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  

译文
一只漂泊不定的野鹅，突然遭逢了天末凉风，直吹得它惊鸣北飞，惶急地钻入了夜幕。
就在它难觅安栖之处时，却不经意中听到了一阵熟悉的、温暖其心的弹琴声。
借问弹琴的人是谁，说就是当年秦淮才女卞玉京。
卞玉京跟我在南方的金陵相遇，她家住在大功坊底路附近。
她那小院青楼的大路旁边，对面就是中山王后裔魏国公府第。
魏国公那位千金娇丽无双，双眸清炯，玉齿皓洁，耳垂明珰。
玉京曾入值公府，为内宴献歌进舞，并有幸瞥见那千金好女正在座席中拈脂弄粉、美丽自喜。
悄悄打探她的年龄则与玉京相仿，正是十六破瓜之期，还不曾许下人家；私下问问她的技能，则与玉京相同，知音识曲、弹得一手好琴。
玉京回到家中，便叫女伴替自己卸妆束洗脂粉，没有心思打扮了。我们这种身份的人枉自有一身绝技，却难托良媒；只有她那样的名媛淑女，才能配得上王侯。
就是此时，崇祯帝在北京自尽，弘光帝仓皇南渡金陵即位，小朝廷万事鞅掌，外则藩镇跋扈，则忠奸相争，在旁观者眼中，正不知有几日可支撑；
而弘光帝自己呢，还在醉梦之中，想重温六朝金粉滋味，于是一道选羡女充殡嫱的诏令，便不伦不类地夹在小朝廷的万件机务文书之中，忽地飞下了九重宫阙。一时间宫监驾着细马轻车，载着更加细巧纤轻的名门佳丽，流水般送入宫中侯选。
就中谁堪称第一呢？自是那魏国公府千金，她的容光，犹如古诗中的“流光正徘徊”一样映照了宫廷的千门万户，使同时入选的粉黛佳人黯然失色、无人注目；
她的艳名，瞬时间传遍了天下，高户大门的翩翩公子，都为她成了别人的匹配而愁思满怀。
于是，人人都说她要入主中宫了，宫中要给她起新殿了。
正在烈火烹油也似的热闹光景间，清兵却已到了江北的瓜步洲头，骎骎然就要渡江了。
而君王仓皇间骑着玉骢马溜出了金陵，牛车也不用于聘娶这些选中的妃子了，转眼之间，青春红颜，全被这好色无能而又不负责任的昏君所耽误。
她们庆幸的是，还算不曾身入这比陈叔宝更不如的昏君之门，免了随他奔逃，陪他殒命。
公府的干金，还有绍兴祁彪佳家、怀宁阮大铖家的闺秀同时都入选三宫六院。
不曾见得君王一面，只负得了空名，那昏君不正式聘定她们，却早早地在宫人名录上给她们注了册，旋即又给她们带来了更惨的结局：清军的“军府”抄去了名录按图索骤把选女尽驱北上；
对陈后主《玉树后庭花》这样的亡国之音，被驱遣的选女们而今却反复咏诵、空自伤神：名份上她们也是亡国嫔妃，可却不曾享得一日旧君的恩宠，便已“花钿委地无人收”，玉颜零落尽憔悴了。
那隋朝的大将韩擒虎骈斩了陈后主的张贵妃、孔贵嫔，这是给“亡国祸水”们的最大惩儆了，而今选女们却道她俩该死而无怨。
你们受宠十年就是被杀又有何遗憾？要是我辈也得如你们一日那昏君就算是南齐的东昏侯，我辈也甘为他的淑妃潘玉儿！
可是那昏君还比不得东昏侯，非但保不得宗庙还保不住选中的妃嫔，令她们才做着蒙君宠幸的好梦、转眼便将在北庭香消玉殒，就如那出塞的王昭君落个“独留青冢向黄昏”的凄凉结局。
玉京拂动那架了无装饰的“素琴”，将它一弹三叹、伤心无限。
这段选女的悲惨心史，若谱入琴曲可以题作“别鹄离鸾引”吧，它将是为这个时代的薄命红颜所谱的“悲风怨雨吟”中，最醒目、最惨酷的一章。
那就像还是昨夜的事一样，繁华消歇的金陵城头，吹彻着北兵的号角之声，恣意纵淫的胡虏，把魔爪伸向了佳丽丛集的秦准河畔。
一时间，军营的“传呼”声、青楼的点名声、名妓的啼泣声，此起彼落，全包笼在狞厉的筚篥声中。
为了逃避犬羊的玷辱，玉京只有私下更换了装束，出走到长江边的丹阳，搭上了恰好遇上的下水船，一路担惊受怕，好容易才到了苏州虎丘山塘。
然而这里也是铁蹄践踏所及的范围，又为了逃进可能踵至的追捕，她匆匆找了匹黄色的粗绢裁成道袍，一代名妓就这样迅速地置入了空门。
然而，虎丘山塘这由来已久的歌舞胜地，如今也遭了兵灾，原来的梨园子弟，戏班子一班不剩，那民乐“十番锣鼓”，也全然无闻了。
只剩下明月朗照、寂寞空山，哪还有弦索之声，除了偶尔过访的知己密友，哪里去诉说辛酸苦楚？
往昔的秦淮同伴，如沙才、沙嫩、董年、董小宛姐妹，她们的红颜已化为黄土了，相比之下，自己还存活了下来，不已经够幸运了么？
再比如“中山好女”那些贵戚女子，她们的故宅深闺，也早已化为陌上尘埃，自己是至微至陋的倡家女子，就算身世飘零，又算得什么呢？
曲子弹罢，废琴而起，本来在一边听得入神的“坐客”也被戛然而止的琴音惊醒了，也跟着“起”座而“叹嗟”不已；此际，但觉江山萧瑟、举目茫茫，故属大地上，隐隐似有胡笳之声，令人毛发为竖。
这莫不是蔡文姬沦落异域时的《胡笳十八拍》么？不能让千年前文姬的悲剧演遍于故国山河，别让南国名花在笳声中零落一尽吧！
注释
①鴐（jiā）鹅：野鹅。
②当年：《南史》卷三一《张绪传》：“此杨柳风流可爱，似张绪当年时。”此用其典，以赞美卞玉京仍像以前一样风流可爱。又张绪善谈论，“吐纳风流，听者皆忘饥疲”。而卞玉京也善谈论，余怀《板桥杂记》上卷《雅游》谓玉京“若遇佳宾，则谐谑间作，谈辞如云，一座倾倒”。这里使用“当年”一典，显然还含有赞美卞玉京善于辞令之意。
③“玉京”句：写作者与卞玉京的初识。南中，指南京。
④大功坊：明太祖朱元璋赏赐给功臣徐达的宅第，故址在南京聚宝门内。
⑤“小院”二句：写卞玉京所居妓院的方位。据《板桥杂记》上卷《雅游》，当时妓院前门对武定桥，后门在钞库街，中山东花园横亘其前。青楼，旧时称妓女处所。中山，明开国元勋徐达死后追封为中山王。这里指徐达后裔。
⑥明珰（dāng）：饰耳明珠，珠玉串成的耳饰。
⑦内宴：此指王府之内的宴会。直：当值。
⑧鸦黄：即“额黄”。六朝时妇女额上的涂饰。唐代仍有此风俗。这里泛指女子的化妆。
⑨清商：古代乐曲名，声调比较清越，故名。
⑩矜：炫耀。平康：唐代长安城平康坊为妓女聚居之所，旧时因称妓院为“平康”。
⑪当侯王：与侯王相配。按，从“归来女伴洗红妆”句至此句是写下玉京的女伴见到中山之女归来之后十分钦羡和自愧不如的心情。
⑫仓皇：慌乱。南渡：指弘光朝的建立。清顺治元年（1644）五月，马士英等将福王朱由崧自淮安迎至南京，拥立为帝。这种情形很像晋室南迁。
⑬大家：旧时对皇帝的一种称呼。这里指弘光帝。枝梧：也作支吾”，是勉强支撑的意思。
⑭“诏书”句：据清计六奇《明季南略》卷二《诏选淑女》载，弘光帝登位不久，即派遣宦官四出遴选淑女，闹得市井骚然。蛾眉，代指美女。
⑮细马：小马。
⑯光徘徊：形容容貌艳丽夺目。
⑰“一时”句：用白居易《长恨歌》“六宫粉黛无颜色”句意。粉黛，搽脸的白粉和画眉的黛墨，借指美女。
⑱妒：忌妒。一作“妃”，匹配。
⑲“尽道”二句：意思说人人都说能够选入皇宫将尊贵无比，谁料想转眼之间竟误了中山之女的终身大事。黄屋，帝王宫室。
⑳南内：唐代长安的兴庆宫，原系玄宗作藩王时的邸第，后为宫位于大明宫之南，故名。这里代指弘光朝皇宫。桂宫：汉宫名，武帝建，在未央宫北。这里代指弘光帝为中选的妃子所建宫室。
㉑北兵：指清军。瓜步：镇名，在今江苏六合县东南瓜步山下。
㉒走玉骢：指乘马逃跑。玉骢，即“玉花骢”，唐玄宗所乘骏马名。这里泛指骏马。按，据《明季南略》卷四《弘光出奔》载，顺治二年五月初十，即清兵渡江的第二天，弘光帝慌忙乘马从南京通济门逃走，文武百官无一知者，遗下宫娥和女优。
㉓犊车：指妃嫔所乘牛车。聘：聘娶。昭容：古代宫中女官名，汉代始置。这里代指弘光帝选中的妃子。
㉔陈宫：南朝陈皇宫，这里代指弘光朝皇宫。
㉕代籍：西汉窦太后为宫人，请属赵王籍以便近家，但主管太监误置之代王刘恒（即汉文帝）籍，遂得幸于代王，出汉景帝。诗中指宫人的名籍。一说指清军簿籍。代，古国名，在今河北蔚县。《梅村家藏稿》卷一〇《过锦树林玉京道人蓦并传》引卞玉京话说，“吾在秦淮，见中山故第有女绝世，名在南内选择中未入宫而乱作，军府以一鞭驱之去”。此二句诗即写其事。
㉖祁与阮：“祁”指浙江山阴祁氏，“阮”指安徽怀宁阮氏。两个籍家族都是当地的名门大姓，各有女被弘光帝选中。见明谈迁《枣林杂俎》和《虞阳说苑》所引《牧斋遗事·赵水部杂志》。
㉗三宫：指后妃所居宫室。
㉘漫咏：休咏、不要咏。临春：阁名。南朝陈后主建。琼树篇：指所制曲《玉树后庭花》，中有“璧月夜夜满，琼树朝朝新”之句。《玉树后庭花》向来被认为是亡国之音。
㉙“玉颜”句：写弘光帝所选妃子被清兵驱追蹂躏之状。委花，唐白居易《长恨歌》“花钿委地无人收”句意，是说首饰丢弃在地上。花钿，用金翠珠宝制成的花形首饰。
㉚韩擒虎：隋朝大将。隋开皇九年（589）统率大军攻入建康（今南京），俘陈后主和贵妃张丽华等。张丽华随被处死。
㉛张孔：指陈后主宠姬张丽华贵妃与孔贵嫔。承恩：受到皇帝宠幸。
㉜玉儿：指南朝齐东昏侯潘贵妃，小字玉儿。东昏：指东昏侯萧宝卷，南朝齐皇帝。凶暴嗜杀，科敛无度，穷奢极欲。曾凿金为莲花，布于地上，令潘贵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莲花也。”后萧衍起兵襄阳，进围建康，他被部将杀死。按，从“当时错怨韩擒虎”至此句是写被清兵驱遣的弘光帝选妃的心理活动。
㉝羊车：羊拉的小车。据《晋书》卷三一《后妃传上·胡贵嫔》，晋武帝多宠姬，常乘羊车，任其所往，至便宴寝。宫人于是取竹叶插门，用盐水洒地，以吸引帝车。
㉞青冢：汉王昭君墓。在今内蒙古自治区呼和浩特市南。传说当地多白草而此冢独青，故名。此句连同上句大意是说当时谁也不知道能否得到皇帝的宠爱，更想不到竟被清兵掳往北方，将要身死异地，得如此凄凉的下场。
㉟我：卞玉京自称。素琴：不加装饰的琴。
㊱别鹄、离鸾：均为古琴曲名。“鹄”当作“鹤”。此二曲均写离别之痛。
㊲筚篥（bì lì）：管乐器。汉时从西域传入。这里指清军军乐。
㊳教坊：乐妓院。传呼：指索要乐妓。
㊴碧玉班：碧玉是唐乔知之宠妾，后被武则天侄武承嗣所夺。见唐张?《朝野佥载》卷二。这里的“碧玉班”指将被清军传呼掳掠的妓女。
㊵乐营：旧时官妓的坊署。卢家：指卢家妇。乐府古辞《河中之水歌》有“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之句，后因以“卢家妇”作为少妇的代称。这里代指充作清军官妓的女子们。
㊶丹阳：县名，今属江苏。下渚船：下水船。
㊷翦：同“剪”。黄絁（shī）：道士穿的黄裳。絁，粗绸。
㊸绿绮：古琴名。相传曾为汉司马相如所有。这里泛指琴。诉婵娟：意谓讲述那些女子的不幸遭遇。婵娟，指美女。
㊹此地：指苏州一带。繇来：从来，由来。
㊺子弟三班：形容演艺人员之多。十番鼓：一种器乐合奏名演奏时轮番使用鼓笛、木鱼等十种乐器，故名。起于明万历年间。
㊻山塘：池塘名。在苏州虎丘一带。《梅村家藏稿》卷一〇《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并传》谓卞玉京“年十八，侨虎丘之山塘”。此当是动乱之后，卞玉京又回到山塘。
㊼沙董：“沙”指沙才和沙嫩姊妹，“董”指董年和董小宛，均为时名妓。参见《板桥杂记》中卷《丽品》。
㊽“贵戚”二句：意思说像中山之女那样出身贵族之家的女子们尚且放驱遣，轻贱如路上的尘土，我们这些妓女漂泊零落就更不值。
㊾蔡女边头曲：指汉末蔡琰所作《悲愤诗》。蔡琰字文姬，蔡邕女。汉末动乱中被南匈奴掳掠，嫁左贤王。在胡地生活十二年，生二子。后曹操将其赎归，再嫁董祀。见《后汉书》卷八四《列女传·董祀妻》。其《悲愤诗》自诉不幸遭遇。因多写边地生活，故这里称之为“边头曲”。
㊿吴王苑里花：喻指吴地的美女。吴王苑，春秋吴王夫差的宫苑。故址在今苏州市。最后二句大意说但愿不要让吴地的美女们都像蔡文姬那样被异族掳掠，流落边地。

这首诗以卞玉京弹琴为贯穿，写出了明末一些女子的不幸命运，从而反映出弘光朝的荒淫和清朝的残暴。诗以弹琴始，以弹琴终，主体部分是卞玉京的述说。全诗文辞艳丽，对偶精工，用典繁富，完全是诗人在代主人公卞玉京叙述故事、抒发感情，把人物语言个性弱化到极点。梅村不是不会写有个性的人物语言，如其《堇山儿》《芦洲行》，语言也合乎人物身份。他之所以要弱化人物个性语言，是因为他写叙事诗的目的乃在于通过诗中人物的悲欢离合去展示一代兴亡，倾吐亡国之哀和故国之思，而不是以刻画人物形象为目的。从结构上看，这首诗平铺直叙，却取得极大成功，邓汉仪评曰：“有此等恨事，却有此等好诗。千载伤心，一时掩泪。”魏宪评曰：“细细叙来，悲泣莫诉。”可见这首诗具有非常强烈的艺术感染力。成功的主因是它内容真实可信，既揭露了弘光朝的荒淫腐败，也揭露了清兵南下掠夺妇女的恶行，很自然地引起读者对历史的思考和对个体生命沦落的同情。其次也由于诗人与卞玉京之间有着真挚深沉的情感之结，只有真挚深沉的情感才能写出感人至深的诗篇。
此诗开篇，形似古乐府的“孔催东南飞、五里一徘徊”，然而神不似。《孔雀东南飞》的开篇，只是单纯的“兴”而已；而清人吴梅村笔下的野鹅，却多半带有“比”的意。一身逢易代之际的梅村，在顺治初年这一阵又是避兵灾、又是避征召，也不如惊弓之鸟、栖栖惶惶、靡有定所，只是，或许是出于不忍明说，或许是梅村不打算在此诗里给自己置一个显要地位，他才信手牵来这头野鹅，并给它换了个文绉绉的古名“鴐鹅”。另外，这起笔，似乎也可以暗示读者这可是一首有《孔雀东南飞》般缠绵悱恻的长歌行。这头带有“比”意的野鹅，自然可以开口“借问”了；而“弹者”呢，也毫无惊怪地作了答，自言乃“当年下玉京”ー一随着这个名字的登场，句式由五言转到了七言，诗人似乎要以此宣告，楔子已经演毕，正剧就要开场，请听这曲琴歌吧。当然，梅村自己是清楚的这位“弹者”的姓名，他其实无借问；他更清楚，“当年”的她，也并不叫卞玉京。当年，她还是名列八艳”的卞赛赛，在金陵秦淮河上的秦楼楚馆内，她接待过名满天下的才子吴梅村，乘着酒酣微饧之际她曾大着胆子、主动向他提出委身的心愿；假如这位优柔的オ子此刻有一点决断，则李香君与侯方域、董小宛与冒辟疆、顾横波与龚鼎孳、柳如是与钱谦益之外，“秦淮八艳”中将多添一段佳话了。令梅村悔恨终身的是，此机一失，无何明朝崩溃、南都不守，赛赛也改装入道，退居苏州虎丘山塘，自号“玉京道人”，从此青灯黄卷、与脂粉绝缘了。此后，梅村虽也与玉京相会，听琴识曲、赋诗感旧，无奈山河易主的丕变已冷却了玉京的儿女情肠，一对有情人在风雨如晦的时代中，已不复有终谐之可能了，虽然他们仍然彼此知音、心心相印也罢，如今这些往日的粉黛绮罗之思梅村已不愿去回首了，他只简单地点了下自己与玉京在“南中”（南方，其实就是金陵，然而他也不愿提起这令人伤怀的地名了）相逢相遇，便把手中流动的笔，由玉京“当年”的青楼所在地“大功坊”（街坊名）底，飞渡到对面的魏区公府第（明初功臣中山王徐达，赐第金陵，子孙世袭魏国公），再深入到府第的绣闺中，描勾出了玉京琴曲中的女主角，那位双眸清炯、玉齿皓洁、耳垂明珰的娇丽无双的公侯干金。自然诗人也不曾冷落了玉京：以她的天生丽质，虽然籍属平康，却也有资格入值公府，为内宴献歌进舞，并有幸瞥见那千金好女正在座席中拈脂弄粉、美丽自喜。那千金的年貌、才艺，都丝毫不逊色于玉京，可她还多了一层尊贵的身份，恼不得素来以琴曲绝技矜夸于青楼姐妹的玉京，暗中也起了半淡半嫉之意：“归来女伴洗红妆，枉将绝技矜平康，如此才足当侯王！”这一段文字究竟是以国公于金为主、以玉京为陪宾呢，还是先花开两朵，然后各表一枝呢？究竟是想以玉京的失意，来衬托千金的年貌才艺呢，还是想以二人之间除身份之外的莫不等量齐观来为玉京生色呢？看来在玉京乃是前者；而在梅村，虽然竭力想忠实记录玉京的琴意，但毕竟有情人情有所钟，不知不觉中，便落到了后者。非特如此，他还驰骋才力，终于将玉京的琴意敷成了两个大段。按下一大段，便由江南勉强还算承平的崇祯之末，急转到南明弘光朝的建立，过渡似乎突然生硬了些，与上文的流转之态不相称；但诗人或许正要借此体现时局变幻的突兀和不可接受，也未可知。总之，这突转的一笔宣告了一个非常时代到来了。从此大明后妃的春梦烟消灰飞，南国佳丽将永远屈身在胡虏腥膻之庭。一幕弘光朝“选妃”的闹剧加悲剧，就在玉京的琴声伴奏下，重新为梅村上演了一遍，那“尽道”“闻道”“依稀记得”，正是她作为“当年”耳闻目睹人的口吻，梅村笔录得也格外真切可感。继之八句，连用六典，想是玉京的感叹评说，由梅村的高才饱学润色而成。这一章，事涉帝王公侯家结局又最为悲惨，可算是“悲风怨雨吟”中的“大弦嘈嘈如急雨”；接下来，玉京的琴声转而“小弦切切如私语”（白居易《琵琶行》句），开始诉说起虽然不算酷烈、但于她这样的青楼娇娘也够惊心动魄的一幕了：清兵魔爪伸向了秦准河畔。为了逃避犬羊的玷辱，玉京私下更换了装束出走到了苏州虎丘山塘，为了逃避追捕，她匆匆找了匹黄色的粗绸裁成道袍，迅速地遁入了空门。自然，她的身虽已为女冠，她的心却并未枯寂，从逃难中还不忘携张绿绮琴，欲藉此一诉红颜的薄命，便是明证。然而，虎丘山塘也遭了兵灾，只剩下寂寞空山。除了偶尔过访的知己密友如梅村，哪里去诉说辛酸苦楚？所以无怪乎她今日与梅村相逢，便将满怀心事借琴声一吐为快了。从“当年”说到乱离的今日，从公府名媛说到南部烟花，她真有如泉涌、如奔流的话要说，自己也不知道将伊于胡底。然而，弹奏终当有个终了，念及于此，她把琴声打住了。往昔的秦淮同伴如沙才、沙嫩、董年、董小宛姐妹已化为黄土了，“中山好女”那些贵戚女子的故宅深闺，也早已化为陌上尘埃，相比之下，自己还是够幸运的。
琴声就在这样的比较中打住了，这不是悠然的余音、不是组曲的尾声而是无可奈何的欲说还休，是不堪回首的悄然而止。可以想像，当玉京结束琴曲之际，她定没有“曲终收拨当心划，四弦一声如裂帛”的优雅收势，而定是废琴而起，凭窗凝望，凄然欲绝。于是，本来在一边帝听入神的“坐客或许还有他人，或许只是梅村一个——也被然而止的琴音惊醒了，他（他们）也跟着“起”座，为玉京为她的琴意、为琴中的红颜、为“当年的一切切而“叹嗟”不已；此际，但觉江山萧瑟、举目茫茫，故国大她上，隐隐似有胡笳之声，比之老杜的“山楼粉璨隐悲笳”（《秋兴八首》句）更觉寒意飒飒、令人毛发为竖。诗人不由得想到，这莫不是蔡文姬沦落异城时的《胡笳十八拍》么？莫非千年前文姬的悲剧，如今正演遍于故国山河？不，不，还是别让悲笳之声传遍山河大地、别让南国名花在笳声中零落一尽吧。这是诗人衷心的祈愿，然而也是无力的祈愿，因为他分明也知，这在琴声消歇之后渐起的笳声，实是琴岸的自然延续；琴声是追忆往日，笳声是预言将来。看来，无论诗人如何祈愿，南国名花在悲笳中的零落蔫萎，都是无可挽回的。明乎此，人们也能理解，为何玉京的琴声、梅村的诗篇，都收束得这么凄凉，这么惨淡，这么无奈，这么悲咽。此诗亦可为“梅村体歌行”之代表作，虽尚不及《圆圆曲》著名，但两者借薄命女子之乱离身世以折射易代之际变故的谋篇用心，都是相同的。两者格局之宏大、词藻之华丽、叙事之流转、使典之富多、所体现的诗人才情之超卓、学识之鸿博都可谓在伯仲之间，难较铢两。但玉京又与圆圆不同，前者是梅村的心上人，后者不过曾润其名而已。因此，两诗相较，觉此诗更见真切、口角宛然。另外，《圆圆曲》只是一花独秀，此诗则是两枝并蒂，这也影响到了两诗布局的不同：此诗以前五句之闻琴声浅浅引之，以末四句之悲笳声深深作结，而全说悔村自己，首尾相应，中六十二句先含写双美，再分说之，又以尾二句巧作挽合，又自成一体。如此有开有阖、次序井然，亦与《圆圆曲》大体上一气鼓注的布局不同。在背景、题材均相近似的两篇巨制中能有如此的变化，梅村真不愧作手。

此诗作于清世祖顺治八年（1651）。据《梅村家藏稿》卷一〇《过树林玉京道人墓并传》和卷五八《梅村诗话》，卞玉京为明末名妓，原名赛，一说名赛赛，字云装。卞玉京于顺治八年初春，往访梅村于太仓，为弹琴，且为述乱离中所见所闻。梅村感而赋此诗。

《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歌》是明末清初诗人吴伟业的诗作。此诗通过描述卞玉京的遭遇及其与作者自身的交情表现了当时令人悲叹的社会现实。诗以弹琴始，以弹琴终，主体部分是卞玉京的述说，道出了卞玉京在这十年中的经历情景，点出了清军下江南、玉京“弦索冷无声”，一派凄凉状况，还用追悔伤感的语气记述了诗人与卞玉京的缠绵悱恻、悲切哀惋的爱情。全诗文辞艳丽，对偶精工，用典繁富，完全是诗人在代主人公卞玉京叙述故事、抒发感情，把人物语言个性弱化到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