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德中,扬州富人吴防御居春风楼侧,与宦族崔君为邻,交契甚厚。崔有子曰兴哥,防御有女曰兴娘,俱在襁褓。崔君因求女为兴哥妇,防御许之,以金凤钗一只为约。 既而崔君游宦远方,凡一十五载,并无一字相闻。
女处闺闱,年十九矣。其母谓防御曰:“崔家郎君一去十五载,不通音耗,兴娘长成矣,不可执守前言,令其挫失时节也。”防御曰:“吾已许吾故人矣,况成约已定,吾岂食言者也。”女亦望生不至,因而感疾,沉绵枕席,半岁而终。父母哭之恸。 临敛,母持金凤钗抚尸而泣曰:“此汝夫家物也,今汝已矣,吾留此安用!”遂簪于其髻而殡焉。
殡之两月,而崔生至。防御延接之,访问其故,则曰:“父为宣德府理官而卒,母亦先逝数年矣,今已服除,故不远千里而至此。”防御下泪曰:“兴娘薄命,为念君故,得疾,于两月前饮恨而终,今已殡之矣。”因引生入室,至其灵几前,焚楮钱以告之,举家号恸。 防御谓生曰:“郎君父母既殁,到途又远,今既来此,可便于吾家宿食。故人之子,即吾子也,勿以兴娘殁故,自同外人。”
即令搬挈行李,于门侧小斋安泊。将及半月。时值清明,防御以女殁之故,举家上冢。 兴娘有妹曰庆娘,年十七矣,是日亦同往。惟留生在家看守。
至暮而归,天已曛黑,生于门左迎接;有轿二乘,前轿已入,后轿至生前,似有物堕地,铿然作声,生俟其过,急往拾之,乃金凤钗一只也。欲纳还于内,则中门已阖,不可得而入矣。遂还小斋,明烛独坐。自念婚事不成,只身孤苦,寄迹人入门,亦非久计,长叹数声。方欲就枕,忽闻剥啄扣门声,问之不答,斯须复扣,如是者三度。乃启关视之,则一美姝立于门外,见户开,遽搴裙而入。生大惊。女低容敛气,向生细语曰:“郎不识妾耶?妾即兴娘之妹庆娘也。向者投钗轿下,郎拾得否?”即挽生就寝。生以其父待之厚,辞曰:“不敢。”拒之甚厉,至于再三。女忽赪尔怒曰:“吾父以子侄之礼待汝,置汝门下,汝乃于深夜诱我至此,将欲何为?我将诉之于父,讼汝于官,必不舍汝矣。”生惧,不得已而从焉。至晓,乃去。自是暮隐而入,朝隐而出,往来于门侧小斋,凡及一月有半。
一夕,谓生曰:“妾处深闺,君居外馆,今日之事,幸而无人知觉。 诚恐好事多魔,佳期易阻,一旦声迹彰露,亲庭罪责,闭笼而锁鹦鹉,打鸭而惊鸳鸯,在妾固所甘心,于君诚恐累德。莫若先事而发,怀璧而逃,或晦迹深村,或藏踪异郡,庶得优游偕老,不致睽离也。”生颇然其计,曰:“卿言亦自有理,吾方思之。”因自念零丁孤苦,素质亲知,虽欲逃亡,竟将焉往?尝闻父言:有旧仆金荣者,信义人也,居镇江吕城,以耕种为业。 今往投之,庶不我拒。至明夜五鼓,与女轻装而出,买船过瓜州,奔丹阳,访于村氓,果有金荣者,家甚殷富,见为本村保正。生大喜,直造其门,至则初不相识也,生言其父姓名爵里及己乳名,方始记认,则设位而哭其主,捧生而拜于座,曰:“此吾家郎君也。”生具告以故,乃虚正堂而处之,事之如事旧主,衣食之需,供给甚至。
生处荣家,将及一年。女告生曰:“始也惧父母之责,故与君为卓氏之逃,盖出于不获已也。今则旧谷既没,新谷既登,岁月如流,已及朞矣。且爱子之心,人皆有之,今而自归,喜于再见,必不我罪。况父母生我,恩莫大焉,岂有终绝之理?盍往见之乎?”生从其言,与之渡江入城。将及其家,谓生曰:“妾逃窜一年,今遽与君同往,或恐逢彼之怒,君宜先往觇之,妾舣舟于此以俟。”临行,复呼生回,以金凤钗授之,曰:“如或疑拒,当出此以示之,可也。”生至门,防御闻之,欣然出见,反致谢曰:“日昨顾待不周,致君不安其所,而有他适,老夫之罪也。幸勿见怪!”生拜伏在地,不敢仰视,但称“死罪”,口不绝声。防御曰:“有何罪过?遽出此言。愿赐开陈,释我疑虑。 ”生乃作而言曰:“曩者房帷事密,儿女情多,负不义之名,犯私通之律,不告而娶,窃负而逃,窜伏村墟,迁延岁月,音容久阻,书问莫传,情虽笃于夫妻,恩敢忘乎父母!今则谨携令爱,同此归宁,伏望察其深情,恕其重罪,使得终能偕老,永遂又于飞。 大人有溺爱之恩,小子有宜家之乐,是所望也,惟翼悯焉。”防御闻之,惊曰:“吾女卧病在床,今及一岁,饘粥不进,转侧需人,岂有是事耶?”生谓其恐为门户之辱,故饰词以拒之,乃曰:“目今庆娘在于舟中,可令人舁取之来。”
防御虽不信,然且令家僮驰往视之,至则无所见。方诘怒崔生,责其妖妄,生于袖中,出金凤钗以进。 防御见,始大惊曰:“此吾亡女兴娘殉葬之物也,胡为而至此哉?”疑惑之际,庆娘忽于床上欻然而起,直至堂前,拜其父曰:“兴娘不幸,早辞严侍,远弃荒郊,然与崔家郎君缘分未断,今之来此,意亦无他,特欲以爱妹庆娘,续其婚耳。如所请肯从,则病患当即痊除;不用妾言,命尽此矣。”举家惊骇,视其身则庆娘,而言词举止则兴娘也。父诘之曰:“汝既死矣,安得复于人世为此乱惑也?”对曰:“妾之死也,冥司以妾无罪,不复拘禁,得隶后土夫人帐下,掌传笺奏。妾以世缘未尽,故特给假一年,来与崔郎了此一段因缘尔。”
父闻其语切,乃许之,即敛容拜谢,又与崔生执手歔欷为别。 且曰:“父母许我矣!汝好作娇客,慎毋以新人而忘故人也。”言讫,恸哭而仆于地,视之,死矣。急以汤药灌之,移时乃苏,疾病已去,行动如常,问其前事,并不知之,殆如梦觉。 遂涓吉续崔生之婚。
生感兴娘之情,以钗货于市,得钞二十锭,尽买香烛楮币,赉诣琼花观,命道士建醮三昼夜以报之。复见梦于生曰:“蒙君荐拔,尚有余情,虽隔幽明,实深感佩。小妹柔和,宜善视之。”生惊悼而觉。 从此遂绝。 呜呼异哉!
译文及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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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元朝大德年间,扬州有个富户吴防御使,家住在春风楼一侧,与官宦门第的崔君为邻居,两家交谊很厚。崔家有个儿子叫兴哥,吴防御使有个女儿叫兴娘,都在幼童时期。崔君因而聘求吴家女儿为兴哥的媳妇 ,防御使应许下来,以金凤钗一支为婚约。定亲以后,崔君到远方去做官,总共十五年没听到一个字的音信。
此时,女的在闺阁中已长到十九岁了。她的母亲对防御史说:“崔家女婿一去十五年不通音信 ,兴娘已经长大了,不可遵守前言,让她错过时机。”防御使道:“吾已经应许了旧友,况且双方有了婚约已经确定下来,我难道是自食其言的人吗?”女儿也盼望崔公子回来 ,因而感伤成疾,卧床不起,半年就死去了,父母哭得十分悲痛。临入殓时,母亲拿着那支作为定婚信物的金凤钗,抚着她的尸体哭道:“这是你丈夫家的物件,如今你已亡故 ,我留着它有什么用!”于是就插在女儿的鬓角上,随之殡葬了。
殡葬了两个月,崔公子来了。防御使迎接他,询问原因,公子道:“我父亲在宣德府任推官死去了,母亲比父亲早去世了几年。现在我已经守孝期满,因此不远千里来到这里。”防御使流泪说 :“兴娘命薄,由于怀念你的缘故得了病,于两个月前抱恨死去,现在已经殡葬了。”便引崔公子进入室内,到兴娘灵桌前面,焚烧纸钱以告慰她的灵魂,全家痛哭。防御史对崔公子说 :“公子的父母已经亡故,路途又远,现在已经来到这里,就在我家吃住。老朋友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请不要因为兴娘死去了,就觉得是外人了。”
当即让仆人搬提行李 ,在门旁小房里安顿下来。将近半月,正值清明节,防御使由于女儿新亡的缘故,全家去上坟。兴娘有个妹妹叫庆娘,年龄十七岁,这天也一同前往。只留下崔公子在家看守。
到傍晚全家回来 ,天已经黑了,崔公子在门旁迎接。有轿子两乘,前面的轿子已经进去,后边的轿子来到崔公子跟前,好像有东西掉在地上,叮当作响。等轿子过去,他急忙过去拾,原来是支金凤钗。他想送还给里边 ,通往内宅的门已经关闭,不能进去了。便回到自己小屋里,点着灯烛独坐。想起自己的婚事不成,单身孤苦,寄人篱下,也不是长远的打算。因而长叹几声,正要伏枕就寝,忽然听到啪啪敲门声 ,问是谁,不见回答,片刻间又敲,这样一连几次。起来一看,只见一位美女站在门外,见门开了,便撩起裙子进来。崔公子大为吃惊。女子低头屏气,向公子小声说:“郎君不认识我吗?妾就是兴娘的妹妹庆娘啊。先时把金钗扔在轿下 ,郎君拾到了吗?”说着就挽起崔公子上床就寝。公子因她父亲待自己很厚,推辞道:“不敢!”拒绝得很坚决,并且再三推谢。女子面色忽然变怒道 :“我父亲以子侄之礼仪对待你,安置在我家门下,你却在深夜把我诱骗到这里,想要干什么?我定要告诉父亲,告到官府,必定不会放过你。”公子害怕 ,不得已顺从了她。至拂晓时,女子就走了。自此以后,晚上暗暗进来,早晨又暗暗出去,这样来往于门旁小屋,已有一个半月时间。
一天晚上,她对公子说:“我住在深宅闺房,你居于门外的馆舍里,今天的事幸亏无人知觉。但怕好事多磨,期会容易被阻,一旦行迹暴露出去,父母怪罪,关笼锁住鹦鹉 ,打鸭子惊散了鸳鸯。这对我来说本来是甘心情愿的,对郎君来说,恐怕品德就会受到影响了。依我之见,不如在出事之前行动,带着宝物逃走,或隐踪到偏僻乡村,或藏身到别郡,可望安闲共老 ,不致于被隔离开来。”公子很同意她的打算,说道:“爱妻所说也自有道理,我也正这样考虑。”他因而想到自己孤苦伶仃,一向缺少亲人和知心 ,尽管想逃走,到底往哪里去呢?曾经听父亲说,有个旧仆叫金荣的,是个很有信用和义气的人,住在镇江吕城,以耕种农田为业。现在前去投他,或许不会拒绝我的。到夜里五更天时 ,便与女子轻装而出,雇船渡过瓜州,直奔丹阳,访问村民,果然有个叫金荣的,家里很殷富,现在任本村的保正。公子大喜,直接往他家去。到了那里,刚见面并不相识,公子说了父亲的姓名、官职籍贯及其小名 ,才记起相认,并为主人设灵位哭祭,把公子拥到座位上下拜道:“这是我主人家的相公啊!”公子将原因都告诉了他。就空出正房让公子住下,侍奉他如同旧主人一般 ,衣食需要,供给很周到。
公子住在金荣家将近一年,女子告诉他说:“开始是怕父母责怪,所以才和郎君学卓文君出逃,那是出于不得已啊!如今,去年的陈谷子吃完了,今年的新谷登场了。岁月如同流水 ,已到一周年了。况且,疼爱子女之心,是人人都有的,今天我们自己回去,老人为又能见到孩子而欢喜,一定不会怪罪我们。何况父母生养了我,恩情是再大没有的了,哪有彻底绝情的道理?为什么不回去见父母呢?”公子听从她的话 ,和她一起渡江入城。快到家的时候,她对公子说:“我逃窜出去了一年,如今骤然和郎君同往,只怕会碰在他的气头上。郎君先去窥察一下,我附船靠岸在此等候。”临走 ,她又叫住公子,把金凤钗交给他,说道:“如有怀疑拒阻,拿出这个来给他们看就可以了。”公子到了门口,防御使闻知,欣然出来相见,反而表示歉意道 :“往日照顾不周,使你不能安守在这儿,而去了别处,这是老夫我的罪过。希望不要见怪!”公子拜伏在地上,不敢仰面观看,口中不绝声地只称“死罪”。防御史道 :“你有什么罪过,却说这种话,请陈说明白,以解除我的疑虑。”公子就站起来说道:“往日房帐中的事情守密,儿女之间多情。我担着不义之名 ,触犯了私通之律条,不奉告父母而自婚娶,偷偷地带人逃走,流窜潜伏在荒村,在外拖延岁月,人被长久隔绝,书信问候也没传递。夫妻的感情尽管深厚,父母的恩德怎敢背忘!今天恭谨地携带您的女儿 ,一同归来看望父母。万望二老能体察我的深厚情感,宽恕我们的重罪,我们才能得以白头偕老,永遂凤凰齐飞之愿。岳父母大人有疼爱儿子的恩德,小子我也能获得家庭和睦生活的乐趣。这是我所盼望的 ,只希望能爱怜我们!”防御史听了惊诧道:“我女儿卧病在床上,而今已经一年,饭粥不进,转动身子都得人帮着,哪会有这等事?”公子只想老人是怕名声不好 ,门风受辱,因此才编了这些话来拒绝他,就说:“眼下庆娘就在船上,可令人把她抬来。”
防御使尽管不信,但还是令家仆飞奔前去查看,结果到了那里什么也没见到。正要怒问崔公子,责怪他荒诞虚妄,公子从袖中取出金凤钗来进献上。防御使见了,开始大惊道:“这是我亡女兴娘的殉葬之物啊 ,为何到了这里?”正在疑惑之际,庆娘忽然从床上一跃而起,直到堂前,拜见父亲说:“兴娘今生不幸,早早离开了双亲,远弃在荒郊野外。但和崔家郎君的缘分未断。今天来这里 ,也没别的意思,特地想让爱妹庆娘来接我的婚姻。如果我的请求能听从,那她所患疾病马上就能够痊愈;如果不听我的话,她的生命就此完结了。”全家听了都感到惊慌害怕 ,看她人是庆娘,而言语举止则是兴娘。父亲诘问她道:“你既然已经死了,怎么还能在人世做这种迷乱之事啊?”回答说:“女儿死了,阴司因我无罪 ,并不拘禁我,因此得以隶属在后土夫人帐下,为她掌管书信章奏。因我在尘世上的姻缘未尽,所以特地给我一年的假期,来与崔郎了结这一段姻缘。”
父亲听她言语真切 ,就应许下来。她立即正颜拜谢。又和崔公子拉着手哽咽告别,并且说:“父母答应我了!你好好做个娇客,也请留心不要因新人忘了故人啊!”说罢,就痛哭着倒在地上 ,一看,已经死了。急用汤药灌下,过了一个时辰就苏醒过来,疾病全除,行动和往常一般,问她前事,并不知道,几乎和从梦中刚刚醒来似的。于是,便看了好日子,续接了崔公子的婚事。
崔公子为了感激兴娘爱情,就把那只金凤钗拿到市上卖了,得了二十锭银钱,全都买了香烛纸钱,带到琼花观,请道士做了三天三夜的道场来报答她。兴娘的幽灵又托梦给公子说:“承受郎君荐拔超度 ,看来对我还有情义。你我尽管阴阳两界阻隔,也确实使我深深感激佩服。小妹的性格柔和,你应该好好地看顾她。”崔公子痛悼而惊醒,从此以后便绝无音讯了。唉呀 ,好奇怪啊!
元朝大德年间,扬州有个富户吴防御使,家住在春风楼一侧,与官宦门第的崔君为邻居,两家交谊很厚。崔家有个儿子叫兴哥,吴防御使有个女儿叫兴娘,都在幼童时期。崔君因而聘求吴家女儿为兴哥的媳妇 ,防御使应许下来,以金凤钗一支为婚约。定亲以后,崔君到远方去做官,总共十五年没听到一个字的音信。
此时,女的在闺阁中已长到十九岁了。她的母亲对防御史说:“崔家女婿一去十五年不通音信 ,兴娘已经长大了,不可遵守前言,让她错过时机。”防御使道:“吾已经应许了旧友,况且双方有了婚约已经确定下来,我难道是自食其言的人吗?”女儿也盼望崔公子回来 ,因而感伤成疾,卧床不起,半年就死去了,父母哭得十分悲痛。临入殓时,母亲拿着那支作为定婚信物的金凤钗,抚着她的尸体哭道:“这是你丈夫家的物件,如今你已亡故 ,我留着它有什么用!”于是就插在女儿的鬓角上,随之殡葬了。
殡葬了两个月,崔公子来了。防御使迎接他,询问原因,公子道:“我父亲在宣德府任推官死去了,母亲比父亲早去世了几年。现在我已经守孝期满,因此不远千里来到这里。”防御使流泪说 :“兴娘命薄,由于怀念你的缘故得了病,于两个月前抱恨死去,现在已经殡葬了。”便引崔公子进入室内,到兴娘灵桌前面,焚烧纸钱以告慰她的灵魂,全家痛哭。防御史对崔公子说 :“公子的父母已经亡故,路途又远,现在已经来到这里,就在我家吃住。老朋友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请不要因为兴娘死去了,就觉得是外人了。”
当即让仆人搬提行李 ,在门旁小房里安顿下来。将近半月,正值清明节,防御使由于女儿新亡的缘故,全家去上坟。兴娘有个妹妹叫庆娘,年龄十七岁,这天也一同前往。只留下崔公子在家看守。
到傍晚全家回来 ,天已经黑了,崔公子在门旁迎接。有轿子两乘,前面的轿子已经进去,后边的轿子来到崔公子跟前,好像有东西掉在地上,叮当作响。等轿子过去,他急忙过去拾,原来是支金凤钗。他想送还给里边 ,通往内宅的门已经关闭,不能进去了。便回到自己小屋里,点着灯烛独坐。想起自己的婚事不成,单身孤苦,寄人篱下,也不是长远的打算。因而长叹几声,正要伏枕就寝,忽然听到啪啪敲门声 ,问是谁,不见回答,片刻间又敲,这样一连几次。起来一看,只见一位美女站在门外,见门开了,便撩起裙子进来。崔公子大为吃惊。女子低头屏气,向公子小声说:“郎君不认识我吗?妾就是兴娘的妹妹庆娘啊。先时把金钗扔在轿下 ,郎君拾到了吗?”说着就挽起崔公子上床就寝。公子因她父亲待自己很厚,推辞道:“不敢!”拒绝得很坚决,并且再三推谢。女子面色忽然变怒道 :“我父亲以子侄之礼仪对待你,安置在我家门下,你却在深夜把我诱骗到这里,想要干什么?我定要告诉父亲,告到官府,必定不会放过你。”公子害怕 ,不得已顺从了她。至拂晓时,女子就走了。自此以后,晚上暗暗进来,早晨又暗暗出去,这样来往于门旁小屋,已有一个半月时间。
一天晚上,她对公子说:“我住在深宅闺房,你居于门外的馆舍里,今天的事幸亏无人知觉。但怕好事多磨,期会容易被阻,一旦行迹暴露出去,父母怪罪,关笼锁住鹦鹉 ,打鸭子惊散了鸳鸯。这对我来说本来是甘心情愿的,对郎君来说,恐怕品德就会受到影响了。依我之见,不如在出事之前行动,带着宝物逃走,或隐踪到偏僻乡村,或藏身到别郡,可望安闲共老 ,不致于被隔离开来。”公子很同意她的打算,说道:“爱妻所说也自有道理,我也正这样考虑。”他因而想到自己孤苦伶仃,一向缺少亲人和知心 ,尽管想逃走,到底往哪里去呢?曾经听父亲说,有个旧仆叫金荣的,是个很有信用和义气的人,住在镇江吕城,以耕种农田为业。现在前去投他,或许不会拒绝我的。到夜里五更天时 ,便与女子轻装而出,雇船渡过瓜州,直奔丹阳,访问村民,果然有个叫金荣的,家里很殷富,现在任本村的保正。公子大喜,直接往他家去。到了那里,刚见面并不相识,公子说了父亲的姓名、官职籍贯及其小名 ,才记起相认,并为主人设灵位哭祭,把公子拥到座位上下拜道:“这是我主人家的相公啊!”公子将原因都告诉了他。就空出正房让公子住下,侍奉他如同旧主人一般 ,衣食需要,供给很周到。
公子住在金荣家将近一年,女子告诉他说:“开始是怕父母责怪,所以才和郎君学卓文君出逃,那是出于不得已啊!如今,去年的陈谷子吃完了,今年的新谷登场了。岁月如同流水 ,已到一周年了。况且,疼爱子女之心,是人人都有的,今天我们自己回去,老人为又能见到孩子而欢喜,一定不会怪罪我们。何况父母生养了我,恩情是再大没有的了,哪有彻底绝情的道理?为什么不回去见父母呢?”公子听从她的话 ,和她一起渡江入城。快到家的时候,她对公子说:“我逃窜出去了一年,如今骤然和郎君同往,只怕会碰在他的气头上。郎君先去窥察一下,我附船靠岸在此等候。”临走 ,她又叫住公子,把金凤钗交给他,说道:“如有怀疑拒阻,拿出这个来给他们看就可以了。”公子到了门口,防御使闻知,欣然出来相见,反而表示歉意道 :“往日照顾不周,使你不能安守在这儿,而去了别处,这是老夫我的罪过。希望不要见怪!”公子拜伏在地上,不敢仰面观看,口中不绝声地只称“死罪”。防御史道 :“你有什么罪过,却说这种话,请陈说明白,以解除我的疑虑。”公子就站起来说道:“往日房帐中的事情守密,儿女之间多情。我担着不义之名 ,触犯了私通之律条,不奉告父母而自婚娶,偷偷地带人逃走,流窜潜伏在荒村,在外拖延岁月,人被长久隔绝,书信问候也没传递。夫妻的感情尽管深厚,父母的恩德怎敢背忘!今天恭谨地携带您的女儿 ,一同归来看望父母。万望二老能体察我的深厚情感,宽恕我们的重罪,我们才能得以白头偕老,永遂凤凰齐飞之愿。岳父母大人有疼爱儿子的恩德,小子我也能获得家庭和睦生活的乐趣。这是我所盼望的 ,只希望能爱怜我们!”防御史听了惊诧道:“我女儿卧病在床上,而今已经一年,饭粥不进,转动身子都得人帮着,哪会有这等事?”公子只想老人是怕名声不好 ,门风受辱,因此才编了这些话来拒绝他,就说:“眼下庆娘就在船上,可令人把她抬来。”
防御使尽管不信,但还是令家仆飞奔前去查看,结果到了那里什么也没见到。正要怒问崔公子,责怪他荒诞虚妄,公子从袖中取出金凤钗来进献上。防御使见了,开始大惊道:“这是我亡女兴娘的殉葬之物啊 ,为何到了这里?”正在疑惑之际,庆娘忽然从床上一跃而起,直到堂前,拜见父亲说:“兴娘今生不幸,早早离开了双亲,远弃在荒郊野外。但和崔家郎君的缘分未断。今天来这里 ,也没别的意思,特地想让爱妹庆娘来接我的婚姻。如果我的请求能听从,那她所患疾病马上就能够痊愈;如果不听我的话,她的生命就此完结了。”全家听了都感到惊慌害怕 ,看她人是庆娘,而言语举止则是兴娘。父亲诘问她道:“你既然已经死了,怎么还能在人世做这种迷乱之事啊?”回答说:“女儿死了,阴司因我无罪 ,并不拘禁我,因此得以隶属在后土夫人帐下,为她掌管书信章奏。因我在尘世上的姻缘未尽,所以特地给我一年的假期,来与崔郎了结这一段姻缘。”
父亲听她言语真切 ,就应许下来。她立即正颜拜谢。又和崔公子拉着手哽咽告别,并且说:“父母答应我了!你好好做个娇客,也请留心不要因新人忘了故人啊!”说罢,就痛哭着倒在地上 ,一看,已经死了。急用汤药灌下,过了一个时辰就苏醒过来,疾病全除,行动和往常一般,问她前事,并不知道,几乎和从梦中刚刚醒来似的。于是,便看了好日子,续接了崔公子的婚事。
崔公子为了感激兴娘爱情,就把那只金凤钗拿到市上卖了,得了二十锭银钱,全都买了香烛纸钱,带到琼花观,请道士做了三天三夜的道场来报答她。兴娘的幽灵又托梦给公子说:“承受郎君荐拔超度 ,看来对我还有情义。你我尽管阴阳两界阻隔,也确实使我深深感激佩服。小妹的性格柔和,你应该好好地看顾她。”崔公子痛悼而惊醒,从此以后便绝无音讯了。唉呀 ,好奇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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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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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小说主要通过兴娘死后借体还魂与丈夫生活一年,以及说服父母将妹妹续婚等情节,赞美了一对青年夫妇生死相恋的爱情,刻画了对爱情忠贞、生死相依的女子兴娘的形象。但这一形象及其爱情也不可避免地掺杂着三从四德的封建婚姻观念,兴娘和崔生在襁褓中由父母定婚,之后十五载分别,到死不曾谋面,似乎缺乏相爱的基础,很难想象仅凭儿童时的好感能产生故事中所描述的那样深挚的爱情。这是小说在艺术上的不足之处。故事刻画的人物性格鲜明,情节动人,描写不枝不蔓,对后世有一定影响。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中的《大姊魂游完宿愿,小妹病起续前缘》,就是依据这篇故事写成的。冯梦龙的《情史类略》也收录了这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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