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十首  

译文：
其一
骑着马在长安古道上慢慢行走，高高的柳树上秋蝉声嘈杂。夕阳中小洲外，原野上的秋风习习吹起，我举目四望，天色渐渐暗下来。
云彩飘去不着踪影，去哪里寻找之前的欢乐约会？玩耍的兴致渐渐减退，喝酒的伙伴渐渐稀少，再也不能像青春年少的时候那样了。
其二
灞陵桥边满是烟气笼罩的参差不齐的树，此处风俗和前朝一样，折杨柳枝送给离别的人。杨柳衰败，几经攀折，如同楚腰一样尽显憔悴。
夕阳的光线淡淡，秋天的光景渐渐散去。离别的愁思像高地上长满的香草一样。奏起一曲《阳关三叠》，曲尽人肠断，独自靠着船上的栏杆上。
其三
眼睛里好像蕴含着层层潋滟的波浪，眉毛好似远山横在那里。笑一笑，就倾城。饮酒之后的面容红嫩，歌喉清丽，坐在那里就生出了千娇百媚。
墙头马上第一次相见，不曾想这样多情。昨天晚上思念得很，从幽深的内室深处，特意快步走出来迎接。
其四
我的意中人真是世间尤物。腰身轻巧纤细。从香帷中起床，开始化妆，脸色好像喝过酒，红润得如春天的杏花。
她娇美可爱，喜欢把玩纨扇，笑的时候，用扇子轻轻遮住朱唇。她心性温柔，品格安详雅正，不像沦落风尘的人。
其五
她穿着淡黄衫子郁金花色的裙子。回想起我的意中人，她谈吐文雅，歌声清丽，言谈举止显示出高雅的精神风貌。
当初为了获得我的深深宠爱，没有事情也总爱娇嗔。想她别后还是那时的模样吗，或许正眉头紧锁呢。
其六
衙门里没有什么公事只是频繁地宴游。一帮红粉佳人簇拥着公子哥们。淡妆浓抹，肌骨清奇，显出一番天真的娇态。
在舞衣歌扇灯光里，翻着如雪花飞旋的舞姿，能让那行云停驻。绮筵歌席上灯光闪烁，到底哪个是我的意中人？
其七
从绮筵歌席回到了自己的垂帘深院，窗外的更漏声远远传来。只能伴着孤灯抱影独眠，也许在梦中能回到恋人的身边。
但是恋人的消息杳然，独拥鸳鸯被，形单影只。不禁又想到他，现在心情怎样，耐得住独处的无聊吗？
其八
一生落得凄凉。追忆往事，暗自心伤。那样美好的夜晚，幽深的屏风后香香的被子里。怎么忍心忘记呢？
王孙公子常常是一去经年，迷恋这样的人有什么好处呢？可对他的千万种感情，反复思量。
其九
太阳虽已升高，她却无心打扮自己，独自倚楼无语。修长的双眉紧锁着，眉容如葱翠的远山，愁绪绵长。
恋人离开后音信杳然，他是不是另有新欢，贪恋风流而不归呢。如果这样风流疏狂，反倒希望他是个木讷志诚的多情郎。
其十
佳人甜蜜的笑容价值千金。当年这段不期而遇的恋情真挚深切。多少次欢聚值得我们回想。
虽然我们现在阻隔着万水千山，一个在风月小楼，一个在孤棹烟波，但我们内心想法是一样的，都在牵挂着对方。
注释：
①少年游：词牌名。《乐章集》《张子野词》入“林钟商”，《清真集》分入“黄钟”“商调”。双调五十字，前片三平韵，后片两平韵。
②马迟迟：马行缓慢的样子。
③乱蝉嘶：一作“乱蝉栖”。蝉之为体甚小，蝉之栖树决不同于鸦之栖树之明显可见，而蝉之特色则在于善于嘶鸣，故当作“乱蝉嘶”为是。
④岛：指河流中的洲岛。一作“鸟”。
⑤原上：乐游原上，在长安西南。
⑥目断：极目望到尽头。四天垂：天的四周夜幕降临。
⑦“归云”句：一作“归去一云无踪迹”。归云，飘逝的云彩。这里比喻往昔经历而现在不可复返的一切。一说代指分别时的情人。晏几道《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有“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之句。
⑧前期：以前的期约。既可指往日的志愿心期又可指旧日的欢乐约期。
⑨狎兴：游乐的兴致。狎，亲昵而轻佻。
⑩酒徒：酒友。萧索：零散，稀少，冷落，寂寞。
⑪少年时：一作“去年时”。
⑫灞陵桥：在长安（今陕西西安）东。古人送客至此，折杨柳枝赠别。
⑬风物：风俗。
⑭楚宫腰：以楚腰喻柳。楚灵王好细腰，后人故谓细腰为楚腰。
⑮蘅皋（héng gāo）：长满杜蘅的水边陆地。蘅，即杜蘅。
⑯阳关：王维之诗《渭城曲》翻入乐内《阳关三曲》，为古人送别之曲。
⑰兰桡（ráo）：小船的美称。桡，船桨。
⑱层波潋滟：形容眼神动人。远山：指眉毛。
⑲准拟：料想，想到。
⑳恁（nèn）：这么。
㉑逢迎：迎接。
㉒尤物：指优异的人，多指美女。典出《春秋左传·昭公二十八年》。
㉓发妆：化妆。酒酽：脸色如同喝过酒。
㉔齐纨扇：典出《昭明文选》卷二七《怨歌行》：“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㉕品流：品类流别。详雅：安详雅正。
㉖郁金裙：黄裙。郁金，即郁金香，一般开黄花。
㉗人人：那人。常指所爱者。
㉘无个事：没有事情。
㉙翠蛾：指美女的细眉。颦（pín）：皱眉。
㉚铃斋：即铃阁，将帅所居之所。
㉛簪：古时贵族之饰。绅：腰间绶带。
㉜施朱傅粉：搽粉抹红，谓打扮得很妖艳。语出战国楚宋玉《登徒子好色赋》：“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㉝舞裀（yīn）：舞衣。
㉞回雪：形容舞姿美妙，如雪飞舞回旋。
㉟绮席：盛美的筵席。阑珊：零乱。
㊱漏声：铜壶滴漏之声。漏，古时计时器。
㊲禁得：经受得起。无憀（liáo）：即无聊。
㊳阿谁：唐宋时期口语，即“谁”。
㊴赢得：落得。
㊵争：怎么。
㊶王孙：旧时对贵族子弟的通称。此处指歌妓的意中人。动是：动不动就是。
㊷长：益处，好处。
㊸颠倒：反复。
㊹修眉敛黛：修长的双眉紧锁，如凝起之黛，形容愁绪。
㊺遥山横翠：这里指眉容如葱翠的远山。
㊻楸（qiū）陌：旁植楸树的行道。
㊼拘管：拘束，约束。
㊽偶情：不期而遇的恋情。
㊾沈（chén）沈：同“沉沉”。
㊿孤棹：即孤舟。

《少年游十首》虚实相生、曲折有致地记述了一个哀婉动人的爱情故事。这组词之所以很惹眼，原因有二：柳词同一牌调下的词作很少有五首以上的而在一个词牌下，连续写了十首词，唯有《少年游》一例，此其一；这十首词，实是写同一情事的，可以作一整体来读，就是说这十首词，是词体中的联章，此其二。
开篇第一首词，上片由近及远写作者所见所闻。在身边，他可以看到长安古道上行色匆匆却又略显疲惫的旅客，可以听到高高的柳树上凄切急促的秋蝉的叫声。而远处，夕阳西下，落到岛的那一边去了。平原上，秋风吹得草木呜呜悲呜。此时此景，让词人顿增悲感。而词人究竟身在何处，却留下一个疑问。下片写词人和自己的恋人分别已有一年，至今后会无期。词人对她的爱情相当专一，所以欲待借酒消愁，排解思念之情，却酒入愁肠，化做相思泪”，无奈之余，善饮的词人连酒也只得少喝了。词人“去年时”的模样如何，是他留给读者的第二个疑问。另外，据《全宋词作者词调索引》，《彩云归》调下只有柳永的一首“蘅皋向晚舣轻航”是专写其“别来最苦，襟袖依约，尚有馀香”的相思之情的，于此不难看出柳永赋予“归云”以怎样的内涵。
接着第二首词点明词人所在之地。原来他在渭水上的一条小船上，无怪乎他能看到长安古道上的行人和岛外夕阳、桥边高柳。而这古来惜别之地的每一景致似乎都在触动着作者的离思，他不禁想到，自己的恋人，也许和古柳一样，“纵使长条似旧时，也应攀折他人手”了。词人急于知道他的恋人现在怎样。但既无法冲破空间的阻隔，也就只能在回忆中找到一些慰藉了。
于是第三首词让时间回到了他们最初相见的时光。原来他们是在酒筵歌席上相见的。她容华绝代，歌喉婉转，在众多女伴中是最出风头的一个。不知道她看上了他的才华，还是其它的什么，反正对他一见钟情，他对此也有点惊讶。“昨夜”句写他们共度良宵。此处回忆一年多前的事情，此处突然冒出个昨夜来，看似不合理，其实正是作者叙事绝妙的地方。从“离思满蘅皋”的词人，到和情人“初相见”时的词人，这是倒叙；而“初相见”到“昨夜”这是顺叙；既云“昨夜”必有“今宵”，作者仿佛身已不在兰桡之上，而在欢会后的又一良宵了。此处“昨夜”相对于隐含的“今宵”又是倒叙。词人叙事的纷乱，恰说明人在意乱神驰时，并不是有条理有意识地去回忆，而是印象最深的最先被想到，而现实中的自己往往栩栩然如蝴蝶，随着意念的转移而步入另一时间空间。“昨夜”二字正是所谓的“往事如昨”，不仅词人感到最初欢会的良宵宛如昨夜，也给读者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所以有人说柳词“描情写景，字字逼真”。
第四首和第五首词重在写人。第四首写人简笔勾勒，颇能传神。终于最初相处时的怦然心动，变成了日常生活的温柔甜美。也许词人开始陶醉的只是她的美貌，此时则更爱她温柔的性格和娴雅的风姿，并为她不幸的命运而深自惋惜。第五首表现情人的鲜明个性。词人终于从一时的意乱神迷走脱出来，他意识到这只是回忆。而在回忆中情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如此美好。她也许风采依旧，却为他紧锁双眉。词意到此已告一段落。若叙事到此便打住，亦无不可，但必有余味，必多遗憾，因为读者虽能在词人的猜想中看到其情人之“旧家模样”，而词人在第二首中的担心是否存在则还是个问题。于是她和他别后的生活成为读者关心的问题。于是词人更施展其长于叙事的本领，向读者展示了现实生活中的她。
从第六首词可以看出，词人心中的情人是个在达官显贵中逢场作戏的官妓，舞姿依然那么美丽，容态依然那么迷人。可是每当她蓦然回首，却没有她恋人的影子。此处纵然簪缨满堂，却都“匪我思存”，再没有令她心动之人了。此词后面几句，和辛弃疾《青玉案·元夕》“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相较，别有一番滋味。
第七首词写她从绮筵歌席回到了自己的垂帘深院，这正是她曾和恋人朝夕相处的地方。而如今她却只能伴盏孤灯抱影独眠。也许在梦中能回到恋人的身边。但醒来，她发现自己依旧形单影只。这时她不禁想到她的恋人现在心情怎样，是否能像她一样耐得住独处的无聊。于是下面转到“日高花榭懒梳头”一首。词中说，日虽已高，她却无心打扮自己。唯有寂寞的春山春花伴着她倚楼无语、日渐憔悴的身影。从秋到春，恋人音信杳然，不由她不担心。原先她爱的是他的风流，现在惹她担心的也是他的风流，她现在反倒希望他是个木讷志诚的多情郎了。她想不到词人亦为她“狎兴生疏，酒徒萧索”，“正恁凝愁”呢。此词在《乐章集》中排在第九首，但从时间和上下词的联系来看，应和第八首对调。缪荃孙以为宋人词集校订至难，而柳词为最“因其集中脱行夺句、讹字、颠倒字极多”，那么，多首的联章中，其中有一首词位置与柳永原作颠倒，当不是不可能的事。
接着“一生赢得是凄凉”一首写别后的思念。恋人已经走了一年了，她不禁有点心灰意冷，黯然神伤，实在是“剪不断、理还乱”的离愁。是他把她忘了，抑或是他在远方另有新欢，真是费人猜量。到这里，词人的对其恋人的幻想结束了。柳词非常擅长在回忆与设想中盘桓，如《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云“想佳人，妆楼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再如《宣清·残月朦胧》中“暗寻思、旧追游，神京风物如锦”，都是例子，但和《少年游十首》中五、六、七、八首的反复摹写相比，便显得异常单薄，后者明显更为婉曲动人。
最后一首词是对前九首的收束。上片词人概述了的他们的相爱历程，下片则说虽然他们现在一个在风月小楼，一个在孤棹烟波，但他们的内心是一致的，互相牵挂着彼此。此处云“两处一般心”，词人在《梦还京·夜来匆匆饮散》中又说：“想娇媚，那里独守鸳帏静，永漏迢迢，也应暗同此意。”看来柳永虽有浪子之名，但其对真挚的爱情还是充满自信的，否则就不会有“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那样动人的词句了。
这十首词，情节的完整性，场景的变化，叙述人称的改变，心理描写的对比映衬，一切都天衣无缝，浑然一体。同时，男女相思之情亦被作者写得哀婉动人、执着可爱。柳永素以善写慢词著称，而观其《少年游十首》之小令联章，在铺叙这一手法的综合表现力上实在要超过他的单首慢词。
联章词相对于单首词来说，还显示出在叙事上的优势。词易于抒情，就叙事一点来说，词之功能实远不如诗，一首词的叙事能力，是无法和诗相较的。但一首词所包容不下的内容，多首词的联章则能给予淋漓尽致的表现。《少年游十首》，词人写自己对情人的想念，则先有“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狎兴生疏，酒徒萧索，不似去年时”，再言“夕阳闲淡秋光老。离思满蘅皋。一曲阳关，断肠声尽，独自凭兰桡”，则自己平时对情人的想念，和此一刻为何触动都写到了。又如写情人的姿容，写其笑则“云层波潋滟远山横，一笑一倾城”，又云“娇多爱把齐纨扇，和笑掩朱唇”；写其酒后娇容则有“酒容红嫩，歌喉清丽，百媚坐中生”，又有“香帏睡起，发妆酒酽，红脸杏花春”；写其平时衣着则云“淡黄衫子郁金裙”，写其舞姿则又有“舞裀歌扇花光里，翻回雪、驻行云”。凡此种种，于其恋人的姿容可谓面面俱到。再如写其恋人之品格才华则先说“心性温柔，品流详雅，不称在风尘”，再云“文谈闲雅，歌喉清丽，举措好精神”，又云“施朱傅粉，丰肌清骨，容态尽天真”，则其人之美不只在外表，亦可想见。从以上的例子可以看出，联章词既弥补了词体难于叙事的缺憾，又发挥了词体短小轻灵，含蓄蕴藉的特点。

这组联章词共十首，是柳永年轻时在长安为与其相知的汴京妓女所作的，很可能写于仕宦甘陕川时期。罗烨《醉翁谈录》庚集卷三谓柳永曾宰华阴。柳永《瑞鹧鸪》词云：“全吴嘉会古风流，渭南往岁忆来游。”《少年游》即其宰华阴，游渭南之证。《元丰九域志》卷三陕西路华阴郡，下属郑、下邽、蒲城、华阴、渭南五县。于渭南下注曰：“有灵台山。”《宋故郎中柳公墓志》谓柳永“授西京灵台令”，或即指宰渭南、华阴而言（渭南旧隶西京）。

《少年游十首》是宋代词人柳永创作的一组联章词。这十首词是作者年轻时在长安为与其相知的汴京妓女所作。第一首词交待自己和情人分别已久，感叹后会无期；第二首词点明自己所在之地，表明怀人深切；第三首词描绘自己和情人最初相见的时光；第四首词描写情人的风姿风采；第五首词交待前面都只是回忆中之事；第六首词从对方的角度写情人的现实生活；第七首词写情人从绮筵歌席回到了自己垂帘深院的感受；第八首词写她心灰意冷，黯然神伤；第九首词写她无心打扮自己，日渐憔悴；第十首词是对前九首的收束，概述了的他们的相爱历程，表明虽人隔两地但心在一起。全词记述了一个哀婉动人的爱情故事，传达出词人的双重悲慨，虚实相生，曲折有致，浑然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