,县大夫辄尝馈问,以风示县人。
先君为人醇谨,忠厚退让,从不言人过矣。与人交,无畛域①;与人语,辄以为善相劝勉,津津不休,一见之此语,再见之亦此语,有兴起者,辄喜不寐。无老幼贤愚,皆服其长者,不敢犯;犯之亦不校,生平未尝有与人失色失言者。第其艰难险阻,备尝人间苦,不能以告人也。岁甲午,年二十一,补博士弟子。家贫,以授经为业。岁辛丑、壬寅间,始担囊授徒庐江,岁一再归,博奉金以活家口。顷授徒里中,然性不喜家居,辄复客于外。今竟死于外。呜呼,悲哉!
其为文不属草,步阶前数回,即落笔就之,不改窜一字。尤喜诗。诗辞大抵多悲思凄楚之音,凡百馀卷,皆可传诵也。自以荏苒半生,坎坷无一遇,米盐常缺,家人儿女依依啼号,尝曰:“读书积善欲获报,如捕风捉影。如吾等者,岂宜至此!”时形诸感叹。家人唯吾母事之谨,儿子辈妄意他时富贵以娱亲,朝夕定省、甘旨皆缺。
先君卒于陈家洲。洲去县一百四十里,以去岁十月初一日往。先是,先君客舒城山中,夏秋之间治装归矣。忽疮起于足,痛几危,越月始稍稍愈,愈而归。归不复去,以山多峻岭,不可骑,难以徒步也。居无何,足大愈。适吴氏来请,遂去。名世送之郭外,岂知其永诀而遂不复见乎!到洲五十日而卒。先是,十日前有书来,云疮发于项偏左。名世等以先君壮年盛德,此足疾余毒,不为意。已而诸生知不可起,始使人来报,比至,则已不及待矣。先君居洲未两月,而洲之人皆感动。其死也,皆呱呱而泣曰:“天无眼矣!”呜呼!人莫不有死,而先君客死,早死,穷死,忧患死,此不肖名世所以为终天之恨,没世而不能已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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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戴名世

言洁足下。仆平居读书,考文章之旨,稍稍识其大端。窃以为文章之为道,虽变化不同,而其旨非有他也,在率其自然而行其所无事,即至篇终语止而混茫相接,不得其端,此自左、庄、马、班以来,诸家之旨,未之有异也。
盖文之为道,难矣。今夫文之为道,未有不读书而能工者也,然而吾所读之书而吾举而弃之,而吾之书固已读,而吾之文固已工矣。夫是一心注其思,万虑屏其杂,直以置其身于埃壒之表,用其想于空旷之间,游其神于文字之外,如是而后,能不为世人之言,不为世人之文,斯无以取世人之好。故文章者,莫贵于独知。
今有人于此焉,众人好之,则众人而已矣,君子好之,则君子而已矣。是故君子耻为众人之所好者,以此也。彼众人者,耳剽目窃,徒以雕饰为工,观其菁华烂熳之章,与夫考据排纂之际,山其有惟恐不尽焉,此其所以枵然无有者也。君子之文,淡焉泊焉,略其盯畦,去其铅华,无所有,乃其所以无所不有者也。仆尝入乎深林丛簿之中,荆榛碍吾之足,土石封吾之目,虽咫尺莫能尽焉。余且悄揣焉惧跬步之或有失也。及登览乎高山之颠,举目千里,云烟在下,苍然茫然,与大无穷。顷者游于渤海之滨,见夫天水浑沦,波涛汹涌,惝恍四顾不复有人间。呜呼!此文之自然者也。文之为道如是,岂不难哉?
仆自行年二十,即有志于文章之事,而是时积忧多愁,神气荒惑,又治生不给,无以托一日之命。自以年齿尚少,可以待之异日,蹉陀荏苒,已逾三十,其为愧悔惭惧,何可胜言。数年以来,客游四方,所见士多矣,而亦未见有以此事为志者,独足下好学甚勤,深有得于古人之旨,见不以仆为不才,而谓可与于斯文也者,仆何敢当焉?偶料检箧中文字,自丙辰至于丙寅,十年间所著,有《芦中集》、《问天集》、《围学集》、《岩居川观集》,为删其十之二三,汇为一集,而以请正于足下。足下以为可存,则存之;不然,即当削去。行且入穷山之中,躬耕读书,以庶几稍酬曩昔之志 。然而未敢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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