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史馆记
夫四时之花木,在于天地运转,古今代谢之中,其渐积岂有异哉?人于天地间,独患其不能在事之外,而不知止耳。静而处其外,视天地间万事,如庭中之花,开谢于吾前而已矣。自黄帝迄于太初,上下二千余年,吾静而观之,岂不犹四时之花也哉?吾与子问所共者,百年而已。百年之内,视二千余年,不啻一瞬。而以其身为己有,营营而不知止,又安能观世如史,观史如花也哉?余与子问言及此,抑亦进于史矣。遂书之以为记。
子问:即马子问。归有光有《与马子问》小简,见《震川先生集》别集卷七。
长洲:县名,明代属苏州府。
甫里:今为甪直镇,隶属江苏省苏州市吴中区。
女弟婿:即妹夫。
吴淞江:起自太湖瓜泾口,下游即苏州河,至上海与黄浦江合流,由吴淞口注入长江。它曾是古代苏州出海的主要通道。
憩(qì):休息。
天随先生:即唐代诗人陆龟蒙,字鲁望,自号天随子、江湖散人、甫里先生,长洲人,曾应进士试,不第,隐居甫里。《新唐书》有传。
史记:汉司马迁著,又名《太史公书》,一百三十篇,记事起自黄帝,止于汉武帝,是中国第一部记传体通史。由于其记事语言生动,形象鲜明,因而在文学史上也有重要地位。
班孟坚:即汉班固,字孟坚,扶风安陵(今陕西咸阳)人。他继承父亲班彪遗业,续修《汉书》,记述西汉二百三十年的历史。后人认为《汉书》摹仿《史记》,但成就远逊。
间(jiàn)岁:隔年。
精舍:学舍,书斋。宋吴曾《能改斋漫录·辨误二》:“古之儒者,教授生徒,其所居皆谓之精舍。”
庋(guǐ):收藏。
讽诵:朗读,诵读。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勉学》:“怀袖握书,晓夕讽诵。”
营:指经营、谋划。
渐积:逐渐发展,积聚。
黄帝:少典之子,姓公孙,居轩辕之丘,号轩辕氏。又居姬水,因改姓姬,国于有熊,故亦称有熊氏。败炎帝,败蚩尤,诸侯尊为天子,以代神农氏。因有土德之瑞,故号黄帝。
迄(qì):到。
太初:汉武帝年号(公元前104年—公元前101年)。全句意即《史记》所述历史。
不啻(chì):无异于,如同。
营营:劳而不知休息;忙碌。语本《庄子·庚桑楚》:“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
抑:或许,或者。
译文
住在长洲县甫里一地的子问先生,是我的妹夫。我偶尔到他那里去,在吴淞江上泛舟,游览白莲寺,在安隐堂休憩,想象天随先生的高风亮节,与之相比不自觉地自我叹息。而且子问每次出行都要挟带《史记》,我小的时候也是爱读此书,并认为从班固之后就没有完全理解此书的人了。惟独子问认为我说的话有理,隔年不见,一旦相见都要问《史记》,不谈论其他的事。不巧他的书室被毁,便新修了一座房子,题名为花史馆。这是因为在庭院中种上了四季花木,而又收藏《史记》于书房中,每天在书房里讽诵诗篇。人生在世,应该没有别的什么乞求,要是这样就知足了。
四季花草树木的成长,在于天地运转,新陈代谢,其中的积累难道有什么怪异的吗?人生在这世上,惟独担心的是自己不能常常立于事情之外,而且不知尽头。冷静地处于事情之外,看天地间万事万物,就像这庭中之花,开开败败于我们面前罢了。自黄帝到汉武帝太初年间,上下两千多年,难道不像四季之花吗?而我和子问所共有的,最多也就一百年。以百年之期和两千多年相比,就像一瞬间内,把身外之物占为己有,来来往往地不知止境,观察世事如看《史记》一般,看《史记》犹如看花!我和子问提及这件事,抑或亦可以进入史书里吧,于是记载下来成为此记。
花开花落,司空见惯。庭前植四时花木,书房藏一部《史记》,对条件较好的读书人来说,亦寻常事。但作者以哲学家的眼光来看待这些,发出“观世如《史》,观《史》如花”的感慨,就使这篇散文富有哲理意味。
归有光读书怀有经世致用的理想。他喜欢读《史记》,还有企图从《史记》学到写作技巧的一面。所以,此文的开头两句,就表明了作者自己的心迹。与妹夫泛舟江上,游览名胜, 想天随先生之高风,相与慨然叹息。这意味着作者从陆龟蒙的为官和隐居,想到了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的名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看到了这一点,读者对归有光在花史馆里钻研《史记》说:“人生如是足矣,当无营于世也”,就不会认为他已满足当时的处境,不想再追求什么了。
历史的推移,人事的代谢,如同花开花落一样,都有规律可循。从花的开谢,领悟历史的演绎,这就叫“观《史》如花”。历史是漫长的,个人生命是短促的。在短暂的一生中为国家和社会作出建树,那是《史记》中许多英雄人物的感人之处;不懂得客观地看自己,以为自己不受自然规律的制约,营营而不知止,是做不到“观《史》如花”的。归有光在这里不是主张不要追求,而是主张尊重客观规律,实事求是,提倡有所节制,要“知止”。这反映了归有光能比较客观地看问题,在未能谋得官职以前能保持旷达的心情。能够“观《史》如花”,就能达到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所说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作者说:“余与子问言及此,抑亦进入史矣。”那是表明:他和他妹夫的思想和《史记》中记述的“古之仁人之心”是相通的。
名家点评
中国艺术研究院《文艺研究》编审赵伯陶:“此文之作,不在于对《史记》的推崇,而在于他观史如观花的独特观点。作者力求置身天地间万事之外,寻觅独立的自我,表现出封建专制统治下一般读书人的内心苦闷。他们无力左右历史,就希望作一个不问世事的旁观者,安之若命地对待世间的纷扰,保守自足的心理又得到进一步的显现。此文堪称是了解旧时代怀才不遇知识分子心态的一把钥匙。”(《中国古代十大散文家精品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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