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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州野庙记

瞿佑 〔明代〕
  永州之野,有神庙,背山临流,川泽深险,黄茅绿草,一望无际,大木参天而蔽日者,不知其数,风雨往住生其上,人皆畏而事之,过者必以牲牢献于殿下,始克前往,如或不然,则风雨暴至,云雾晦冥,咫尺不辩,人物行李,皆随失之。如是者有年矣。
  大德间,书生毕应详,有事适衡州,道由庙下,囊橐贫匮,不能设奠,但致敬而行。未及数里,大风振作,吹沙走石,玄云黑雾,自后隐至。回顾,见甲兵甚众,追者可千乘万骑,自分必死,平日能诵《玉枢经》,事势既危,且行且诵,不绝于口。须臾,则云收风止,天地开朗。所迫兵骑。不复有矣。
  仅而获全,得达衡州,过祝融峰,谒南岳祠,思忆前事,具状焚诉。是夜,梦駃卒来追,与之偕行,至大宫殿,侍卫罗列,曹局分市。駃卒引立大庭下,望殿上挂玉栅帘,帘内设黄罗帐,灯烛辉煌,光若白昼,严邃整肃,寂而不哗。应祥屏息俟命。
  俄一吏朱农角带,自内而出,传呼曰:“得旨问与何人有讼?”
  伏而对曰:“身为寒儒,性又愚拙。不知名利之可求,岂有田宅之足竞!布衣蔬食,守分而巳。且又未尝一入公门,无以仰答威问。”
  吏曰:“日间投状,理会何事?”
  应祥始悟,稽首而白曰:“实以贫故,出境投人,道由永州,过神祠下,行囊罄竭,不能以牲醴祭事,触神之怒,风雨暴起,兵甲追逐,狼狈颠踣,几为所及,惊怖急迫,无处申诉,以致唐突圣灵,诚非得已。”
  吏入,少顷复出,曰:“得旨追对。”即见吏士数人,腾空而去。俄顷,押一白须老人,乌巾道服,跪于阶下。
  吏宣旨诘之曰:“汝为一方神祗,众所敬奉,奈何辄以威祸恐人,求其祀飨,迫此儒士,几陷死地,贪婪苦虐,何所逃刑!”
  老人拜而对曰:“某实永州野庙之神也,然而庙为妖蟒所据,已有年矣,力不能制,旷职已久。向者驱驾风雨,邀求奠酹,皆此物所为。非某之过。”
  吏责之曰:“事既如此,何不早陈?”
  对曰:“此物在世已久,兴妖作孽,无与为比。社鬼祠灵,承其约束;神蛟毒虺,受其指挥。每欲奔诉,多方抵截,终莫能达。今者非神使来追,亦焉得到此!”
  即闻殿上宣旨,令士吏追勘。老人拜恳曰:“妖孽已成,辅之者众,吏士虽往,终恐无益,非自神兵剿捕,不可得也。”殿上如其言,命一神将领兵五千而往。久之,见数十鬼卒,以大木舁其首而至,乃一朱冠白蛇也。置于庭下,若五石缸焉。
  吏顾应祥令还,欠伸而觉,汗流浃背。事讫回途,再经其处,则殿宇偶像,荡然无遗。问于村甿,皆曰:“某夜三更后,雷霆风火大作,惟闻杀伐之声,惊咳叵测。旦往视之,则神庙已为煨烬,一巨白蛇长数十丈,死于林木之下,而丧其元。其余蚺虺螣蝮之属无数,腥秽之气,至今未息。”考其日,正感梦时也。
  应祥还家,白昼闲坐,忽见二鬼使至前曰:“地府屈君对事。”即挽其臂以往。及至,见王者坐大厅上,以铁笼罩一白衣绎帻丈夫,形状甚伟。自陈:“在世无罪,为书生毕应祥枉告于南岳,以致神兵降代,举族歼夷,巢穴倾荡,冤苦实甚。”
  应祥闻言,知为蛇妖挟仇捏诉,乃具陈其害人祸物、兴妖作怪之事,对辩于铁笼之下,往返甚苦,终不肯服。王者乃命吏牒南岳衡山府及帖永州城隍司征验其事。己而,衡山府及永州城隍司回文,与毕应祥所言实事相同,方始词塞。
  王者殿上大怒,叱之曰:“生既为妖,死犹妄诉,将白衣妖孽押赴酆都,永不出世!”即有鬼卒数人驱押之去,受其果报。
  王谓应祥曰:“劳君一行,无以相报”命吏取毕姓薄籍来,于应祥名下,批八字云:“除妖去害,延寿一纪。”应祥拜谢而返。及门而寤,乃曲肱几上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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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及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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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据说元朝时,湖南永州的野外,有一座庙,背靠大山,面临急流,山深河险。那里长满了黄茅和绿草,一望无际,高大的树木耸入云天,遮蔽了太阳。风雨常常在野庙上空兴起,人们因为畏惧,都供奉此庙。过路的人必定要把三牲等供物献到庙中,这才能通过。如果谁不这样做,那么,风雨就会突然到来,一下子云雾阴沉,咫尺之间就辨不清东南西北了,人和行李等物品,也都会失踪不见,这样的情况,已有好几年了。
元朝大德年间,书生毕应祥有事到衡州去,要经过此庙,因为囊中羞涩,所以没有买祭品上供。结果他还没走几里路,突然间大风兴起,顿时飞沙走石,黑云、黑雾,从后面隐隐而来。他回过身来一看,只见有千乘万骑披甲的士兵在追杀他。
毕应祥平时能背诵道家经典,现在情势危急,他就边走边背诵起来,一路不停地背。背了一会儿道经,便云消风止,地阔天朗了,追兵骑乘也一下子都不见了。
这样靠着背诵道经,毕应祥才平安到达衡州。后来毕应祥经过祝融峰时,顺路到南岳祠拜谒,想起以前发生的事情,他就写了状子,焚烧后向南岳神投诉。当晚,毕应祥在睡觉时元神离体,见到有衙役过来,便跟着衙役一同前行,到了一个大宫殿,但见侍卫环立,职官四处都是。衙役引他站在大庭之下,毕应祥看到宫殿上挂着玉栅帘,帘幕内设有黄罗帐,灯火辉煌,照得如同白昼一祥,气氛森严庄重,寂静而不喧哗。毕应祥紧张地屏住呼吸,等待发落。
一会儿,有个穿着朱衣围着角带的官吏从里面走出来,传呼毕应祥说:“奉旨问你同何人有诉讼?”
毕应祥回答说:“我身为穷书生,天性又愚昧笨拙。不知道有名利可以追求,又怎么会有田地、房产值得争逐?穿的是布衣、吃的是蔬食,只晓得恪守本分罢了。况且我从没有进过公堂,所以实在不能回答尊问。”
官吏说:“白天你投递状子,申诉什么事?”
毕应祥这才想起来,于是叩头禀告说:“困为贫穷的缘故,我离开家乡投奔他人,取道永州,经过一座庙宇,因为盘缠已经用完,不能用牲酒祭供,结果风雨突然兴起,受到披甲士兵的追赶,狼狈窘迫,跌跌撞撞,几乎被他们追上。惊怕急迫之际,没有地方可以申诉,因此冒昧投诉,实在是不得已。”
官吏听了后,走进帘内。过了一会儿,他又出来说:“奉旨审讯对质”,当时就见有属吏腾空而去。不多一会儿,押来一个戴着乌头巾、穿着道服的白胡子老人,让他跪在台阶下面。
官吏宣读旨意并质问他说:“你作为一方的神灵,受到众人的供奉,为什么经常用武力祸害恐吓人,以求他们的祭祀?你迫害这个读书人,几乎让他陷于死地,贪婪狠毒,哪里可以逃得了刑罚?”
老人跪拜并回答说:“我确实是永州野庙的神灵,但是野庙已被妖蟒占据,已经好几年了,我的能力不能制服它,旷废职守已经很久了。过去呼风唤雨、企求祭品的,都是这个怪物所作的孽,并非是我的过错。”
官吏呵责他说:“事情既然早已到了这个地步,为什么不早禀报上来?”
老人回答说:“这个怪物在世间已经很久了,兴妖作孽,妖力大得没有什么东西可与它相比。附近的鬼魂都受到它的约束,恶龙、毒蛇也听它的指挥。我每次想前来申诉,都受到它多方的拦截,最终不能到达这里。今天若不是神使来传拿。我哪里能到达这里?”
这时,毕应祥听到殿上传旨,命令士卒前去追究查问。老人跪拜恳求说:妖孽已经形成,助纣为虐的很多,士卒虽然前去,恐怕最终没有好处。不派遣神兵前去剿捕,那么肯定不能够将它捉来。殿上的官吏听取了他的意见,就命今一个神将带领了五千神兵前往。过了好久,就见有数十个鬼兵,用大木头抬着妖怪的首级,原来是一条朱顶的白蛇。把蛇头放在庭下,就像能装五石米的缸那么大。
妖孽伏诛了,官吏就让毕应祥回去,毕应祥的元神回来了,他这边的人身也就醒了过来,伸了个懒腰,只觉得浑身是汗,湿透了背上的衣服。
毕应祥办完事,回家途中,又一次经过那个地方,只见野庙、塑像,已经荡然无存。向村民一打听,都说:“某一天,夜里三更以后,忽然间,雷、电、风、火大起,只听到一片杀声,大家都非常惊慌恐惧,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天亮之后前去一看,原来野庙已经成为灰烬,一条巨大的长几十丈的白蛇,死在树木之下,但是被砍掉了蛇头。其它的毒蛇之类也死了无数,腥臊污秽的气味,一直到现在仍然没有消失。”毕庆祥算算时日,正是他梦中元神离体的那一晚。
毕应祥回到家后,一天,正在家里闲坐,忽然见到两个鬼使到他面前说:“阴间地府请你前去对质一件案子。”说完就拉着他的手臂前往。到了那里,只见冥王坐在大厅上,用铁笼子罩着一个穿着白衣裳,包着红头巾的男子。那男子说:“我在世间未犯下罪行,却被书生毕应祥向南岳衡山府诬告,以致神兵降临讨伐,全族被歼灭,巢穴沦亡,冤苦确实很深。”
毕应祥听了这番话,知道自己是被妖蛇怀恨诬告了,就详细陈述了妖蛇损人、害物、搞鬼、捣乱等事,与妖蛇在铁笼之下对质辩论,言词一来一往,非常激烈艰苦,那妖蛇始终不肯服罪,于是,冥王就命令属吏行文南岳衡山府,并指令永州城隍司验证有关事实。不久,衡山府和永州城隍司的回文到了,与毕应祥所说的事实完全相同,妖蛇这才理屈词穷。
冥王在殿上大怒,叱骂妖蛇说:“你活着的时候已经成为妖怪,死了以后竟然还敢诬告,把这个白衣妖怪押往鬼都地狱,让它永远不能翻身!”当即,就有几个鬼兵上来,驱赶押解妖蛇而去,让它接受应有的报应。
随后,冥王对毕应祥说:“烦劳你走了一趟,实在没什么可以报答。”于是,就命令属吏,把毕姓的薄籍拿来,在毕应祥的名字底下批了八个字:“祛妖除害,添寿一纪(十二年)。”毕应祥听了,马上向冥王拜谢。之后他的元神返回家里,人也就醒了过来。原来他刚才弯臂作枕,伏在桌上睡觉之时元神又离体到了另外空间,经历了一次正邪的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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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佑
瞿佑(一作祐)(1341-1427)字宗吉,自号存斋,钱塘人。洪武初以荐历宜阳训导、迁周府长史。永乐间以诗祸谪戍保安,洪熙元年放归。著有《香台集》、《乐府遗音》、《剪灯新话》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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