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传  

译文：
王仙客，是建中年间朝廷大臣刘震的外甥。当初，仙客的父亲去世了，他随母亲回到外公家。刘震有个女儿名叫无双，小仙客几岁，都是稚气未脱的幼童，两个便在一起嬉戏玩耍。刘震的妻子经常开玩笑把仙客叫做“王姑爷”。就这样过了好几年，而刘震对待守寡的姐姐以及抚养仙客始终非常尽心。
一天，姐姐王氏生病，病情日渐加重，便召刘震来跟他相约说：“我只有一个儿子，对他放心不下可想而知。只恨看不到他成婚、出仕的那一天了。无双端庄秀丽聪明灵慧，我非常喜欢她，将来不要把她嫁给外人。我把仙客托付给你了，你要是真能答应我，我闭了眼睛也不会有什么遗憾了。”刘震说：“姐姐眼下应专心养病，不要为别的事情自找烦恼。”然而刘震的姐姐还是不愈去世。仙客护送母亲的灵柩，回襄州邓州那边的家乡安葬。
服丧期结束后，仙客思量：“自己的身世是这样孤独无助，应该尽早婚娶，多有些子女为王家传宗接代。现在无双已经长大成人了，我舅舅难道会因为地位尊贵官职显要，从而废弃以前的婚约吗？”于是他整理行装，又来到京城。当时刘震任尚书租庸使，门庭若市热闹非凡，来往的都是达官贵人。仙客见过舅舅后，被安置在学馆，跟刘震的门生在一起。舅舅跟外甥之间的情分依然如故，但是丝毫没有听到有关择吉娶亲的事。他又从窗缝间偷看无双，见她姿容美艳气质雅丽，如同仙女一般。仙客爱慕得要发疯了，唯恐这门亲事不能实现。于是他卖掉了行李背囊，得数百万钱。舅舅舅母身边的侍从使女，直到那些小厮奴仆，他都赠送丰厚的礼品。还为此摆设酒席请他们，这样中门以内他都可以随便进出了。各家表亲在一起时，他都恭敬地对待他们。
后来又遇上舅母的生日，仙客买了新奇的礼物献给舅母，是用雕刻过的犀角和玉石做成的首饰。舅母非常高兴。又过了十来天，仙客派一位老年妇女，向舅母提起求亲的事情。舅母说：“这也是我的愿望，会马上商议这件事的。”又过了几天，有个丫鬟告诉仙客说：“夫人刚才跟老爷提起结亲的事情，老爷说：‘以前也并未答应呀。’他那样说话，恐怕事情有些不妥。”仙客听后，灰心丧气，一夜都没有睡着，怕舅舅不同意这桩亲事。但他仍然对舅舅恭恭敬敬，丝毫不敢懈担一天，刘震前去上朝，到太阳刚升起时，忽然骑马跑回家来，大汗直流气喘不止，只是说：“锁上大门，锁上大门！”一家人惊惶失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过了好一阵，刘震才说：“泾原的士兵反叛了，姚令言领兵杀入含元殿，皇上逃出禁苑北门，文武百官追赶皇上去了。我挂念妻子女儿，暂时回来处置家事。快把仙客叫来替我料理家事，我把无双嫁给他。”仙客听舅舅这样说，又惊又喜，连连拜谢。刘震命人将家中的金银锦缎装了二十匹马，对仙客说：“你换上下人衣服，押送这些东西从开远门出城，找一家偏僻的客店安顿下来。我跟你舅母以及无双，从启夏门出城，再沿城绕行到开远门跟你会合。”仙客照舅舅的安排去做了。直至日落时分，仙客在城外店中等了很久也不见他们到来。开远门从午后起就关闭上锁了，无法看到里面。于是他骑上马，举着大烛绕城来到启夏门。那边城门也上了锁。守门的人不少，都手持白木棒，有站着的，有坐着的。仙客下马，缓缓问道：“城中发生了什么事要紧闭城门呢？”又问：“今天有什么人从这里出城？”守门的人说：“朱太尉已经做了皇帝。午后有一人戴重戴，带着四五个妇女，要出此门。街上的人都认得他，说是租庸使刘尚书。守门的官员因此不敢放他出城。天快黑的时候，追捕的骑兵赶来，一时间被赶到北边去了。”仙客听后失声大哭，返回客店。三更天快过的时候，城门忽然打开了，只见无数火把照得夜空如白昼一样。士兵都手持兵器，连声高呼斩斫使出城，搜捕城外逃亡的朝廷官员。仙客在惊慌中抛弃财物马匹逃走了，回到襄阳，在乡下住了三年。
后来仙客听说官军平息了叛乱，京城重新恢复了秩序，国家又太平无事了，于是又一次进京，探访舅舅的消息。走到新昌南街，停住马正不知去哪里时，忽然有一人拜倒在他的马前，仔细一看，原来是以前使唤的仆人塞鸿。塞鸿是在王家出生的奴仆，仙客的舅舅使唤他倒很得力，就留他在自己身边。于是两人手拉手流下眼泪。仙客问塞鸿：“舅舅舅母都平安吗？”塞鸿回答：“都住在兴化里的宅邸中。”仙客高兴地说：“我这就过街去看望他们。”塞鸿说：“我已经不再为奴了，眼下客居的人家有个小宅院，我靠贩卖丝织品为生。今日天色已晚，公子暂且到我客居的人家住一夜。明早我跟你一同前去也不迟。”这样便带仙客来到他住的地方，预备饮食周到照料。直到天黑以后，塞鸿才告诉仙客说：“刘尚书接受伪帝任命做了伪官，和夫人都被处以死刑。无双也已经被收入宫中了。”仙客哀呼冤枉，号哭不绝，街坊邻里都为之动容。仙客对塞鸿说：“天下如此广大，我却举目无亲，不知哪里是我安身的地方。”又问道：“刘家从前的家人还有谁在？”塞鸿说：“只有无双的使女采苹，现在金吾将军王遂中家。”仙客说：“无双固然再不能相见，要是得见采苹，死也满足了。”于是送上自己的名帖，以本家侄子的礼节求见遂中，向他仔细说了事情的经过，愿意出高价为采苹赎身。遂中看重仙客的为人，为他的遭遇感动而答应了他的请求。
仙客租了房屋，跟塞鸿、采苹一同居祝塞鸿常说：“公子年岁渐渐大了，应该求取一官半职。成天悒郁不乐，怎么去打发时光呢？”仙客被他的话打动了，凭着交情恳求遂中帮他。遂中把仙客推荐给京兆尹李齐运。齐运根据仙客以前的资格，任命他为富平县尹，主管长乐驿的事务。
过了几个月，忽然报告有宫中的使者押领宫女三十人前往皇陵，供陵园使唤，要在长乐驿过夜。十辆毡车安顿下来后，仙客对塞鸿说：“我听说选在掖庭的宫女，不少是官宦人家的女儿，恐怕无双就在其中。你悄悄去为我看一下，可以吗？”塞鸿说：“宫中的女子有数千人，怎么就会派上无双？”仙客说：“你只管去看看，人事是难以预料的。”
于是叫塞鸿假扮驿史，在那些宫女住处的帘子处煮茶。又给了塞鸿三千钱，跟他约定说：“你要守着茶具，片刻不要离开。如果看到些什么，立刻来向我报告。”塞鸿答应着去了。宫女们都在帘子里面，塞鸿不能看到她们，但能听见夜里她们的说话声。到了深夜，各种响动都停息了。塞鸿洗茶具管火炉，一刻也不敢睡。忽然听见帘后有人唤他说：“塞鸿，塞鸿，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王郎身体好吗？”说完，就呜咽着哭起来。塞鸿说：“公子现在主管这个驿站。今天他疑心娘子在宫中的来人中，让塞鸿前来问候。”无双又说：“我不能多说。明天我离去后，你去东北西房间阁子中的紫色褥子下，取出我的书信送给公子。”
说完，便离开了。接着塞鸿忽然听见帘子里面喧闹起来，说：“宫女中邪晕倒了。”使者很着急地索找汤药，晕倒的宫女正是无双。塞鸿连忙报告仙客，仙客吃惊地说：“我怎么才能见她一面？”塞鸿说：“眼下正在修理渭桥。公子可以冒充修桥的官员，车子过桥时，靠近车子站着。
无双如果认出你来，必定会掀开车帘，你就能够瞥见她了。”仙客便照他的话去做。到第三辆车子经过时，果然车帘掀开了，仙客偷偷看见，里面真是无双。仙客悲感怨慕交集，难以抑制自己的情绪。
塞鸿后来在阁子中褥子下找到无双的书信，送交仙客。信是用五张花笺纸写的，都是无双的笔迹，词句哀伤真切，叙述详尽，仙客看着信，含恨流下了眼泪，感到从此再也见不到无双了。信中最后说：“时常听见敕使说，富平县的古押衙是世上一位热心人。如今你能否去求他帮助呢？”仙客于是呈文京兆府，请求解除他的驿站的职务，回去担任富平县尹。
到任以后，仙客就开始寻找古押衙，原来他住在乡间。仙客上门拜访，见到了古生。凡是古生想要得到的东西，仙客都尽力为他找到，赠送古生的彩缎和宝玉等，不计其数。然而一年过去了，仙客却没有向古生开口。
任职满期以后，仙客在县中闲居。古生忽然前来，对仙客说：“我古洪是一介武夫，年纪也老了，能有什么用处？公子待我是竭尽了情分。我猜想公子的心意，是有求于老夫。老夫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感激公子对我的深厚恩情，愿粉身碎骨来报效公子。”仙客哭着下拜，将实情告诉了古生。古生仰面朝天，用手拍着自己的头，说：“这件事很难办。但可以为公子试一试，不过不要指望一朝一夕就会有结果。”仙客拜谢说：“只求生前能够看望无双，怎么敢用时间来限制您呢？”这以后过了半年都没有消息。
一天，有人敲门，原来是古生派人送信来。信上说：“去茅山的使者回来了，请来我这里一趟。”仙客骑马赶去，见到古生，古生对那件事却一字不提。仙客问到那位使者，古生说：“杀掉了，请喝茶。”夜深的时候，古生对仙客说：“府上有没有认识无双的女家人？”仙客说有个叫采苹的婢女认识。仙客接着就把采苹带来。古生仔细打量她，一边笑一边高兴地说：“暂且留采苹住几天，公子先回去吧。”
后来过了好几天，忽然听见有人传说：“有大官路过本地，是去处置皇陵里的宫女。”仙客心中感到很奇怪。他让塞鸿去打探处死的宫女是谁，原来正是无双。仙客号啕大哭，叹道：“本来寄希望于古生。
现在无双死了！我该怎么办啊！”他痛哭流涕，不能控制自己。
这天深夜，仙客听到急促的敲门声。等到把门打开，来人正是古生。他领着一乘竹轿进来，对仙客说：“里面就是无双，现在已经死了。
但心口微微有点热气，后天会活过来，用少量汤药喂她，一定要安静隐秘。”说完后，仙客把无双抱入内室，独自守护她。到天亮时，无双全身都温暖过来，她睁眼看见仙客，哭了一声又昏迷过去。一直救治到那天半夜，才又恢复过来。古生又说：“暂借塞鸿在屋后挖一个坑。”土坑渐渐挖深，古生猛地抽刀将塞鸿的头砍落在坑中。仙客又惊又怕，古生说：“公子不要害怕，现在足以报答公子对我的恩惠了。近来我听说茅山道士用药有方。他的药服用后人立刻死去，三天后却能复活。我派人专门去求要，得到一丸。昨天我让采苹假扮成宫中使者，以无双是叛臣子女的罪名，赐她服下这药丸自荆到了陵园，我又自称是死者的亲戚，用一百匹细绢赎得她的尸体。凡是路上经过的驿站，都给了厚重的贿赂，必定不会泄露消息。派去茅山的使者以及抬轿子的人，都被我在野外杀死了。老夫为了公子，必将自杀。公子不能再住这里。门外有一乘轿子，十个随从，马五匹，丝绸两百匹。你五更时分带无双出发，改名换姓浪迹各地以避免灾祸。”说完，举起佩刀。仙客急忙阻拦，但古生的头已经落地了。于是仙客将古生的脑袋和尸身一起掩埋了。
仙客带着无双天不亮就出发，经过蜀地后出三峡，寓居在江陵一带。一直没有听到京城传来有关此事的消息，就带着全家回到襄州邓州自家的别宅中，跟无双百头到老，子孙成群。
唉，人生的离别聚会太多了，但难有比得上这件事的。可以说这是古今从未有过的。无双遭遇乱世，家里被没收财产后又入宫为奴，而仙客的决心死也不会动遥终于遇上了古生，用离奇的办法得到了无双，为此冤死的有十多人。经过艰难的流浪后，得以回到故乡，做了五十年夫妻，这是多么奇异啊！

小说以女主角命名。男主角名叫王仙客。他在父亲亡后，和母亲一起住在舅舅家，与舅刘震的女儿无双自幼在一起。仙客母临危时与刘震定下了他们的婚事。仙客服丧期满回到京师后，舅舅依然待他以舅甥之礼， 否认了这门亲事，“向前亦未许也。”这时，节度使李希烈、姚令言反叛 皇帝百官出逃。在一片混乱中，刘震将无双许给仙客，命仙客押领家财，先到城外等候，而刘震一家却没能出城。三年后，叛乱平定，仙客又进京寻访舅舅，遇到仆人塞鸿，并听说刘震及其夫人因作了伪官，被处极刑，无双也没入掖庭。仙客在金吾将军王遂中家中求得无双婢女采萍，并因王遂中的推荐作了富平县尹，知长乐驿。几个月后，有三十名宫女在前往陵园途中宿于长乐驿。仙客命塞鸿假作驿吏，烹茗于帘外，巧遇无双。并与无双在渭桥之上相见。无双褥下留书，提出富平县的古押衙可求。于是仙客结识古押衙古洪，并在他的帮助下，最终与无双团聚，白头偕老。
小说以藩镇作乱为背景，生动地描述了大动乱年代下一对青年男女曲折的爱情经历。在作者的笔下，男女主人公的悲欢离合与社会的动荡相交织，社会的动乱促进了他们的结合，也造成了他们的分离。作者通过对王仙客与刘无双的爱情故事的描写，热情歌颂了执着、专一的爱情，歌颂了王仙客忠诚于爱情，“死而不夺”的精神。同时作为晚唐的作品， 《无双传》也与当时许多作品一样塑造了古押衙这样一个为知己者死的侠义之士，并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掖庭、军阀对人民生活的破坏。
在《无双传》中，作者以王仙客的行动和感情变化作为贯穿始终的主线，而对无双的描写则着重于细节，略加点染。行笔有重有轻，有浓有淡。
王仙客是小说的主人公，他的真正登场是在母亲死后。而在他登场之初，便已开始了他的追求。爱情的道路是如此曲折，他的行动和感情变化直接体现了爱情发展的起伏。为了爱情，他变卖了自己的行李作为使费，但得到的是舅舅毁约的消息;在兵乱的紧张时刻，他得到了舅舅对婚事的应允，但随之而来的是舅舅全家的陷于城内。京师重整之后，他终于访得了舅舅一家的住址，但未及造访，又传来无双没入掖庭的消息。命运的安排，使他们在渭桥相会。以此为转机，此后由于侠义之士古押衙的帮助，使他们本已无望的爱情有了新的希望，但是这希望化为现实的过程是这样缓慢和神秘，使我们的主人公总是处在一种焦急的等待中。作者这一段描写，着意渲染了一种神秘的气氛。古洪答应帮忙，但却半年无消息，忽然一天古生来信，借去了采萍，此后又是数日，等来的竟是无双被处死的消息。仙客由希望而绝望。但是，正当他陷入绝望之时，无双却奇迹般地降临到他的身边。 《无双传》的作者，就是这样在不断的悬念中酝酿着小说的高潮。
此外， 《无双传》的细节描写也较为突出，语言简炼，明白生动。比如描写刘震听说兵乱之后的惊慌，他“忽然走马入宅，汗流气促，唯言： ‘鏁却大门，鏁却大门!’一家惊骇，不测其由。”寥寥数语，便将刘震慌乱的神态勾画无余。而刘震那令人摸不着头脑，紧促富有节奏的语言也恰到好处地传达出人物心理的紧张。既造成了动乱的氛围，也刻画了人物。又如驿站中无双与塞鸿隔帘相见一节，也写得非常成功： “‘塞鸿，塞鸿，汝争得知我在此耶?郎健否?’言讫，呜咽。”短短的两句话，两个动作，无双的惊喜，她的一片深情已流露无遗，含蓄而深沉，而这种效果也正符合一个大家闺秀的风格。紧接着，作者又用“忽闻帘下极闹，云‘内家中恶’。中使索汤药甚急，乃无双也。”这样一个细节，从侧面渲染无双的至情，烘托气氛，进行人物塑造。可以说， 《无双传》中人物塑造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得力于细节描写的成功。细节的传神、刻画入微与人物形象的鲜明生动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