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花·忆挂孤帆东海畔  

蝶恋花：词牌名，本名“鹊踏枝”，又名“黄金缕”“卷珠帘”“凤栖梧”“明月生南浦”“细雨吹池沼”“一箩金”“鱼水同欢”“转调蝶恋花”等。本唐教坊曲名，后用作词牌。双调六十字，上下片各五句、四仄韵。

孤帆：一片帆。这里表示行船。李白《望天门山》：“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东海：渤海，亦泛指东方之海。

咫尺：比喻距离很近。神山：传说中神仙居住的山。

风吹棹（zhào）转：《史记·封禅书》：“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者，其传在渤海中，去人不远，患且至则船风引而去。盖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其物禽兽皆白，而黄金白银为宫阙。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云。世主莫不甘心焉。”棹，船桨，借指船。

望中：视野之中。

金阙：神仙所居的黄金宫阙。瑶草：传说中的仙草。

蓬莱浅：晋葛洪《神仙传》卷三《王远》：麻姑自说：“接待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向到蓬莱，水又浅于往昔会时略半也。岂将复还为陵陆乎？”方平笑曰：“圣人皆言，海中行复扬尘也。”

飞尘沧海：沧海桑田，喻世事变幻。

精卫：古代传说中的神鸟。传说炎帝之女在东海被淹死，灵魂化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填东海，事见《山海经·北山经》。何限：多少，几何。

想当年，我在东海边挂起高高的风帆。那蓬莱仙山只在不远的海中，年年都可以望见。可是多少回猛烈的天风，把我的船头吹转，原来视野中清晰可见的仙台楼阁，也开始阴晴交替，不再清晰。

神仙的宫阙一片荒凉冷落，瑶草也已经凋零了。想不到来到蓬莱，却正赶上这水浅的季节。我只怕一旦发生沧桑巨变，东海尘飞，谁知道在人世间有多少矢志不移的精卫鸟啊！

从题材上看，这是一首求仙的词。在中国古代诗词传统中，求仙象征了对理想的求索。不过，此词与一般“求索”内容的作品相比，其中又有新意。一般作品都是写求索而不得的悲哀，此词却是写求索目标之幻灭所带来的悲哀。

“忆挂孤帆东海畔。咫尺神山，海上年年见”是写求仙的开始。作者用了一个“忆”字，说明这追求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孤帆”象征着独自一人。那美丽的神仙世界对作者的诱惑实在太大了，记得有一天，作者终于下定决心独自挂帆出海去寻求那美丽的世界。“几度天风吹棹转”是写追求中的艰难。“几度”和“忆”遥相呼应，令读者联想到追求过程的时间之久和追求中所遇到的挫折之多，而由此也更可看出这一追求行为的坚决和百折不挠。虽然追求而不得，但至少追求者那种对理想的固执和百折不挠的勇气并不因其失败而失去价值。然而，作者接下来的一句却使追求者的一切奋斗变得毫无意义——“望中楼阁阴晴变”。当船在近距离一次又一次被风吹开的时候，忽然之间发现了仙山楼阁阴暗的一面。20世纪初的中国身处巨变的时代，旧的价值观念面临消亡、新的价值观念还没有建立起来，理想的失落所造成的打击尤为普遍。

“金阙荒凉瑶草短”，这就是海上神山真实的面目，也是曾经真诚追求过的美好理想的真实面目。但是作者说：这也许并不是它本来的面目，而是我的命运不济，所以“到得蓬莱，又值蓬莱浅”。这两句的口吻颇为敦厚。“又值蓬莱浅”用了葛洪《神仙传》里的典故，说是蓬莱附近的海水已经比过去浅了一半，东海又要变成飞满人间尘土的陆地。东海变成了陆地，蓬莱山就不再是神仙境界的仙山。那么，为了追求它而付出的艰苦和牺牲也就失去了价值。这是第一层悲哀。蓬莱山本来是神仙居住的所在，神仙是永生不死的。如果连蓬莱仙岛都有化为陵陆的那一天，那么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也没有什么是值得追求的。这是第二层悲哀。前两层悲哀还可以说是个人的悲哀，而“只恐飞尘沧海满，人间精卫知何限”则进一步把个人的悲哀推向了整个人间的悲哀。蓬莱仙境一旦化为乌有，象征着人类理想追求的彻底破灭。宇宙自然的规律与人类的意志愿望、追寻求索的精神需要和这种需要的难以满足，这些矛盾永远是文学中重要的主题，而王国维就特别喜欢写这样的主题。这与他处在那样一个动荡的时代有关，也与他那理智的冷静与直觉的热情兼长并美的性格有关。

这首词虽然象征的含义比较明显，但它所象征的那种人类在追寻求索中的希望与失望，却给读者留有很宽广的联想空间。不宜把它局限在比较狭窄的政治思想问题上，而应该从更广泛的人生和哲学的角度去欣赏它。

中山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所研究员陈永正《王国维诗词全编校注》：清朝末年，政治黑暗腐败，国事已到无可收拾的地步。满腔“忠悃之忱”的词人，怀着极度不安的心情，注视着封建王朝一步步走向崩溃，他已知道无力可回天了。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陈鸿祥《〈人间词话〉〈人间词〉注评》：这首《蝶恋花》词，意在写“金阙”“蓬莱”之虚幻，表明惟不惮于“阴晴变”而以“精卫衔木”的精神去登大学问之“神山”，才能达到“纯学术”之“仙境”。这正是人间的积极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