筠溪翁传
噫!余见翁时,岁暮,天风憭栗,野草枯黄。日将晡,余循去径还家。媪、儿子以远客至,具酒。见余挟书还,则皆喜。一二年,妻儿皆亡。而翁与余别,每劳人问死生。余虽不见翁,而独念翁常在宇宙间,视吾家之溘然而尽者,翁殆加千岁人。
昔东坡先生为方山子传。其事多奇。余以为古之得道者,常游行人间,不必有异,而人自不之见。若筠溪翁,固在吴淞烟水间,岂方山子之谓哉?或曰:筠溪翁非神仙家者流,抑岩处之高士也欤?
筠(yún)溪:老翁的别号,老翁是当时的隐士,所以没有写他的姓名。
安亭:镇名,今属上海市嘉定区。
省(xǐng):探视。《说文·眉部》:“省,视也。”
颀(qí)然皙(xī)白:颀然,身材修长貌。皙白,皮肤白净。
瀹(yuè)茗:烹茶。瀹,以沸水煮物。
不相闻:不互通信息。
南澥(xiè)浦:松江南二十七大浦之一。
编摩:编纂与研究。
呱(gū)呱:小儿啼声。
状:描绘。
憭(liǎo)慄(lì):宋玉《九辨》:“憭慄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文选》五臣注:“憭慄,犹凄怆也。”
晡(bū):泛指傍晚时分。
媪(ǎo):年老妇人的通称,这里指妻子。
“每劳人”句:每劳人,常常派人来。问死生,问候健康。
宇宙:四方上下谓之宇,古今往来谓之宙,见《淮南子》。
“视吾家”句:视,比照。溘(kè)然而尽,指不长的期间内亲属中有人相继死去。溘然,忽然。
“昔东坡”句:东坡先生,苏轼。《方山子传》,苏轼为友人陈季常所作的传记。陈季常少年时任侠好义,壮年折节读书,不遇于世。晚年隐居,庵居蔬食,不与世相闻。所著帽模仿古代方山冠的遗制,方耸而高,因谓之方山子。
人自不之见:人们见不到他。
吴淞:江名,太湖最大支流,流经吴江昆山等处,合黄浦入海。
神仙家:道家称得道成仙的人为神仙,认为神仙可以长生不死,来去无踪。
岩处:居在山林中。
译文
我住在安亭时候,一天,有人来告诉我道:“北面五六里河上,有茅屋三四间,有个筠溪翁住在其中。天天读书,有几个书童,侍立在旁边,他不曾出过大门一步。”我便特地走去见他。见他身长面白,请我就坐,并且煮茶给我喝,拿书架上的书籍,一齐送给我,约摸有几百本,我谢了他,带回家来。隔了好多时,便不通讯息。然而我逢人总是问筠溪翁的住址。有人看见他的,都说他身体很健康。我每逢读到他赠的书,总是挂念他。今年春天,张西卿从江上来,说:“筠溪翁现在住南澥浦,年纪已经七十岁了,但是他的神气,益发清健,拿着书籍,还不肯停手。他婢女生的儿子,此刻正在呱呱啼哭。”张西卿形容筠溪翁的状貌,像我十年前看见他的神气,好像还要年轻些,那真是奇怪了。
噫,记得我从前见翁的时候,恰在冬季,天气很冷,野草多变了枯黄色,太阳将要落下。我从原路还家,妻子和儿子,因为有远方的客人来访,备了酒菜,看见我带了书籍回家,他们都很快乐。才过了一两年,我的妻子和儿子都已去世,筠溪翁和我离别后,时常劳烦别人打探我的生死。我虽然不见翁面,但我一个人想他常在天地间,比起我家里忽然去世的亲人,他真像一千岁的人。
以前苏东坡作《方山子传》,方山子的事迹很多都很奇怪。我以为古代得道的人,时常行走于人间,未必有什么奇异,常人没有发现他们罢了。像筠溪翁原来是在吴淞江烟水之间,难道他就是所说的方山子吗?又有人说,筠溪翁并不是神仙一类的人物,或者是位隐居岩穴的的高人吧?
归有光的这篇文章并非纯粹的传记,因为作者对于传主并无太多的了解,只见过一面,其他皆属耳闻之辞。然而正是这一鳞半爪的记述,才浮现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行文之妙,准确而含蓄地传达出作者对人世苍凉的抑郁之情。归有光写《筠溪翁传》,已过知天命之年,多次赴京会试名落孙山,家庭人员亡故,都使作者陷入一种渺茫无依而又寻寻觅觅的境界。于是幻想超然物外的解脱就成为他医治情感挫伤的良药。筠溪翁实有其人,却未必如此行踪飘缈,其中有许多是作者的想象使然。
与其说这是一篇传,不如说这是一篇回忆故友的散文。作者是通过自己的所见所闻来记叙一位超凡脱俗、既有隐士行迹更有仙风道骨的老人。潺潺溪边,草屋一幢,终日吟哦其间,数童子侍侧,住在这里的非隐士莫属。隐姓埋名,因溪为号,人称筠溪翁,更说明他是隐士无疑。作者慕名造访,主人是位身材颀长面色皙白的老人,以茶款待,以书相赠,透着高雅。十年过去,未再相见。作者逢人便打听,有的说,老翁身体尚好。张西卿说,老翁已经七十岁,可他的长相比十年前更年轻了。终日读书撰文犹可理解,侍婢为他生的儿子刚会呱呱啼哭,就使作者感到十分惊奇。
其实,作者与筠溪翁相晤也只有那么一次,不过给作者留下的印象很深刻:岁暮天寒,朔风凛冽,野草枯黄,日影西斜,有悲凉之意;归家时妻儿相迎,顿感温暖。不料,一两年后,妻儿皆亡。以妻儿之短寿相比,筠溪翁真有如千岁的仙人。所以作者感慨道:筠溪翁虽然寄居于吴淞烟水间,也属于苏东坡所说的“其事多奇”的方山子了。宋代苏轼写《方山子传》时正谪居黄州,心中郁闷不舒可想而知,他写《方山子传》不过是借友人陈季常游侠避世的豪举,徜徉于无拘无束的情感世界,用迥异于常情的人物形象去实现自我精神的满足。归有光之所以特别提及《方山子传》就是因为他有与苏轼异代同悲的情愫。如此而论,此文寄托先于写人的用意也就不言而喻。
名家点评
清·姚鼐:“传筠溪翁,而意思所属又不在翁,故为微妙。”(《古文辞类纂》)
晚清·林纾:“震川读《史记》《汉书》‘外戚传’极熟,故叙家庭及朋友间琐细事,极有情致。筠溪翁,一野老耳;耳震川名,赠书结纳,亦属常事。此在寻常文家,必无可着笔,而震川偏有一段停顿夷犹之笔,如‘每展所与书,未尝不思翁也’,情韵天成。至于别后追维,更属常事;忽用陡笔,蓦然想到赠书时候,关系及其妻子,妻子亡后,复牵触到翁以七十而存,而己之妻儿悉罹不幸,思翁如为千岁之人。是悲梗无聊中,作抚今追昔之语,情景如绘。收处虚淡浩渺,惟欧公方有此笔。”(《林纾选评古文辞类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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