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叶杯·戏效花间体六首  

译文：
其一
她手持金杯，盛满了美酒相劝。感情到极点就顾不得害羞了，正在调古筝时又回眸相盼。留下吗？留下吧！留下吗？留下吧！
其二
终于接到了那人的来信，在短短的纸上草草地写了几行字，说的都是相思之苦。如今那人的容颜大概还没什么改变吧。归去吗？归吧！归去吗？归吧！
其三
挑了又挑，但灯焰上还是结了灯花，却在照人离别。你还是不要拼尽这一生吧。明天这个时候我已经在凄寒的客船上了。今夜尽欢吗？尽欢吧！今夜尽欢吗？尽欢吧！
其四
谁说闲愁如海一般宽广？它只是零零碎碎地不断袭来。雨过后，满池塘都泛起泡沫。纷飞的柳絮不时扑上帘钩。感到忧愁吗？忧愁啊！感到忧愁吗？忧愁啊！
其五
昨天夜里独自簇拥着锦被，做了一回幽梦。梦到她的香车轻驶过来，卷起尘土。我在路边隐约地看到了这位天仙般的佳丽。是真的吗？是真的。是真的吗？是真的。
其六
那如轻雷般隐隐的车声如今哪里去了？天色将明，隔着窗户看着外面稀疏的星星。群莺已经在庭中的树上啼鸣了。醒来了吗？醒来了。醒来了吗？醒来了。
注释：
1.荷叶杯：词牌名。本唐教坊曲名，后用作词牌。以温庭筠《荷叶杯·一点露珠凝冷》为正体，单调二十三字，六句四仄韵、两平韵。以上六首为变体，单调二十六字，六句两仄韵、三平韵、一叠韵。
2.花间体：五代后蜀赵崇祚所编《花间集》十卷，收录晚唐、五代十八家词共五百首。集中多写男女情思，冶游逸乐，风格香艳。后世因称这一类词为花间体。《花间集》收五代前蜀顾夐《荷叶杯》组词九首，王国维的六首《荷叶杯》是效仿之作。
3.手把：手握。金尊：酒杯的美称。
4.情极：感情激动之极。不能羞：不以为羞，不害羞。
5.乍调筝处：刚开始弹筝的时候。乍，才，始。调筝，弹筝。处，时候。回眸（móu）：转动眼珠，流盼。
6.留摩留：留不留。摩，同“么”，助词，表疑问，下同。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卷三：“唐五代时，随声取字，么、磨、摩皆假其声为之，尚未划一，似至宋以还始专用么字，后乃或并唐人所用之磨字而亦追改之矣。”
7.矮纸：短纸。草草：草率，苟且。
8.朱颜：红润美好的容颜。未应非：尚不算改变。未应，不算，不是。非，谓改变，失去。
9.无赖：无聊。谓多事使人讨厌。灯花：灯心余烬结成的花状物。古人以灯花为吉兆。
10.一生拚（pān）：谓将一生都豁出去不顾。反用五代前蜀牛峤《菩萨蛮·玉炉冰簟鸳鸯锦》：“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拚，通“?”，平声。
11.明朝（zhāo）：明天。此际：此时，这时候。客舟：运送旅客的船。
12.闲愁：无端无谓的忧愁，这里指相思之愁。化用北宋秦观《千秋岁·水边沙外》：“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13.零碎：零散细碎。
14.一池沤（ōu）：满池塘的水泡。沤，水中浮泡。
15.飞絮：柳花。帘钩：卷帘所用的钩子。
16.绣衾（qīn）孤拥：独自围裹着绣花被。
17.幽梦：隐约的梦境。
18.一霎（shà）：谓时间极短。钿（diàn）车：用金宝嵌饰的车子，指华美的车驾。
19.依约：仿佛，隐约。天人：仙人，神人，这里指形象出众的人。
20.轻雷：喻车声。西汉司马相如《长门赋》：“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
21.隔牖（yǒu）：隔着窗户。牖，窗户。疏星：天快亮时逐渐稀少的星星。
22.一庭：满院。乱啼莺：化用北宋晏殊《诉衷情·东风杨柳欲青青》：“恼他香阁浓睡，撩乱有啼莺。”

在《花间集》中，《荷叶杯》这个调子有三种不同的体式，王国维仿效的是顾夐的体式。顾夐写了定格联章的九首《荷叶杯》，写的是一个女子爱上了一个男子，并与之发生了一段爱情的事件，但最终那男子去而不返，剩下孤独的女子在暮春庭院里孤独地等待。这本是花间词中常见的套路，但正由于他写得太落实了，本来富有象征意义的爱情，失去了象征的作用而只剩下了对情欲的追求。王国维这六首词虽然也是花间的套路，但并没有像顾夐的九首词那样形成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因而显得有些扑朔迷离。他只是反反复复地弹奏着一个爱情曲调的主旋律。从前几首看爱情似乎是出于一个女子，但从后几首看又似乎是男子。正是这种旋律的执着缠绵和主题的迷离惝恍，形成了一个个人生感情的“境界”，给读者留下了丰富的自由联想空间。
第一首写在一个歌舞饮宴的场合，歌女对座中的一个男子一见钟情。“情极”是说爱慕之情已到极点，虽在众目之下亦无所顾忌，所以才有“手把金尊酒满，相劝”的举动。“把”有“紧握”的意思，比“持”或“拿”多了一种珍重之感。“金尊酒满”的“满”，令人想到内心情意之“满”。当歌女珍重地拿着满满一杯酒送给那个男子时，同时献上的是她心中充盈洋溢的情意。词中女子对男子的眷顾之情是强烈、饱满和主动的，与顾夐笔下女子的羞怯娇弱大不相同，这里边就开始有了一种象征的可能性。“乍调筝处又回眸”是说歌女在开始弹奏乐器的时候又对那个男子回眸一顾。“留摩留”就是“留么留”，也就是“留不留”的意思。这美好的遇合给读者带来的联想是多方面的。如果从女子方面着想，则可以想到大胆与主动追求的精神；如果从男子方面着想，则可以想到得到知音相顾的惊喜与兴奋。总之，第一首词的基调是美好的，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勾起一种人生追求的渴望。
第二首似乎是女子的口吻。这女子接到了男子的书信，但书信写得实在太短了，好像是随随便便地敷衍。可是又说在那里苦苦相思，真假难辨。如今的容颜还没有很大改变，但这是不会长久的，要是真的思念，不知为何不肯用回来的行动证实。在长久的别离中，人的感情未必真的能够坚定不移。苦恋中的女子常常是敏感多疑的，因此往往在离别的痛苦之外又加上一层疑惑对方变心的痛苦：倘若你真的想念我，为什么不早一点儿回来？倘若你并不那么想念我，又何必在书信上写那些相思的话来骗我？虽然女子在失望的悲哀中会暂时产生动摇和疑惑，但并不说明她就放弃了执着的追求，她依然在追求男子对她的爱情。
第三首也是女子口吻，写的是一次短暂的相聚。欢会的时间只有一夜，明天男子又要走了。“无赖灯花又结”的“又”，是强调一夜的时间已过去一部分，可能剩不了多久了。灯花本是报喜的，眼看就要临近天亮离别，这时灯花来报喜却是多事又令人烦恼，所以冠以“无赖”。“休作一生拚，明朝此际客舟寒”是反用牛峤《菩萨蛮·玉炉冰簟鸳鸯锦》的“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意思是说：我们不做一生长久相聚的打算，因为明天这个时候你就已在孤独的旅途中了。“欢摩欢，欢摩欢”是抑制着自己对即将到来离别的悲哀，强装欢笑，问对方是不是因这次相聚而感到快乐。把自己的悲哀痛苦隐藏起来而一心一意为对方着想，使人联想到中国历史上传统女性奉献而不求回报的美德。
第四首写离别之后的空虚寂寞，主角比较含混，可以是女子也可以是男子。这组词本以写情为主，只有这首是以写景为主的。“雨过一池抠”和“飞絮上帘钩”的景色，本是“愁”的喻象，但也不能排除是眼前实景，与秦观《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的“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有些类似。所谓“闲愁”，是一种不能说、不好说甚至不知道怎么说的忧愁。忙的时候顾不上想，但只要一闲下来就不可抑制地浮上心头。“闲愁”之来并不像百川归海那样声势浩大无可抵御，它们全是一些零散细碎的感觉：好像是下雨时雨打水面形成的泡沫，密密麻麻满池都是；又好像是暮春飘零的柳絮，时时不断地从眼前飞过。这两个意象用得很妙。人们常用水中倒影来象征世事的虚幻，用水的平静不起波澜来比喻人心的镇定空明。下雨时激起了满池的浮泡，破坏了水面的平静和水中的倒影。浮泡本身也是转瞬即逝的，也就是所谓“泡影”。“雨过一池沤”的泡沫很快就会消失，水面仍归于平静，但是被“闲愁”扰乱的人心却无法恢复平静。“飞絮”是暮春的景物，代表着春天的结束。当繁华逝尽、帘幕落下的时候，“闲愁”便开始无孔不入了。
第五首开头的“昨夜绣衾孤拥，幽梦”，本来也不好确定到底是女子还是男子口吻。但“天人”这个词在明清小说中常被用来指代女子，如《聊斋志异》中写众人见到小梅“惊为天人”；《东周列国志》中蔡侯对楚文王提到息夫人说“真天人也”。《人间词甲稿》中还有一首《蝶恋花·昨夜梦中多少恨》，其情节、场景和这里的第五、六两首很像，用的是男子口吻。以此推论，这两首应该也是男子口吻。他说，昨夜在孤独寂寞中做了一个梦，梦见路途之中遇到一辆装饰华美的车子从旁边驰过，车中所坐之人依稀就是期盼的你。但是没看清楚那是否真的是你。在梦中，男子和那个女子失之交臂，不知她对自己是有情还是无情。这种失望和怅惘，不仅仅是在男女爱情的经历中能够体会到的。
最后一首写梦刚醒时的感觉。古人常用雷声比喻车声，“隐隐轻雷何处”是说钿车走远的声音忽然就听不见了，睁开眼一看，原来天已快亮了。隔着窗户能够看到天空还挂着稀疏的晨星，但院中树上已经有了鸟叫。而做梦的人却还在迷惘疑惑：“醒摩醒？醒摩醒？”因为自己日思夜想所追求的东西刚才还离得那么近，现在一下子就产生了梦境与现实的隔阂，这是难以接受的。所以他宁可相信自己还没有醒，渴望继续寻找梦中的感觉。第五、六两首词在风格上比较空灵，有一种白云随风变灭的“远韵”。
这六首《荷叶杯》是模仿花间词，但没有把男女之情写得那么落实，似乎有一种象征的意味。但这象征的意味也同样不能够被落实，从词中抓不到任何把柄证明作者有某种象征的意思，只能说“作者不必有此意，读者何妨有此想”。晚唐五代小词中较好的作品一般都具有这种境界。不过，词在那个时代完全是歌舞场中的娱乐之作，在词中体会到的言外意蕴，对作者而言也许只是一种无意识的流露而非有意识的表现。而王国维的作品，就不能说是无意的了。王国维追求的词之最高境界，是在保留词的自然流露之好处的基础上，表现出比古人更丰富的哲理与思致。这六首《荷叶杯》空灵惝恍而不沾滞于理性思考，确实如他自己在《人间词话》中所说，开创了“词家未有之境”。

1906年，王国维的友人罗振玉被调到北京，在学部任职。同年春天，王国维应罗振玉之邀入京，暂住罗家。这组词当是在饯别的筵席上为劝酒的歌女而作。

《荷叶杯·戏效花间体六首》是近代学者王国维创作的组词作品。这组词一共有六首，都是效仿花间体而作。词中描写了一个女子与一个男子的故事：第一首写酒席上相见的情意；第二首写收信后的思归之意；第三首写别前的欢会；第四首写别后的闲愁；第五首写梦中相遇的情景；第六首写梦醒后的情景。从结构上看，这六首词并非完全独立，从头至尾可以看到事情的发展经过，有一个相对清晰的脉络。从内容上看，这六首词以写情为主，其中穿插有景物描写，并巧妙化用典故，情与景融，生动细腻地刻画了主人公的心理，增强了表现力。虽然这组词是从花间体化来，但摆脱了花间词轻薄绮艳的特征，主题迷离惝恍，容易引人思考，写出了花间体的新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