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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氏传

沈既济 〔唐代〕
任氏,女妖也。有韦使君者,名崟,第九,信安王祎之外孙。少落拓,好饮酒。其从父妹婿曰郑六,不记其名。早习武艺,亦好酒色,贫无家,托身于妻族;与崟相得,游处不间。
天宝九年夏六月,崟与郑子偕行于长安陌中,将会饮于新昌里。至宣平之南,郑子辞有故,请间去,继至饮所。崟乘白马而东。郑子乘驴而南,入升平之北门。偶值三妇人行于道中,中有白衣者,容色姝丽。郑子见之惊悦,策其驴,忽先之,忽后之,将挑而未敢。白衣时时盼睐,意有所受。郑子戏之曰:“美艳若此,而徒行,何也?”白衣笑曰:“有乘不解相假,不徒行何为?”郑子曰:“劣乘不足以代佳人之步,今辄以相奉。某得步从,足矣。”相视大笑。同行者更相眩诱,稍已狎暱。郑子随之东,至乐游园,已昏黑矣。见一宅,土垣车门,室宇甚严。白衣将入,顾曰:“愿少踟蹰。”而入。女奴从者一人,留于门屏间,问其姓第,郑子既告,亦问之。对曰:“姓任氏,第二十。”少顷,延入。郑絷驴于门,置帽于鞍。始见妇人年三十余,与之承迎,即任氏姊也。列烛置膳,举酒数觞。任氏更妆而出,酣饮极欢。夜久而寝,其娇姿美质,歌笑态度,举措皆艳,殆非人世所有。将晓,任氏曰:“可去矣。某兄弟名系教坊,职属南衙,晨兴将出,不可淹留。”乃约后期而去。
既行,乃里门,门扃未发。门旁有胡人鬻饼之舍,方张灯炽炉。郑子憩其帘下,坐以候鼓,因与主人言。郑子指宿所以问之曰:“自此东转,有门者,谁氏之宅?”主人曰:“此隤墉弃地,无第宅也。”郑子曰:“适过之,曷以云无?”与之固争。主人适悟,乃曰:“吁!我知之矣。此中有一狐,多诱男子偶宿,尝三见矣,今子亦遇乎?”郑子赧而隐曰:“无。”质明,复视其所,见土垣车门如故。窥其中,皆蓁荒及废圃耳。
既归,见崟。崟责以失期。郑子不泄,以他事对。然想其艳冶,愿复一见之心,尝存之不忘。
经十许日,郑子游,入西市衣肆,瞥然见之,曩女奴从。郑子遽呼之。任氏侧身周旋于稠人中以避焉。郑子连呼前迫,方背立,以扇障其后,曰:“公知之,何相近焉?”郑子曰:“虽知之,何患?”对曰:“事可愧耻。难施面目。”郑子曰:“勤想如是,忍相弃乎?”对曰:“安敢弃也,惧公之见恶耳。”郑子发誓,词旨益切。任氏乃回眸去扇,光彩艳丽如初,谓郑子曰:“人间如某之比者非一,公自不识耳,无独怪也。”郑子请之与叙欢。对曰:“凡某之流,为人恶忌者,非他,为其伤人耳。某则不然。若公未见恶,愿终己以奉巾栉。”郑子许与谋栖止。任氏曰:“从此而东,大树出于栋间者,门巷幽静,可税以居。前时自宣平之南,乘白马而东者,非君妻之昆弟乎?其家多什器,可以假用。”是时崟伯叔从役于四方,三院什器,皆贮藏之。
郑子如言访其舍,而诣崟假什器。问其所用。郑子曰:“新获一丽人,已税得其舍,假具以备用。”崟笑曰:“观子之貌,必获诡陋。何丽之绝也。”崟乃悉假帷帐榻席之具,使家僮之惠黠者,随以觇之。俄而奔走返命,气吁汗洽。崟迎问之:“有乎?”又问:“容若何?”曰:“奇怪也!天下未尝见之矣。”崟姻族广茂,且夙从逸游,多识美丽。乃问曰:“孰若某美?”僮曰:“非其伦也!”崟遍比其佳者四五人,皆曰:“非其伦。”是时吴王之女有第六者,则崟之内妹,秾艳如神仙,中表素推第一。崟问曰:“孰与吴王家第六女美?”又曰:“非其伦也。”崟抚手大骇曰:“天下岂有斯人乎?”遽命汲水澡颈,巾首膏唇而往。
既至,郑子适出。崟入门,见小僮拥篲方扫,有一女奴在其门,他无所见。征于小僮。小僮笑曰:“无之。”崟周视室内,见红裳出于户下。迫而察焉,见任氏戢身匿于扇间。崟引出就明而观之,殆过于所传矣。崟爱之发狂,乃拥而凌之,不服。崟以力制之,方急,则曰:“服矣。请少回旋。”既从,则捍御如初,如是者数四。崟乃悉力急持之。任氏力竭,汗若濡雨。自度不免,乃纵体不复拒抗,而神色惨变。崟问曰:“何色之不悦?”任氏长叹息曰:“郑六之可哀也!”崟曰:“何谓?”对曰:“郑生有六尺之躯,而不能庇一妇人,岂丈夫哉!且公少豪侈,多获佳丽,遇某之比者众矣。而郑生,穷贱耳。所称惬者,唯某而已。忍以有馀之心,而夺人之不足乎?哀其穷馁,不能自立,衣公之衣,食公之食,故为公所系耳。若糠糗可给,不当至是。”崟豪俊有义烈,闻其言,遽置之,敛衽而谢曰:“不敢。”俄而郑子至,与崟相视咍乐。自是,凡任氏之薪粒牲饩,皆崟给焉。
任氏时有经过,出入或车马舆步,不常所止。崟日与之游,甚欢。每相狎暱,无所不至,唯不及乱而已。是以崟爱之重之,无所恡惜,一食一饮,未尝忘焉。任氏知其爱己,言以谢曰:“愧公之见爱甚矣。顾以陋质,不足以答厚意。且不能负郑生,故不得遂公欢。某,秦人也,生长秦城;家本伶伦,中表姻族,多为人宠媵,以是长安狭斜,悉与之通。或有姝丽,悦而不得者,为公致之可矣。愿持此以报德。”崟曰:“幸甚!”
廛中有鬻衣之妇曰张十五娘者,肌体凝结,崟常悦之。因问任氏识之乎。对曰:“是某表娣妹,致之易耳。”旬馀,果致之,数月厌罢。任氏曰:“市人易致,不足以展效。或有幽绝之难谋者,试言之,愿得尽智力焉。”崟曰:“昨者寒食,与二三子游于千福寺。见刁将军缅张乐于殿堂。有善吹笙者,年二八,双鬟垂耳,娇姿艳绝。当识之乎?”任氏曰:“此宠奴也。其母,即妾之内姊也。求之可也。“崟拜于席下,任氏许之。乃出入刁家。月馀,崟促问其计。任氏愿得双缣以为赂。崟依给焉。后二日,任氏与崟方食,而缅使苍头控青骊以迓任氏。任氏闻召,笑谓悺曰:“谐矣。”初,任氏加宠奴以病,针饵莫减。其母与缅忧之方甚,将征诸巫。任氏密赂巫者,指其所居,使言从就为吉。及视疾,巫曰:“不利在家,宜出居东南某所,以取生气。”缅与其母详其地,则任氏之第在焉。缅遂请居。任氏谬辞以逼狭,勤请而后许。乃辇服玩,并其母偕送于任氏。至,则疾愈,未数日,任氏密引崟以通之,经月乃孕。其母惧,遽归以就缅,由是遂绝。
他日,任氏谓郑子曰:“公能致钱五六千乎?将为谋利。”郑子曰:“可。”遂假求于人,获钱六千。任氏曰:“鬻马于市者,马之股有疵,可买入居之。”郑子如市,果见一人牵马求售者,眚在左股。郑子买归。其妻昆弟皆嗤之,曰:“是弃物也。买将何为?”无何,任氏曰:“马可鬻矣,当获三万。”郑子乃卖之。有酬二万,郑子不与。一市尽曰:“彼何苦而贵卖,此何爱而不鬻?”郑子乘之以归;买者随至其门,累增其估,至二万五千也。不与,曰:“非三万不鬻。”其妻昆弟聚而诟之。郑子不获已,遂卖,卒不登三万。既而密伺买者,征其由,乃昭应县之御马疵股者,死三岁矣,斯吏不时除籍。官征其估,计钱六万。设其以半买之,所获尚多矣。若有马以备数,则三年刍粟之估,皆吏得之。且所偿盖寡,是以买耳。
任氏又以衣服故弊,乞衣于崟。崟将买全彩与之。任氏不欲,曰:“愿得成制者。”崟召市人张大为买之,使见任氏,问所欲。张大见之,惊谓崟曰:“此必天人贵戚,为郎所窃。且非人间所宜有者,愿速归之,无及于祸。”其容色之动人也如此。竟买衣之成者而不自纫缝也,不晓其意。
后岁余,郑子武调,授槐里府果毅尉,在金城县。时郑子方有妻室,虽昼游于外,而夜寝于内,多恨不得专其夕。将之官,邀与任氏俱去。任氏不欲往,曰:“旬月同行,不足以为欢。请计给粮饩,端居以迟归。”郑子恳请,任氏愈不可。郑子乃求崟资助。崟与更劝勉,且诘其故。任氏良久,曰:“有巫者言某是岁不利西行,故不欲耳。”郑子甚惑也,不思其他,与崟大笑曰:“明智若此,而为妖惑,何哉!”固请之。任氏曰:“倘巫者言可征,徒为公死,何益?”二子曰:“岂有斯理乎?”恳请如初。任氏不得已,遂行。崟以马借之,出祖于临皋,挥袂别去。
信宿,至马嵬。任氏乘马居其前,郑子乘驴居其后;女奴别乘,又在其后。是时西门圉人教猎狗于洛川,已旬日矣。适值于道,苍犬腾出于草间。郑子见任氏歘然坠于地,复本形而南驰。苍犬逐之。郑子随走叫呼,不能止。里余,为犬所获。郑子衔涕出囊中钱,赎以瘗之,削木为记。回睹其马,啮草于路隅,衣服悉委于鞍上,履袜犹悬于镫间,若蝉蜕然。唯首饰坠地,馀无所见。女奴亦逝矣。
旬馀,郑子还城。崟见之喜,迎问曰:“任子无恙乎?”郑子泫然对曰:“殁矣。”崟闻之亦恸,相持于室,尽哀。徐问疾故。答曰:“为犬所害。”崟曰:“犬虽猛,安能害人?”答曰:“非人。”崟骇曰:“非人,何者?”郑子方述本末。崟惊讶叹息不能已。明日,命驾与郑子俱适马嵬,发瘗视之,长恸而归。追思前事,唯衣不自制,与人颇异焉。
其后郑子为总监使,家甚富,有枥马十余匹。年六十五,卒。
大历中,沈既济居钟陵,尝与崟游,屡言其事,故最详悉。后崟为殿中侍御史,兼陇州刺史,送殁而不返。
嗟乎,异物之情也有人道!遇暴不失节,徇人以至死,虽今妇人,有不如者矣。惜郑生非精人,徒悦其色而不征其情性。向使渊识之士,必能揉变化之理,察神人之际,著文章之美,传要妙之情,不止于赏玩风态而已。惜哉!
建中二年,既济自左拾遗于金吴。将军裴冀,京兆少尹孙成,户部郎中崔需,右拾遗陆淳皆谪居东南,自秦徂吴,水陆同道。时前拾遗朱放因旅游而随焉。浮颍涉淮,方舟沿流,昼宴夜话,各征其异说。众君子闻任氏之事,共深叹骇,因请既济传之,以志异云。沈既济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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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及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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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任氏是个女妖。有个姓韦的刺史,名叫崟,排行第九,是信安郡王李袆的外孙。年轻时放荡不羁,喜好饮酒。他伯父家的妹婿姓郑,排行第六,记不得名字叫什么了。早年习武艺,也喜好酒色,贫穷而无家,只得依附于妻子的家族。和韦崟很要好,起居游逛常在一起。
天宝九年夏季大月,韦崟和郑某在长安大街上行走,打算到新昌里喝酒。到了宣平里的南面,郑某有事告辞,请求离开一会儿,然后到酒馆碰头。韦崟骑白马往东去了。郑某乘驴子往南,进入升平里北门。恰巧遇到三个女人在路上走,当中有个穿白衣服的,容貌艳丽。郑某见了她惊喜爱慕,赶着他的驴子,一会儿跑在前面,一会儿跟在后面,想挑逗她又不敢。穿白衣服的女人经常用眼瞟他,对郑某的挑逗有接受的意思。
郑某和她开玩笑说:“这样美丽漂亮,却徒步行走,为什么呢!”穿白衣服的女人笑着说:“有坐骑不晓得借给我,不徒步又怎么办呢?”郑某说:“劣等的坐骑不配替美人代步,现今马上就奉送给你。我能步行相随,就很满足了。”于是相视而大笑。同行的那两个女人更是轮番地调笑诱惑他,渐渐也就亲呢了。郑某跟着她往东走,到了乐游园,天色已经昏黑了。只见一所住宅,外绕土墙,前有可通车子的大门,房子高大整齐。穿白衣服的女人将进屋子时,回头说:“请略等片刻。”便进去了。有个随从的婢女,留在门和屏风之间,问他的姓氏排行。郑某便告诉了她,也问白衣女子的姓氏排行。她回答道:“姓任,排行二十。”不一会儿,就请他进去。郑某把驴子系在门口,把帽子安在鞍上,这才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来接待他,此人就是任氏的姐姐。
排好蜡烛摆好筵席,再举杯劝酒。任氏换过衣服出来,畅饮,极为欢快,夜深了方才入寝。她姿质妍丽,歌唱说笑的神态,一颦一笑都很美艳,不是人间所能有的。天快亮时,任氏说:“你可以走了。我们姐妹都列名在教坊,职务隶属南衙管辖,早晨起来就将出门,不能久留。”于是约定以后见面的日期就离开了。郑某告别后,到了里门,门还关着没有开。门边有胡人卖饼的屋子,刚刚点起灯生火,郑某就在帘下休息,等待解除宵禁的街鼓敲响,就和主人攀谈起来,郑某指着夜宿的地方问他说:“从这里往东转,有个大门,是哪家的住宅?”主人说:“这里是一片残墙断壁的荒地,没有住宅呀。”郑某说:“刚刚经过那里,怎说没有呢?”和他苦苦争执起来。主人突然醒悟,说道:“喔!我知道了。这个地方有一只狐狸,多次引诱男人同宿,我曾经多次看见过啦。如今你也遇到了吗?”郑某感到难为情,隐暪道:“没有。”
等到天亮,他又去那地方,只见土墙车门照旧,偷看里面,只是一片荒草废园罢了。回去之后,见到韦崟,韦崟责怪他失约。郑某没有泄露这个秘密,而用其它事情搪塞过去了。然而每想到任氏的妖娆美貌,就希望再见见她,这个念头在心里一直忘不掉。
经过十多天,郑某出游,走进西市的衣服铺,突然瞥见了任氏,以前的婢女也同她在一起。郑某立即喊她。任氏在人群里躲来躲去想避开他。郑某连声叫她并向前追去,她才背向郑某站住,用扇子挡在身后,说:“您已经知道了,为什么还要接近我呢?”郑某说:“虽然知道,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她答道:“事情很让人感到羞耻,没有脸再见您。”郑某说:“我朝思暮想到这个地步,您忍心抛弃我吗?”任氏答道:“怎么敢抛弃呢,只是怕您讨厌我啊。”郑某发誓,词意更加恳切。任氏这才拿开扇子看他,露出脸来,其光彩艳丽如初。她对郑某说:“人世间像我这样的不止一个,您自己不能识别罢了,不要只是对我感到好奇。”郑某请她和自己同叙旧欢。她答道:“大凡我们这一类人,被人厌恶忌讳的原因,不是别的,为的是会伤人呀。我却不是这样的。如果您不赚弃,我愿终身侍奉您。”郑某答应找一座住处和她同居。任氏说:“从这里往东,有大树从屋梁中间伸出去的地方,门庭小巷幽静,可以租来居住。前些时候从宣平里的南面,骑着白马往东去的人,不是你妻子的兄弟吗?他家里有多出的日常用具,可以借用。”
这时韦崟的伯叔都在外地做官,几座庭院的日常用具全部收藏着。郑某按她的话找到了房子,又往韦崟处去借用具。
韦崟问他干什么用,郑某说:“新得到一个美人,已经租好了房子,借点用具以备需用。”韦崟笑道:“看你的相貌,得到的一定是个丑八怪,说什么绝代佳人。”韦崟便把帐幔床榻席子等用具都借给了他,让家僮中聪明机灵的人,跟在后面偷看。家僮一会儿就急奔回来报告,气喘吁吁满身大汗。韦崟迎上去问道:(有吗!)又问:“容貌怎么样!”答道:“奇怪啊!世上从没有见到过的美人。”韦崟的亲戚族众人多,而且一向同他们游荡,见过许多美丽的女人。他就问道:“与某人比谁美?”家僮说:“不能和她相比啊!”韦崟遍举出美人四五个,家僮都说:“不能和她相比啊!”当时吴王有个排行第六的女儿,就是韦崟的妻妹,美丽像神仙,中表姐妹中她的美貌向来被推为第一。韦崟问道:“同吴王第六个女儿相比谁美?”家僮还是说:“不能和她并列。”
韦崟拍手大惊道:“世上难道有这样的人吗?”赶忙让人打水洗脖子,戴好头巾便前去。他到达时,郑某刚好外出。韦崟进了门,看见小家僮拿着扫帚正在扫地,有一个婢女在门边,其它什么也没看见。他向小僮打听,小僮笑道:“没有此人。”韦崟环现室内,看见有红裙从门下露出,走近细看,只见任氏藏身在门后。韦崟引她来到亮处看,怕已超过了那小僮的话了。韦崟对她爱得发狂,便搂着要凌辱她,任氏不从。韦崟凭着力大强迫她,正当危急时,她就说:“我服从了,请稍等一下。”等韦崟一松手,她就像先前一样顽强反抗,像这样有好几次了,韦崟便使尽全力紧紧抱住她。任氏精疲力竭,汗如雨下。自己估计逃脱不了,便撒手不再抗拒,然而神倩渗淡剧变。韦崟问道:“为什么脸色这样不愉快!”任氏长叹一口气说:“郑六这人算可怜啊!”
韦崟说:“这话怎讲?”答道:“郑六有六尺之躯,却不能庇护一个女人,说得上是大丈夫吗!而您从小豪侠奢华,得到那么多美女,遇到的和我相同的人多得很。但那郑六,却是贫贱之人。所称心的,只有我罢了。能忍心以您的有余,去夺他的不足吗?可怜他穷困乏食,不能自立,穿您的衣服,吃您的饭,所以被您支配。如能自行解决粗茶淡饭,也不至于到这地步。”韦崟豪爽有义气,听了这番话,立即放开了她,整理衣襟而道歉道:“不敢无礼。”一会儿郑某回来了,和韦崟相视而笑。
从此以后,凡是任氏的柴米肉食,都由韦崟供给。任氏经常外出交往,有时坐车,有时骑马,有时乘轿,有时步行,所到之处没有一定。韦崟每天和她游玩,非常快活。每次相互调笑,无所不至,只是不涉及淫乱罢了。因此韦崟爱她尊重她,没有什么吝惜的,吃什么喝什么,从未忘记她。任氏知道他爱自己。为此道谢说:“惭愧蒙您厚爱。只是以我丑陋的姿容,不足以报答厚恩。而且不能做对不起郑六的事,所以不能满足您的欢爱。我是秦地的人,生长在秦城。家中本以倡优为业,中表亲戚,很多人做了人家宠爱的姬妾,因此对长安的妓院都很熟悉。如有突出的美女,您喜欢而不能得到的,我能替您弄来。愿意以此报答恩德。”韦崟说:“好极了!”集市上有个卖衣服的妇人叫张十五娘的,肤肌像凝脂般洁白,韦崟一直喜欢她,于是问任氏是否认识她。任氏答道:“她是我表妹,得到她很容易。”
十多天后,果然得到了她,但几个月后韦崟就厌弃了。任氏说:“做生意的人容易得到,这不足以显示我报效的诚意。如有深远阻隔难于访求的人,请说说看,愿意为您尽心尽力。”韦崟说:“昨天是寒食节,我和两三个朋友在千福寺游玩,看见刁缅将军在殿堂上陈列的乐队。其中有个善于吹笙的,年纪约十六岁,双鬟垂耳,娇俏的姿容貌美绝伦。或许你也认得她吧?”任氏说:“这是得宠的婢女。她的母亲就是我的表姐,求她就行了。”韦崟拜倒在席下,任氏答应了他。自此便出入于刁家。一个月后,韦崟催问她有什么办法。任氏想要两匹绢来送礼。韦崟照数给了她。过了两天,任氏和韦崟正在吃饭,刁缅派仆人牵着青黑色的马来迎接任氏。任氏听到召唤,笑着对韦崟说:“事成了。”开始,任氏用计使那个得宠的婢女得了病,针灸吃药都不能减轻。
她母亲和刁缅很担忧,打算找巫师来治,任氏暗中贿赂巫师,指明自己的住处,叫他说明让婢女到这边来就吉利。等到看病时,巫师说:“在家不吉利,应当出外住在东南某处,以便取得生命元气。”刁缅和她母亲寻找那个地方,正是任氏的家宅所在。刁缅便请求居住。任氏假意推说地方狭小,经他们再三请求方才答应。于是刁缅装运衣物珍宝,把宠奴和她母亲一起送到任氏那里。刚到,病就好了。没过几天,任氏偷偷带来韦崟和她私通,一个月后便怀了孕。她母亲害怕,立即回到了刁缅身边,从此与女儿断绝了联系。有一天,任氏对郑某说:“您能弄到五、六千文钱吗?打算替你谋取利益。”郑某说:“可以。”于是向人求借,得钱六千文。任氏说:“有在市场上卖马的,马的大腿上有小毛病,可以买下来养着。”郑某到集市上,果然看见一个人牵着马出卖、马的左边大腿上有小毛病,郑某买了回来。他妻子的兄弟都讥笑他,说:“这是废物,买来干什么!”没有多久,任氏说:“马可以卖掉了,应当要价三万文。”郑某便去卖它。有出价两万的,郑某不卖。市上的人都说:“那人何苦要出高价,这人为什么又舍不得卖呢!”郑某骑着马回来,要买的人跟着到了他的门口,一再提高价钱,到了二万五千文钱。郑某仍然不卖,对他说:“非三万文钱不卖。”他妻子的兄弟都聚集在一起骂他。郑某不得已,便卖了,终于没有卖到三万。随后暗暗打听买马的人,了解其中原因。
原来是昭应县饲养着皇家一匹大腿上有小毛病的马,已死去三年了,养这匹马的吏卒没有及时在记录薄上注锁。官府查它的价钱,结算为六万文。假如以半价买马,得到的钱还很多。如果有匹马去充数,那么一年喂养的粮草费用,全由吏卒得到,况且支付的钱很少,因此买下了。任氏又因为衣服破旧,向韦崟要衣服。韦崟打算买整匹彩缎给她。任氏不想要,说:“希望得到现成的。”韦釜叫来买卖人张大替她买,让他去见任氏,问她想要什么样的。张大见到她,惊异地对韦釜说:“这一定是仙人贵戚,被您盗窃来了,况且这样的女人不是人世间所应有的,希望,尽快把她送回去,不要陷于灾祸。”她容貌的动人到了这般地步。最后还是买了现成的衣服而不自己缝制,不懂得她是什么意思。过后一年多,郑某通过武职的调选,授槐里府的果毅都尉,在金城县。当时郑某恰好又结了婚,虽然白天在外游荡,但晚上睡在家里,常恨不能和任氏过夜。他将去上任,邀请任氏一同去。任氏不想去,说:“十天一个月地一同赶路,不能算是什么欢乐。请你算好供给我的口粮,我安心定居等你回来。”郑某恳求再三,任氏越发不同意,郑某于是请求韦釜帮助。韦釜和他再三劝说,并质问她是何原因。任氏好久才说:“有位巫师说我今年往西去不吉利,所以我不愿去。”郑某十分疑惑,不再考虑其它,和韦釜大笑道:“这样的明智的人,却被妖言迷惑住了,是什度原故啊!”坚决恳求她一起去,任氏说:“假如巫师的话可以应验,白白为您死去,有什度好处?”二人说:“哪里有这种道理呢?”仍像开头一样恳求同往。任氏不得已,便一同去了。韦崟把马借给她,在临皋驿饯行,挥袖告别而去。过了两夜,到了马嵬坡。任氏骑马走在前面,郑某骑驴在后面,婢女另有坐骑,又在他后面。这时西门的官府养马人在洛川训练猎狗,已有十天了。刚好在路上遇到,青灰色的猎狗从草丛里窜出。郑某看到任氏忽然掉下地来,显出原形往南飞奔而去,猎狗追赶它。郑某跟着奔跑呼喊,不能制止。跑出一里多,任氏被猎狗咬死了。
郑某含泪拿出包裹中的钱,将任氏赎回来埋葬了,并削块木头插在坟上做标记。郑某回头看她的马在路边吃草,衣服全都委散在鞍上,鞋袜仍悬在马镫间,像蝉脱的壳一样。只是首饰掉在地上,其它就看不到什么了。婢女也失踪了。
十多天后,郑某回城。韦崟见到他很高兴,迎上去问道:“任氏平安吗?”郑某流泪答道:“已死了。”韦崟听了也很伤心,两人在屋里拉着手,尽情痛哭。慢慢问起她这度快就死了的原因。答道:“被猎狗伤害。”韦釜说:“猎狗虽凶猛,怎能害死人?”答道:“任氏不是人。”韦釜惊讶地说:“不是人,是什么?”郑某这才说明事情本末。韦釜惊讶叹息不已。第二天,让人驾车和郑某一同前往马嵬坡,打开墓穴看她,悲痛好久才回来。追想起以前的事,只有衣服不自己做,这点和人很不相同。在这之后郑某做了总监使,家中很富有,马厩里有马十多匹。六十五岁才去世。
大历年间,沈既济住在钟陵,曾与韦崟有所交往,屡次说起这件事,所以知道得最详细。后来韦崟当了殿中侍御史,兼任陇州刺史,就死在任上没有回来。
唉,动物的感情,也有合乎人道的。遇到强暴不失去贞节,献身于人一直到死,即使现今的妇女也有比不上的。可惜的是郑生不是个精明细心的人,只是喜欢她的美貌却不能考察她的性情,假使他是个有渊博学识的人,一定能运用万物发展变化的道理,考察神与人之间的异同,写成美妙的文章,传播重要而微妙的人情道理,不能仅仅停止在欣赏她的风情姿态上,可惜呀。
建中二年,沈既济从左拾遗任上,同金吾将军裴冀,京兆少尹孙成,户部郎中崔需,右拾遗陆淳,全被贬官到东南地区去。从秦地到吴地去,水上陆上走一条路,当时从前的拾遗朱放,因外出旅游也随在一起,飘在颍水上,接着又渡过淮河,船挨着船顺流而下。白天喝酒晚上说话,各人说些奇异的故事,各位君子听了任氏的事,都深深地替她叹息惊奇,因而让沈既济给任氏写个传,来记载这件特异的事。沈既济就撰写了这个故事。
注释
1.使君:对州郡长官的尊称。
2.崟:韦崟,曾任州刺史。
3.信安王祎:姓李名祎,信安王是他的封号。
4.从父妹:即堂妹。从父,指伯父或叔父。
5.天宝:唐玄宗年号(742—756)。
6.陌中:大街上。
7.新昌里:长安里名,在长安城东。下文的“宣平”、“升平”等也是里名。
8.间:离开。
9.乘:坐骑,这里指驴。
10.眩诱:以目光引诱。
11.稍:一会儿的工夫。
12.乐游园:即乐游原,唐代长安的游览胜地。
13.车门:可供车马出入的大门。
14.踟躇:徘徊不进的样子。这里是等一会儿的意思。
15.第:排行。
16.数觞:再三举杯劝酒。
17.教坊:唐代管理乐工倡优的机构。
18.南衙:唐代禁卫军分为南北两衙,教坊设禁中,归南衙管辖。
19.门扃:门闩。
20.鼓:这里指解除宵禁的晨鼓。
21.隤墉弃地:断墙荒地。
22.西市:长安城内有东西两个规模很大的市场,西市有衣铺、绢行等行业。
23.难施面目:无颜见面。
24.比:一类。
25.怪:惊异。
26.税:租。
27.从役:做官。
28.诡陋:容貌丑陋。
29.烟族广茂:亲戚很多。
30.内妹:舅表妹,或指妻妹。
31.中表:古称母亲兄弟姊妹的子女为内(中)兄弟姊妹,称父亲兄弟姊妹的子女为外(表)兄弟姊妹,合称为中表。
32.戢:隐藏。
33.凌:侮辱,强迫求欢。
34.回旋:松手。
35.慷糗:粗粮。
36.薪粒牲饩:柴米肉食。
37.不常所止:所到的地方不固定一处。
38.不及乱:没有发生淫乱行为。
39.秦:古指陕西一带地方。
40.伶伦:优伶一类入物。
41.媵:妾。
42.狭斜:妓院。
43.廛:市场。
44.展效:施展为您效劳的本事。
45.寒食:清明前两天为寒食节,不举炊火,人们多外出游赏。
46.内姊:舅表姐。
47.苍头:奴仆。
48.从就为吉:搬到那里(指任氏家)病就会好起来。
49.详:察看。
50.辇:用车子送。
51.居:居奇,留着等待高价。
52.眚:微伤,这里指斑痕。
53.酬:出价。
54.累增其估:一再加价。
55.不获已:不得已。
56.登:达到。
57.昭应县:唐时属京兆府,故治在今陕西临潼。
58.不时除籍:不久就要被解职。
59.官征其估:官府向他征收赔偿马匹的折价。
60.备数:充数。
61.刍粟:马饲料。
62.故弊:破旧。
63.全彩:整匹的彩缎。
64.天人:天上的神仙。
65.竟:究竟。
66.武调:铨选武职。
67.果毅尉:唐武官名,又称果毅都尉。
68.金城县:古县名,西汉时置,治所在今甘肃兰州西北。
69.之官:赴任。
70.粮饩:生活费用。
71.迟:等待。
72.可征:可信。
73.出祖:钱行。
74.信宿:连过两夜。
75.圉人:养马的人。洛川:县名,即今陕西洛川。
76.旬日:十天。
77.歘然:忽然。
78.瘗:埋葬。
79.相持:互相拉着手。
80.总监使:唐官名,主管盐池、宫苑、养牧等事。
81.大历:唐代宗年号(766-779)。
82.钟陵:旧县名,在今江西进贤西北。
83.殿中侍御史:官名,主管宫殿礼仪及京城巡察等事。
84.陇州:旧州名,故治在今陕西千阳。
85.人道:人性,人的思想感情。
86.徇人:以死来表示对入的真挚感情。
87.精人:精细而有思想识见的人。
88.征:问,引申为考察、理解。
89.渊识之士:学间渊博,见解深刻的人。
90.要妙:同”要眇”,精微美好。
91.建中:唐德宗年号(780—783)。
92.左拾遗:官名,职责是对皇帝进行劝讽。分左右两职。金吾将军:官名,掌管巡査宫内和京城,并侍从皇帝出行。
93.京兆少尹:官名,唐以雍州长史为京兆尹,少尹为副职。
94.户部郎中:官名,尚书省户部某司的主官。
95.谪居:被贬官后的住所。
96.自秦徂吴:从陕西一带到江苏带。
97.浮颍涉淮:经过颍水和淮水。
98.方舟:船只相并。
99.昼宴夜话:白天夜晚在一起宴饮闲谈。
100.征:这里是提供的意思。
101.传: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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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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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氏传》是一篇狐女美情小说。故事说长安有一人,名叫郑六,一日骑驴过升平北门,遇到三位女子,其中有一位穿白衣的容色尤为秀丽。郑六不禁心向往之,与白衣女子搭讪,那女子也不拒绝。郑六跟她一起到了她住处,只见房屋修正,甚是华贵。女子置酒招待郑六,并留郑六歇宿。女子自称为任氏,美艳丰丽,歌笑俱绝。郑六不觉被其迷惑。任氏称郑六不便久留,天还未亮,就送他离开。郑六见时候尚早,就坐在一家饼铺里休息,顺便跟主人闲谈,问方才任氏所居之处是谁家的宅子。饼铺主人却说那宅子早就荒废多年了。郑六大骇,不肯相信。主人这才想起那宅子中住着一位狐仙,常诱惑男子同寝。郑六心下惊异,不敢多说什么。但他对任氏的美艳却无法相忘。过了十余日,偶然在西市衣铺里见到任氏,郑六连声招呼,任氏却以扇遮面,不肯回答。郑六再见佳人,心中大喜,立誓赌咒,并不因她是狐妖而嫌弃。任氏这才与他相见,欢会如初。郑六另外买了座宅子,与任氏同住,视之如妻室。后来郑六因官赴任,想带着任氏一起去,任氏却不肯同行。郑六再三恳请,过了很久,任氏才皱眉说有个巫师说她今年不宜西行。郑六大笑,觉得这都是迷信妄言。不得已,任氏只好同行。当他们走到马嵬时,正碰上一群猎户。一只苍犬自草丛中突然窜出,任氏大惊,化成狐狸狂奔,苍犬狂叫着在后面追赶。郑六悔恨交加,策马在后连声呵斥,奔走了一里多路,任氏死于苍犬之口。郑六倾囊而出,赎下任氏尸体葬下。回首看见任氏骑过的马在路边悠然吃草,任氏的衣服委顿在马鞍上,鞋袜还挂在马镫上,正如一只蝉蜕。
这是一篇人狐相恋的故事。小说的主人公任氏是一个狐仙,但却是一个具有人的思想感情的精魅形象。作者的创作目的非常明确,是要通过带有幻想性的狐仙形象来写人,表现现实人生。任氏的形象带有现实性和幻想性相结合的特点。小说开篇就提明“任氏,女妖也”。作为一个精魅形象,她既具有超现实的非人的特点,又具有现实的普通人的特点。她行踪诡秘飘忽,居住在蓁荒废圃之中,能幻化出住宅,又能预测未来和洞察别人之事等等,都表现出超人的特点。但更为重要的是,作者写出了她身上具有现实生活中普通人的思想感情。她希望得到并执着地追求真挚坚贞的爱情;她对加之于她的横暴凌辱坚决反抗;她不忘别人对她的帮助,能感思报德;她对爱情忠贞不贰;她温柔多情,明知有危险,也要满足自己心爱的人对自己的请求,而终于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不过,篇中以现实生活本身的形式写出的任氏的活动和特点,也带有某种明显的理想成分。如她第一次在长安大街上遇到郑六时,就同郑六互相调笑、传情,表现得是那样大胆、主动、爽朗、大方,无拘无束,看不出当时妇女(即使是下层妇女)所受到的礼教约束。
综观全篇,作者从现实生活中这种理想又是基于对现实生活中人们某些表现的不满才提出的。小说的结尾处,作者对他所写的这个故事发了一段议论,就明确地表现了他的之思想:“嗟乎!异物之情也有人道焉!遇暴不失节,徇人以至死,虽今妇人,有不如者矣。”这里所说的“人道”,就是指的现实的人的思想感情和道德品质,归结起来就是两个字:多情。作者这里所谓“遇暴不失节”的“节”不是封建道德中贞节观念的“节”,而是指对爱情的忠贞不贰。任氏与郑六的爱情关系有一个发展过程。开始的时候,不免使人感到带有一种逢场作戏的调笑性质,但越是到后来,就越显出他们关系的纯洁美好。她所追求的是真挚的忠贞的爱情,当她在考验中(自己的狐仙身分暴露后,郑六不后悔、不害怕,仍然一往情深地思念她、追求她,实在是一个不小的考验)确知郑六是真心爱她时,她就将一分同样真挚的爱付与了对方。根据小说对郑六这个人物的介绍,他是既无才华,又无品貌,更无钱财,不过是一个懂一点武艺,仰衣食于别人的武夫,他最终能获得任氏对他真挚的爱,凭借的仅仅是他一片真诚的爱心。他们的爱情,突破了封建社会中青年男女相爱以郎才女貌为前提的一般模式,并且跟唐代社会门阀等级森严条件下追求富贵、仰慕高门成风的普遍倾向背道而驰。这是十分难能可贵的,因而值得肯定和赞美。作者极力将任氏这个人物创造成一个美的形象,不只是“容色姝丽”,而且具有内在的美好性格和精神风貌。这是一个美丽、聪慧、爽朗、善良,有主见,有独立的人格,性格刚强而又感情丰富的妇女形象。她在爱情的选择上有自己独特的认识和标准;她与当时时代条件下一般妇女依附于男子而生活不同,她可以帮助郑六经商致富,她又可以得到韦崟的衣食之助而又不委身于他。她是一个在封建时代少见的有思想、有能力,能独立自主的女子。
小说的情节曲折生动,丰富完整。开篇介绍人物就为下文伏笔。如任氏女妖的身分,郑六的出身、性格、技艺,韦崟的富有和浮浪落拓的性格等等,都同几个人物关系及其发展密切相关。即如韦“好饮酒”,郑“亦好酒色”这样的介绍,都于不经意中为后文的情节发展伏下重要的一笔。这篇小说的情节发展还有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任氏与郑六,任氏与韦崟是两组不同的人物关系,构成了情节发展的两条线索。这两条线索并不是简单的平行发展,而是互相纠结不可分割。韦崟的插入,是郑六与任氏关系发展过程中的波澜,也是他们爱情关系的一种考验。任氏的抗暴,表现了她机敏刚强的性格和对爱情的忠贞。而以后任氏与韦崟关系的发展(交往密切亲昵,却不及于乱),又反过来进一步表现了任氏与郑六间深挚、执着的爱情关系,因而发展了主要情节线索。又如,任氏对韦崟感恩的情节,不仅基于她要报答韦崟的厚意,更基于她“不能负郑生,故不得遂公欢”——也有两点很值得注意:一是郑和韦两个人同时恳求她,韦还借马给郑,为他们饯行,说明三个人的关系到此时已经发展得非常融洽,韦对任、郑间的爱情,不仅不嫉妒、不破坏,而且主动热情帮助;二是任氏明知此行有很大的危险,却为二人的真诚恳求所感,不得已而同行。这样,两条线索终于结合到了一起,以任氏惨死的悲剧结局来表现“徇人以至死”的崇高美德。
小说的细节描写逼真传神,富于生活气息,而且深入细致地表现了人物的性格和人物之间的关系。特别突出的是开始一段关于郑六和任氏在长安街头相遇,互相调笑传情的描写,以极其精练的语言,将人物的动作、神态、心理,包括两个人极其隐微的情感交流活动,都细致入微地表现了出来。又如写任氏反抗韦崟的凌辱,任氏的动作、声音、神色,都写得栩栩如生,跃然纸上,写出了她既慧黠而又多情,有时显得刚劲有力,有时又显得柔婉温顺。她的反抗也写得极有层次,先是拒之以力然后是晓之以理,最后还动之以情。
小说烘托、映衬手法的运用也是极为出色的。特别是对任氏容色的描写,主要采用虚写的方法,作多侧面的反复烘托,层层映衬,一直写到无以复加,达到美的极致。先是从郑六的眼中写,而后从韦崟的眼中和感受写。韦崟知道郑六得到一个美貌姑娘后,先是不信,后来就派家僮去侦探,家僮回复说“奇怪也,天下未尝见之矣!”见多识广的韦崟提出一个美人来跟她相比,家僮的回答是:“非其伦也。”最后韦以他表姊妹中大家公认为最漂亮的“秾艳如神仙”的吴王第六女来相比,得到的回答仍是:“非其伦也。”到此,可以说是写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了,但作者竟于无以复加之处再加笔,写韦崟亲自到任氏家,“引出就明而观之,殆过于所传矣”。这样经过多层次、多侧面的烘托,小说虽没有作具体的描写刻画,却成功地启发了读者的艺术想象,让一个极为美貌的妇女形象,活在了读者的心中。
小说也存在一些不足之处。一是写任氏与韦崟的关系,虽不及于乱,但她竟为了报恩而帮助韦去占有别的女人。有人批评这是“己所不欲,转施于人”,是有损于任氏的形象的。二是任氏最后是被猎犬咬死的,也就是说,悲剧的造成,并不是由于社会原因,而是由于人物本身的狐性(即动物性)造成的,这样悲剧的意义就受到一定的影响。
《任氏传》作者结合传奇和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以蕴含人性和神异性的女性为主体描写,塑造了一位既具有独立顽强个性,又具有传统美德的女性形象。在唐传奇的女性形象系列里,它是有独特审美意蕴的作品。《任氏传》又是唐传奇中第一篇完整地写狐精故事的小说,可全篇除了她的出生与死去显得怪异之外,主体情节、人物形象纯然是现实生活中的事与人。小说像一幅风俗画,真实生动地描绘了唐代社会上层人物的游冶生活,充盈着唐代社会特有的文化精神,具有明显的时代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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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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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氏传》产生于中唐时期,这是一篇有确切纪年的作品。根据文中所记,这篇传奇写于唐德宗建中二年(7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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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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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氏传》在中国古代小说的发展中具有不可忽视的意义。中国古代文学中的狐女形象,就任氏而发生了一次质的飞跃,“开后世赋予狐精以美好形象的风气”。六朝时期有不少狐仙的故事,但不是纯为精怪,就是虽幻化为人,却徒具人形面缺乏现实的人的思想感情。再者狐仙与人的关系主要还是对立的,不是狐仙作祟于人,就是人捕捉和消灭狐仙。而《任氏传》却在精魅的人化过程中开拓了一个新的境界,使人狐相恋具有浓厚的人间气息,通过人与狐仙之间的融治和美好的关系,表现出现实的人的思想感情和作者的理想。清代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塑造了许多善良可爱的狐女形象,显然受到了这篇作品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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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既济
沈既济(生卒年不详),吴兴德清(今属浙江)人,一说吴(今江苏苏州)人。中国唐代小说家、史学家。 建中元年(780年),宰相杨炎荐其有史才,召拜左拾遗、史馆修撰。次年冬,杨炎贬逐,沈既济也被贬为处州司户参军。后又入朝,官终礼部员外郎。 沈既济有良史之才,撰有《建中实录》10卷、传奇小说《枕中记》《任氏传》两篇作品,是中唐传奇中较早的名篇,对后世文学影响很大。明代汤显祖的《邯郸记》,即从《枕中记》演化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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