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字令·题孙隘庵南窗寄傲图  

译文
自楚国屈原以后，第一伤心人物要数隐居柴桑的陶渊明了。招屈亭前的流水，曲曲折折地流向浔阳。伯夷和叔齐逃到首阳山，像山阳公那样屈居下国，这亡国之恨哪堪评说？谁料千载之后，有人也有同样的忧愤啊。
可叹图成，人世间又经几多年月，劫数转眼即逝。打开此图，找出图上所署干支，还记载着晋朝义熙年月。抱着归鸟投林的心愿，像无依无靠的浮云一般，这使人的头发也变得花白。松柏不变初心，我心依旧高洁。
注释
⑴百字令：词牌名，即“念奴娇”，因其字数正好是一百字，故名。以苏轼《念奴娇·中秋》为正体，双调一百字，上下片各十句、四仄韵。
⑵孙隘庵：即孙德谦（1869—1935），字受之，一字益庵，别号隘堪、隘堪居士、隘庵居士。元和（今江苏苏州）人，历任江浙两省通志局编纂，东吴大学、大夏大学、交通大学教授，辛亥革命后移居上海。著有《刘向校雠学纂微》《太史公书义法》《古书读法略例》等。南窗寄傲图：描绘陶渊明归隐生活的画图，取意于晋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
⑶楚灵均：屈原，战国时代楚国人。自称名正则，字灵均。《离骚》：“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
⑷柴桑：指陶渊明。柴桑本为古县名，治所在今江西省九江市西南，晋以后历为浔阳郡和江州治所。陶渊明故里在柴桑，故历代常以柴桑指代渊明。
⑸招屈亭：在湖南常德。明嘉靖《常德府志》载有“屈原巷”，并言“东门外旧有招屈亭、屈公祠”。千古水：指沅江。沅江流经常德，入洞庭。
⑹浔阳：陶渊明的家乡，今江西九江。百折：谓经过许多曲折。
⑺夷叔：商末孤竹君的两个儿子伯夷、叔齐。西陵：即西山，指首阳山。伯夷、叔齐彼此谦让君位，先后来到周国。两人反对武王伐纣，曾叩马谏阻。武王灭商后，两人耻食周粟，采薇于首阳山，最后饿死山上。
⑻山阳下国：陶渊明《述酒》诗：“山阳归下国，成名犹不勤。”山阳，古县名，因位于太行山之阳而得名。故治在今河南焦作东。西汉昌邑王刘贺被立为帝，不久又被废，仍归昌邑，国除为山阳郡。又，魏文帝曹丕废汉献帝为山阳公。下国，诸侯国。陶渊明《述酒》诗语含混，“山阳”二句当是用前代典故暗指当时宋武帝刘裕废晋恭帝为零陵王之事。
⑼千载：从陶渊明的时代到清末民初，已有一千多年。
⑽伊郁：忧愤郁结。
⑾招隐图：即《南窗寄傲图》。招隐，《楚辞》有《招隐士》，本义是招隐居者出仕，但后来演变为招人归隐。
⑿赤明龙汉：道教指天地开辟以后用来计时的年号。
⒀小劫：佛家谓天地一成一毁为一劫，经八十小劫为一大劫。道家亦有小劫大劫的说法。须臾阅：片刻之间就经历过。
⒁披图：展阅画图。寻甲子：谓寻找图画上的时间之记载。甲子，即六十甲子。旧时以干支依次相配，用记年份，如甲子、乙丑、丙寅之类，统称甲子。
⒂义熙：晋安帝年号。晋义熙十四年（418）刘裕弑安帝。
⒃归鸟心期：谓像归鸟寻找一个安栖之处一样的心愿。归鸟，陶渊明有《归鸟》诗。心期，心愿。
⒄孤云身世：谓一生像孤云一样飘荡不定。
⒅容易：谓变化的进程很快。华发：白发。
⒆乔松：高大的松树。无恙（yàng）：问候语。
⒇素心：淡泊之心。霜杰：此指松树。这里的“乔松”“霜杰”都喻指遗老。

此词为1918年作于上海，是王国维为同事孙德谦《南窗寄傲图》题的一首词。王国维亦曾为孙德谦《汉书艺文志举例》作序，不甚称道。王国维致罗振玉信中，亦屡次提及孙德谦，于其为人、学识，皆不甚称道。知此词为应酬之作，实为借图发挥，借陶渊明身世抒发易代之慨，标榜遗老品节而已。王国维借题图哀清之亡，又点伯夷、叔齐的典故，隐隐有死志之心。

这首题画的长调属应酬之作，在用典和构思上很见工夫。但正因为用典过多，读起来难免吃力，产生一种“隔”的感觉。
“楚灵均后，数柴桑、第一伤心人物”，是以屈原比陶渊明，说他们两个是历史上最令人伤心感动的人物。从表面上看，他们似乎是两种不同类型的人。屈原是激烈又执着的，自沉汨罗；而陶渊明是隐士，淡泊且超脱。可是要知道，陶渊明是宁可乞食也不肯为五斗米折腰的。作为一个读书人，他本来有用世的志意，但由于晋宋之交黑暗恶劣的社会环境，他宁可放弃用世的志意甚至放弃温饱的生活，也要保持自己身心的清白。他那二十首《饮酒》诗，表现了自己内心的抑郁和曲折反复，俨然就是另一种风格的《离骚》。所以，王国维才会把他们两个相距数百年的历史人物联系起来。“招屈亭前千古水，流向浔阳百折”的“招屈亭”，在湖南常德。据明嘉靖《常德府志》记载，常德府城内有屈原巷，府城东门外有招屈亭和屈公祠。屈原被流放时曾流浪在沅湘一带，常德就是沅水流经之处。沅水经过常德流入洞庭湖，洞庭湖水与长江是相通的，而长江又流经陶渊明的故乡浔阳（今江西九江）。所以王国维说它“流向浔阳百折”。这“百折”二字，除了水流的曲折之外，也令人联想到人生和历史变化发展的艰难曲折。
“夷叔西陵，山阳下国，此恨那堪说”连用典故，其出处都在陶诗。陶渊明《饮酒》诗之二说：“积善云有报，夷叔在西山。善恶苟不应，何事空立言？”引用伯夷、叔齐的故事，是赞美他们“耻食周粟”的高洁品格。“山阳下国”，用了陶渊明《述酒》诗的“山阳归下国，成名犹不勤”。而“山阳归下国”本身也有典故：西汉昌邑王刘贺被立为帝，不久又被废，昌邑国改为山阳郡。另外，三国时候曹丕篡汉，废汉献帝为山阳公。而在陶渊明的时代，刘裕废晋恭帝为零陵王，然后又把他杀死。由这些典故来看，王国维在这里就有可能是以此来暗喻袁世凯篡清了。
不过到此为止，“此恨那堪说”的“恨”，从表面上看说的仍然是陶渊明的“恨”。而接下来的“寂寥千载，有人同此伊郁”，就开始明确地引入了今人。这个“有人”，指的是《南窗寄傲图》的主人或画者，当然也可以包括现在和主人一起赏画的人。作者说：他们这些人的“伊郁”，和当年屈原与陶渊明的“伊郁”是相同的。
“堪叹招隐图成，赤明龙汉，小劫须臾阅”，又用了许多典故。“赤明”“龙汉”是道教指天地开辟以后用来计时的年号。“劫”是佛家和道家都用的说法：整个地球毁灭一次就是一“劫”，若干“小劫”积成一个“大劫”。后来人们就把人间的灾难也视为“劫”，改朝换代之时的兵祸当然也是“劫”。王国维说，在看招隐图的这短短时间里，就好像亲身经历了人间历史上所有的“劫数”。“试与披图寻甲子，尚记义熙年月”的“义熙”，是东晋安帝的年号。义熙十四年刘裕杀安帝立恭帝，东晋实际上已等于灭亡。只有一年多刘裕就取而代之，改元永初。以晋比清，“尚记义熙年月”当指这幅画是在清朝灭亡之前所作，可能是光绪年间的作品。
然而这两句的意思尚不止于此。因为《宋书·隐逸传》里还记载了这样一件事，说陶渊明“自高祖王业渐隆，不肯复仕。所著文章，皆题其年月，义熙以前，则书晋氏年号，自永初以来，唯云甲子而已”。这段话是为了说明陶渊明的不仕是作为遗老在为东晋“守节”。由此可知，王国维所说的“同此伊郁”是说清朝遗老们与陶渊明“同此伊郁”；而“尚记义熙年月”则是赞美清朝遗老们像陶渊明一样为前朝“守节”。但是，东晋王朝昏暗腐败，陶渊明在它未亡时就不肯向它“折腰”，自不必在它灭亡之后为它守节。纵然他真的“自永初以来惟云甲子”，那恐怕也是因为他同样瞧不起刘裕的为人，因而连他的年号都不肯用而已。王国维为写应酬之作而以陶渊明比前清遗老其实是小觑了陶渊明。
“归鸟心期，孤云身世”说的是陶渊明的人格，因为“归鸟”是陶诗里常用的一个意象。陶渊明有一首《归鸟》诗，另外《饮酒》的第四首，也是专门写归鸟的。归鸟的形象就是陶渊明自己的形象，归鸟的选择也就是他自己终身归隐的选择。这就是“归鸟心期”的心愿。陶渊明也用孤云的形象比喻过自己。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本不该没有一点建树，但既然身在乱世又想保持清白，也就只有像孤云一样自生自灭了。这就是“孤云身世”的悲哀。假如长期处在这样的悲哀中，很快就会老去，所以是“容易成华发”。“乔松无恙，素心还问霜杰”的“霜杰”就是“霜下杰”，这还是用的陶诗。陶诗《和郭主簿》说，“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乔松无恙”是问候，问候的对象乔松就是“霜下杰”之一的青松。“素心”本来是指一个人的本心。陶渊明《移居》诗中有“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那个素心指的是淡泊之心。在这里这两个意思并不矛盾，因为淡泊之心也就是陶渊明的本心。作者说：陶渊明虽然有“归鸟心期”和“孤云身世”的悲哀，但他那淡泊名利的本心并没有改变。这一点只有同为“霜下杰”的乔松能够理解。
不可否认，这首词有前清遗老口吻的嫌疑，这首词中的“乔松”“归鸟”等形象也是用来褒美遗老的。由于王国维的好友罗振玉是遗老，所以王国维后来交的许多朋友也都是遗老。从王国维的一些书信中可以看到他并不喜欢这个圈子，但他不得不应酬这个圈子。他自己在《人间词话》中曾大力反对写应酬的词，但他后期写的这几首词却都是应酬性质的。他身在这个圈子里自有其不得已的苦衷。而且，儒家传统道德观念使王国维在清亡后陷入“遗老”的圈子并越陷越深不能自拔。这也许都是他的局限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