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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白楼赋

王守仁 〔明代〕
  岁丙辰之孟冬兮,泛扁舟余南征。凌济川之惊涛兮,览层构乎任城。曰太白之故居兮,俨高风之犹在。蔡侯导余以从陟兮,将放观乎四海。木萧萧而乱下兮,江浩浩而无穷。鲸敖敖而涌海兮,鹏翼翼而承风。月生辉于采石兮,日留景于岳峰。蔽长烟乎天姥兮,渺匡庐之云松。慨昔人之安在兮,吾将上下求索而不可。蹇余虽非白之俦兮,遇季真之知我。羌后人之视今兮,又乌知其不果?吁嗟太白公奚为其居此兮,余奚为其复来?倚穹霄以流盼兮,固千载之一哀!
  昔夏桀之颠覆兮,尹退乎莘之野。成汤之立贤兮,乃登庸而伐夏。谓鼎俎其要说兮,维党人之挤诟。曾圣哲之匡时兮,夫焉前枉而直后!当天宝之末代兮,淫好色以信谗。恶来妹喜其猖獗兮,众皆狐媚以贪婪。判独毅而不顾兮,爰命夫以仆妾之役。宁直死以顑含兮,夫焉患得而侷促。开元之绍基兮,亦遑遑其求理。生逢时以就列兮,固云台麟阁而容与。夫何漂泊于天之涯兮?登斯楼乎延伫。信流俗之嫉妒兮,自前世而固然。怀夫子之故都兮,沛余涕之湲湲。庙堂之偃蹇兮,或非情之所好。唯不合于斯世兮,恣沈酣而远眺。
  进吾不遇于武丁兮,退吾将颜氏之箪瓢。奚曲櫱其昏迷兮,亦夫子之所逃。管仲之辅纠兮,孔圣与其改行。佐璘而失节兮,始以见道之未明。睹夜郎之有作兮,横逸气以徘徊。亦初心之无他兮,故虽悔而弗摧。吁嗟其谁无过兮,抗直气之为难。轻万乘于褐夫兮,固孟轲之所叹。旷绝代而相感兮,望天宇之漫漫。去夫子其千祀兮,世益隘以周容。媒妇妾以驰骛兮,又从而为之吮痈。贤者化而改度兮,竞规曲以为同。
  卒曰:峄山青兮河流泻,风飕飕兮澹平野。凭高楼兮不见,舟楫纷兮楼之下,舟之人兮俨服,亦庶几夫之踪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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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及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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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丙辰:为干支之一,顺序为第53个。此为公元1496年,明弘治九年。
2. 孟冬:又称小阳春,是指每年冬季的第一个月。
3.凌:渡过,越过。
4.济川:济宁京杭大运河。
5.任城:今山东省济宁市。
6.俨:恭敬;庄重。
7.蔡侯:即蔡君。
8.陟zhì:登高,由低处向高处走。
9.将:此为有助于。“将,扶也。”《广雅》
10.敖敖:出游,闲游。“敖,出游也。”《说文》
11.采石:即采石矶,原名牛渚矶,为马鞍山市牛渚山北部突出长江中而成。李白死于安徽当涂,今安徽马鞍山南采石山下犹存墓址。
12.天姥:指天姥山,在浙江新昌东面。传说登山的人能听到仙人天姥唱歌的声音,山因此得名。
13.匡庐:指江西的庐山。 云松:李白《登庐山五老峰》:“九江秀色可揽结,吾将此地巢云松。”
14.吾将上下求索:出自屈原《离骚》,意为行道之路虽然漫长,但我倾尽全力去探求。
15.蹇jiǎn:跛,行走困难。
16.俦chóu:本义伴侣。
17.季真:贺知章,字季真。唐代诗人、书法家。与李白交好,李白《对酒忆贺监二首》:“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
18.羌:乃、却、反而。表示转折、并列或假设。
19.吁嗟xū jiē:叹词。表示忧伤或有所感。
20.穹霄:天空。
21.夏桀:夏朝末代君主,古代历史上有名的暴君。 颠覆:夏桀统治期间,荒淫无度,暴虐无道。商国君主成汤在伊尹、仲虺的辅佐和谋划下于鸣条之战,夏桀兵败被俘,放逐于南巢,标志着夏朝覆亡。
22.尹:商朝开国元勋,杰出的政治家、思想家,中华厨祖。伊尹晚年隐居伊芦山。 莘之野:伊尹曾耕作于有莘国。
23.成汤:商汤,即成汤,商朝开国君主。
24.登庸:选拔任用。
25.鼎俎zǔ:鼎和俎。古代祭祀、燕飨时陈置牲体或其他食物的礼器。
26.党人:指政治上结成朋党的人。
27.天宝:天宝,是唐玄宗李隆基的年号,共计使用15年。
28.恶来:商纣王宠信的大臣,以勇力而闻名。
29.妹喜:夏朝最后一位君主夏桀之妻。
30.爰yuán:改易,更换。 命夫:受有天子爵命的男子。
31.仆役:奴仆、仆人。
32.顑颔kǎn hàn:因饥饿而面黄肌瘦。
33.侷促:器量狭小。
34.开元:唐朝皇帝唐玄宗李隆基的年号,共计29年。
35.绍基:绍,“继承”;基,“基业”;绍基,就是“继承祖上基业”。
36.遑遑:惊慌不安的样子。
37.就列:就位,任职。
38.延伫:久立;久留。
39.沛:充盛丰沛的样子。
40.湲湲yuán yuán:颠倒貌;纷错貌。
41.庙堂:皇帝的家庙;亦指朝廷。
42.偃蹇jiǎn:骄横;傲慢。
43.沈酣:亦作“沉酣”。饮酒尽兴,酣畅。指沉醉;沉浸陶醉。
44.武丁:商朝第二十二任君主,武丁在位时期,勤于政事,任用刑徒出身的傅说及甘盘、祖己等贤能之人辅政,励精图治,使商朝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得到空前发展 ,史称“武丁盛世”。
45.颜氏:颜回,曹姓,颜氏,名回,字子渊,尊称复圣颜子,春秋末期鲁国思想家,儒客大家,孔门七十二贤之首。
46.曲櫱niè:指酒曲。
47.管仲:管氏,名夷吾,字仲,谥敬。中国古代著名经济学家、哲学家、政治家、军事家。春秋时期法家代表人物,周穆王的后代。
48.佐璘:李白五十七岁入永王璘幕府,作组诗《永王东巡歌》,永王谋反兵败李白在浔阳入狱。
49.夜郎:指李白被流放之地贵州桐梓。
50.逸气:超脱世俗的气概、气度。
51.褐夫:贫贱者。《孟子·公孙丑上》:「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
52.孟轲:孟子,名轲,字子舆。战国时期哲学家、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是孔子之后儒家学派的代表人物,与孔子并称“孔孟”。
53.千祀:千年。
54.周容:迎合讨好。
55.驰骛:奔走趋赴。
56.吮痈yōng:用嘴吸痈疽的脓血以祛毒。
57.峄山yì shān,又名“邹峄山”、“邹山”、“东山”,在“孔孟之乡”的山东济宁邹城东南10公里处,主峰峄山海拔582.8米。
白话:
  弘治九年初冬,吾驾一叶扁舟南行。渡济宁界京杭大运河,纵览济宁任城之风貌。
说:太白楼曾是诗仙故居,高楼耸立,若李太白襟气之非凡。随蔡君步步升高,登楼远眺,天下尽收。落叶飘零,萧萧而下;烟波浩渺,穷于天际。鲸傲游于汹波涌涛,鹏乘风而起抟扶直上。月之光辉耀采石矶,日之美景仰止泰山。太白吟天姥蔽长烟,诗仙隐云松渺庐山。感往昔谪仙今安在,吾全力探求而不得。跛足如我虽非太白行侣,希翼遇贺知章如此之知音。后人如何看待今日之我,又怎知我也不得结果?唏嘘,李太白为何居于此,吾为何又赶来追怀?视角在长空中流转,此为千古一悲叹!
  夏桀政权行将倾覆,伊尹隐于有莘之野。商汤因为礼贤,三聘之以伐夏救民。伊尹以鼎调羹之论定社稷,亦要遭朋党排挤。圣贤匡时济世,岂有前曲而后直之理!追忆天宝年间玄宗,骄奢淫逸听信谗言。佞臣宠妃横行猖獗,一众宵小谄媚而贪婪。太白叛逆人格独立,改易受天命之人而为仆役之事。宁可困厄也要耿介而死,岂可蔽于私欲而狭隘。开元之时玄宗大统方继,亦曾惶恐而求天下之治理。太白躬逢盛世供奉翰林,玄宗天子雅量而容之。何曾想后来会天涯漂泊?登上太白楼而久立。相信世俗之妒忌,历史之固有。追怀太白于故地,我因哭泣而泪沾襟。朝堂之上骄慢失态,或不是情之所好。只是不合于当世,恣意酣饮而目视万里。
  从政,我不遇武丁这样的圣君;退隐,我将学颜回箪食瓢饮。岂能因酒曲沉醉昏迷,此为夫子太白归隐之法。管仲扶助公子纠,孔圣人嘉许其为仁人。太白辅佐李璘谋反失节,开始以为是见道不明。目睹太白发配夜郎之作,胸中自有正气回荡。此为良知不假外求,虽悔而未灭。唏嘘,人谁无过,正义为难。君为轻,民为贵,是孟子所叹。思接千载同感相传,望天地之苍茫。去李白己千年,世道不古人情苟媚。媒婆小妾横行,吸疮舐腚,谄媚巴结。圣贤转化入世之法,还是要为善去恶。
  最后:峄山青青,河流奔泻,冷风飕飕起于平野。身置高楼而不见太白,舟船往来穿越楼下。船中穿着庄重之人,也有类似李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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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白楼原为“太白酒楼”,是唐代贺兰氏经营的酒楼,原址坐落在古任城(济宁)东门里,今小闸口附近。唐代伟大诗人李白于唐玄宗开元二十四年(公元736年)同夫人许氏及女儿平阳由湖北安陆移家至任城,居住在酒楼之前,“常在酒楼日与同志荒宴”。太白楼建在三丈八尺高的城墙上,坐北朝南,十间两层,斗拱飞檐,雄伟壮观,系古楼阁式建筑。经历代修葺,名传于世千余载。
  “丙辰”即公元1496年,明孝宗明弘治九年,是年阳明先生25岁。“南征”表明《太白楼赋》应为阳明第二次进京参加科举考试,不第归乡,沿京杭大运河南下济宁时所作。文章开头用26个字精炼的交代了时间、地点、人物、内容四个要素。虽曰《太白楼赋》,阳明于“楼”不着半点笔墨,全凭楼外之景,楼中之人,楼下之事,楼上之论将“太白楼”建筑于留白之处。转入正文先写景,初冬时节,落木萧萧,江波浩荡,涌海之鲲化为承云之鹏。作者继续展开想象用“日”“月”比诗仙,其生如太阳留景泰山,其死如月亮辉生采石江边。继而引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喻如今想要一睹太白高风,却像天姥蔽于长烟,云松渺入匡庐。然后,引出自不能比于李白,但却希望遇到知音,能够有谁听到断弦音。这里流露了阳明景慕李白之情,在无限缅怀中,也隐隐蕴蓄着作者追踪比附之意。反映出青年阳明“当读书做圣人耳!”的孤独、寂寞与冷。接着,设问自己与太白的关系,其实我也是太白一知己。
  接着青年阳明,举商朝开国“元圣”伊尹以尧舜之道辅佐成汤,灭夏之事,明写太白。突然,作者斗转笔锋架空历史,将伊尹置于天宝末代,以夏桀写玄宗,以太白写伊尹,发匡时圣哲焉有“前枉而直后”之问。得伊尹、太白断断乎将“判独毅而不顾”之论。感太白“生逢时以就列”,“唯不合于斯世”,“漂泊于天之涯”实为暗写自己。阳明又以管仲辅纠类比太白佐璘。认为李白失节是见道之未明,而初心之无他,其谁无过,直气之为难。再言旷绝代而相感,凭高楼兮不见,舟之人(阳明)亦有太白之踪。
  这篇《太白楼赋》写作上,把李白登楼和自己寻仙捏合到一起,明写太白,暗写自己,写得极有才情,极富个性,表现了欲与李白比高的雄心气魄。风格表现也像李白,海阔天空,气条调古,汪洋恣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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