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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女

蒲松龄 〔清代〕
  封云亭,太行人。偶至郡,昼卧寓屋。时年少丧偶,岑寂之下,颇有所思。凝视间,见墙上有女子影依稀如画,念必意想所致,而久之不动,亦不灭,异之。起视转真;再近之,俨然少女,容蹙舌伸,索环秀领,惊顾未已,冉冉欲下。知为缢鬼,然以白昼壮胆,不大畏怯。语曰:“娘子如有奇冤,小生可以极力。”影居然下,曰:“萍水之人,何敢遽以重务浼君子。但泉下槁骸,舌不得缩,索不得除,求断屋梁而焚之,恩同山岳矣。”诺之,遂灭。呼主人来,问所见状,主人言:“此十年前梅氏故宅,夜有小偷入室,为梅所执,送诣典史。典史受盗钱五百,诬其女与通,将拘审验,女闻自经。后梅夫妻相继卒,宅归于余。客往往见怪异,而无术可以靖之。”封以鬼言告主人。计毁舍易楹,费不资,故难之,封乃协力助作。
  既就而复居之。梅女夜至,展谢已,喜气充溢,姿态嫣然。封爱悦之,欲与为欢。瞒然而惭曰:“阴惨之气,非但不为君利,若此之为,则生前之垢,西江不可濯矣。会合有时,今日尚未。”问:“何时?”但笑不言。封问:“饮乎?”答曰:“不饮。”封曰:“坐对佳人,闷眼相看,亦复何味?”女曰:“妾生平戏技,惟谙打马。但两人寥落,夜深又苦无局。今长夜莫遣,聊与君为交线之戏。”封从之,促膝戟指,翻变良久,封迷乱不知所从,女辄口道而颐指之,愈出愈幻,不穷于术。封笑曰:“此闺房之绝技。”女曰:“此妾自悟,但有双线,即可成文,人自不之察耳。”更阑颇怠,强使就寝,曰:“我阴人不寐,请自休。妾少解按摩之术,愿尽技能,以侑清梦。”封从其请。女叠掌为之轻按,自顶及踵皆遍;手所经,骨若醉。既而握指细擂,如以团絮相触状,体畅舒不可言:擂至腰,口目皆慵;至股,则沉沉睡去矣。
  及醒,日已向午,觉骨节轻和,殊于往日。心益爱慕,绕屋而呼之,并无响应。日夕女始至,封曰:“卿居何所,使我呼欲遍?”曰:“鬼无所,要在地下。”问:“地下有隙可容身乎?”曰:“鬼不见地,犹鱼不见水也。”封握腕曰:“使卿而活,当破产购致之。”女笑曰:“无须破产。”戏至半夜,封苦逼之。女曰:“君勿缠我。有浙娼爱卿者,新寓北邻,颇极风致。明夕招与俱来,聊以自代,若何?”封允之。次夕,果与一少妇同至,年近三十已来,眉目流转,隐含荡意。三人狎坐,打马为戏。局终,女起曰:“嘉会方殷,我且去。”封欲挽之,飘然已逝。两人登榻,于飞甚乐。诘其家世,则含糊不以尽道,但曰:“郎如爱妾,当以指弹北壁,微呼曰:‘壶卢子’,即至。三呼不应,可知不暇,勿更招也。”天晓,入北壁隙中而去。次日女来,封问爱卿,女曰:“被高公子招去侑酒,以故不得来。”因而剪烛共话。女每欲有所言,吻已启而辄止;固诘之,终不肯言,欷嘘而已。封强与作戏,四漏始去。自此二女频来,笑声彻宵旦,因而城社悉闻。
  典史某,亦浙之世族,嫡室以私仆被黜。继娶顾氏,深相爱好,期月夭殂,心甚悼之。闻封有灵鬼,欲以问冥世之缘,遂跨马造封。封初不肯承,某力求不已。封设筵与坐,诺为招鬼妓。日及曛,叩壁而呼,三声未已,爱卿即入。举头见客,色变欲走;封以身横阻之。某审视,大怒,投以巨碗,溘然而灭。封大惊,不解其故,方将致诘。俄暗室中一老妪出,大骂曰:“贪鄙贼!坏我家钱树子!三十贯索要偿也!”以杖击某,中颅。某抱首而哀曰:“此顾氏,我妻也!少年而殒,方切哀痛,不图为鬼不贞。于姥乎何与?”妪怒曰:“汝本浙江一无赖贼,买得条乌角带,鼻骨倒竖矣!汝居官有何黑白?袖有三百钱便而翁也!神怒人怨,死期已迫。汝父母代哀冥司,愿以爱媳入青楼,代汝偿贪债,不知耶?”言已又击,某宛转哀鸣。方惊诧无从救解,旋见梅女自房中出,张目吐舌,颜色变异,近以长簪刺其耳。封惊极,以身障客。女愤不已,封劝曰:“某即有罪,倘死于寓所,则咎在小生。请少存投鼠之忌。”女乃曳妪曰:“暂假余息,为我顾封郎也。”某张皇鼠窜而去。至署患脑痛,中夜遂毙。
  次夜,女出笑曰:“痛快!恶气出矣!”问:“何仇怨?”女曰:“曩已言之:受贿诬奸,衔恨已久。每欲浼君一为昭雪,自愧无纤毫之德,故将言而辄止。适闻纷拏,窃以伺听,不意其仇人也。”封讶曰:“此即诬卿者耶?”曰:“彼典史于此十有八年,妾冤殁十六寒暑矣。”问:“妪为谁?”曰:“老娼也。”又问爱卿,曰:“卧病耳。”因冁然曰:“妾昔谓会合有期,今真不远矣。君尝愿破家相赎,犹记否?”封曰:“今日犹此心也。”女曰:“实告君:妾殁曰,已投生延安展孝廉家。徒以大怨未伸,故迁延于是。请以新帛作鬼囊,俾妾得附君以往,就展氏求婚,计必允谐。”封虑势分悬殊,恐将不遂。女曰:“但去无忧。”封从其言。女嘱曰:“途中慎勿相唤;待合卺之夕,以囊挂新人首,急呼曰:‘勿忘勿忘!’”封诺之。才启囊,女跳身已入。
  携至延安,访之,果有展孝廉,生一女,貌极端好,但病痴,又常以舌出唇外,类犬喘日。年十六岁无问名者,父母忧念成痗。封到门投刺,具通族阀。既退,托媒。展喜,赘封于家。女痴绝,不知为礼,使两婢扶曳归所。群婢既去,女解衿露乳,对封憨笑。封覆囊呼之,女停眸审顾,似有疑思。封笑曰:“卿不识小生耶?”举之囊而示之。女乃悟,急掩衿,喜共燕笑。诘旦,封入谒岳。展慰之曰:“痴女无知,既承青眷,君倘有意,家中慧婢不乏,仆不靳相赠。”封力辨其不痴,展疑之。无何女至,举止皆佳,因大惊异。女但掩口微笑。展细诘之,女进退而惭于言,封为略述梗概。展大喜,爱悦逾于平时。使子大成与婿同学,供给丰备。年余,大成渐厌薄之,因而郎舅不相能,厮仆亦刻疵其短。展惑于浸润,礼稍懈。女觉之,谓封曰:“岳家不可久居;凡久居者,尽阘茸也。及今未大决裂,宜速归!”封然之,告展。展欲留女,女不可。父兄尽怒,不给舆马,女自出妆资贳马归。后展招令归宁,女固辞不往。后封举孝廉,始通庆好。
  异史氏曰:“官卑者愈贪,其常情然乎?三百诬奸,夜气之牿亡尽矣。夺嘉偶,入青楼,卒用暴死。吁!可畏哉!”康熙甲子,贝丘典史最贪诈,民咸怨之。忽其妻被狡者诱与偕亡。或代悬招状云:“某官因自己不慎,走失夫人一名。身无余物,止有红绫七尺,包裹元宝一枚,翘边细纹,并无阙坏。”亦风流之小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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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及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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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太行人封云亭,青年丧妻,十分寂寞,便到府城去散心。有一天正在旅店里歇息,一阵睡意朦胧,隐隐约约地看见墙上显出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影,像是一幅画悬在那里。起初封生还嘲笑自己想老婆想疯了,可凝神注视了好半天,画影并不消失;再凑近细瞧,更清晰了:真真切切一个少女,却是一脸苦相,伸着舌头,脖上还挂着绳套。封生正在惊愕不定,那少女却像要从墙上慢慢走下来。封生知道碰上吊死鬼了,然而大白天,胆子总是壮些,便说:“娘子不必吓唬小生。您如有奇冤,小生可以为您效力。”这一说,女子身影真地落下来了,说:“你我萍水相逢,怎敢贸然以大事相托呢?然而九泉之下的枯骨,这么多年了,舌头缩不回去,绳套也脱不掉,实在是苦不堪言。求求您,让主人砍断这屋梁,烧掉它,您对我就恩重如山了。”封生答应去办,影子也就消失了。封生就招呼店主人来,打听这是怎么回事。店主人介绍说:“十多年前,这里是梅家的住宅。一天夜里小偷进来,被梅家逮住了,送到县府里交给典史。不料典史接受了小偷的三百文钱贿赂,竟诬陷梅家女儿与小偷通奸,要把梅女拘上大堂,让法医检验。梅女听说后,就上吊死了。不久,梅家夫妇也相继去世,宅院就归了我。这些年,旅客常说见鬼见怪的,可总也没法儿让它安静下来。”封生便把吊死鬼的要求转达给店主人。店主人一盘算,拆掉房顶换大梁,耗资太大,负担不起,面有难色。封生便慷慨解囊相助,完成了这项工程。修好之后,封生依旧住在这座房子里。
夜间,梅女来了,翩翩然一个万福,向封生表示感谢。言谈之间,喜气洋洋,举手投足,窈窕轻盈,原来是个十分秀气的姑娘。封生不禁油然而生爱慕之心,梅女却凄然而又羞涩地说:“鬼的阴气,对您是有害的。再说这样私合,我生前的耻辱,岂不是淘尽西江之水也洗不清了吗?咱们将来肯定会美满地结合,现在还不到时候。”封生忙问:“要到什么时候?”梅女嫣然一笑,不再作声。封生说:“喝点酒吧?,梅女说:“我不会饮酒。”封生不禁笑起来:“坐对佳人,光是默默地对着眼儿看,又有什么味道啊!”梅女说:“我生平的喜好,只有下打马棋。可是只两人下也不热闹;再说深更半夜的,也没处去找棋盘。的确,长夜也够难打发的,那我就跟您玩翻线花的游戏吧。”封生只好依他。两人促膝盘坐,封生叉开手指,梅女翻弄起来。真没想到,这小小玩艺儿,竟然变幻无穷。工夫一长,封生竟糊涂起来,不知该如何动作了。梅女笑着教他,又用眼神示意,愈变愈奇,愈奇愈妙。封生乐不可支地说:“这真是闺房里的绝技啊!”梅女说:“这玩法是我自己悟出来的。只要有这两根线,就可以织成任何花纹图案,不过一般人不细心揣摩罢了。”夜深了,玩累了,梅女就让封生就寝。她说:“我是阴间的人。是不睡觉的。你自己歇息吧。我小时候懂点按摩术,愿意奉献小技,帮您做个美梦吧。”梅女开始按摩,先是两手叠起,轻揉慢搓,从头到脚按摩一遍。梅女细手所过之处,封生觉得骨肉松缓,像醉了似的,懒洋洋的。接着梅女又轻握拳头细细捶擂了一遍,封生更觉得如同被棉絮团儿敲打一样,浑身舒畅,妙不可言。擂到腰间,已经闭目合眼,懒懒地要睡了。到大腿,已经沉沉进入梦乡。
封生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起床后只觉骨节轻松,和以往的感觉完全不同,心里更加爱慕梅女,绕着屋墙呼唤她的名字,却没有声音答应。晚间,梅女才来了。封生心急地问:“你究竟住在哪里?叫我呼唤了个遍!”梅女笑笑说:“鬼哪有一定的住处,总之在地下就是了。”封生忙问:“地下有缝,能容下你吗?”梅女又说:“鬼不见地,如同鱼不见水一样。”封生握住梅女的手说:“只要能让你活过来,我倾家荡产,在所不惜!”梅女笑了笑说:“也用不着倾家荡产。”两人又开始玩翻线花的游戏,直到深夜。封生又苦苦逼迫梅女,梅女说:“你别缠我。有个浙江妓女,名叫爱卿,挺风流标致的,新近就住在北邻。明天晚上我招她来暂且陪你如何?”第二天晚上,梅女果然领来一个少妇,看去约三十岁,顾盼巧笑,媚眼飞情,一派风骚放荡,这便是妓女爱卿了。三人凑在一起下“打马棋”,棋罢梅女告辞,爱卿陪封生过夜。封生询问爱卿的家世,爱卿含含糊糊,不肯明说,只是说:“您如果喜欢我,就用手指弹弹北间的墙壁,小声喊‘壶卢子’,我就会来。如果喊三声还没人答应,那就是我没空儿,就别再喊了。”天明时,爱卿果然隐身到北墙上消失了。第二天晚上,梅女一个人来了,封生问爱卿为何不来,梅女说:“被高公子招去陪酒去了。”两人坐下剪明灯烛叙谈起来。正在兴浓之际,梅女却沉默了。一会儿动动嘴唇,像有话要说,可话到嘴边又不出口。封生再三追问,梅女只是抽泣流泪,始终不肯明言。封生勉强拉她翻线花,到底打不起精神来,四更天便走了。
此后,梅女常与爱卿一起到封生住处来,说笑声通宵达旦,因而这事传遍了全城,远近皆知。恰巧有位典史,本是浙江的世族,因妻子与仆人通奸,被他休掉了;又娶了一个顾氏,感情倒是很好,不幸才一个多月就死了,所以心里老是思念她。现在听说封生有两个鬼友,想向他打听一点阴间情况,看自己与顾氏还有无缘分,于是骑马来拜访封生。起初,封生不肯应承,经不起这位典史苦苦哀求,便设筵请典史饮酒,答应晚间招鬼妓来商量。日落天黑,室内暗下来之后,封生走到北墙,边敲边小声呼唤了三声。话音未落,爱卿已经出现了。谁知她抬头一见典史,面色突变,扭头便走。封生正要上前拦阻,这位典史早已气得抓起一个大碗猛投过去,随着“哗啦”一声响,爱卿飘然消失了。封生大吃一惊,正要问是何缘故,忽然一个老太婆从暗室里冒出来,开口便骂:“你这贪财害命的黑心贼!你砸坏了我家的摇钱树!得赔我三十吊钱!”一边骂,一边抡起拐杖就打,恰巧打到典史的头顶上。典史抱头哀哭着喊:“那女子是顾氏,我老婆呀!我还正为她年轻轻的死了而哀痛呢,谁想到她作了鬼还不正经!可这与你这老婆子有何相干呢?”老太婆气冲冲地斥责他说:“你本不过是浙江的一个无赖地痞,花钱买了这个臭官,戴上这条乌角带子,鼻梁骨就倒竖起来朝了天啦!你当官有什么黑白?袖里有三百钱贿赂你,就是你亲爹!你这神怒人怨的东西,死期就在眼前了!是你爹娘在阴司里再三哀求,情愿让你媳妇入青楼当妓女,替你偿还那些贪债,你自己还蒙在鼓里哪!”说罢,抡起拐杖又打,典史吓得在地上打滚哀叫。封生在旁边又惊讶又着急,又想不出办法排解。忽见梅女从房中出来,一见典史,登时气得张目结舌,脸色全白了,扑过来摘下头簪照典史就刺。封生更吓坏了,赶紧用身子遮住典史,劝说:“他即使有罪,可死在这里,小生就不好交待了。请您千万投鼠忌器吧!”梅女一想,这才住手;又拉住老太婆:“那就为我封郎着想,暂时叫他再活一煞吧!”这位典史一见,慌忙抱头鼠窜而去。听说回到衙门就患了头疼,半夜就死了。
第二天晚上,梅女来了,一见面就兴高采烈地说:“真痛快!总算出了这口恶气!”封生这才问:“你们究竟有何仇怨?”梅女说:“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受贿诬奸的,就是这家伙!我含冤已经多年了。每每想求你替我伸冤昭雪,总是自愧对你还没半点好处,所以才欲言又止。 昨天碰巧听见打架,偷偷一听,没承想正是仇人!”封生也惊讶地说:“原来他就是诬害你的那个坏蛋!”梅女说:“他在这县里当典史十八年了,我含冤而死也十六年了!”封生又问老太婆是谁,梅女说是一个老鸨儿;又问爱卿,梅女说:“她正在生病呢。”
大冤已报,梅女这才微笑着对封生说:“我当初说过结合有期,现在不远了。你曾说过情愿倾家荡产赎我,自己还记着吗?”封生说:“今天还是那份心思。”梅女说:“实话告诉你吧:我死的那天就已经转生在延安展孝廉家了。只因为大仇未报,所以至今滞留在这里。现在请你用新布做一个小口袋把我的鬼魂装上,让我随着你去。你到那里就向展家求婚,我保证他家一定答应。”封生还担心两家门第相差悬殊,不一定成功。梅女说:“放心,只管去吧。”又嘱咐封生说:“途中千万别呼唤我。待到成婚的晚上,将小布袋挂在新娘子头上,赶紧呼唤‘莫忘莫忘’,就大功告成了。”封生一一答应着。准备停当后,封生把小布袋打开,梅女跳了进去,然后一齐上延安。
延安果然有个展孝廉,有个姑娘,长相挺俊,就是有痴呆病,舌头又常伸在唇外,就像大热天狗喘气一样,难看又吓人,所以十六岁了,没有敢来提亲的,这简直成了爹娘的一块心病。封生先登门递上帖子,介绍了自家情况;然后托媒说亲。展家自然高兴,便把封生招赘到家中来。举行婚礼的时候,新娘子依然傻乎乎的,什么礼节也不懂,两个婢女一边一个扶着拖着才进了洞房。婢女们离开后,她竟然解开上衣大襟,露出乳房,直冲着封生憨笑。封生便取出小布袋挂在新娘子头上低声呼唤起来:“莫忘莫忘!”新娘子听到呼唤声,沉思起来,凝神对封生端详着,目光渐渐亮起来。封生笑着说:“您不认得小生了吗?”又举着小布袋摇晃摇晃,新娘子清醒了,这才急忙掩上衣衿,两人亲亲热热说笑起来。第二天清早,封生先上堂拜见岳父。展举人安慰他说:“我闺女痴呆无知,蒙你看得起,既然成了亲,你如有意,我家有些聪明丫鬟,你看中哪个,我一定赠给你,决不吝惜。”封生竭力辩白,说小姐并不傻,举人倒疑惑不解起来。一会儿,女儿也上堂来拜亲,举止大方知礼,举人更加惊异,女儿微微一笑而已。举人询问其中缘故,女儿羞涩难说,还是封生从旁把情由大体述说一番。举人更加高兴,比以前更疼爱这个女儿。从此让儿子大成与封生一块儿读书学习,一切供应都很丰盛。
过了一年多,先是大成逐渐对封生流露出瞧不起的神色,郎舅之间不再和睦;接着奴仆们也看人下菜碟,开始在主人面前讲封生的坏话。展举人听多了流言蜚语,对封生的礼数也不那么讲究了。展女觉察到这些,就劝封生说:“丈人家终究不是长久住处。那些长住丈人家的,全是些废物。趁现在还没有大裂痕,咱还是早点回家吧。”封生也深以为然,于是向岳父告辞。举人想留下闺女,展女不愿意。这一来,父亲加兄长都火了,索性不给车马。展女便拿出自己的首饰变卖了,雇了一套车马回家。后来举人还写信让女儿回娘家看看,展女坚持不去。直到封生中举,两家才通好往来。
异史氏说:“官位卑下的越发贪赃枉法,人世的常情都是这样的吗?拿了三百文钱就干起诬蔑人家通奸的事儿,这种人的良心已经丧尽了。把典史的美貌妻子夺过来,再把她送到妓院,最终再让他突然死掉。哎!这种报应真是可怕呀!”
康熙的甲子年间,在贝丘那个地方有个典史最为贪婪欺诈,老百姓都对他怨气冲天。忽然间他的老婆被一个狡诈之徒用引诱的办法拐走了。有个人代为悬挂一张寻人启事说:“某某官员因为自己不够谨慎,竟让一位夫人跑掉了。她身边没有什么富余的东西,只带有七尺红绫,用它包裹着一颗元宝,元宝是翘边细纹的,而且完整无缺,毫无损坏。”这也是对这个贪官的风流韵事的小小的报应吧!
注释
(1)太行(háng):山名,在山西高原与河北平原之间。这里指太行山地区。
(2)岑寂:冷清,寂寞。
(3)极力:尽力,竭力。
(4)萍水之人:偶然相遇的人。浮萍随水,飘泊无定,因此用以比喻偶然相遇。王勃《滕王阁序》:“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5)焚之: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焚”。
(6)典史:官名,元置,知县的属官。清制,由典史掌管缉捕、狱囚等事。
(7)靖:平息。
(8)费不赀:费用太多。不赀,不可计量。
(9)瞒然:惭愧貌。《庄子·天地》:“子贡瞒然惭,俯而不对。”
(10)生前之垢:指典史诬陷之辱。垢,耻辱。
(11)西江不可濯矣:意谓尽长江之水也无法洗清。西江,西来之江,指长江。濯,洗涤。
(12)打马:打双陆也称打马。双陆的棋子称“马”,古时闺中流行的类似棋类的博戏。宋李清照《打马图经·打马赋》:“打马爰兴,樗蒱遂废。实博弈之上流,乃深闺之雅戏。”
(13)局:棋盘。
(14)交线之戏:一种小儿游戏,俗称“翻线”。一人架线于双手手指,线股对称成双;另一人接过,翻成另一花样;如此轮换翻弄,花样变化不尽。
(15)戟指:食指和拇指伸直,如戟形。此用以架线。
(16)口道:口中讲说。颐指:颔示指点。颐,下颔。
(17)文:文采、纹理;指翻线的花样。
(18)侑,助。清梦:犹言“雅梦”,对别人睡眠的敬称。
(19)嘉会方殷:欢会正盛。
(20)于飞:比翼而飞,以喻男女欢会,两情相得。《诗·大雅·卷阿》:“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
(21)剪烛共话:灯下闲谈。剪烛,剪去烛花,使烛光明亮。
(22)吻已启而辄止:意谓话到唇边总是不说。吻,唇边。
(23)城社:犹言全城。社,里社。
(24)浙:浙江省。
(25)私仆:与仆人私通。黜:此指休弃。
(26)期(jī基)月:满一月。
(27)造:登门拜访。
(28)溘(kè刻)然:忽然。
(29)三十贯索:三十串铜钱。
(30)买得条乌角带:意谓花钱买了个小小的官职。乌角带,用乌角圆板四片,镶以银边为饰的腰带,明代最低级官员的腰饰。
(31)鼻骨倒竖:谓其仰面朝天,傲气十足。
(32)青楼,指妓院。南朝刘邈《万山见采桑人》诗:“倡妾不胜愁,结束下青楼。”
(33)少存投鼠之忌:意谓免得使我受到牵连,请暂住手。投鼠之忌,以物投掷老鼠,应顾忌到砸坏老鼠所盘踞的器物,故古谚语有云:“欲投鼠而忌器。”见《汉书·贾谊传》。
(34)暂假馀息:暂且留他一命。假,贷、宽容。馀息,残存的气息,指垂死之身。
(35)纷拿:纷乱,犹言纷攘。
(36)势分:家势与身份。
(37)类犬喘日:像狗在烈日下伸舌喘息。
(38)问名:古代婚礼程序之一。男家具书,请人到女家问女之名。女方复书,具告女的出生年月和女生母姓氏。男方据此占卜婚姻凶吉。这里指作媒、提亲。
(39)痗(mèi 妹):忧愁之病。此据青柯亭本,原作“癖”。
(40)燕笑:指闺房谈笑。
(41)青眷:青眼相看:指看中、喜爱。眷,顾视。
(42)靳:吝惜。
(43)进退:为难的样子。
(44)厌薄:嫌憎鄙视。
(45)郎舅:郎,妻称丈夫曰“郎”。舅,夫称妻的兄弟为“舅”。不相能,不相容。
(46)刻疵其短:刻薄地诽谤他的短处。疵,诽谤。
(47)浸润:日积月累的谮言,如水浸润。《论语·颜渊》:“浸润之谮,肤受之愬。”
(48)贳(shì 世):赊,借,贷,雇。
(49)夜气之牿(gù 雇)亡尽矣:意谓良心丧尽。《孟子·告子上》:“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牿亡之矣。牿之反复,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孟子以“夜气”比喻未受物欲影响的清明纯洁的心境。牿,同“梏”。梏亡,指因受物欲束缚而失去善心。
(50)卒:终于。用:因而。
(51)康熙甲子:指康熙二十三年,即公元一六八四年。
(52)贝丘:古地名,在今山东博兴东南。《左传·庄公八年》:“齐侯游于姑棼,遂田于贝丘。”此指博兴县。
(53)招状,寻人招贴。
(54)阙坏:残缺。
(55)小报:小小的果报;指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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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作品讲了三个故事,一个是善心书生意外得佳偶的故事,一个是贪心典史横遭报应的故事,一个是含冤女鬼复仇雪恨的故事。三个故事穿插交织在一起,所用的基本艺术手段是两种,一是打破人鬼界限,二是巧用巧合方法。善心书生封云亭住进了梅女上吊的房间,帮助梅女焚梁取索,人鬼成为至交。由于梅女预知将来的好姻缘,故不肯与封生苟合,在封生的强烈要求下,梅女只好请鬼妓出来解围。没想到鬼妓却恰是梅女仇人的亡妻。又恰逢典史悼念亡妻,来求封生助他一通人鬼。典史没想到亡妻却在阴间做了鬼妓,顿时演了一场人夫打鬼妻、鸨母来帮忙的闹剧,引动梅女出来看热闹,于是仇人相见,报仇雪恨。梅女悬索既解,又已惩罚仇人,便请封云亭携带她的灵魂前往她早已投胎降生之家,让魂归躯体,成就美好姻缘。
作品对贪心典史的斥责惩罚是不遗余力的:他的前妻私仆,休弃以后续娶的妻子个把月就死了,而且在阴间做了鬼妓,作者借鬼鸨母之口明说是代他还贪债,这样,就两次把绿帽子扣在他的头上,使他羞辱不堪。作者又让鬼鸨母出来痛揭老底,把他骂得狗血淋头,打得抱头嚎叫,最后让梅女出来报仇雪恨,长簪刺耳,在鬼鸨母和梅女的夹击下,这个得了强盗三百钱就诬蔑梅女与强盗通奸的贪心典史,半夜就一命呜呼了,而梅女却朝气蓬勃地走向了新的生命旅途,而且得到了美满的姻缘。
极有意趣的则是梅女灵魂归体的情节。梅女因为颈索未解,又深仇未报,故虽已投生展家,却灵魂淹留原处等待机会。所以展家姑娘虽容貌极好,却常舌出唇外,作吊死鬼模样,又魂未归体,故憨痴呆傻。等到装梅女灵魂的绸囊由封生携往挂置头上,灵魂一旦入窍归体,展女顿时“举止皆佳”,再无吐舌痴态。
一个短篇故事,写了人鬼仇,也写了人鬼情,等仇人先等来情人,由情人引来仇人,仇报情深,共赴良缘,读来趣味盎然,而所受启示亦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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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女》写封云亭外出住到一房子里,看到墙上有女人影子,皱眉,伸舌,脖子上套绳索,是个吊死鬼。这吊死鬼大白天从墙上走下来,请求封云亭把房梁烧掉,那样她就可以在泉下得到安宁。封云亭把看到的情况告诉主人,主人对他说,十年前这房子是梅家故宅,夜里进来小偷,被梅家的人抓住送到官府,官府审案的典史收了小偷三百铜钱,就说,这个深夜逾墙入室的人不是小偷,是梅女的情人。梅女受到极大污辱,气愤地吊死了,梅家夫妇也相继死去。封云亭出钱烧了房梁,梅女来感谢她。封云亭想跟她谐鱼水之欢。被拒绝。梅女说,我如果这样做,生前被诬陷的罪名就洗不掉了。梅女给封云亭介绍个鬼妓。
后来地方上的典史也来找封云亭,说他的老婆死了,他很想念他,能不能帮忙在阴世找找她?封云亭把鬼妓叫来,想让鬼妓给问一下。鬼妓一到,原来正是典史的妻子!典史拿巨碗砸过去,鬼妓消失,来了阴间妓院的老鸨,对典史破口大骂:你本是浙江一个无赖,拿钱买了个典史小官,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你做官有什么清白?哪个人袖筒有三百铜钱,你就当他是你亲爹了。你搞得神怒人怨,你死了的爹娘哀求阎王,情愿把媳妇送到阴司的青楼代你还债!梅女出来,用长簪刺典史,典史狼狈而逃,回到寓所一命呜呼。
梅女自杀后已经托生到一个孝廉家做女儿,因为前世冤情没得到申雪,鬼魂灵留在阴世寻找报仇的机会,再世为人的孝廉女则是个整天伸着舌头的傻子,报仇雪恨后,封云亭娶傻女为妻,梅女的灵魂回归,傻女成了聪明的美女。
梅女的爱情故事里蕴含深刻社会内容,梅女只有变成鬼也只能变成鬼,才能复仇,现实生活中人不能做的事,鬼做了,做得痛快淋漓,大快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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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松龄
蒲松龄(1640-1715)字留仙,一字剑臣,别号柳泉居士,世称聊斋先生,自称异史氏,现山东省淄博市淄川区洪山镇蒲家庄人。出生于一个逐渐败落的中小地主兼商人家庭。19岁应童子试,接连考取县、府、道三个第一,名震一时。补博士弟子员。以后屡试不第,直至71岁时才成岁贡生。为生活所迫,他除了应同邑人宝应县知县孙蕙之请,为其做幕宾数年之外,主要是在本县西铺村毕际友家做塾师,舌耕笔耘,近40年,直至1709年方撤帐归家。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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