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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英

蒲松龄 〔清代〕
  马子才,顺天人。世好菊,至才尤甚,闻有佳种必购之,千里不惮。一日有金陵客寓其家,自言其中表亲有一二种,为北方所无。马欣动,即刻治装,从客至金陵。客多方为之营求,得两芽,裹藏如宝。
  归至中途,遇一少年,跨蹇从油碧车,丰姿洒落。渐近与语,少年自言:“陶姓。”谈言骚雅。因问马所自来,实告之。少年曰:“种无不佳,培溉在人。”因与论艺菊之法。马大悦,问:“将何往?”答云:“姊厌金陵,欲卜居于河朔耳。”马欣然曰:“仆虽固贫,茅庐可以寄榻。不嫌荒陋,无烦他适。”陶趋车前向姊咨禀,车中人推帘语,乃二十许绝世美人也。顾弟言:“屋不厌卑,而院宜得广。”马代诺之,遂与俱归。第南有荒圃,仅小室三四椽,陶喜居之。日过北院为马治菊,菊已枯,拔根再植之,无不活。然家清贫,陶日与马共饮食,而察其家似不举火。马妻吕,亦爱陶姊,不时以升斗馈恤之。陶姊小字黄英,雅善谈,辄过吕所,与共纫绩。陶一日谓马曰:“君家固不丰,仆日以口腹累知交,胡可为常!为今计,卖菊亦足谋生。”马素介,闻陶言,甚鄙之,曰:“仆以君风流雅士,当能安贫;今作是论,则以东篱为市井,有辱黄花矣。”陶笑曰:“自食其力不为贪,贩花为业不为俗。人固不可苟求富,然亦不必务求贫也。”马不语,陶起而出。自是马所弃残枝劣种,陶悉掇拾而去。由此不复就马寝食,招之始一至。未几菊将开,闻其门嚣喧如市。怪之,过而窥焉,见市人买花者,车载肩负,道相属也。其花皆异种,目所未睹。心厌其贪,欲与绝;而又恨其私秘佳种,遂款其扉,将就诮让。陶出,握手曳入。见荒庭半亩皆菊畦,数椽之外无旷土。劚去者,则折别枝插补之;其蓓蕾在畦者,罔不佳妙,而细认之,尽皆向所拔弃也。陶入室,出酒馔,设席畦侧,曰:“仆贫不能守清戒,连朝幸得微资,颇足供醉。”少间,房中呼“三郎”,陶诺而去。俄献佳肴,烹饪良精。因问:“贵姊胡以不字?”答云:“时未至。”问:“何时?”曰:“四十三月。”又诘:“何说?”但笑不言,尽欢始散。过宿又诣之,新插者已盈尺矣。大奇之,苦求其术,陶曰:“此固非可言传;且君不以谋生,焉用此?”又数日,门庭略寂,陶乃以蒲席包菊,捆载数车而去。逾岁,春将半,始载南中异卉而归,于都中设花肆,十日尽售,复归艺菊。问之去年买花者,留其根,次年尽变而劣,乃复购于陶。
  陶由此日富。一年增舍,二年起夏屋。兴作从心,更不谋诸主人。渐而旧日花畦,尽为廊舍。更于墙外买田一区,筑墉四周,悉种菊。至秋载花去,春尽不归。而马妻病卒。意属黄英,微使人风示之。黄英微笑,意似允许,惟专候陶归而已。年余陶竟不至。黄英课仆种菊,一如陶。得金益合商贾,村外治膏田二十顷,甲第益壮。忽有客自东粤来,寄陶生函信,发之,则嘱姊归马。考其寄书之日,即马妻死之日;回忆国中之饮,适四十三月也,大奇之。以书示英,请问“致聘何所”。英辞不受采。又以故居陋,欲使就南第居,若赘焉。马不可,择日行亲迎礼。
  黄英既适马,于间壁开扉通南第,日过课其仆。马耻以妻富,恒嘱黄英作南北籍,以防淆乱。而家所需,黄英辄取诸南第。不半岁,家中触类皆陶家物。马立遣人一一赍还之,戒勿复取。未浃旬又杂之。凡数更,马不胜烦。黄英笑曰:“陈仲子毋乃劳乎?”马惭,不复稽,一切听诸黄英。鸠工庀料,土木大作,马不能禁。经数月,楼舍连垣,两第竟合为一,不分疆界矣。然遵马教,闭门不复业菊,而享用过于世家。马不自安,曰:“仆三十年清德,为卿所累。今视息人间,徒依裙带而食,真无一毫丈夫气矣。人皆祝富,我但祝穷耳!”黄英曰:“妾非贪鄙;但不少致丰盈,遂令千载下人,谓渊明贫贱骨,百世不能发迹,故聊为我家彭泽解嘲耳。然贫者愿富为难,富者求贫固亦甚易。床头金任君挥去之,妾不靳也。”马曰:“捐他人之金,抑亦良丑。”英曰:“君不愿富,妾亦不能贫也。无已,析君居: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何害?”乃于园中筑茅茨,择美婢往侍马。马安之。然过数日,苦念黄英。招之不肯至,不得已反就之。隔宿辄至以为常。黄英笑曰:“东食西宿,廉者当不如是。”马亦自笑无以对,遂复合居如初。
  会马以事客金陵,适逢菊秋。早过花肆,见肆中盆列甚繁,款朵佳胜、心动,疑类陶制。少间主人出,果陶也。喜极,具道契阔,遂止宿焉。要之归,陶曰:“金陵吾故土,将婚于是。积有薄资,烦寄吾姊。我岁杪当暂去。”马不听,请之益苦。且曰:“家幸充盈,但可坐享,无须复贾。”坐肆中,使仆代论价,廉其直,数日尽售。逼促囊装,赁舟遂北,入门,则姊已除舍,床榻裀褥皆设,若预知弟也归者。陶自归,解装课役,大修亭园,惟日与马共棋酒,更不复结一客。为之择婚,辞不愿。姊遣二婢侍其寝处,居三四年中一女。陶饮素豪,从不见其沉醉。有友人曾生,量亦无对。适过马,马使与陶相较饮。二人纵饮甚欢,相得恨晚。自辰以迄四漏,计各尽百壶。曾烂醉如泥,沉睡座间。陶起归寝,出门践菊畦,玉山倾倒,委衣于侧,即地化为菊,高如人;花十余朵,皆大如拳。马骇绝,告黄英。英急往,拔置地上,曰:“胡醉至此!”覆以衣,要马俱去,戒勿视。既明而往,则陶卧畦边。马乃悟姊弟皆菊精也,益敬爱之。而陶自露迹,饮益放,恒自折柬招曾,因与莫逆。值花朝,曾乃造访,以两仆舁药浸白酒一坛,约与共尽。坛将竭,二人犹未甚醉。马潜以一瓶续入之,二人又尽之。曾醉已惫,诸仆负之以去。陶卧地,又化为菊。马见惯不惊,如法拔之,守其旁以观其变。久之,叶益憔悴。大惧,始告黄英。英闻骇曰:“杀吾弟矣!”奔视之,根株已枯。痛绝,掐其梗,埋盆中,携入闺中,日灌溉之。马悔恨欲绝,甚怨曾。越数日,闻曾已醉死矣。盆中花渐萌,九月既开,短干粉朵,嗅之有酒香,名之“醉陶”,浇以酒则茂。后女长成,嫁于世家。黄英终老、亦无他异。
  异史氏曰:“青山白云人,遂以醉死,世尽惜之,而未必不自以为快也。植此种于庭中,如见良友,如见丽人,不可不物色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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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及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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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马子才是顺天人。马家历代都钟爱菊花,而马子才尤为痴迷,一旦听说有好的品种,就一定要买来,即使奔波千里也不畏难。有一天,一位来自金陵的客人在他家住宿,自称他的远房亲戚家中有一两种北方没有的菊花。马子才心生兴趣,立即整理行装,与客人一同前往金陵。客人设法为他找到两棵嫩苗,马子才如获至宝,包藏好便往家赶。
  在半路上,他们遇到一个年轻人,骑着驴子,跟随在一辆车后面,显得自在洒脱。马子才渐渐走近和他搭话,那年轻人自称姓陶,谈吐优雅。他询问马子才的来处,马子才如实相告。陶生说:“花的品种并无好坏之分,关键在于养花人的培植浇灌。”马子才便与他探讨养植菊花的方法,谈得十分愉快。然后他问道:“你打算去哪里?”陶生回答说:“我姐姐厌倦了金陵,打算迁居到北方河朔一带。”马子才欣然说:“我家虽不富裕,倒还有房舍可以让你们下榻。如果你们不介意简陋,就不必再费心找其他住处了。”陶生走到车前,与姐姐商量。车厢里的人拉开帘子说话,原来是一位二十多岁的绝代佳人。她看着弟弟说:“房子倒不必太大,但希望院子能宽敞一些。”马子才答应了她的要求,于是姐弟俩跟随他回家了。马子才家的南面有一个荒废的花圃,只有几间小屋子,陶生非常喜欢,便选择了在那里居住。每天他们都去北院,帮助马子才培育菊花。已经枯死的菊花,连根拔掉重新种上,没有不活的。但陶生家境清贫,每天都与马家一起进餐,看起来陶家好像不生火做饭。马子才的妻子吕氏也喜爱陶姐,不时地接济他们一些粮食。陶姐小名叫黄英,很善于与人交谈,常常到吕氏的屋里跟她一块儿纺织做针线活。有一天,陶生对马子才说:“您家也不是很富裕,我们每天还在你们家吃饭拖累朋友,怎么能长此下去呢?为今之计,卖菊花也足以谋生。”马子才一向直言不讳,听了陶生的话,对他很不以为然,说:“我一直以为您是风流高雅的人,应该能安于贫穷;今天居然提出这样的建议,把种菊花的地方当成市场,实在是对菊花的不敬。”陶生笑着说:“自力更生并非可耻之事,以花为业也并非庸俗之举。人当然不可苟且求取富贵,但也不必固守贫穷。”马子才沉默了,陶生起身离去。从此以后,凡是马子才丢弃的残枝劣种,陶生都拾起来拿走,而且从此陶家也不再到马家来吃饭,偶尔叫他们才来一次。不久,菊花就要开放了,就听见陶家门前像集市一样喧闹。马子才感到奇怪,走过去看个究竟,只见人们纷纷买花,用车装载、用肩膀扛着,道路上络绎不绝。那些菊花品种都很独特,前所未见。马子才内心不满陶生贪婪之举,打算与他断绝来往,同时也愤怒于他私藏珍贵的菊花。于是,他敲开陶家的门,准备当面训斥陶生。陶生出来,拉着他的手,带他进了院子。只见原本荒废的院子约半亩大的地方都种满了各色菊花,除了那几间小屋以外没有空闲的土地。挖掉菊花的地方就折来别的枝条补上,那些在畦中含苞待放的菊花无不绝妙。仔细一辨认,都是马子才以前拔了扔掉的。陶生进屋取出酒菜,在菊花旁边摆上宴席,说道:“我虽然贫困,不能够恪守清高的风节,幸而每天能够得到一些钱财,倒足以供醉饮一番。”过了一会儿,屋里有人喊“三郎”,陶生进去,不久端出美味佳肴,烹饪得很精湛。马子才趁机问道:“你姐姐为何还未出嫁?”陶生答道:“时机未到。”马子才追问:“何时?”陶生说:“四十三月。”马子才又追问:“这是什么意思?”陶生只是笑,不说话了。两人痛饮欢笑,才散去。第二天,马子才再次来到陶家,只见昨日新种的菊苗已经长出一尺多高。他大为惊奇,请求陶生传授他技艺。陶生说:“这技巧本来不可以言传,况且您又不以此谋生,学它又有什么用呢?”过了几天,陶家门前渐渐恢复宁静,陶生便用蒲席包好菊花打捆,装了几辆车远走了。一年后,春天将近一半时,陶生携南方异种花卉归来,在城中开了一家花店,十天就把所有带回的花都被卖光了,又回家继续种植菊花。去年到陶家买花的人,留下的根到今年都变成劣种,只好再到陶家购买。
  陶家逐渐富裕起来,一年增盖了屋子,两年盖起了大屋。一应兴造制作,都自己做主,再不跟马子才商量了。渐渐地,原来种植菊花的地方都建起了房屋。又在院墙外购置了一块田地,四周筑起高墙,里面也都种上了菊花。到了秋天,陶生将花全部运走,第二年春天过去了也没再回来。马子才的妻子去世了,他想娶黄英,便悄悄打听她的意思。黄英微笑着说,看上去似乎同意了,但要等陶生回来。一年多过去了,陶生仍未归来。黄英督促仆人种植菊花,仿佛陶生在家时一样。得了钱就跟商人合计,又在村外买了二十顷肥沃的土地,陶家的宅院越发壮大起来。一天,一位从东粤来的客人带来了一封陶生写的信。马子才拆开一看,原来是陶生嘱咐姐姐嫁给他的。核对信上的日期,竟然是马子才妻子去世的那一天。想起两人在花园中喝酒的情景,此时正好是四十三个月,马子才感到奇怪。他把信交给黄英,问她“聘礼送到什么地方”,黄英坚决不受彩礼。她觉得马子才的家太简陋,想让他到南边的陶家居住,就像招女婿入赘一样。马子才不同意,选择了一个吉日进行迎亲仪式。
  黄英嫁给了马子才后,便在墙上开了一扇门通向南院,每天都过去督促仆人。马子才对妻子比自己富有感到羞耻,经常嘱咐黄英把南北财产分开登记,以免混淆。而家中所需的物品,黄英则从南院取来。不到半年,家中到处都是陶家的物品。马子才立即派人将它们一一送回去,并告诫他们不要再取。然而不到十天,家里又摆满了陶家的东西。这么来回折腾了几次,马子才并不嫌麻烦。黄英笑着说:“战国的陈仲子再清高也不像你这么辛劳吧!”马子才感到惭愧,不再追究,一切听从黄英的安排。黄英便召来工匠,准备材料,大兴土木,马子才并不能禁止。过了几个月,两家的楼舍便连接在一起,两家终于合成了一家,分不出界限来了。但黄英遵从马子才的意思,关上门不再以卖菊花为业,但家中享用还是超过了世家大族。马子才心中感到不安,他说:“我三十年来培养的清高品德,因你而受损。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只能依赖妻子来生活,真是没有一点儿大丈夫的气概。人们都向往富裕,而我却只希望变得贫穷!”黄英说:“我并不贪图财富,但稍微改善一下家境,就不会使千年以后的人们认为陶渊明天生具有贫贱骨,百世也不能发迹,我只是想让我家祖宗彭泽县令不致被后人嘲笑而已。但贫穷的人想要富裕很难,而富裕的人想要变得贫穷却很容易。床头的钱随你挥霍,我不会吝啬。”马子才说:“抛弃别人的财富也是不道德的事情。”黄英说:“你不愿意变富有,我也不愿意变贫穷。既然如此,我们只好分开住;清高的人清高,混浊的人自己混浊,互相又有什么妨害呢?”于是,黄英在园中建造了一间茅屋,并选了一个漂亮的丫环去服侍马子才。马子才心安理得地接受了。然而,过了几天,他又开始苦苦地思念黄英。派人去请她,但她不肯来。无奈之下,他只好自己去找黄英。每隔一晚他就去一次,渐渐地便习惯了。黄英戏笑他说:“在东家吃饭,到西家睡觉,这是齐国女子干的事,清廉的人不应该这样吧。”马子才也笑了,无言以对。于是两人又和以前一样住在了一起。
  后来,马子才因为有事到金陵,正逢菊花盛开的秋季。一早,他路过一家花店,见店中摆放的菊花很多,款款朵朵菊花都是上品,他心中一动,怀疑是陶生种的。过了一会儿,店主出来,果然是陶生。马子才欣喜不已,述说久别的情怀,于是住在陶生这里。他邀请陶生回到北方,但陶生却表示:“金陵是我的故乡,我想在这里结婚。我已经存了一些钱,请你带给我姐姐。年底我就会回家。”马子才不肯听从,再三请求陶生回去,还说:“家里已经很富裕了,尽可坐享其成,不必再行商了。”马子才坐在店里,让仆人代为论定价格,降价售花,几天时间就卖光了。然后,他催促陶生整理行装,租了船回到北方。一到家门口,他发现黄英已经将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床铺被褥整理得整整齐齐,仿佛早已预料到弟弟的回归。自从陶生回来后,他就解下行装,督促工役,大修亭园,每天都跟马子才一起下棋饮酒,不再结交一个客人。为他择女成婚,他推辞不愿意。黄英就派两个丫环侍候他起居,过了三年,生下一个女儿。陶生一向酒量颇大,从未见他大醉。马子才有位朋友名叫曾生,同样酒量过人,正好有一天经过马家,马子才便邀请他与陶生比试一番,看谁的酒量更胜一筹。两人畅饮不已,唯恨相见太晚。自辰时一直喝到四更天,算下来每人都喝干了上百壶。曾生喝得酩酊大醉,昏昏沉沉地睡着了。陶生起身回家,一走出门就踩在了菊花畦上,身子摔倒在地,衣服落在地上,一着地就变成了菊花,像人一样高,开了十几朵花,每朵都比拳头要大。马子才大为惊慌,急忙回去告诉黄英。黄英赶过来,将菊花拔起放在地上,责备他:“怎么能醉成这样!”然后,她将衣服盖在他身上,要求马子才和她一起离开,告诫他不要再看。天亮后,马子才再次前去查看,只见陶生躺在菊花畦边。于是,马子才意识到陶家姐弟都是菊花精,更加敬重他们。而陶生自从显露真形以后,饮酒越发狂放,常常自己用请柬招来曾生,由此两人成为莫逆之交。恰逢花朝节,曾生前来拜访,携带了两个仆人扛着浸过药的白酒,约定要与陶生喝完这坛酒。酒快喝光时,两人还不是很醉。马子才悄悄又加了一罐酒进去,两人又喝完了。曾生醉得很疲惫了,仆人们就把他背回了家。陶生躺在地上,又变成了菊花。马子才已经见怪不怪,按照黄英的办法将菊花拔出来,守在旁边观察他的变化。时间一长,叶子更加枯黄了。他感到十分害怕,赶紧去告诉黄英。黄英听后大惊失色,说道:“你杀死了我的弟弟!”她匆忙跑过去一看,发现根部已经枯死。黄英悲痛欲绝,掐下菊花的茎杆,埋在花盆中,放在自己的屋子里,每天浇水。马子才懊悔不已,非常怨恨曾生。几天后,听说曾生已经醉死了。盆里的菊花渐渐发芽,到了九月份绽放出花朵,九月份就开了花,花杆短小,花朵粉色,闻着一股酒的香气,马子才为它起名为“醉陶”,用酒浇灌它就会茂盛。后来陶生的女儿长大了,嫁给一个世家子弟。黄英直到老死,并没有什么异常。
  异史氏说:像“青山白云”一样的人,因为醉酒而死,世上的人都替他感到惋惜,而他自己未必不觉得快乐。将这样的菊花种在庭院中,就像见着好朋友,就像见着美人一样,不可不寻找这样的菊花啊!
注释:
[1]千里不惮:谓不怕路远。惮,怕。
[2]中表亲:古代称姑母的儿子为外兄弟,称舅父或姨母的儿子为内兄 弟。外为“表”,内为“中”,合称这种亲戚关系为“中表亲”。
[3]欣动:欣喜动心。
[4]两芽:两支幼苗。菊花芽栽,从老本上所生的幼苗叫“芽”。
[5]跨赛从油碧车:骑着小驴跟随在油碧车后面。蹇,蹇卫,驴子。油碧车,也作“油壁车”,因车壁以油涂饰,故名。古时妇女所乘之车。
[6]谈言骚雅:说话文雅,有诗人气质。《楚辞》有《离骚》,《诗经》 有《大雅》和《小雅》,故以“骚雅”代指文学修养。
[7]艺:种植。
[8]河朔:黄河以北地区。
[9]固贫:固守贫困。
[10]咨禀:商量,禀告。
[11]不举火:不烧火做饭。
[12]小字:小名,乳名。
[13]纫绩:缝纫、捻线,指针线活。
[14]口腹:指饮食。
[15]素介:素来耿介。介,孤洁,有操守。
[16]风流高士:志节高尚的文士。风流,有才学,不拘礼法。
[17]“以东篱为市井”二句:把种菊的地方当作贸易的场所,这对菊花 是一种污辱;意谓陶生庸俗,大煞风景。晋陶渊明《饮酒》诗:“采菊东篱 下,悠然见南山。”因此这里以“东篱”代指种菊的园地。黄花,指菊花。
[18]苟求富:以不正当的手段谋求富足。
[19]务求贫:立志追求贫穷。
[20]嚣喧:吵闹,喧哗。
[21]佳本:优良品种。本,菊根。
[22]旷土:空地。
[23]劚(zhú):掘。
[24]清戒:清廉的戒规。
[25]南中异卉:南方的珍奇花卉。南中,泛指南方。
[26]墉:土墙。
[27]东粤:或作“东越”,指今东南沿海地区。
[28]课仆:督促仆人。课,督促完成指定的工作。
[29]作南北籍:为南北两宅各立账簿。
[30]浃(jiá)旬:即“浃日”,十日。古代以干支纪日,称自甲至癸一周 十日为“浃”日。浃,周匝。
[31]“陈仲子”句:喻指马子才如此追求廉洁未免过分。陈仲子,’战 国时齐人。《淮南子·氾论训》说他“立节抗行,不入洿君之朝,不食乱世 之食,遂饿而死。”《孟子·滕文公下》说他“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 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也,辟兄离母,处于於(wū)陵。”
[32]鸠工庀(pǐ)料:招集工匠,置备建筑材料。庀,备具。
[33]连亘:连贯。
[34]清德:清廉自守的德行。
[35]视息人间:犹言“活在世上”。视,看。息,呼吸。
[36]徒依裙带而食:但靠妻子生活。旧时讥称因妻而致的官职为“裙带官”,见《朝野类要·西官》。
[37]祝:祈求。
[38]渊明:晋代诗人陶渊明。
[39]我家彭泽:陶渊明曾为彭泽县令,黄英也姓陶,故曰“我家彭泽”。
[40]茅茨(cí):草屋。
[41]东食西宿:比喻兼有两利。《艺文类聚》卷四十引《风俗通》, 谓齐人有女,二人求之。一人丑而富,一人美而贫。父母疑而不决,问其女。 女曰:“欲东家食,西家宿。”这里以此故事嘲笑马生所标榜的“清廉”。
[42]款朵:花朵的式样,指菊花品种。
[43]豪:豪放;此指豪饮。
[44]自辰以讫四漏:从辰时一直到夜里四更天。讫,至。
[45]玉山倾倒:形容酒醉摔倒。《世说新语·容止》:嵇康为人傲然若孤 松独立,酒醉时“若玉山之将崩”,后因以“玉山倾倒”形容醉倒。
[46]花朝:旧俗以阴历二月十五日为百花生日,称为“花朝节”,见《梦 粱录·二月望》。又,《诚斋诗话》谓东京以二月十二日为花朝;《翰墨记》 则以二月二日为花朝节。
[47]瓻(chī):古时盛酒用具。
[48]“青山白云人”二句:《旧唐书·傅奕传》:傅奕生平未曾请医服 药。年八十五,常醉酒酣卧。一日,忽然蹶起,自言将死,因自为墓志曰:“傅奕,青山白云人也,因酒醉死。”这里借指醉死的陶生。
[49]此种:指上文所说的“醉陶”菊。种,品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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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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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写的是菊花精灵的故事。东晋人诗人陶渊明爱菊是流传千古的佳话,这样,蒲公给菊花精取姓陶。名黄英就是十分恰切的了。在百花之中,菊是以淡雅取胜的。由这一描写对象所决定。本篇的艺术风格则可用一“淡”字概括。无论是情节,还是人物.又无一’不是与自然界菊花的特征相适应。
本来,菊花精姐弟与士人马子才的遇合很具有传奇色彩。按作者的意图,一定是马子才的爱菊成癖感动了菊花精,因而菊花精不惮千里来设置了巧遇马子才的机会。但这一情节在作者的笔下却写得那样自然平淡,绝无怪异荒诞之处。在这里我们看到,“三郎”为了投其所好,只是小施机巧,在论艺菊之法时道出了“种无不佳,培溉在人”这一富于哲理性的话语,于是“马人悦”。最终因陶氏姐弟有意将此行说成是从金陵徙河朔,马子才自然开口邀此姐弟二人同行归乡了。
此后,无论是卖菊还是起屋,这些情节都是乡村士子世俗生活的真实写照,写来十分平淡无奇,而又紧密关合着自然界菊花的基本特征。
为了改善生活条件,三郎卖花而自食其力,这当然不为贪,不为俗,本不应受到马的鄙视。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看,这是自明、清以来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萌芽、发展在文学中的反映。三郎艺菊,果然不同凡响,他不仅能把残枝劣种掇弄得无不佳妙,而且还能让买花者第二年再来买。后来黄英种菊,也如其弟一样。卖菊致富以后,黄英姐弟又大兴土木,建起了华宅夏屋。然而不仅如此,他们还在墙外“买田一区”,“悉种菊”,这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真不愧为菊花精!这一切写得都是那么平易,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再从人物形象的角度看,本篇的主人公当然是黄英。一出场,我们看到油碧车中坐的是一位“二十许绝世美人”,这当然恰合菊花的特性。又黄英“雅善谈”,常与马妻“共纫绩”,这一切仍然体现出一个“淡”字。直到写黄英与马子才结合,小说才微起波澜,而这些小波澜又正能更好地刻画凸现黄英的人物形象。
当三郎说其姊黄英四十三月之后才出嫁时,作为凡人的马子才当然不解,及至妻死之后他才明白其中的奥妙。接着,作者将马、陶婚后的生活写得有滋有味,妙趣横生,并在与耿介迂阔的马子才的对比描写中,活画出了一位情理通达而又幽默风趣的菊花精灵形象。
婚后的马、陶本来是一家人了,然而马还要将两家财产分清彼此。对此,黄英仅以陈仲子不食兄粟讥之。后来,马又于园中另居茅舍,并因苦念黄英而往返于茅舍与华屋之间。对此黄英又以幻想东食西宿的齐国女子讥之。总之,不管丈夫如何迂腐可笑,黄英都是取迁就随和的态度。这一切无不表现出黄英高爽通达的性情。再看小说开头黄英曾有要求居处“院宜得广”的话,联系到黄英的这种性格,我们便可从中看到自然界的菊花在菊精黄英身上的投影。
至篇末,三郎死后化为“醉陶”,这可谓还其本来面目了。而“黄英终老,亦无他异”八个字则平之义平.表现出作者在这篇小说中贯穿始终的一种淡雅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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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松龄
蒲松龄(1640-1715)字留仙,一字剑臣,别号柳泉居士,世称聊斋先生,自称异史氏,现山东省淄博市淄川区洪山镇蒲家庄人。出生于一个逐渐败落的中小地主兼商人家庭。19岁应童子试,接连考取县、府、道三个第一,名震一时。补博士弟子员。以后屡试不第,直至71岁时才成岁贡生。为生活所迫,他除了应同邑人宝应县知县孙蕙之请,为其做幕宾数年之外,主要是在本县西铺村毕际友家做塾师,舌耕笔耘,近40年,直至1709年方撤帐归家。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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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农人

      有农人耕于山下,妇以陶器为饷,食已置器垄畔,向暮视之,器中余粥尽空。如是者屡。心疑之,因睨注以觇之。有狐来,探首器中。农人荷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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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章阿端

      卫辉戚生,少年蕴藉,有气敢任。时大姓有巨第,白昼见鬼,死亡相继,愿以贱售。生廉其直购居之。而第阔人稀,东院楼亭,蒿艾成林,亦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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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馎饦媪

      韩生居别墅半载,腊尽始返。一夜妻方卧,闻人视之。炉中煤火,炽耀甚明。见一媪,可八九十岁,鸡皮橐背,衰发可数。向女曰:食馎饦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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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金永年

      利津金永年,八十二岁无子;媪亦七十八岁,自公绝望。忽梦神告曰:本应绝嗣,念汝贸贩平准,予一子。醒以告媪。媪曰:此真妄想。两人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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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花姑子

      安幼舆,陕之拨贡生,为人挥霍好义,喜放生,见猎者获禽,辄不惜重直买释之。会舅家丧葬,往助执绋。暮归,路经华岳,迷窜山谷中,心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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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武孝廉

      武孝廉石某,囊资赴都,将求铨叙。至德州,暴病,唾血不起,长卧舟中。仆篡金亡去,石大恚,病益加,资粮断绝,榜人谋委弃之。会有女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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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西湖主

      陈生弼教,字明允,燕人也。家贫,从副将军贾绾作记室。泊舟洞庭。适猪婆龙浮水面,贾射之中背。有鱼衔龙尾不去,并获之。锁置桅间,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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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义犬

      潞安某甲,父陷狱将死,搜括囊蓄,得百金,将诣郡关说。跨骡出,则所养黑犬从之。呵逐使退。既走,则又从之,鞭逐不返,从行数十里。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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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义犬

      周村有贾某贸易芜湖,获重资,赁舟将归,见堤上有屠人缚犬,倍价赎之,养豢舟上。  舟上固积寇也,窥客装,荡舟入莽,操刀欲杀。贾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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