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幕遮·倦凭栏  

译文
她困倦地倚着栏杆，低着头捧持着发髻。丰满的脸颊，修长的双眉，这一切都好似年时的情意。在西窗下，昨夜梦中短暂的幽欢，全不似在人间的那样。
怕她来得太迟，更怕自己醒得太容易。在梦里都暗自惊疑担心，更何况是在清醒时分？凉月照进窗间，愁人不能成寐。印香快要烧成灰烬了，那袅袅的香烟，幻化出九曲回肠的样子。
注释
⑴苏幕遮：词牌名，又名“云雾敛”“鬓云松”“鬓云松令”。双调六十二字，上下片各七句、四仄韵。
⑵凭栏：倚靠栏杆。栏，一作“阑”。同“栏”，栏杆。
⑶拥髻（jì）：捧持发髻，写女子含愁之态。
⑷丰颊修眉：丰满的面颊和长长的眉毛。
⑸年时意：当年的神情意态。年时，当年，往年时节。意，意思，神情。前四句描写梦中见到的亡妻莫氏的形象。
⑹西窗：暗指夫妻相聚，语本唐李商隐《夜雨寄北》：“何当共剪西窗烛”。
⑺一霎（shà）：谓极短时间，片刻之间。幽欢：幽会的欢乐。
⑻人间世：人世。
⑼来迟：指梦中的妻子姗姗来迟。
⑽防醒易：即防易醒，生怕一下子就从梦中醒来。
⑾凉月：秋月。寐（mèi）：睡着。
⑿香印：即“印香”，用多种香料捣末和匀做成的一种香。此句语本南唐冯延巳《鹊踏枝·窗外寒鸡天欲曙》：“窗外寒鸡天欲曙。香印成灰，起坐浑无绪。”
⒀回肠字：指盘香烧尽之后香灰的形状。

《苏幕遮·倦凭栏》是近代学者王国维创作的一首词。这是一首记梦词，亦是悼亡之作。上片写梦中所见情景，莫氏神态清晰可辨，容貌恍如生前；夫妻一晌幽欢，更胜人间。下片写梦醒之后，惆怅失落，神魂不定，愁肠千回百转。全词虚实结合，梦境与现实交织，写得恍惚迷离，缠绵悱恻。以悲怆凄凉的景物描写收尾，增添了绵绵不尽的思念、痛心与遗憾。

该词作于1907年8月至10月间原配夫人莫氏去世后。1896年王国维与莫氏结婚。王国维家庭生活并不丰裕，与莫氏婚后一年多即赴上海谋生，此后又来往于南通、苏州，并去过日本。虽然也回过海宁，但没有长时间逗留过，与夫人自然是聚少离多。1907年6月，莫氏病逝，年仅三十四岁，其时二人结婚不过十余年。该词是王国维追忆莫氏所作。

这是一首悼亡词，不以哲理取胜，而以感情的盘郁、凄怆见长。
“倦凭栏，低拥髻。丰颊修眉，犹是年时意”是写梦中所见的逝者。夫人病中憔悴，可是夫人死后，作者在梦中所见却是“丰颊修眉”，完全是未病时的模样。莫夫人只活了三十四岁，与作者结婚只有十年。她那极为短暂的“丰颊修眉”的时光却不能与丈夫共享，几乎全在“凭栏”的等待和“拥髻”的悲哀之中白白度过了。“犹是年时意”，妻子年轻美貌的模样和哀怨的姿态已经给作者留下了印象，可是他那时也许不在意，也许以为两人来日方长还可以等待，完全没有想到两人的缘分只有短短十年。现在两人已经幽明永隔，而妻子当年的形象却在思念中不断加深从而出现在梦中。
“昨夜西窗残梦里。一霎幽欢，不似人间世”中的“昨夜”，暗中与下片的“凉月满窗人不寐”呼应，点出这首词所写的内容是在回忆昨夜的梦。“西窗”暗用李商隐的诗，不过李诗是写对团聚的期盼，这里却只是写昨夜的一个“残梦”，所以“西窗”二字更见凄惨。“幽欢”通常是指男女幽会，但它夹在“残梦”“一霎”“不似人间世”之间，“幽”字就多了一种“幽明”的暗示。因此上片表面是写一个“幽欢”之梦，其中却隐隐造成一种“是阴间而非阳世”的气氛，暗示了梦中那女子已不是活在世上的生人。儒家本不言鬼神，但有的人情之所至，有时也宁可把幽冥之事当真，以保留心中那一份与逝去亲人重逢的愿望。可是“一霎幽欢，不似人间世”又点出了阴世重逢的感觉完全不同于人间团聚的悲喜，“一霎”的短暂和“幽”的虚无缥缈抵消了“欢”的快乐，已属于幽明两个世界的生者和死者，是再也找不回当年共同生活在人世时未加珍惜的欢乐了。
“恨来迟，防醒易。梦里惊疑，何况醒时际”，写得曲折盘旋、细腻婉转，具有词的语言特征。这几句还是在回想昨夜的那个梦。梦是不能由人控制的，作者在妻子死后苦苦希望做一个再见到她的梦，而这样的梦总是迟迟不来，好容易来了却又非常短暂。人在梦中本没有清醒的意识，梦中所见之人只是自己的潜意识所造成的幻影。明白这个道理却又渴望保持着清醒的意识在梦中见到所念之人，这是人在痛苦中的一种痴念。梦里有这种念头时就已经醒了，不能再享受梦的麻醉；醒时有这种念头就不能入梦，徒然带来失眠的折磨。昨夜零乱不全的“残梦”，如今凉月满窗的“不寐”，就是这种矛盾的心理状态造成的结果。于是，在这凉月满窗的不眠之夜，就有了充满伤心绝望而又无法放弃的结尾两句——“香印成灰，总作回肠字”。“香印”即“印香”，它是芬芳的，代表着对妻子的回忆与思念。“灰”使人想到“死灰”“寒灰”“灰心”“灰灭”，它们都代表着死亡和绝望。可是，“香印”虽然已经“成灰”，而这灰仍要呈现为一种“回肠”的形状。“香印成灰，总作回肠字”二句，既有佛家“如梦幻泡影”的空无和绝望，又有诗人“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执着。只不过，遗恨已成，明知断肠无益，却在“成灰”之后还要“作回肠字”，这种意象表达了作者内心悲伤所造成的痛苦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