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赋  

译文
我曾到衡山的南面游览，看见聚集在一起生长的竹子枝干奇特、竹节稀疏、枝条零落。那里地势雄伟，壁立千仞，溪流险绝，山丘突起，磐石并立，高耸万丈。丹水从其左边涌出，醴泉在其右边流淌。山的北边积满霜雪，云雾缭绕；山的东边红霞满天，鲜明灿烂；山的南边则盛夏清凉，春暖花开；山的西边则是凉风回旋，吸引汇聚着天地之气。山上的竹子，竹干中空而修长，杰出又优良。技艺高超而又著名的师旷将要创作《阳春》、《北鄙》、《白雪》等乐曲。他从南方经过，到了此山，见这里翠竹丛生，形态奇异，便吩咐随从，砍取雄竹。宋如意将送荆轲到易水边，则得到了雌竹。于是师旷就叫巧匠王尔、公输等人，汇聚巧妙的构思，较量敏捷的手艺，制成了笛子。
这时太阳西斜，天色很快就转阴了。师旷就命令严春、使唤叔子，叫他们伸长着脖子，挥动着玉指，张开朱唇，露出皓齿。严春、叔子脸颊泛红了，美貌出现了。他们吟《清商》，奏《流徵》，歌《伐檀》，唱《孤子》，抒发久积内心的愁思，倾诉郁积内心的苦闷。笛声幽怨之极，仿佛怀有无穷无尽的痛苦，有如死了丈夫，又有如亡了幼子。笛声舒缓，能表现细微的悲痛，好像痛苦分散在肌体的肠子和肌肤的纹理各处。笛声激越，高入云天，如壮士不得志，愤激不平。笛声曲折缠绵，有如那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笛声奔放，又如那骏马脱缰奔跑。放纵的意念，被众多的弦乐器节制。勇敢果断得到表现，沉闷的忧愁得以了结。好像在呵斥威猛的将领，又如在怒吼尊贵的天神。笛声低回婉转，宛如慢慢流淌的河水，仿佛昏暗凄惨的天空。气息从四方会合，又争着往外流出。歌唱壮士荆轲必去刺秦王，悲伤勇猛之士行动多迅速。“麦子吐穗，竖起尖尖麦芒啊”，箕子的悲鸣如鸟儿振动翅膀。召唤伯奇于凉阴，追念申生于晋域。奇曲雅乐，能够防止邪恶；锦绣花纹，可以抵御横暴。但如果彩色装饰繁密，就过分了。因此，檀卿指责郑声淫荡，周人哀伤《北里》颓唐。
总而言之：芳林有亮竹，确实是珍宝。制笛众君子，通达乐此道。盘曲烂漫竹，岁岁不知老。枝枝相依附，容貌长得好。八音特和谐，禀赋多奇巧。美善不衰败，成为世间宝。远离郑国乐，离开南楚地。妙曲喜洋洋，流畅又飘逸。嘉乐长悠悠，招贤有诚意。得苹野鹿叫，思友我忧伤。安心沉住气，可以等得长。
注释
1.衡山：古称南岳，在湖南衡山境内。阳：山的南面，水的北面。
2.筱（xiǎo）：细竹，小竹。一作“筿”。干（gàn）：草木的茎。罕节：稀疏的竹节。间（jiǎn）枝：通“简枝”，不多的枝条。
3.磅磄（bàng táng）：也作“旁唐”，周围广大的意思。千仞（rèn）：形容很高。仞，古代以七尺或八尺为一仞。
4.绝溪：险绝的溪流。凌阜（fù）：升起的土山。
5.隆崛：高耸。
6.盘石：同“磐石”，大石。双起：并起。
7.丹水：地名。
8.醴（lǐ）泉：即甘水。
9.其阴：指衡山的北面。阴，山的北面，水的南面。
10.朱天：红色的天空，形容日出后红霞满天的景色。皓（hào）日：白日。素朝明：指日出而天明。素，白色。
11.盛夏：夏天最热的时候。清彻：清澈，清凉。彻，一作“微”，误。春阳：温暖的春天。荣：草开花。
12.吸逮（dài）：吸到。
13.洞长：中空而干长。
14.桀出有（yòu）良：杰出又优良。桀，优秀，杰出。有，通“又”。一作“桀出有良工焉”。
15.名高：有名声，且技艺高超。师旷：春秋后期晋国著名的宫廷音乐大师，精于审音调律，名旷字子野。师，乐官。
16.《阳春》、《北鄙》、《白雪》：均为乐曲名，传说均为师旷所作。
17.假涂：借道，经过。涂，通“途”。南国：南方。
18.曰：句首语气助词。陪乘（shèng）：即骖乘，陪同一起乘车的人。
19.雄：指雄竹。从现代科学的角度来说是指能产生精细胞的竹子。
20.宋意：人名，即宋如意，是与荆轲同时的人。荆卿：战国末年刺客，卫国人，卫人叫他庆卿。游历燕国，燕人叫他荆卿，亦称荆叔。后被燕太子丹尊为上卿，派他去刺秦王政（即后来的秦始皇）。易水：水名，源于今河北省易县，流经今河北省定兴县境。
21.雌：指雌竹。从现代科学的角度来说，所谓雌竹是指能产生卵细胞的竹子。
22.王尔：古代巧匠名。公输：即公输般，姓公输名般，春秋时鲁国人，又称鲁班，古代巧匠名。曾创造攻城的云梯和刨、钻等工具。历代木匠都尊他为“祖师”。
23.合：会集，汇聚。较敏手：较量敏捷的手艺。一作“角较手”。
24.旋：旋即，很快。少阴：略微转阴。少，副词，表示程度，相当于“稍”、“略微”。
25.白日：太阳。西靡：西斜。
26.严春：人名，古代著名的琴师。本名庄春，汉人避汉明帝刘庄讳而改称严春。
27.叔子：人名，即颜叔子，古代著名的琴师。一作“午子”，当误。
28.玉手：指洁白如玉的手指。一作“玉指”。
29.摛（chī）：舒展，张开。
30.曜（yào）：炫耀，露出。皓齿：洁白的牙齿。
31.頳（chēng）：同“赪”，红色。《玉篇·页部》：“頳，赤也。本作‘赪’。”臻（zhēn）：至，到。
32.玉貌：美貌。
33.吟：吟唱。《清商》：乐曲名，旋律激昂而悲凉。
34.追：随着（演奏）。《流徵（zhǐ）》：乐曲名。
35.歌：歌唱。《伐檀（tán）》：即《诗经·魏风·伐檀》，既是一首诗，也是一支歌，还是一支舞。
36.号（háo）：大声喊叫。《孤子》：歌曲名，唱的内容是有关伯奇、申生一类的人遭谗放逐的事。
37.发久转：抒发久久回转于内心中的愁思。
38.舒积郁：抒发郁积在内心中的怨恨。
39.为：吹奏。幽：幽怨。
40.怀永抱绝：怀抱无穷的愁思。“怀”与“抱”互文见义，都是怀抱的意思；“永”与“绝”互文见义，都是无穷的意思。
41.丧夫天：死了丈夫。旧时妇女以夫为天，故称夫天。
42.亡稚子：死了幼子。
43.纤悲微痛：细微的悲痛。“纤”与“微”、“悲”与“痛”互文见义。
44.毒：痛苦。离：分散。肌肠：肌体的肠子。腠（còu）理：肌肤的纹理。
45.激叫：激昂的叫声。
46.慷慨：愤激的样子，先秦文献一般作“忼慨”。切：合乎。穷士：不得志之士。
47.度曲：弹奏歌曲。度，弹奏。羊肠：指曲折而极窄的小路（多指山路）。坂（bǎn）：山坡。
48.揆（kuí）：掉，失去。殃：通“鞅”，套在牛马颈上的皮带，这里指羁绊。振：振作，奋起。奔逸：奔跑。逸，马脱缰奔跑。
49.游泆（yì）：放纵。泆，放纵。志：意念，心情。
50.列：众多。节：控制，限制。
51.武毅：勇敢果断。发：抒发。
52.呵：呵斥，怒责。鹰扬：雄鹰飞扬，此喻猛将。
53.叱（chì）：大声斥骂。太一：天之尊神。
54.淫淫：水慢慢流向前的样子。以：连词，表示并列关系，相当于“和”。黯黮（dàn）：昏暗的样子。
55.旁合：四处会合。
56.歌壮士之必往：指唱《易水歌》。往，去。
57.飘疾：快速。
58.麦秀渐渐兮：本自箕子《麦秀歌》：“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麦秀，指麦子开花吐穗。渐渐，即尖尖，形容麦芒尖的样子。
59.革翼：翅膀。
60.伯奇：周宣王的大臣尹吉甫之子。相传伯奇因后母进谮，被其父流放野外。伯奇自伤无罪，清晨在霜地上徘徊，作琴曲《履霜操》。后吉甫感悟，在野外找回伯奇，并杀死后妻。凉阴：一作“源阴”，疑当作“凉阴”，从其与下句“晋域”相对为文来看，似为一地名，位于凉水之南的一个地方。阴，山的北面，水的南面。
61.申子：即申生，晋献公太子，其母亲为齐姜。晋域：指曲沃城。
62.奇曲雅乐：奇妙的歌曲，典雅的音乐。
63.锦绣：精美鲜艳的丝织品。黼黻（fǔ fú）：古代礼服上绘绣的花纹。黼，古代礼服上绣的半白半黑的花纹。黻，古代礼服上绣的半青半黑的花纹。
64.缛（rù）：繁密的彩色装饰。泰：通“太”。过：过分。
65.檀卿：人名，其生平事迹不详。刺：指责。郑声：指春秋时代郑国的音乐。郑国音乐多表现爱情，因而被儒家看作淫荡的音乐。孔子曾说：“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
66.《北里》：即上文的“《北鄙》”。
67.乱：辞赋最后总结全篇要旨的一段。
68.芳林：芳香的竹林。皓干：明亮的竹干。
69.奇宝：珍宝。兮：语气助词，相当于现代汉语的“啊”。
70.博人：见多识广的人，这里指精于音律的师旷等人。通明：通达明晓。
71.乐斯道：乐此道，即乐于用竹作笛子。
72.般衍：盘曲漫延。澜漫（làn màn）：同“烂漫”，颜色鲜明而美丽。
73.双枝：竹枝一般两两长在一起，故称。间丽：间隔相附于竹干之上。丽，附。
74.八音：指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类乐器。八音和调，指笛声能同其他乐器和谐地配合。
75.成：通“诚”，确实。禀受：禀承，承受。
76.世保：章樵《古文苑注》引一本作“世宝”，于义为长。
77.绝郑之遗：指断绝了郑国遗留的淫荡音乐。
78.楚：此字古音属鱼部，而上文的“宝”、“道”、“老”、“好”、“受”、“保”与下文的“茂”都是幽部字。高秋凤《宋玉作品真伪考》：“‘其押韵合于周秦、两汉韵，而与魏晋以后不合。”
79.美风：美好的乐曲。风，乐曲。洋洋：悠扬关妙。
80.畅茂：流畅美好。
81.嘉乐：美好的音乐。
82.俟（sì）：等待。
83.鹿鸣：鹿叫。萋萋：草木茂盛的样子。
84.安心隐志：安定心志。“安”与“隐”、“心”与“志”均互文见义。

此赋是一篇咏物小赋，具体创作时间不详。赋中提到的荆轲刺秦王一事发生在公元前227年，据陆侃如研究，宋玉大概卒于公元前222年，此赋可能是宋玉的绝笔，借以表达了他临终前的遗愿。关于此赋的作者，过去许多人认为是托名宋玉之作，经谭家健、郑良树、朱碧莲、吴广平等学者研究，确定是宋玉所作。

内容上，此赋分为正曲和乱辞两部分，具有骚体赋的文体特征。正曲部分首先写衡山之竹，以其生长环境的铺排渲染，突写了制笛所用之竹的与众不同；其次，作品叙述竹笛的制作，先以名高的师旷和为荆轲送别的宋意对雌雄之竹的发现承转，从而引出能工巧匠将竹材制成乐笛，然后假借王尔、公输之徒的巧夺天工来极状竹笛制作的精致，从而说明笛的来历非同寻常，为它被制成竹笛后能够吹奏出天地间动人的乐曲埋下伏笔。再次，又借古之乐师严春、午子演奏笛曲的情状，正面描写笛师吹笛的一举一动与高超的技巧；第四，则大肆铺陈笛曲的艺术魅力，以寡妇丧夫、亡子之痛写笛曲之悲，以穷士在羊肠险路上的艰难历程写笛曲之哀，以壮士“猛勇”之壮举写笛曲之壮，以箕子感伤殷墟的《麦秀之诗》写笛曲之伤，以招伯奇、追申子写笛曲之思，然后以檀卿刺郑声、周人伤《北里》肯定笛曲之雅正，笔法细腻，一层一意，渐进渐深，荡气而回肠，最后，作者以“乱曰”总束全篇，并赞美它是人间奇宝，这在既赞美笛之乐和调八音的重要功用，又赞颂笛之曲使人安心隐志的音乐效果，结篇完足，而又余韵绵长。
形式上，此赋正曲部分以散化的语占描绘竹笛，乱辞再以韵文的形式颂赞竹笛，且全是七言诗体，唯加了一“兮”字，犹如《橘颂》的句式，可分为二，亦可合而一，在赋体中别具一格，是由楚辞体向汉大赋演化蜕变之作。
语言上，此赋的语言十分生动，大量使用比喻的修辞手法，用具体的事物状写笛子吹奏出的乐声，使抽象的听觉形象化作具体的视觉形象。如写笛声抑扬婉转，就以羊肠小路作比；写笛声慷慨昂扬，则以掉鞅而骏奔为喻；写笛声的凄切，便以妇人亡夫丧子的悲痛为喻；写笛声的悲壮，又用荆轲刺秦离燕赴秦作描写，因而具有感染力。此外，此赋对排比句式的运用也恰到好处又富于变化。如描写出产美竹的衡山，先用对偶句式摹写衡山的山水；又以排比句把衡山东、西、南、北的壮丽景象刻画出来，表现衡山美竹得天独厚，不同一般。同时注意骈、散结合，使句子富有变化。
情感上，此赋并非一篇纯粹的咏物赋，它咏物抒怀，所表达的是作者的隐逸心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