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鸦头

蒲松龄 〔清代〕
  诸生王文,东昌人,少诚笃。薄游于楚,过六河,休于旅舍,乃步门外。遇里戚赵东楼,大贾也,常数年不归。见王,相执甚欢,便邀临存。至其所,有美人坐室中,愕怪却步。赵曳之,又隔窗呼妮子去。王乃入。赵具酒馔,话温凉。王问:“此何处所?”答云:“此是小勾栏。余因久客,暂假床寝。”话间,妮子频来出入,王局促不安,离席告别,赵强捉令坐。
  俄见一少女经门外过,望见王,秋波频顾,眉目含情,仪容娴婉,实神仙也。王素方直,至此惘然若失,便问:“丽者何人?”赵曰:“此媪次女,小字鸦头,年十四矣。缠头者屡以重金啖媪,女执不愿,致母鞭楚,女以齿稚哀免。今尚待聘耳。”王闻言,俯首默然痴坐,酬应悉乖。赵戏之曰:“君倘垂意,当作冰斧。”王怃然曰:“此念所不敢存。”然日向夕绝不言去。赵又戏请之,王曰:“雅意极所感佩,囊涩奈何!”赵知女性激烈,必当不允,故许以十金为助。王拜谢趋出,罄资而至,得五数,强赵致媪,媪果少之。鸦头言于母曰:“母日责我不作钱树子,今请得如母所愿。我初学作人,报母有日,勿以区区放却财神去。”媪以女性拗执,但得允从,即甚欢喜。遂诺之,使婢邀王郎。赵难中悔,加金付媪。
  王与女欢爱甚至。既,谓王曰:“妾烟花下流,不堪匹敌,既蒙缱绻,义即至重。君倾囊博此一宵欢,明日如何?”王泫然悲哽。女曰:“勿悲。妾委风尘,实非所愿。顾未有敦笃如君可托者。请以宵遁。”王喜遽起,女亦起。听谯鼓已三下矣。女急易男装,草草偕出,叩主人扉。王故从双卫,托以急务,命仆便发。女以符系仆股并驴耳上,纵辔极驰,目不容启,耳后但闻风鸣,平明至汉口,税屋而止。王惊其异,女曰:“言之,得无惧乎?妾非人,狐耳。母贪淫,日遭虐遇,心所积懑,今幸脱苦海。百里外即非所知,可幸无恙。”王略无疑贰,从容曰:“室对芙蓉,家徒四壁,实难自慰,恐终见弃置。”女曰:“何必此虑。今市货皆可居,三数口,淡薄亦可自给。可鬻驴子作资本。”王如言,即门前设小肆,王与仆人躬同操作,卖酒贩浆其中。女作披肩,刺荷囊,日获赢余,顾赡甚优。积年余,渐能蓄婢媪,王自是不着犊鼻,但课督而已。
  女一日悄然忽悲,曰:“今夜合有难作,奈何!”王问之,女曰:“母已知妾消息,必见凌逼。若遣姊来吾无忧,恐母自至耳。”夜已央,自庆曰:“不妨,阿姊来矣。”居无何,妮子排闼入,女笑逆之。妮子骂曰:“婢子不羞,随人逃匿!老母令我缚去。”即出索子絷女颈。女怒曰:“从一者得何罪?”妮子益忿,捽女断衿。家中婢媪皆集,妮子惧,奔出。女曰:“姊归,母必自至。大祸不远,可速作计。”乃急办装,将更播迁。媪忽掩入,怒容可掬,曰:“我固知婢子无礼,须自来也!”女迎跪哀啼,媪不言,揪发提去。王徘徊怆恻,眠食都废,急诣六河,冀得贿赎。至则门庭如故,人物已非,问之居人,俱不知其所徙。悼丧而返。于是俵散客旅,囊资东归。后数年偶入燕都,过育婴堂,见一儿,七八岁。仆人怪似其主,反复凝注之。王问:“看儿何说?”仆笑以对,王亦笑。细视儿,风度磊落。自念乏嗣,因其肖己,爱而赎之。诘其名,自称王孜。王曰:“子弃之襁褓,何知姓氏?”曰:“本师尝言,得我时,胸前有字,书山东王文之子。”王大骇曰:“我即王文,乌得有子?”念必同己姓名者,心窃喜,甚爱惜之。及归,见者不问而知为王生子。孜渐长,孔武有力,喜田猎,不务生产,乐斗好杀,王亦不能钳制之。又自言能见鬼狐,悉不之信。会里中有患狐者,请孜往觇之。至则指狐隐处,令数人随指处击之,即闻狐鸣,毛血交落,自是遂安。由是人益异之。
  王一日游市廛,忽遇赵东楼,巾袍不整,形色枯黯。惊问所来,赵惨然请间。王乃偕归,命酒。赵曰:“媪得鸦头,横施楚掠。既北徙,又欲夺其志。女矢志不二,因囚置之。生一男弃之曲巷,闻在育婴堂,想已长成,此君遗体也。”王出涕曰:“天幸孽儿已归。”因述本末。问:“君何落拓至此?”叹曰:“今而知青楼之好,不可过认真也。夫何言!”先是,媪北徙,赵以负贩从之。货重难迁者,悉以贱售。途中脚直供亿,烦费不资,因大亏损,妮子索取尤奢。数年,万金荡然。媪见床头金尽,旦夕加白眼。妮子渐寄贵家宿,恒数夕不归。赵愤激不可耐,然亦无可如何。适媪他出,鸦头自窗中呼赵曰:“勾栏中原无情好,所绸缪者,钱耳。君依恋不去,将掇奇祸。”赵惧,如梦初醒。临行窃往视女,女授书使达王,赵乃归。因以此情为王述之。即出鸦头书,书云:“知孜儿已在膝下矣。妾之厄难,东楼君自能面悉。前世之孽,夫何可言!妾幽室之中,暗无天日,鞭创裂肤,饥火煎心,易一晨昏,如历年岁。君如不忘汉上雪夜单衾,迭互暖抱时,当与儿谋,必能脱妾于厄。母姊虽忍,要是骨肉,但嘱勿致伤残,是所愿耳。”王读之,泣不自禁,以金帛赠赵而去。
  时孜年十八矣,王为述前后,因示母书。孜怒眦欲裂,即日赴都,询吴媪居,则车马方盈。孜直入,妮子方与湖客饮,望见孜,愕立变色。孜骤进杀之,宾客大骇,以为寇。及视女尸,已化为狐。孜持刀径入,见媪督婢作羹。孜奔近室门,媪忽不见,孜四顾,急抽矢望屋梁射之,一狐贯心而堕,遂决其首。寻得母所,投石破扃,母子各失声。母问媪,曰:“已诛之。”母怨曰:“儿何不听吾言!”命持葬郊野。孜伪诺之,剥其皮而藏之。检媪箱箧,尽卷金资,奉母而归。夫妇重谐,悲喜交至。既问吴媪,孜言:“在吾囊中。”惊问之,出两革以献。母怒,骂曰:“忤逆儿!何得此为!”号痛自挞,转侧欲死。王极力抚慰,叱儿瘗革。孜忿曰:“今得安乐所,顿忘挞楚耶?”母益怒,啼不止。孜葬皮反报,始稍释。
  王自女归,家益盛。心德赵,报以巨金,赵始知母子皆狐也。孜承奉甚孝;然误触之,则恶声暴吼。女谓王曰:“儿有拗筋,不刺去,终当杀身倾产。”夜伺孜睡,潜絷其手足。孜醒曰:“我无罪。”母曰:“将医尔虐,其勿苦。”孜大叫,转侧不可开。女以巨针刺踝骨侧三四分许,用刀掘断,崩然有声,又于肘间脑际并如之。已乃释缚,拍令安卧。天明,奔候父母,涕泣曰:“儿早夜忆昔所行,都非人类!”父母大喜,从此温和如处女,乡里贤之。
  异史氏曰:“妓尽狐也。不谓有狐而妓者,至狐而鸨,则兽而禽矣。灭理伤伦,其何足怪?至百折千磨,之死靡他,此人类所难,而乃于狐也得之乎?唐太宗谓魏徵更饶妩媚,吾于鸦头亦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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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及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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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东昌府秀才王文,从小就很诚实。有一年,他到湖北去,过了六河,住在一座旅舍里。偶而到街上闲逛,遇见同乡赵东楼。这人是个大商人,长年在外,几年没回家了。一见面,热烈握手,十分亲昵,邀王文到他的住处叙谈。王文一进门,见室内坐着一个美貌女子,吃了一惊,想退出来;赵一把拉住他,一面隔着窗子喊了一声:“妮子去吧!”然后拉着王文进来。赵摆上酒菜,问寒道暖地与王文叙谈起来。王文便问:“这是什么地方?”赵痛快地告诉他:“这是一座小妓院。我久客他乡,不过暂时借宿休息罢了。”谈话间,妓女妮子出出进进地照应着。王文有点局促不安,便起身告辞。赵东楼又强拉他坐下。一会儿,王文瞥见一个少女从门外走过。少女也瞥见了王文,秋波频转,含情脉脉,体态窈窕轻盈,俨然是个仙女。王文虽然平素端方正直,此时也有点神情摇荡起来,便问:“这漂亮女孩是谁?”赵东楼说:“她是妓院鸨母的二女儿,名叫鸦头,十四岁了。想送缠头礼的客人多次以重金打动鸨母,鸦头本人执意不从,惹得鸨母常鞭打她。她以自己年岁太小为由苦苦哀求,总算免了。所以到现在还在待聘中呢!”王文听着,低头默坐,呆呆地答非所问起来。赵便开玩笑说:“你如有意,我一定替你作媒!”王文长叹一声说:“我不敢有这个念头!”可日落西山也不说告辞的话,坐着不走。赵便又提起这话,王文才说:“您的好意我感激,可我囊中羞涩,怎么办?”赵明知鸦头性情刚烈,这事必定不答应,便故意答应拿十两银子帮他。王文千恩万谢,急忙回到旅馆,倾囊倒箧地又凑了五两,跑回来请赵送给鸨母。鸨母果然嫌少。不料鸦头对母亲说:“妈不是天天骂我不肯当摇钱树吗?这一回我想遂了妈的心愿。女儿初学作人,将来报答妈的日子有的是,何必因为这次数目少点,便把财神放跑了!”鸨母没想到鸦头一向执拗,这一回却同意了,便很欢喜地答应了,吩咐婢女去请王郎。赵东楼不便中途翻悔,只好顺水推舟,加上银子送给鸨母。
王文与鸦头非常恩爱。晚上,鸦头对王说:“我是个烟花下流女子,配不上您。既然承蒙您相爱,这份情又是重的。可郎君您倾囊换取这一夜之欢,明天怎么办呢?”王文难过得直流泪。鸦头说:“不必发愁。我沦落风尘,实在不是出于自愿。只是一直没碰见一个像您这样的诚实人可以托付终身罢了。您如果有意,我们就趁夜逃走吧!”王文高兴极了,急忙起身!鸦头也起来,侧耳听谯楼上正敲三更鼓。鸦头赶紧女扮男装,二人匆匆出走,敲开旅馆的门。王文本来带来两匹驴,借口有急事出门,命仆人立即动身。鸦头拿出两张符系在仆人大腿和驴耳朵上,就放开辔头让驴子奔驰起来,快得让人睁不开眼,只听见身后风声呼呼。
天亮时候,到了汉口,他们租了一座房住下来。王文感到十分惊异。鸦头对他说:“告诉你,你不害怕吧?我不是人,而是狐。我母亲贪淫,我天天挨打受骂,我真恨她。今天总算脱出苦海了。百里以外,她便打听不到,咱们可以安然过日子了。”王文完全相信鸦头的话,对狐鬼也无疑虑,只是发愁说:“面对你这芙蓉一般的美人,可我四壁空空,实在于心不安,恐怕到头来还得被抛弃。”鸦头说:“何必为这个发愁,现在在市面上做个小买卖,养活三几口人,粗茶淡饭还是可以的。你可以卖掉驴子作本钱。”王文于是按鸦头的话,在门前开了个小店,卖酒卖茶,由王文和仆人两人忙活应酬;鸦头便在家中缝披肩,绣荷包。这样每天赚点赢余,一家吃喝也还不错。一年之后,也能雇老妈子、婢女了,王文也不用亲自干活,只是看管着伙计们经营就可以了。
一天,鸦头忽然悲伤起来,对王文说:“今夜该当有灾难,怎么办?”王文问她是何事,鸦头说:“母亲已经打听到我的消息了。她必定来逼我回去。若是派妮子阿姐来,我还不愁应付。就怕她亲自来!”夜深人静之后,鸦头庆幸地说:“不要紧了。是阿姐来的。”过了不一会儿,妮子推门而进,鸦头笑着迎上去。妮子骂道:“丫头也不害羞,跟男人私奔!老母叫我来抓你。”说着掏出绳子就往鸦头脖子上套。鸦头生气地说:“我跟一个男人从良,有什么罪?”妮子一听,更气上加气,揪住鸦头要往外拖,把鸦头的衣襟都扯破了。家中婢女老妈子们听见吵闹,都拥上来,妮子害怕了,跑了出去。鸦头说:“妮子阿姐回去,我老母必定亲自上门,那就大祸临头了!赶紧想办法吧!”就急忙收拾行装,准备搬到更远的地方去。正在忙乱之际,老娘已经闯进来,满脸怒气,喊道:“我早就知道这丫头无礼,非得我亲自来一趟不可!”鸦头赶紧迎上去跪下哀告求饶,老婆子二话不说,揪住头发拖着就走了。王文急得团团转,顾不得吃饭睡觉,急忙赶到六河,打算把鸦头赎回来。不料到了那里,那座妓院倒是照旧开着,人却全换了。向院中人打听,都说不知她们到哪里去了。王文痛哭一场回来,打发仆人们散去,自己收拾财物,返回东昌老家。
过了几年,王文偶然因事到燕都去。经过育婴堂时,仆人看见一个小孩,七八岁的样子,长得很像王文。仆人感到惊奇,不住地打量起来。王文问仆人:“老看人家小孩干什么。”仆人笑着回说了。王文一看,也笑了。再仔细一端详,小孩生得很英俊;又一想自己还没儿子,因小孩很像自己,就喜爱上了,把他赎了出来。王文问他的姓名,小孩说叫王孜。王文觉得奇怪,又问:“你吃奶时就被爹娘丢了,怎么还知道姓名?”王孜说:“我保姆说的:拾我时,我胸前有字,写着‘山东王文之子’。”王文大吃一惊,说:“我就是王文。哪里有儿子?”又想也许是个同名同姓的人吧。心里挺高兴,很疼爱他。带回东昌老家后,看见的人不问就知道是王文的亲生儿子。
王孜逐渐长得高大健壮起来,性格勇武,力气又大,喜欢打猎,还好打架,王文也管不住他。又说能见鬼狐,别人都不相信。恰好村里真出了一个狐精作祟的人家,便请他去看看。他去了便指出狐精隐藏之处,叫几个壮汉向他指处猛砸。只听见狐嗷嗷直叫,毛血扑扑地落下来。从此这个人家就安静无事了,人们也更惊奇佩服他了。
王文有一天到集市上闲逛,忽然遇见赵东楼,衣帽不整,面容枯瘦。王文惊讶地问他从何而来,赵凄惨地请求到僻静处谈,王文便邀他到家里来,让仆人摆上酒菜,二人叙谈起来。赵说:“老婆子把鸦头抓回去后,打得好惨。又搬家到燕都去,逼她另嫁别人。鸦头坚决不从,老婆子就把她关起来。后来鸦头生了一个男孩,一生下来他们就给扔到胡同里去了。听说育婴堂拾了去,也该长大成人了。这是您的后代。”王文不禁潸然泪下,说:“苍天保佑,这孽子我已找回来了!”于是把经过说了一遍。又问赵:“您怎么落拓到这个地步?”赵长叹一声说:“今天才知道与青楼人相好,不可过分认真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原来鸨母迁往燕都的时候,赵东楼也借做买卖跟了去。手中那些难运的货物,都在当地贱价卖掉,一路上的吃用花销,弄得他已经元气亏损。妮子又奢华讲究,开销很大,几年之间,纵有万金之富,也荡然无存了。鸨母见他没了钱,日夜白眼相加。妮子也常到富贵家去陪宿,经常一连几夜不回来。赵东楼气愤难忍,但又无可奈何。有一天,正巧鸨母外出,鸦头从窗内招呼赵说:“妓院哪有什么真情!她们所爱的,不过是钱罢了。您再恋恋不舍,就要遭祸啦!”赵害怕起来,这才如梦初醒;临行前,偷着去和鸦头告别。鸦头把一封信交给他,托他转给王文,赵就这样回了家。说着,把信掏出来交给王文。信上说:“听说孜儿已经回到您的身边了。我的苦难,东楼君自会向您详细说明。前世作孽,有何话说!我身陷幽室之中,暗无天日,终日鞭打,皮开肉绽,疼痛难忍,饥饿又如同油煎一般,挨过一天,似经一年。您如不忘在汉口时雪夜夫妻拥抱取暖的情景,希望能和孜儿商量,他一定能救我脱离苦海。老母、阿姐虽然残忍,总是骨肉之亲,您可嘱咐孜儿不要伤害她们的性命。这是我的愿望。”
王文读了信,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拿出些散碎银子赠给赵东楼,送他回家。
这时王孜已经十八岁了,王文把前因后果一说,又给他看了母亲的信,王孜登时气得两目圆睁,当天就启程去燕都。一到那里,就打听吴家鸨母住处,那里门前车水马龙。王孜直闯而进,妮子正陪着一个湖广商人饮酒,抬头望见是王孜,吓得立刻变了脸色。王孜扑过去,杀了她。宾客都吓坏了,以为来了强盗;一看妮子的尸首,已经变成了狐。王孜抡刀继续往里闯,吴老婆子正在厨房里催女婢作羹汤。王孜刚闯到门口,老婆子忽然不见了。王孜仰头向四处一看,立即抽弓搭箭往屋梁上射去,一箭正中老狐心窝,老狐掉了下来,王孜便砍下它的脑袋。然后找到自己母亲被困的住所,拾起一块大石头砸破门锁,母子二人痛哭失声。鸦头问老娘怎样了,王孜说:“已经杀了!”鸦头埋怨说:“你这孩子怎么不听娘的话!”立即命他快到郊外把老娘埋葬了。王孜口头上答应着,却偷偷把老狐精的皮剥下收藏起来。又把吴老鸨屋中的箱箱匣匣检查了一遍,把里面的金银珠宝全收起来,王孜便陪母亲返回了东昌老家。
王文与鸦头夫妻重逢,悲喜交集。王文又问起吴老太太,王孜说:“在我的袋子里!”王文惊问所以,王孜拖出两张狐皮给父亲看。鸦头一见,气得大骂:“这个忤逆不孝的孩子!怎么能这么干啊!”哭得用手打自己的脸,直想寻死。王文百般劝解,斥令王孜快把狐皮埋葬了。王孜生气地说:“今天刚安稳了,就把挨打受骂的苦日子忘啦!”鸦头更气得痛哭不止。王孜去埋葬了狐皮,回来当面禀报,鸦头才平静下来。
王家自从鸦头到来,家道更加兴旺起来。王文感激赵东楼,以重金相赠。赵这才知道妓院母女都是狐精。王孜也很孝顺父母,不过偶尔触犯了他,他就恶声吼叫。鸦头对王文说:“这孩子长着拗筋,如若不给他拔掉,他到头来终会暴躁杀人,弄得倾家荡产。”于是趁夜里王孜睡熟时,把他手足捆起来。王孜醒了,说:“我没有罪!”鸦头说:“妈要给你治拗病,你别怕痛!”王孜大叫,可是绳子捆着挣不开。鸦头就用大针刺他的踝骨旁边,扎到三四分深处,把拗筋挑出来,用刀砰的一声割断;又把他的胳膊肘上、脑袋上的拗筋照样割断,然后放开他,轻轻拍抚几下,让他安心睡觉。第二天早晨,王孜跑到父母跟前问安,哭着说:“儿昨天夜里回想以前做的事,简直不像人干的!”父母高兴极了。从此,王孜就温和得像个女孩儿,村中老幼都夸奖他。
异史氏说:“妓女,都是狐狸,没有想到狐狸又有做妓女的;至于狐狸而做老鸨,就简直真是禽兽了。这种人伤天害理,有什么奇怪的呢?至于鸦头经历万千磨难,至死也没有别的想法,这是人类也难以做到的,却在狐狸身上得到了。唐太宗说魏征更多妩媚,对于鸦头,我也这样说。”
注释
[1]诸生:儒生。明清时,一般生员也称“诸生”。
[2]东昌:旧府名,府治在今山东聊城市。
[3]薄游:即游历。薄,语助词。楚:泛指南方地区,长江中下游一带古属楚国。
[4]六河:地名。就文中所写的地理方位,应在东昌以南,汉口之东。又,江苏省太仓县北,有六合镇,也称“陆河”。
[5]临存:到家看望。敬辞。
[6]话温凉:互致问候。陆机《门有车马客行》:“拊膺携客泣,掩泪叙温凉。”温凉,寒暖。
[7]方直:正直;正派。“王素方直”至”女亦起”,底本残缺,据铸雪斋抄本补。
[8]缠头者:指嫖客。缠头,古时舞者以锦缠头,舞罢,宾客赠以罗锦,称为“缠头”。后来,对勾栏歌妓的赠与,也叫“缠头”。
[9]酬应悉乖:酬酢应答,都有差错!形容心不在焉。乖,违背、差错。
[10]怃然:茫然自失。
[11]囊涩:晋人阮孚携皂囊,游于会稽。客问囊中何物,阮说:“但有一钱守囊,恐其羞涩。”见《韵府群玉》。后遂称身边无钱为“阮囊羞涩”或“囊涩”。
[12]钱树子:犹言“摇钱树”,旧时以之比喻赚钱的伎女。唐开元时,乐伎许和子选入宫中,籍于宜春院,深受唐玄宗赏识。许临卒,谓其母曰:“阿母,钱树子倒矣!”见《乐府杂录·歌》。
[13]烟花下流:烟花女子,地位低贱。烟花,代指娼妓。匹敌:匹配。
[14]委风尘:堕落于风尘中,指沦落为妓女。委,委身。风尘,此指花街柳巷。
[15]敦笃:敦厚诚实。
[16]谯鼓已三下:已打三更。谯鼓,城楼夜间报时的鼓声。谯,谯楼,可以望远的城楼。
[17]主人:指王生所住旅舍的店主。
[18]室对芙蓉:意思是在家面对美妻。芙蓉,荷花。《西京杂记》:“(卓)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
[19]家徒四壁:家中只有四堵墙壁,形容一无所有。《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相如与卓文君,“驰归成都,家居徒四壁立。”
[20]淡薄:同“淡泊”,指清淡寡欲的贫穷生活。
[21]披肩:旧时妇女围在颈上,披在肩头的一种服装;也叫“云肩”。又,清代官员穿礼服时也戴披肩。
[22]荷囊:荷包。随身佩戴的小囊。《通俗篇·服饰》:“今名小袷囊曰荷包,亦得缀袍处以见尊上。”按,清代官场及婚礼多佩荷包。
[23]顾赡: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顾膳”。
[24]不着犊鼻:指不亲自操作。犊鼻,即“犊鼻裈”,见《田七郎》注。汉代司马相如与卓文君设裈卖酒,相如亲自着犊鼻裈与保佣杂作。事见《史记·司马柏如列传》。
[25]居无何:据铸雪斋抄本,底本缺“何”字。
[26]从一者:指不嫁二夫之女。《易·恒》:“妇人贞吉,从一而终也。”这里指嫁夫从良,不做妓女。
[27]益忿:据铸雪斋抄本补。底本缺“忿”字。
[28]表散客旅:遣散众佣工。表散,分散;解散。客,客佣。旅,众。
[29]育婴堂:旧时收养遗弃婴儿的机构。
[30]磊落:英俊;俊伟。
[31]本师:授业的老师;这里指育婴堂的抚养人员。
[32]孔武:非常勇武。孔,甚。
[33]请间(jiàn 见):请找个没人的地方谈话。间,间语,避人私语。
[34]曲巷:偏僻小巷。
[35]青楼:指妓院。刘邈《万山见采桑人》诗:“倡妾不胜愁,结束下青楼。”
[36]脚直供亿:运输费用和生活供应。脚直,脚力;脚钱。供亿,按需要供应,也指供应的东西。亿,估量。
[37]在膝下:指子女在父母跟前。膝下,语出《孝经·圣治》,原指人幼年时,后用作对父母的尊称。
[38]汉上:指上文的“汉江口”。
[39]虐:残暴;这里指暴虐的个性。
[40]父母:此据铸雪斋抄本,底本误为“夫母”。
[41]鸨(bǎo 保):鸨母。朱权《丹丘先生曲论》:“妓女之老者曰鸨。鸨似雁而大,无后趾,虎文,喜淫而无厌,诸鸟求之即就。”后因称妓女为鸨儿,蓄女卖淫者为鸨母。
[42]之死靡他:到死不变心。语出《诗·鄘风·柏舟》“之死矢靡它。”靡,无。
[43]唐君谓魏徵更饶娬(wǔ武)媚:唐君,唐太宗李世民。唐太宗曾说:别人说魏徵举动疏慢,“我但觉妩媚。”见《唐书·魏徵传》。魏徵,唐大臣,敢于直谏。饶,多。娬媚,同“妩媚”,举止美好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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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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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松龄擅长写狐仙,他赋予狐人格,让狐像人一样生活,并借助她们表达自我的生活理想。本篇里的鸦头就是其中一员。它以鸦头和秀才王文的爱情为基本线索,在他们始则坎坷,终则美满的生活中。主要刻画了鸦头的形象。
王文与赵东楼的偶然相逢是本篇人物的重要切入点,赵东楼把王文带到自己居住的妓院,无意中让王文进了鸦头的生活圈。当时鸦头年方十四,仪度娴婉,貌若天仙,与王文一见就秋波频顾,眉目含情。这正是一见钟情的最佳信号,王文虽囊中羞涩,但罄资而至,图与鸦头的一宵之欢。两情相好,王文入妓院并不是浪荡子,鸦头处勾栏为烟花下流,也不是浪荡女。双方素质导致彼此的必然契合,鸦头便是被作为坚贞的情女来写的。她向王文表白:“妾委风尘,实非所愿,顾未有敦笃可托如君者。”她看中王文的忠厚老实,不惜女扮男装,草草宵遁;不计较家徒四壁,淡薄自给亦足。当她姐姐奉母命绑她回去,她怒斥道:“从一者得何罪?”“从一”换言之就是在爱情上坚贞不渝,无淫乱之行。但她拗不过暴虐贪淫的母亲,被母亲强行揪发而去,横施楚。然志行不变。数年囚于幽室之中,“暗无天日,鞭创裂肤,饥火煎心,易一晨昏,如历年岁。”这样的折磨和身心痛苦没有使她改变初衷,冀盼王文念旧情,和儿子商议把她从苦难中解救出来。
鸦头同时充满了生活的智慧,她钟情于王文,因为王文钱少,母亲不允,她主动以母亲平口指责她的话头劝说母亲,表示自己如母亲所愿,做一棵摇钱树。而初学做人,不应因钱少放走了财神。这本质上不是为她母亲考虑,而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爱情需求使用的缓兵计。从勾栏逃出后,王文为生活的困顿忧虑,鸦头倒很乐观,她安排王文和仆人开店卖酒贩浆,自己则做针线活养家糊口。在现实生活中,鸦头满足但不沉醉,她自知难逃母难而急切地整理行装,迁徙他乡。身被幽处以后,奉劝万金散尽而遭她母亲、姐姐冷落的赵东楼说:“勾栏中原无情好,所绸缪者,钱耳。君依恋不去,将掇奇祸。”她这样清醒的认识表明她对勾栏内幕的准确把握,使赵东楼如梦初醒。
鸦头又是善良的。她与王文逃离勾栏,在汉江口租屋而居,就坦诚地告诉王文自己不是人而是狐,崇尚自食其力,并身体力行。她的善良更为集中地表现在对母亲、姐姐和儿子的态度上。前二者虐待她、囚禁她,但她在盼望王文和儿子来解救的时候,特别叮嘱不要伤残了骨肉。儿子违背她的意愿,激怒了她并遭到她叱骂,甚至“号恸、自挝、转侧欲死,”显现出她善良的心性和宽广的胸怀。同时,她深知儿子暴虐的狐性,与丈夫合谋,趁儿子睡熟,捆绑并割断了儿子的拗筋,使他从此温顺。
同时,本篇还刻画了王文、王孜的形象。王文的忠厚诚信、王孜的乐斗好杀都有很生动的表现。前者与鸦头组成不可分割的整体,后者则以表现狐的野性烘托了鸦头的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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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松龄
蒲松龄(1640-1715)字留仙,一字剑臣,别号柳泉居士,世称聊斋先生,自称异史氏,现山东省淄博市淄川区洪山镇蒲家庄人。出生于一个逐渐败落的中小地主兼商人家庭。19岁应童子试,接连考取县、府、道三个第一,名震一时。补博士弟子员。以后屡试不第,直至71岁时才成岁贡生。为生活所迫,他除了应同邑人宝应县知县孙蕙之请,为其做幕宾数年之外,主要是在本县西铺村毕际友家做塾师,舌耕笔耘,近40年,直至1709年方撤帐归家。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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