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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汉 司马迁

刘敬者,齐人也。汉五年,戍陇西,过洛阳,高帝在焉。娄敬脱挽辂,衣其羊裘,见齐人虞将军曰:“臣愿见上言便事。”虞将军欲与之鲜衣,娄敬曰:“臣衣帛,衣帛见;衣褐,衣褐见:终不敢易衣。”於是虞将军入言上。上召入见,赐食。
已而问娄敬,娄敬说曰:“陛下都洛阳,岂欲与周室比隆哉?”上曰:“然。”娄敬曰:“陛下取天下与周室异。周之先自后稷,尧封之邰,积德累善十有馀世。公刘避桀居豳。太王以狄伐故,去豳,杖马箠居岐,国人争随之。及文王为西伯,断虞芮之讼,始受命,吕望、伯夷自海滨来归之。武王伐纣,不期而会孟津之上八百诸侯,皆曰纣可伐矣,遂灭殷。成王即位,周公之属傅相焉,乃营成周洛邑,以此为天下之中也,诸侯四方纳贡职,道里均矣,有德则易以王,无德则易以亡。凡居此者,欲令周务以德致人,不欲依阻险,令后世骄奢以虐民也。及周之盛时,天下和洽,四夷乡风,慕义怀德,附离而并事天子,不屯一卒,不战一士,八夷大国之民莫不宾服,效其贡职。及周之衰也,分而为两,天下莫朝,周不能制也。非其德薄也,而形势弱也。今陛下起丰沛,收卒三千人,以之径往而卷蜀汉,定三秦,与项羽战荥阳,争成皋之口,大战七十,小战四十,使天下之民肝脑涂地,父子暴骨中野,不可胜数,哭泣之声未绝,伤痍者未起,而欲比隆於成康之时,臣窃以为不侔也。且夫秦地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卒然有急,百万之众可具也。因秦之故,资甚美膏腴之地,此所谓天府者也。陛下入关而都之,山东虽乱,秦之故地可全而有也。夫与人斗,不搤其亢,拊其背,未能全其胜也。今陛下入关而都,案秦之故地,此亦搤天下之亢而拊其背也。”
高帝问群臣,群臣皆山东人,争言周王数百年,秦二世即亡,不如都周。上疑未能决。及留侯明言入关便,即日车驾西都关中。
於是上曰:“本言都秦地者娄敬,‘娄’者乃‘刘’也。”赐姓刘氏,拜为郎中,号为奉春君。
汉七年,韩王信反,高帝自往击之。至晋阳,闻信与匈奴欲共击汉,上大怒,使人使匈奴。匈奴匿其壮士肥牛马,但见老弱及羸畜。使者十辈来,絋言匈奴可击。上使刘敬复往使匈奴,还报曰:“两国相击,此宜夸矜见所长。今臣往,徒见羸瘠老弱,此必欲见短,伏奇兵以争利。愚以为匈奴不可击也。”是时汉兵已逾句注,二十馀万兵已业行。上怒,骂刘敬曰:“齐虏!以口舌得官,今乃妄言沮吾军。”械系敬广武。遂往,至平城,匈奴果出奇兵围高帝白登,七日然后得解。高帝至广武,赦敬,曰:“吾不用公言,以困平城。吾皆已斩前使十辈言可击者矣。”乃封敬二千户,为关内侯,号为建信侯。
高帝罢平城归,韩王信亡入胡。当是时,冒顿为单于,兵彊,控弦三十万,数苦北边。上患之,问刘敬。刘敬曰:“天下初定,士卒罢於兵,未可以武服也。冒顿杀父代立,妻群母,以力为威,未可以仁义说也。独可以计久远子孙为臣耳,然恐陛下不能为。”上曰:“诚可,何为不能!顾为柰何?”刘敬对曰:“陛下诚能以适长公主妻之,厚奉遗之,彼知汉适女送厚,蛮夷必慕以为阏氏,生子必为太子。代单于。何者?贪汉重币。陛下以岁时汉所馀彼所鲜数问遗,因使辩士风谕以礼节。冒顿在,固为子婿;死,则外孙为单于。岂尝闻外孙敢与大父抗礼者哉?兵可无战以渐臣也。若陛下不能遣长公主,而令宗室及后宫诈称公主,彼亦知,不肯贵近,无益也。”高帝曰:“善。”欲遣长公主。吕后日夜泣,曰:妾唯太子、一女,柰何弃之匈奴!”上竟不能遣长公主,而取家人子名为长公主,妻单于。使刘敬往结和亲约。
刘敬从匈奴来,因言“匈奴河南白羊、楼烦王,去长安近者七百里,轻骑一日一夜可以至秦中。秦中新破,少民,地肥饶,可益实。夫诸侯初起时,非齐诸田,楚昭、屈、景莫能兴。今陛下虽都关中,实少人。北近胡寇,东有六国之族,宗彊,一日有变,陛下亦未得高枕而卧也。臣愿陛下徙齐诸田,楚昭、屈、景,燕、赵、韩、魏后,及豪桀名家居关中。无事,可以备胡;诸侯有变,亦足率以东伐。此彊本弱末之术也”。上曰:“善。”乃使刘敬徙所言关中十馀万口。
叔孙通者,薛人也。秦时以文学徵,待诏博士。数岁,陈胜起山东,使者以闻,二世召博士诸儒生问曰:“楚戍卒攻蕲入陈,於公如何?”博士诸生三十馀人前曰:“人臣无将,将即反,罪死无赦。愿陛下急发兵击之。”二世怒,作色。叔孙通前曰:“诸生言皆非也。夫天下合为一家,毁郡县城,铄其兵,示天下不复用。且明主在其上,法令具於下,使人人奉职,四方辐辏,安敢有反者!此特群盗鼠窃狗盗耳,何足置之齿牙间。郡守尉今捕论,何足忧。”二世喜曰:“善。”尽问诸生,诸生或言反,或言盗。於是二世令御史案诸生言反者下吏,非所宜言。诸言盗者皆罢之。乃赐叔孙通帛二十匹,衣一袭,拜为博士。叔孙通已出宫,反舍,诸生曰:“先生何言之谀也?”通曰:“公不知也,我几不脱於虎口!”乃亡去,之薛,薛已降楚矣。及项梁之薛,叔孙通从之。败於定陶,从怀王。怀王为义帝,徙长沙,叔孙通留事项王。汉二年,汉王从五诸侯入彭城,叔孙通降汉王。汉王败而西,因竟从汉。
叔孙通儒服,汉王憎之;乃变其服,服短衣,楚制,汉王喜。
叔孙通之降汉,从儒生弟子百馀人,然通无所言进,专言诸故群盗壮士进之。弟子皆窃骂曰:“事先生数岁,幸得从降汉,今不能进臣等,专言大猾,何也?”叔孙通闻之,乃谓曰:“汉王方蒙矢石争天下,诸生宁能斗乎?故先言斩将搴旗之士。诸生且待我,我不忘矣。”汉王拜叔孙通为博士,号稷嗣君。
汉五年,已并天下,诸侯共尊汉王为皇帝於定陶,叔孙通就其仪号。高帝悉去秦苛仪法,为简易。群臣饮酒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高帝患之。叔孙通知上益厌之也,说上曰:“夫儒者难与进取,可与守成。臣愿徵鲁诸生,与臣弟子共起朝仪。”高帝曰:“得无难乎?”叔孙通曰:“五帝异乐,三王不同礼。礼者,因时世人情为之节文者也。故夏、殷、周之礼所因损益可知者,谓不相复也。臣愿颇采古礼与秦仪杂就之。”上曰:“可试为之,令易知,度吾所能行为之。”
於是叔孙通使徵鲁诸生三十馀人。鲁有两生不肯行,曰:“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谀以得亲贵。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伤者未起,又欲起礼乐。礼乐所由起,积德百年而后可兴也。吾不忍为公所为。公所为不合古,吾不行。公往矣,无污我!”叔孙通笑曰:“若真鄙儒也,不知时变。”
遂与所徵三十人西,及上左右为学者与其弟子百馀人为绵蕞野外。习之月馀,叔孙通曰:“上可试观。”上既观,使行礼,曰:“吾能为此。”乃令群臣习肄,会十月。
汉七年,长乐宫成,诸侯群臣皆朝十月。仪:先平明,谒者治礼,引以次入殿门,廷中陈车骑步卒卫宫,设兵张旗志。传言“趋”。殿下郎中侠陛,陛数百人。功臣列侯诸将军军吏以次陈西方,东乡;文官丞相以下陈东方,西乡。大行设九宾,胪传。於是皇帝辇出房,百官执职传警,引诸侯王以下至吏六百石以次奉贺。自诸侯王以下莫不振恐肃敬。至礼毕,复置法酒。诸侍坐殿上皆伏抑首,以尊卑次起上寿。觞九行,谒者言“罢酒”。御史执法举不如仪者辄引去。竟朝置酒,无敢讙哗失礼者。於是高帝曰:“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乃拜叔孙通为太常,赐金五百斤。
叔孙通因进曰:“诸弟子儒生随臣久矣,与臣共为仪,愿陛下官之。”高帝悉以为郎。叔孙通出,皆以五百斤金赐诸生。诸生乃皆喜曰:“叔孙生诚圣人也,知当世之要务。”
汉九年,高帝徙叔孙通为太子太傅。汉十二年,高祖欲以赵王如意易太子,叔孙通谏上曰:“昔者晋献公以骊姬之故废太子,立奚齐,晋国乱者数十年,为天下笑。秦以不蚤定扶苏,令赵高得以诈立胡亥,自使灭祀,此陛下所亲见。今太子仁孝,天下皆闻之;吕后与陛下攻苦食啖,其可背哉!陛下必欲废适而立少,臣愿先伏诛,以颈血污地。”高帝曰:“公罢矣,吾直戏耳。”叔孙通曰:“太子天下本,本一摇天下振动,柰何以天下为戏!”高帝曰:“吾听公言。”及上置酒,见留侯所招客从太子入见,上乃遂无易太子志矣。
高帝崩,孝惠即位,乃谓叔孙生曰:“先帝园陵寝庙,群臣莫习。”徙为太常,定宗庙仪法。及稍定汉诸仪法,皆叔孙生为太常所论箸也。
孝惠帝为东朝长乐宫,及间往,数跸烦人,乃作复道,方筑武库南。叔孙生奏事,因请间曰:“陛下何自筑复道高寝,衣冠月出游高庙?高庙,汉太祖,柰何令后世子孙乘宗庙道上行哉?”孝惠帝大惧,曰:“急坏之。”叔孙生曰:“人主无过举。今已作,百姓皆知之,今坏此,则示有过举。愿陛下原庙渭北,衣冠月出游之,益广多宗庙,大孝之本也。”上乃诏有司立原庙。原庙起,以复道故。
孝惠帝曾春出游离宫,叔孙生曰:“古者有春尝果,方今樱桃孰,可献,愿陛下出,因取樱桃献宗庙。”上乃许之。诸果献由此兴。
太史公曰:语曰“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也;台榭之榱,非一木之枝也;三代之际,非一士之智也”。信哉!夫高祖起微细,定海内,谋计用兵,可谓尽之矣。然而刘敬脱挽辂一说,建万世之安,智岂可专邪!叔孙通希世度务,制礼进退,与时变化,卒为汉家儒宗。“大直若诎,道固委蛇”,盖谓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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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汉 司马迁

韩王信者,故韩襄王孽孙也,长八尺五寸。及项梁之立楚后怀王也,燕、齐、赵、魏皆已前王,唯韩无有后,故立韩诸公子横阳君成为韩王,欲以抚定韩故地。项梁败死定陶,成奔怀王。沛公引兵击阳城,使张良以韩司徒降下韩故地,得信,以为韩将,将其兵从沛公入武关。
沛公立为汉王,韩信从入汉中,乃说汉王曰:“项王王诸将近地,而王独远居此,此左迁也。士卒皆山东人,跂而望归,及其锋东乡,可以争天下。”汉王还定三秦,乃许信为韩王,先拜信为韩太尉,将兵略韩地。
项籍之封诸王皆就国,韩王成以不从无功,不遣就国,更以为列侯。及闻汉遣韩信略韩地,乃令故项籍游吴时吴令郑昌为韩王以距汉。汉二年,韩信略定韩十馀城。汉王至河南,韩信急击韩王昌阳城。昌降,汉王乃立韩信为韩王,常将韩兵从。三年,汉王出荥阳,韩王信、周苛等守荥阳。及楚败荥阳,信降楚,已而得亡,复归汉,汉复立以为韩王,竟从击破项籍,天下定。五年春,遂与剖符为韩王,王颍川。
明年春,上以韩信材武,所王北近巩、洛,南迫宛、叶,东有淮阳,皆天下劲兵处,乃诏徙韩王信王太原以北,备御胡,都晋阳。信上书曰:“国被边,匈奴数入,晋阳去塞远,请治马邑。”上许之,信乃徙治马邑。秋,匈奴冒顿大围信,信数使使胡求和解。汉发兵救之,疑信数间使,有二心,使人责让信。信恐诛,因与匈奴约共攻汉,反,以马邑降胡,击太原。
七年冬,上自往击,破信军铜鞮,斩其将王喜。信亡走匈奴。其与白土人曼丘臣、王黄等立赵苗裔赵利为王,复收信败散兵,而与信及冒顿谋攻汉。匈奴仗左右贤王将万馀骑与王黄等屯广武以南,至晋阳,与汉兵战,汉大破之,追至于离石,破之。匈奴复聚兵楼烦西北,汉令车骑击破匈奴。匈奴常败走,汉乘胜追北,闻冒顿居代谷,高皇帝居晋阳,使人视冒顿,还报曰“可击”。上遂至平城。上出白登,匈奴骑围上,上乃使人厚遗阏氏。阏氏乃说冒顿曰:“今得汉地,犹不能居;且两主不相戹。”居七日,胡骑稍引去。时天大雾,汉使人往来,胡不觉。护军中尉陈平言上曰:“胡者全兵,请令彊弩傅两矢外乡,徐行出围。”入平城,汉救兵亦到,胡骑遂解去。汉亦罢兵归。韩信为匈奴将兵往来击边。
汉十年,信令王黄等说误陈豨。十一年春,故韩王信复与胡骑入居参合,距汉。汉使柴将军击之,遗信书曰:“陛下宽仁,诸侯虽有畔亡,而复归,辄复故位号,不诛也。大王所知。今王以败亡走胡,非有大罪,急自归!”韩王信报曰:“陛下擢仆起闾巷,南面称孤,此仆之幸也。荥阳之事,仆不能死,囚於项籍,此一罪也。及寇攻马邑,仆不能坚守,以城降之,此二罪也。今反为寇将兵,与将军争一旦之命,此三罪也。夫种、蠡无一罪,身死亡;今仆有三罪於陛下,而欲求活於世,此伍子胥所以偾於吴也。今仆亡匿山谷间,旦暮乞贷蛮夷,仆之思归,如痿人不忘起,盲者不忘视也,势不可耳。”遂战。柴将军屠参合,斩韩王信。
信之入匈奴,与太子俱;及至穨当城,生子,因名曰穨当。韩太子亦生子,命曰婴。至孝文十四年,穨当及婴率其众降汉。汉封穨当为弓高侯,婴为襄城侯。吴楚军时,弓高侯功冠诸将。传子至孙,孙无子,失侯。婴孙以不敬失侯。穨当孽孙韩嫣,贵幸,名富显於当世。其弟说,再封,数称将军,卒为案道侯。子代,岁馀坐法死。后岁馀,说孙曾拜为龙嵒侯,续说后。
卢绾者,丰人也,与高祖同里。卢绾亲与高祖太上皇相爱,及生男,高祖、卢绾同日生,里中持羊酒贺两家。及高祖、卢绾壮,俱学书,又相爱也。里中嘉两家亲相爱,生子同日,壮又相爱,复贺两家羊酒。高祖为布衣时,有吏事辟匿,卢绾常随出入上下。及高祖初起沛,卢绾以客从,入汉中为将军,常侍中。从东击项籍,以太尉常从,出入卧内,衣被饮食赏赐,群臣莫敢望,虽萧曹等,特以事见礼,至其亲幸,莫及卢绾。绾封为长安侯。长安,故咸阳也。
汉五年冬,以破项籍,乃使卢绾别将,与刘贾击临江王共尉,破之。七月还,从击燕王臧荼,臧荼降。高祖已定天下,诸侯非刘氏而王者七人。欲王卢绾,为群臣觖望。及虏臧荼,乃下诏诸将相列侯,择群臣有功者以为燕王。群臣知上欲王卢绾,皆言曰:“太尉长安侯卢绾常从平定天下,功最多,可王燕。”诏许之。汉五年八月,乃立卢绾为燕王。诸侯王得幸莫如燕王。
汉十一年秋,陈豨反代地,高祖如邯郸击豨兵,燕王绾亦击其东北。当是时,陈豨使王黄求救匈奴。燕王绾亦使其臣张胜於匈奴,言豨等军破。张胜至胡,故燕王臧茶子衍出亡在胡,见张胜曰:“公所以重於燕者,以习胡事也。燕所以久存者,以诸侯数反,兵连不决也。今公为燕欲急灭豨等,豨等已尽,次亦至燕,公等亦且为虏矣。公何不令燕且缓陈豨而与胡和?事宽,得长王燕;即有汉急,可以安国。”张胜以为然,乃私令匈奴助豨等击燕。燕王绾疑张胜与胡反,上书请族张胜。胜还,具道所以为者。燕王寤,乃诈论它人,脱胜家属,使得为匈奴间,而阴使范齐之陈豨所,欲令久亡,连兵勿决。
汉十二年,东击黥布,豨常将兵居代,汉使樊哙击斩豨。其裨将降,言燕王绾使范齐通计谋於豨所。高祖使使召卢绾,绾称病。上又使辟阳侯审食其、御史大夫赵尧往迎燕王,因验问左右。绾愈恐,闭匿,谓其幸臣曰:“非刘氏而王,独我与长沙耳。往年春,汉族淮阴,夏,诛彭越,皆吕后计。今上病,属任吕后。吕后妇人,专欲以事诛异姓王者及大功臣。”乃遂称病不行。其左右皆亡匿。语颇泄,辟阳侯闻之,归具报上,上益怒。又得匈奴降者,降者言张胜亡在匈奴,为燕使。於是上曰:“卢绾果反矣!”使樊哙击燕。燕王绾悉将其宫人家属骑数千居长城下,侯伺,幸上病愈,自入谢。四月,高祖崩,卢绾遂将其众亡入匈奴,匈奴以为东胡卢王。绾为蛮夷所侵夺,常思复归。居岁馀,死胡中。
高后时,卢绾妻子亡降汉,会高后病,不能见,舍燕邸,为欲置酒见之。高祖竟崩,不得见。卢绾妻亦病死。
孝景中六年,卢绾孙他之,以东胡王降,封为亚谷侯。
陈豨者,宛朐人也,不知始所以得从。及高祖七年冬,韩王信反,入匈奴,上至平城还,乃封豨为列侯,以赵相国将监赵、代边兵,边兵皆属焉。
豨常告归过赵,赵相周昌见豨宾客随之者千馀乘,邯郸官舍皆满。豨所以待宾客布衣交,皆出客下。豨还之代,周昌乃求入见。见上,具言豨宾客盛甚,擅兵於外数岁,恐有变。上乃令人覆案豨客居代者财物诸不法事,多连引豨。豨恐,阴令客通使王黄、曼丘臣所。及高祖十年七月,太上皇崩,使人召豨,豨称病甚。九月,遂与王黄等反,自立为代王,劫略赵、代。
上闻,乃赦赵、代吏人为豨所诖误劫略者,皆赦之。上自往,至邯郸,喜曰:“豨不南据漳水,北守邯郸,知其无能为也。”赵相奏斩常山守、尉,曰:“常山二十五城,豨反,亡其二十城。”上问曰:“守、尉反乎?”对曰:“不反。”上曰:“是力不足也。”赦之,复以为常山守、尉。上问周昌曰:“赵亦有壮士可令将者乎?”对曰:“有四人。”四人谒,上谩骂曰:“竖子能为将乎?”四人惭伏。上封之各千户,以为将。左右谏曰:“从入蜀、汉,伐楚,功未遍行,今此何功而封?”上曰:“非若所知!陈豨反,邯郸以北皆豨有,吾以羽檄徵天下兵,未有至者,今唯独邯郸中兵耳。吾胡爱四千户封四人,不以慰赵子弟!”皆曰:“善。”於是上曰:“陈豨将谁?”曰:“王黄、曼丘臣,皆故贾人。”上曰:“吾知之矣。”乃各以千金购黄、臣等。
十一年冬,汉兵击斩陈豨将侯敞、王黄於曲逆下,破豨将张春於聊城,斩首万馀。太尉勃入定太原、代地。十二月,上自击东垣,东垣不下,卒骂上;东垣降,卒骂者斩之,不骂者黥之。更命东垣为真定。王黄、曼丘臣其麾下受购赏之,皆生得,以故陈豨军遂败。
上还至洛阳。上曰:“代居常山北,赵乃从山南有之,远。”乃立子恒为代王,都中都,代、雁门皆属代。
高祖十二年冬,樊哙军卒追斩豨於灵丘。
太史公曰:韩信、卢绾非素积德累善之世,徼一时权变,以诈力成功,遭汉初定,故得列地,南面称孤。内见疑彊大,外倚蛮貊以为援,是以日疏自危,事穷智困,卒赴匈奴,岂不哀哉!陈豨,梁人,其少时数称慕魏公子;及将军守边,招致宾客而下士,名声过实。周昌疑之,疵瑕颇起,惧祸及身,邪人进说,遂陷无道。於戏悲夫!夫计之生孰成败於人也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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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汉 司马迁

乐毅者,其先祖曰乐羊。乐羊为魏文侯将,伐取中山,魏文侯封乐羊以灵寿。乐羊死,葬于灵寿,其后子孙因家焉。中山复国,至赵武灵王时复灭中山,而乐氏后有乐毅。
乐毅贤,好兵,赵人举之。及武灵王有沙丘之乱,乃去赵适魏。闻燕昭王以子之之乱而齐大败燕,燕昭王怨齐,未尝一日而忘报齐也。燕国小,辟远,力不能制,于是屈身下士,先礼郭隗以招贤者。乐毅于是为魏昭王使于燕,燕王以客礼待之。乐毅辞让,遂委质为臣,燕昭王以为亚卿,久之。
当是时,齐湣王彊,南败楚相唐昧于重丘,西摧三晋于观津,遂与三晋击秦,助赵灭中山,破宋,广地千余里。与秦昭王争重为帝,已而复归之。诸侯皆欲背秦而服于齐。湣王自矜,百姓弗堪。于是燕昭王问伐齐之事。乐毅对曰:“齐,霸国之余业也,地大人众,未易独攻也。王必欲伐之,莫如与赵及楚、魏。”于是使乐毅约赵惠文王,别使连楚、魏,令赵嚪说秦以伐齐之利。诸侯害齐湣王之骄暴,皆争合从与燕伐齐。乐毅还报,燕昭王悉起兵,使乐毅为上将军,赵惠文王以相国印授乐毅。乐毅于是并护赵、楚、韩、魏、燕之兵以伐齐,破之济西。诸侯兵罢归,而燕军乐毅独追,至于临菑。齐湣王之败济西,亡走,保于莒。乐毅独留徇齐,齐皆城守。乐毅攻入临菑,尽取齐宝财物祭器输之燕。燕昭王大说,亲至济上劳军,行赏飨士,封乐毅于昌国,号为昌国君。于是燕昭王收齐卤获以归,而使乐毅复以兵平齐城之不下者。
乐毅留徇齐五岁,下齐七十余城,皆为郡县以属燕,唯独莒、即墨未服。会燕昭王死,子立为燕惠王。惠王自为太子时尝不快于乐毅,及即位,齐之田单闻之,乃纵反间于燕,曰:“齐城不下者两城耳。然所以不早拔者,闻乐毅与燕新王有隙,欲连兵且留齐,南面而王齐。齐之所患,唯恐他将之来。”于是燕惠王固已疑乐毅,得齐反间,乃使骑劫代将,而召乐毅。乐毅知燕惠王之不善代之,畏诛,遂西降赵。赵封乐毅于观津,号曰望诸君。尊宠乐毅以警动于燕、齐。
齐田单后与骑劫战,果设诈诳燕军,遂破骑劫于即墨下,而转战逐燕,北至河上,尽复得齐城,而迎襄王于莒,入于临菑。
燕惠王后悔使骑劫代乐毅,以故破军亡将失齐;又怨乐毅之降赵,恐赵用乐毅而乘燕之弊以伐燕。燕惠王乃使人让乐毅,且谢之曰:“先王举国而委将军,将军为燕破齐,报先王之雠,天下莫不震动,寡人岂敢一日而忘将军之功哉!会先王弃群臣,寡人新即位,左右误寡人。寡人之使骑劫代将军,为将军久暴露于外,故召将军且休,计事。将军过听,以与寡人有隙,遂捐燕归赵。将军自为计则可矣,而亦何以报先王之所以遇将军之意乎?”乐毅报遗燕惠王书曰:
臣不佞,不能奉承王命,以顺左右之心,恐伤先王之明,有害足下之义,故遁逃走赵。今足下使人数之以罪,臣恐侍御者不察先王之所以畜幸臣之理,又不白臣之所以事先王之心,故敢以书对。
臣闻贤圣之君不以禄私亲,其功多者赏之,其能当者处之。故察能而授官者,成功之君也;论行而结交者,立名之士也。臣窃观先王之举也,见有高世主之心,故假节于魏,以身得察于燕。先王过举,厕之宾客之中,立之群臣之上,不谋父兄,以为亚卿。臣窃不自知,自以为奉令承教,可幸无罪,故受令而不辞。
先王命之曰:“我有积怨深怒于齐,不量轻弱,而欲以齐为事。”臣曰:“夫齐,霸国之余业而最胜之遗事也。练于兵甲,习于战攻。王若欲伐之,必与天下图之。与天下图之,莫若结于赵。且又淮北、宋地,楚魏之所欲也,赵若许而约四国攻之,齐可大破也。”先王以为然,具符节南使臣于赵。顾反命,起兵击齐。以天之道,先王之灵,河北之地随先王而举之济上。济上之军受命击齐,大败齐人。轻卒锐兵,长驱至国。齐王遁而走莒,仅以身免;珠玉财宝车甲珍器尽收入于燕。齐器设于宁台,大吕陈于元英,故鼎反乎室,蓟丘之植植于汶篁,自五伯已来,功未有及先王者也。先王以为慊于志,故裂地而封之,使得比小国诸侯。臣窃不自知,自以为奉命承教,可幸无罪,是以受命不辞。
臣闻贤圣之君,功立而不废,故著于春秋;蚤知之士,名成而不毁,故称于后世。若先王之报怨雪耻,夷万乘之彊国,收八百岁之蓄积,及至弃群臣之日,余教未衰,执政任事之臣,脩法令,慎庶孽,施及乎萌隶,皆可以教后世。
臣闻之,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昔伍子胥说听于阖闾,而吴王远迹至郢;夫差弗是也,赐之鸱夷而浮之江。吴王不寤先论之可以立功,故沈子胥而不悔;子胥不蚤见主之不同量,是以至于入江而不化。
夫免身立功,以明先王之迹,臣之上计也。离毁辱之诽谤,堕先王之名,臣之所大恐也。临不测之罪,以幸为利,义之所不敢出也。
臣闻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忠臣去国,不絜其名。臣虽不佞,数奉教于君子矣。恐侍御者之亲左右之说,不察疏远之行,故敢献书以闻,唯君王之留意焉。
于是燕王复以乐毅子乐间为昌国君;而乐毅往来复通燕,燕、赵以为客卿。乐毅卒于赵。
乐间居燕三十余年,燕王喜用其相栗腹之计,欲攻赵,而问昌国君乐间。乐间曰:“赵,四战之国也,其民习兵,伐之不可。”燕王不听,遂伐赵。赵使廉颇击之,大破栗腹之军于鄗,禽栗腹、乐乘。乐乘者,乐间之宗也。于是乐间奔赵,赵遂围燕。燕重割地以与赵和,赵乃解而去。
燕王恨不用乐间,乐间既在赵,乃遗乐间书曰:“纣之时,箕子不用,犯谏不怠,以冀其听;商容不达,身祇辱焉,以冀其变。及民志不入,狱囚自出,然后二子退隐。故纣负桀暴之累,二子不失忠圣之名。何者?其忧患之尽矣。今寡人虽愚,不若纣之暴也;燕民虽乱,不若殷民之甚也。室有语,不相尽,以告邻里。二者,寡人不为君取也。”
乐间、乐乘怨燕不听其计,二人卒留赵。赵封乐乘为武襄君。
其明年,乐乘、廉颇为赵围燕,燕重礼以和,乃解。后五岁,赵孝成王卒。襄王使乐乘代廉颇。廉颇攻乐乘,乐乘走,廉颇亡入魏。其后十六年而秦灭赵。
其后二十余年,高帝过赵,问:“乐毅有后世乎?”对曰:“有乐叔。”高帝封之乐卿,号曰华成君。华成君,乐毅之孙也。而乐氏之族有乐瑕公、乐臣公,赵且为秦所灭,亡之齐高密。乐臣公善修黄帝、老子之言,显闻于齐,称贤师。
太史公曰:始齐之蒯通及主父偃读乐毅之报燕王书,未尝不废书而泣也。乐臣公学黄帝、老子,其本师号曰河上丈人,不知其所出。河上丈人教安期生,安期生教毛翕公,毛翕公教乐瑕公,乐瑕公教乐臣公,乐臣公教盖公。盖公教于齐高密、胶西,为曹相国师。
昌国忠谠,人臣所无。连兵五国,济西为墟。燕王受间,空闻报书。义士慷慨,明君轼闾。间、乘继将,芳规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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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汉 司马迁

田单者,齐诸田疏属也。湣王时,单为临菑市掾,不见知。及燕使乐毅伐破齐,齐湣王出奔,已而保莒城。燕师长驱平齐,而田单走安平,令其宗人尽断其车轴末而傅铁笼。已而燕军攻安平,城坏,齐人走,争涂,以轊折车败为燕所虏,唯田单宗人以铁笼故得脱,东保即墨。燕既尽降齐城,唯独莒、即墨不下。燕军闻齐王在莒,并兵攻之。淖齿既杀湣王于莒,因坚守,距燕军,数年不下。燕引兵东围即墨,即墨大夫出与战,败死。城中相与推田单,曰:“安平之战,田单宗人以铁笼得全,习兵。”立以为将军,以即墨距燕。
顷之,燕昭王卒,惠王立,与乐毅有隙。田单闻之,乃纵反间於燕,宣言曰:“齐王已死,城之不拔者二耳。乐毅畏诛而不敢归,以伐齐为名,实欲连兵南面而王齐。齐人未附,故且缓攻即墨以待其事。齐人所惧,惟恐他将之来,即墨残矣。“燕王以为然,使骑劫代乐毅。
乐毅因归赵,燕人士卒忿。而田单乃令城中人食必祭其先祖於庭,飞鸟悉翔舞城中下食。燕人怪之。田单因宣言曰:“神来下教我。”乃令城中人曰:“当有神人为我师。”有一卒曰:“臣可以为师乎?”因反走。田单乃起,引还,东乡坐,师事之。卒曰:“臣欺君,诚无能也。”田单曰:“子勿言也!”因师之。每出约束,必称神师。乃宣言曰:“吾唯惧燕军之劓所得齐卒,置之前行。与我战,即墨败矣。”燕人闻之,如其言。城中人见齐诸降者尽劓,皆怒,坚守,唯恐见得。单又纵反间曰:“吾惧燕人掘吾城外冢墓,僇先人,可为寒心。”燕军尽掘垄墓,烧死人。即墨人从城上望见,皆涕泣,俱欲出战,怒自十倍。
田单知士卒之可用,乃身操版插。与士卒分功,妻妾编於行伍之间,尽散饮食飨士。令甲卒皆伏,使老弱女子乘城,遣使约降於燕,燕军皆呼万岁。田单又收民金,得千溢,令即墨富豪遗燕将,曰:“即墨即降,原无虏掠吾族家妻妾,令安堵。”燕将大喜,许之。燕军由此益懈。
田单乃收城中得千余牛,为绛缯衣,画以五彩龙文,束兵刃於其角,而灌脂束苇於尾,烧其端。凿城数十穴,夜纵牛,壮士五千人随其後。牛尾热,怒而奔燕军,燕军夜大惊。牛尾炬火光明炫燿,燕军视之皆龙文,所触尽死伤。五千人因衔枚击之,而城中鼓噪从之,老弱皆击铜器为声,声动天地。燕军大骇,败走。齐人遂夷杀其将骑劫。燕军扰乱奔走,齐人追亡逐北,所过城邑皆畔燕而归田单。
田单兵日益多,乘胜,燕日败亡,卒至河上。而齐七十馀城皆复为齐。乃迎襄王於莒,入临菑而听政。襄王封田单,号曰安平君。
太史公曰:兵以正合,以奇胜。善之者,出奇无穷。奇正还相生,如环之无端。夫始如处女,适人开户。后如脱兔,适不及距:其田单之谓邪。
初,淖齿之杀湣王也,莒人求湣王子法章,得之太史嬓之家,为人灌园。嬓女怜而善遇之。后法章私以情告女,女遂与通。及莒人共立法章为齐王,以莒距燕,而太史氏女遂为后,所谓“君王后”也。
燕之初入齐,闻画邑人王蠋贤,令军中曰“环画邑三十里无入”,以王蠋之故。已而使人谓蠋曰“齐人多高子之义,吾以子为将,封子万家”蠋固谢。燕人曰“子不听,吾引三军而屠画邑”王蠋曰“忠臣不事二君,贞女不更二夫。齐王不听吾谏,故退而耕於野。国既破亡,吾不能存。今又劫之以兵为君将,是助桀为暴也。与其生而无义,固不如烹”遂经其颈於树枝,自奋绝脰而死。齐亡大夫闻之,曰:“王蠋,布衣也,义不北面於燕,况在位食禄者乎!”乃相聚如莒,求诸子,立为襄王。
《索隐述赞》军法以正,实尚奇兵。断轴自免,反间先行。群鸟或众,五牛扬旌。卒破骑劫,皆复齐城。襄王嗣位,乃封安平。

17
两汉 司马迁

魏其侯窦婴者,孝文后从兄子也。父世观津人。喜宾客。孝文时,婴为吴相,病免。孝景初即位,为詹事。
梁孝王者,孝景弟也,其母窦太后爱之。梁孝王朝。因昆弟燕饮。是时,上未立太子。酒酣,从容言曰:“千秋之后传梁王。”太后欢。窦婴引卮酒敬上,曰:“天下者,高祖天下。父子相传,此汉之约也。上何以得擅传梁王?”太后由此憎窦婴。窦婴亦薄其官,因病免。太后除窦婴门籍,不得入朝请。
孝景三年,吴、楚反。上察宗室诸窦毋如窦婴贤,乃召婴。婴入见,固辞谢病不足任。太后亦惭。于是上曰:“天下方有急,王孙宁可让邪?”乃拜婴为大将军,赐金千斤。窦婴乃言袁盎、栾布诸名将贤士在家者进之。所赐金,陈之廊庑下,军吏过,辄令财取为用,金无入家者。窦婴守荥阳,监齐、赵兵。七国兵已尽破,封婴为魏其侯。诸游士宾客争归魏其侯。孝景时,每朝议大事,条侯、魏其侯,诸列侯莫敢与亢礼。
孝景四年,立栗太子。使魏其侯为太子傅。孝景七年,栗太子废,魏其数争不能得。魏其谢病屏居蓝田南山之下数月,诸宾客辩士说之,莫能来。梁人高遂乃说魏其曰:“能富贵将军者,上也;能亲将军者,太后也。今将军傅太子,太子废而不能争,争不能得,又弗能死;自引谢病,拥赵女,屏闲处而不朝。相提而论,是自明扬主上之过。有如两宫螫将军,则妻子毋类矣。”魏其侯然之,乃遂起,朝请如故。
桃侯免相,窦太后数言魏其侯。孝景帝曰:“太后岂以为臣有爱,不相魏其?魏其者,沾沾自喜耳,多易。难以为相,持重。”遂不用。用建陵侯卫绾为丞相。
武安侯田蚡者,孝景后同母弟也,生长陵。魏其已为大将军后,方盛。蚡为诸郎,未贵,往来侍酒魏其,跪起如子侄。及孝景晚节,蚡益贵幸,为太中大夫。蚡辩有口,学盘盂诸书,王太后贤之。孝景崩,即日太子立,称制,所镇抚多有田蚡宾客计筴。蚡、弟田胜,皆以太后弟,孝景后三年,封蚡为武安侯,胜为周阳侯。
武安侯新欲用事为相,卑下宾客,进名士家居者贵之,欲以倾魏其诸将相。建元元年,丞相绾病免,上议置丞相、太尉。籍福说武安侯曰:“魏其贵久矣,天下士素归之。今将军初兴,未如魏其,即上以将军为丞相,必让魏其。魏其其为丞相,将军必为太尉。太尉、丞相尊等耳,又有让贤名。”武安侯乃微言太后风上,于是乃以魏其侯为丞相,武安侯为太尉。籍福贺魏其侯,因吊曰:“君侯资性喜善疾恶,方今善人誉君侯,故至丞相。然君侯且疾恶,恶人众,亦且废君侯。君侯能兼容,则幸久;不能,今以毁去矣。”魏其不听。
魏其、武安俱好儒术,推毂赵绾为御史大夫,王臧为郎中令,迎鲁申公,欲设明堂。令诸侯就国,除关,以礼为服制,以兴太平。举适诸窦,宗室毋节行者,除其属籍。时诸外家为列侯;列侯多尚公主,皆不欲就国,以故毁日至窦太后。太后好黄、老之言,而魏其、武安、赵绾、王臧等务隆推儒术,贬道家言。是以窦太后滋不说魏其等。及建元二年,御史大夫赵绾请无奏事东宫。窦太后大怒。乃罢逐赵绾、王臧等,而免丞相、太尉。以柏至侯许昌为丞相,武强侯庄青翟为御史大夫。魏其、武安由此以侯家居。武安侯虽不任职,以王太后故,亲幸,数言事多效,天下吏士趋势利者,皆去魏其归武安。武安日益横。
建元六年,窦太后崩。丞相昌,御史大夫青翟坐丧事不办,免。以武安侯蚡为丞相,以大司农韩安国为御史大夫。天下士、郡国诸侯愈益拊武安。
武安者,貌侵,生贵甚。又以为诸侯王多长,上初即位,富于春秋,蚡以肺腑为京师相,非痛折节以礼诎之,天下不肃。当时是,丞相入奏事,坐语移日,所言皆听。荐人或起家至二千石,权移主上。上乃曰:“君除吏已尽未?吾亦欲除吏!”尝请考工地益宅。上怒曰:“君何不遂取武库!”是后乃退。尝召客饮,坐其兄盖侯南乡,自坐东乡,以为汉相尊,不可以兄故私桡。武安由此滋骄。治宅甲诸地,田园极膏腴,而市郡县器物相属于道。前堂罗钟鼓,立曲旃;后房妇女以百数。诸侯奉金玉狗马玩好,不可胜数。
魏其失窦太后,益疏不用,无势。诸客稍稍自引而怠傲。唯灌将军独不失故。魏其日默默不得志,而独厚遇灌将军。
灌将军夫者,颍阴人也。夫父张孟,尝为颍阴侯婴舍人,得幸,因进之至二千石,故蒙灌氏姓为灌孟。吴、楚反时,颍阴侯灌何为将军,属太尉,请灌孟为校尉。夫与千人与父俱。灌孟年老,颍阴侯彊请之,郁郁不得意。故战常陷坚,遂死吴军中。军法:“父子俱从军,有死事,得以丧归。”灌夫不肯随丧归,奋曰:“愿取吴王若将军头以报父之仇。”于是,灌夫披甲持戟,募军中壮士所善愿从者数十人。及出壁门,莫敢前。独二人及从奴十馀骑驰入吴军,至吴将麾下,所杀伤数十人。不得前,复驰还,走入汉壁,皆亡其奴,独与一骑归。夫身中大创十馀,适有万金良药,故得无死。夫创少瘳,又复请将军曰:“吾益知吴壁中曲折,请复往。”将军壮义之,恐亡夫,乃言太尉。太尉乃固止之。吴已破,灌夫以此名闻天下。颍阴侯言之上,上以夫为中郎将。数月,坐法去。后家居长安,长安中诸公莫弗称之。孝景时,至代相。孝景崩,今上初即位,以为淮阳天下交,劲兵处,故徙夫为淮阳太守。建元元年,入为太仆。二年,夫与长乐卫尉窦甫饮,轻重不得。夫醉,搏甫。甫,窦太后昆弟也。上恐太后诛夫,徙为燕相。数月,坐法去官,家居长安。
灌夫为人刚直,使酒,不好面谀。贵戚诸有势在己之右,不欲加礼,必陵之。诸士在己之左,愈贫贱,尤益敬,与钧。稠人广众,荐宠下辈。士亦以此多之。夫不喜文学,好任侠,已然诺。诸所与交通,无非豪杰大猾。家累数千万,食客日数十百人。陂池田园,宗族宾客,为权利,横于颍川。颍川儿乃歌之曰:“颍水清,灌氏宁;颍水浊,灌氏族。”灌夫家居虽富,然失势,卿相侍中宾客益衰。及魏其侯失势,亦欲倚灌夫,引绳批根生平慕之后弃之者。灌夫亦倚魏其而通列侯宗室为名高。两人相为引重,其游如父子然,相得欢甚,无厌,恨相知晚也。
灌夫有服,过丞相。丞相从容曰:“吾欲与仲孺过魏其侯,会仲孺有服。”灌夫曰:“将军乃肯幸临况魏其侯,夫安敢以服为解!请语魏其侯帐具,将军旦日蚤临!”武安许诺。灌夫俱语魏其侯,如所谓武安侯。魏其与其夫人益市牛酒,夜洒埽,早帐具至旦。平明,令门下候视。至日中,丞相不来。魏其谓灌夫曰:“丞相岂忘之哉?”灌夫不怿曰:“夫以服请,宜往。”乃驾,自往迎丞相。丞相特前戏许灌夫,殊无意往。及夫至门,丞相尚卧。于是夫入见,曰:“将军昨日幸许过魏其,魏其夫妻治具,自旦至今,未敢尝食。”武安鄂谢,曰:“吾昨日醉,忽忘与仲孺言。”乃驾往,又徐行。灌夫愈益怒。及饮酒酣,夫起舞属丞相,丞相不起。夫从坐上语侵之。魏其乃扶灌夫去,谢丞相。丞相卒饮至夜,极欢而去。
丞相尝使籍福请魏其城南田,魏其大望曰:“老仆虽弃,将军虽贵,宁可以势夺乎?”不许。灌夫闻,怒骂籍福。籍福恶两人有郄,乃谩自好谢丞相,曰:“魏其老且死,易忍,且待之。”已而武安闻魏其、灌夫实怒不予田,亦怒,曰:“魏其子尝杀人,蚡活之。蚡事魏其,无所不可,何爱数顷田?且灌夫何与也?吾不敢复求田!”武安由此大怨灌夫、魏其。
元光四年春,丞相言:“灌夫家在颍川,横甚,民苦之。请案。”上曰:“此丞相事,何请?”灌夫亦持丞相阴事,为奸利;受淮南王金,与语言。宾客居间,遂止,俱解。
夏,丞相取燕王女为夫人。有太后诏,召列侯宗室皆往贺。魏其侯过灌夫,欲与俱。夫谢曰:“夫数以酒失得过丞相,丞相今者又与夫有郄。”魏其曰:“事已解。”彊与俱。饮酒酣,武安起为寿,坐皆避席伏。已,魏其侯为寿,独故人避席耳,馀半膝席。灌夫不悦,起行酒,至武安,武安膝席曰:“不能满觞。”夫怒,因嘻笑曰:“将军,贵人也,属之!”时武安不肯。行酒次至临汝侯,临汝侯方与程不识耳语,又不避席。夫无所发怒,乃骂临汝侯曰:“生平毁程不识不直一钱,今日长者为寿,乃效女儿呫嗫耳语!”武安谓灌夫曰:“程、李俱东西宫卫尉,今众辱程将军,仲孺独不为李将军地乎?”灌夫曰:“今日斩头陷胸,何知程、李乎!”坐乃起更衣,稍稍去。魏其侯去,麾灌夫出。武安遂怒曰:“此吾骄灌夫罪。”乃令骑留灌夫。灌夫欲出不得。籍福起为谢,案灌夫项令谢。夫愈怒,不肯谢。武安乃麾骑缚夫,置传室,召长史曰:“今日召宗室,有诏。”劾灌夫骂坐不敬,系居室,遂桉其前事,遣吏分曹逐捕灌氏之属,皆得弃市罪。
魏其侯大媿,为资使宾客请,莫能解。武安吏皆为耳目,诸灌氏皆亡匿。夫系,遂不得告言武安阴事。魏其锐身为救灌夫,夫人谏魏其曰:“灌将军得罪丞相,与太后家忤,宁可救邪!”魏其侯曰:“侯自我得之,自我捐之,无所恨。且终不令仲孺独死,婴独生!”乃匿其家,窃出上书。立召入,具言灌夫醉饱事,不足诛。上然之,赐魏其食,曰:“东朝廷辩之。”魏其之东朝,盛推灌夫之善,言其醉饱得过,乃丞相以他事诬罪之。武安又盛毁灌夫所为横恣,罪逆不道。魏其度不可奈何,因言丞相短。武安曰:“天下幸而安乐无事,蚡得为肺腑,所好音乐狗马田宅。蚡所爱倡优巧匠之属,不如魏其、灌夫日夜招聚天下豪杰壮士与论议,腹诽而心谤,不仰视天而俯画地,辟倪两宫间,幸天下有变而欲有大功。臣乃不知魏其等所为。”
于是上问朝臣:“两人孰是?”御史大夫韩安国曰:“魏其言‘灌夫父死事,身荷戟,驰入不测之吴军,身被数十创,名冠三军。此天下壮士,非有大恶,争杯酒,不足引他过以诛也。’魏其言是也。丞相亦言:‘灌夫通奸猾,侵细民,家累巨万,横恣颍川,凌轹宗室,侵犯骨肉,此所为之“枝大于本,胫大于股,不折必披。”’丞相言亦是。唯明主裁之。”主爵都尉汲黯是魏其。内史郑当时是魏其,后不敢坚对。馀皆莫敢对。上怒内史曰:“公平生数言魏其、武安长短。今日廷论,局趣如效辕下驹。吾并斩若属矣。”即罢起。入,上食太后。太后亦已使人候伺,具以告太后。太后怒,不食,曰:“今我在也,而人皆藉吾弟,令我百岁后,皆鱼肉之矣。且帝宁能为石人邪!此特帝在,即录录,设百岁后,是属宁有可信者乎!”上谢曰:“俱宗室外家,故廷辩之。不然,此一狱吏所决耳。”
是时,郎中令石建为上分别言两人事。武安已罢朝,出止车门,召韩御史大夫载,怒曰:“与长孺共一老秃翁,为何首鼠两端?”韩御史良久谓丞相曰:“君何不自喜?夫魏其废君,君当免冠解印绶归,曰:‘臣以肺腑幸得待罪,因非其任,魏其皆是。’如此,上必多君有让,不废君。魏其必内愧,杜门齰舌自杀。今人毁君,君亦毁人,譬如贾竖女子争言,何其无大体也!”武安谢罪曰:“争时急,不知出此。”于是上使御史簿责魏其所言灌夫,颇不雠,欺谩。劾系都司空。
孝景时,魏其常受遗诏,曰:“事有不便,以便宜论上。”及系灌夫,罪至族。事日急,诸公莫敢复明言于上。魏其乃使昆弟子上书言之,幸得复召见。书奏上,而案尚书,大行无遗诏。诏书独藏魏其家,家丞封。乃劾魏其矫先帝诏,罪当弃市。五年十月,悉论灌夫及家属。魏其良久乃闻,闻即恚,病痱,不食,欲死。或闻上无意杀魏其,魏其复食,治病,议定不死矣。乃有蜚语,为恶言闻上,故以十二月晦论弃市渭城。
其春,武安侯病,专呼服谢罪。使巫视鬼者视之,见魏其、灌夫共守欲杀之。竟死。子恬嗣。元朔三年,武安侯坐衣襜褕入宫,不敬。
淮南王安谋反觉,治。王前朝,武安侯为太尉时,迎王至霸上,谓王曰:“上未有太子,大王最贤,高祖孙。即宫车晏驾,非大王立,当谁哉!”淮南王大喜,厚遗金财物。上自魏其时,不直武安,特为太后故耳。及闻淮南王金事,曰:“使武安侯在者,族矣!”
太史公曰:魏其、武安皆以外戚重。灌夫用一时决策而名显。魏其之举以吴、楚。武安之贵在日、月之际。然魏其不知时变,灌夫无术而不逊,两人相翼,乃成祸乱。武安负贵而好权,杯酒责望,陷彼两贤。呜呼哀哉!迁怒及人,命亦不延。众庶不载,竟被恶言。呜呼哀哉!祸所从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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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汉 司马迁

太史公曰:余读功令,至於广厉学官之路,未尝不废书而叹也。曰:嗟乎!夫周室衰而关雎作,幽厉微而礼乐坏,诸侯恣行,政由彊国。故孔子闵王路废而邪道兴,於是论次诗书,修起礼乐。适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自卫返鲁,然後乐正,雅颂各得其所。世以混浊莫能用,是以仲尼干七十馀君无所遇,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矣”。西狩获麟,曰“吾道穷矣”。故因史记作春秋,以当王法,其辞微而指博,後世学者多录焉。
自孔子卒後,七十子之徒散游诸侯,大者为师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隐而不见。故子路居卫,子张居陈,澹台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贡终於齐。如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釐之属,皆受业於子夏之伦,为王者师。是时独魏文侯好学。後陵迟以至于始皇,天下并争於战国,儒术既绌焉,然齐鲁之间,学者独不废也。於威、宣之际,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夫子之业而润色之,以学显於当世。
及至秦之季世,焚诗书,阬术士,六艺从此缺焉。陈涉之王也,而鲁诸儒持孔氏之礼器往归陈王。於是孔甲为陈涉博士,卒与涉俱死。陈涉起匹夫,驱瓦合适戍,旬月以王楚,不满半岁竟灭亡,其事至微浅,然而缙绅先生之徒负孔子礼器往委质为臣者,何也?以秦焚其业,积怨而发愤于陈王也。
及高皇帝诛项籍,举兵围鲁,鲁中诸儒尚讲诵习礼乐,弦歌之音不绝,岂非圣人之遗化,好礼乐之国哉?故孔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夫齐鲁之间於文学,自古以来,其天性也。故汉兴,然後诸儒始得脩其经?,讲习大射乡饮之礼。叔孙通作汉礼仪,因为太常,诸生弟子共定者,咸为选首,於是喟然叹兴於学。然尚有干戈,平定四海,亦未暇遑庠序之事也。孝惠、吕后时,公卿皆武力有功之臣。孝文时颇徵用,然孝文帝本好刑名之言。及至孝景,不任儒者,而窦太后又好黄老之术,故诸博士具官待问,未有进者。
及今上即位,赵绾、王臧之属明儒学,而上亦乡之,於是招方正贤良文学之士。自是之後,言诗於鲁则申培公,於齐则辕固生,於燕则韩太傅。言尚书自济南伏生。言礼自鲁高堂生。言易自菑川田生。言春秋於齐鲁自胡毋生,於赵自董仲舒。及窦太后崩,武安侯田蚡为丞相,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百人,而公孙弘以春秋白衣为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天下之学士靡然乡风矣。
公孙弘为学官,悼道之郁滞,乃请曰:“丞相御史言:制曰‘盖闻导民以礼,风之以乐。婚姻者,居屋之大伦也。今礼废乐崩,朕甚愍焉。故详延天下方正博闻之士,咸登诸朝。其令礼官劝学,讲议洽闻兴礼,以为天下先。太常议,与博士弟子,崇乡里之化,以广贤材焉’。谨与太常臧、博士平等议曰:闻三代之道,乡里有教,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其劝善也,显之朝廷;其惩恶也,加之刑罚。故教化之行也,建首善自京师始,由内及外。今陛下昭至德,开大明,配天地,本人伦,劝学脩礼,崇化厉贤,以风四方,太平之原也。古者政教未洽,不备其礼,请因旧官而兴焉。为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复其身。太常择民年十八已上,仪状端正者,补博士弟子。郡国县道邑有好文学,敬长上,肃政教,顺乡里,出入不悖所闻者,令相长丞上属所二千石,二千石谨察可者,当与计偕,诣太常,得受业如弟子。一岁皆辄试,能通一?以上,补文学掌故缺;其高弟可以为郎中者,太常籍奏。即有秀才异等,辄以名闻。其不事学若下材及不能通一?,辄罢之,而请诸不称者罚。臣谨案诏书律令下者,明天人分际,通古今之义,文章尔雅,训辞深厚,恩施甚美。小吏浅闻,不能究宣,无以明布谕下。治礼次治掌故,以文学礼义为官,迁留滞。请选择其秩比二百石以上,及吏百石通一?以上,补左右内史、大行卒史;比百石已下,补郡太守卒史:皆各二人,边郡一人。先用诵多者,若不足,乃择掌故补中二千石属,文学掌故补郡属,备员。请著功令。佗如律令。”制曰:“可。”自此以来,则公卿大夫士吏斌斌多文学之士矣。
申公者,鲁人也。高祖过鲁,申公以弟子从师入见高祖于鲁南宫。吕太后时,申公游学长安,与刘郢同师。已而郢为楚王,令申公傅其太子戊。戊不好学,疾申公。及王郢卒,戊立为楚王,胥靡申公。申公耻之,归鲁,退居家教,终身不出门,复谢绝宾客,独王命召之乃往。弟子自远方至受业者百馀人。申公独以诗经为训以教,无传,疑者则阙不传。
兰陵王臧既受诗,以事孝景帝为太子少傅,免去。今上初即位,臧乃上书宿卫上,累迁,一岁中为郎中令。及代赵绾亦尝受诗申公,绾为御史大夫。绾、臧请天子,欲立明堂以朝诸侯,不能就其事,乃言师申公。於是天子使使束帛加璧安车驷马迎申公,弟子二人乘轺传从。至,见天子。天子问治乱之事,申公时已八十馀,老,对曰:“为治者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是时天子方好文词,见申公对,默然。然已招致,则以为太中大夫,舍鲁邸,议明堂事。太皇窦太后好老子言,不说儒术,得赵绾、王臧之过以让上,上因废明堂事,尽下赵绾、王臧吏,後皆自杀。申公亦疾免以归,数年卒。
弟子为博士者十馀人:孔安国至临淮太守,周霸至胶西内史,夏宽至城阳内史,砀鲁赐至东海太守,兰陵缪生至长沙内史,徐偃为胶西中尉,邹人阙门庆忌为胶东内史。其治官民皆有廉节,称其好学。学官弟子行虽不备,而至於大夫、郎中、掌故以百数。言诗虽殊,多本於申公。
清河王太傅辕固生者,齐人也。以治诗,孝景时为博士。与黄生争论景帝前。黄生曰:“汤武非受命,乃弑也。”辕固生曰:“不然。夫桀纣虐乱,天下之心皆归汤武,汤武与天下之心而诛桀纣,桀纣之民不为之使而归汤武,汤武不得已而立,非受命为何?”黄生曰:“冠虽敝,必加於首;履虽新,必关於足。何者,上下之分也。今桀纣虽失道,然君上也;汤武虽圣,臣下也。夫主有失行,臣下不能正言匡过以尊天子,反因过而诛之,代立践南面,非弑而何也?”辕固生曰:“必若所云,是高帝代秦即天子之位,非邪?”於是景帝曰:“食肉不食马肝,不为不知味;言学者无言汤武受命,不为愚。”遂罢。是後学者莫敢明受命放杀者。
窦太后好老子书,召辕固生问老子书。固曰:“此是家人言耳。”太后怒曰:“安得司空城旦书乎?”乃使固入圈刺豕。景帝知太后怒而固直言无罪,乃假固利兵,下圈刺豕,正中其心,一刺,豕应手而倒。太后默然,无以复罪,罢之。居顷之,景帝以固为廉直,拜为清河王太傅。久之,病免。
今上初即位,复以贤良徵固。诸谀儒多疾毁固,曰“固老”,罢归之。时固已九十馀矣。固之徵也,薛人公孙弘亦徵,侧目而视固。固曰:“公孙子,务正学以言,无曲学以阿世!”自是之後,齐言诗皆本辕固生也。诸齐人以诗显贵,皆固之弟子也。
韩生者,燕人也。孝文帝时为博士,景帝时为常山王太傅。韩生推诗之意而为内外传数万言,其语颇与齐鲁间殊,然其归一也。淮南贲生受之。自是之後,而燕赵间言诗者由韩生。韩生孙商为今上博士。
伏生者,济南人也。故为秦博士。孝文帝时,欲求能治尚书者,天下无有,乃闻伏生能治,欲召之。是时伏生年九十馀,老,不能行,於是乃诏太常使掌故朝错往受之。秦时焚书,伏生壁藏之。其後兵大起,流亡,汉定,伏生求其书,亡数十篇,独得二十九篇,即以教于齐鲁之间。学者由是颇能言尚书,诸山东大师无不涉尚书以教矣。
伏生教济南张生及欧阳生,欧阳生教千乘儿宽。儿宽既通尚书,以文学应郡举,诣博士受业,受业孔安国。儿宽贫无资用,常为弟子都养,及时时间行佣赁,以给衣食。行常带经,止息则诵习之。以试第次,补廷尉史。是时张汤方乡学,以为奏谳掾,以古法议决疑大狱,而爱幸宽。宽为人温良,有廉智,自持,而善著书、书奏,敏於文,口不能发明也。汤以为长者,数称誉之。及汤为御史大夫,以儿宽为掾,荐之天子。天子见问,说之。张汤死後六年,儿宽位至御史大夫。九年而以官卒。宽在三公位,以和良承意从容得久,然无有所匡谏;於官,官属易之,不为尽力。张生亦为博士。而伏生孙以治尚书徵,不能明也。
自此之後,鲁周霸、孔安国,雒阳贾嘉,颇能言尚书事。孔氏有古文尚书,而安国以今文读之,因以起其家。逸书得十馀篇,盖尚书滋多於是矣。
诸学者多言礼,而鲁高堂生最本。礼固自孔子时而其经不具,及至秦焚书,书散亡益多,於今独有士礼,高堂生能言之。
而鲁徐生善为容。孝文帝时,徐生以容为礼官大夫。传子至孙延、徐襄。襄,其天姿善为容,不能通礼经;延颇能,未善也。襄以容为汉礼官大夫,至广陵内史。延及徐氏弟子公户满意、桓生、单次,皆尝为汉礼官大夫。而瑕丘萧奋以礼为淮阳太守。是後能言礼为容者,由徐氏焉。
自鲁商瞿受易孔子,孔子卒,商瞿传易,六世至齐人田何,字子庄,而汉兴。田何传东武人王同子仲,子仲传菑川人杨何。何以易,元光元年徵,官至中大夫。齐人即墨成以易至城阳相。广川人孟但以易为太子门大夫。鲁人周霸,莒人衡胡,临菑人主父偃,皆以易至二千石。然要言易者本於杨何之家。
董仲舒,广川人也。以治春秋,孝景时为博士。下帷讲诵,弟子传以久次相受业,或莫见其面,盖三年董仲舒不观於舍园,其精如此。进退容止,非礼不行,学士皆师尊之。今上即位,为江都相。以春秋灾异之变推阴阳所以错行,故求雨闭诸阳,纵诸阴,其止雨反是。行之一国,未尝不得所欲。中废为中大夫,居舍,著灾异之记。是时辽东高庙灾,主父偃疾之,取其书奏之天子。天子召诸生示其书,有刺讥。董仲舒弟子吕步舒不知其师书,以为下愚。於是下董仲舒吏,当死,诏赦之。於是董仲舒竟不敢复言灾异。
董仲舒为人廉直。是时方外攘四夷,公孙弘治春秋不如董仲舒,而弘希世用事,位至公卿。董仲舒以弘为从谀。弘疾之,乃言上曰:“独董仲舒可使相缪西王。”胶西王素闻董仲舒有行,亦善待之。董仲舒恐久获罪,疾免居家。至卒,终不治产业,以脩学著书为事。故汉兴至于五世之间,唯董仲舒名为明於春秋,其传公羊氏也。
胡毋生,齐人也。孝景时为博士,以老归教授。齐之言春秋者多受胡毋生,公孙弘亦颇受焉。
瑕丘江生为谷梁春秋。自公孙弘得用,尝集比其义,卒用董仲舒。
仲舒弟子遂者:兰陵褚大,广川殷忠,温吕步舒。褚大至梁相。步舒至长史,持节使决淮南狱,於诸侯擅专断,不报,以春秋之义正之,天子皆以为是。弟子通者,至於命大夫;为郎、谒者、掌故者以百数。而董仲舒子及孙皆以学至大官。
孔氏之衰,经书绪乱。言诸六学,始自炎汉。著令立官,四方鸧腕。曲台坏壁,书礼之冠。传易言诗,云蒸雾散。兴化致理,鸿猷克赞。

154
两汉 司马迁

鲁仲连者,齐人也。好奇伟俶傥之画策,而不肯仕宦任职,好持高节。游於赵。
赵孝成王时,而秦王使白起破赵长平之军前後四十馀万,秦兵遂东围邯郸。赵王恐,诸侯之救兵莫敢击秦军。魏安釐王使将军晋鄙救赵,畏秦,止於荡阴不进。魏王使客将军新垣衍间入邯郸,因平原君谓赵王曰:“秦所为急围赵者,前与齐湣王争彊为帝,已而复归帝;今齐已益弱,方今唯秦雄天下,此非必贪邯郸,其意欲复求为帝。赵诚发使尊秦昭王为帝,秦必喜,罢兵去。”平原君犹预未有所决。
此时鲁仲连适游赵,会秦围赵,闻魏将欲令赵尊秦为帝,乃见平原君曰:“事将柰何?”平原君曰:“胜也何敢言事!前亡四十万之众於外,今又内围邯郸而不能去。魏王使客将军新垣衍令赵帝秦,今其人在是。胜也何敢言事!”鲁仲连曰:“吾始以君为天下之贤公子也,吾乃今然後知君非天下之贤公子也。梁客新垣衍安在?吾请为君责而归之。”平原君曰:“胜请为绍介而见之於先生。”平原君遂见新垣衍曰:“东国有鲁仲连先生者,今其人在此,胜请为绍介,交之於将军。”新垣衍曰:“吾闻鲁仲连先生,齐国之高士也。衍人臣也,使事有职,吾不原见鲁仲连先生。”平原君曰:“胜既已泄之矣。”新垣衍许诺。
鲁连见新垣衍而无言。新垣衍曰:“吾视居此围城之中者,皆有求於平原君者也;今吾观先生之玉貌,非有求於平原君者也,曷为久居此围城之中而不去?”鲁仲连曰:“世以鲍焦为无从颂而死者,皆非也。众人不知,则为一身。彼秦者,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也,权使其士,虏使其民。彼即肆然而为帝,过而为政於天下,则连有蹈东海而死耳,吾不忍为之民也。所为见将军者,欲以助赵也。”
新垣衍曰:“先生助之将柰何?”鲁连曰:“吾将使梁及燕助之,齐、楚则固助之矣。”新垣衍曰:“燕则吾请以从矣;若乃梁者,则吾乃梁人也,先生恶能使梁助之?”鲁连曰:“梁未睹秦称帝之害故耳。使梁睹秦称帝之害,则必助赵矣。”
新垣衍曰:“秦称帝之害何如?”鲁连曰:“昔者齐威王尝为仁义矣,率天下诸侯而朝周。周贫且微,诸侯莫朝,而齐独朝之。居岁馀,周烈王崩,齐後往,周怒,赴於齐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东籓之臣因齐後至,则斮。’齐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母婢也!’卒为天下笑。故生则朝周,死则叱之,诚不忍其求也。彼天子固然,其无足怪。”
新垣衍曰:“先生独不见夫仆乎?十人而从一人者,宁力不胜而智不若邪?畏之也。”鲁仲连曰:“呜呼!梁之比於秦若仆邪?”新垣衍曰:“然。”鲁仲连曰:“吾将使秦王烹醢梁王。”新垣衍怏然不悦,曰:“噫嘻,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先生又恶能使秦王烹醢梁王?”鲁仲鲁曰:“固也,吾将言之。昔者九侯、鄂侯、文王,纣之三公也。九侯有子而好,献之於纣,纣以为恶,醢九侯。鄂侯争之彊,辩之疾,故脯鄂侯。文王闻之,喟然而叹,故拘之牖里之库百日,欲令之死。曷为与人俱称王,卒就脯醢之地?齐湣王之鲁,夷维子为执策而从,谓鲁人曰:‘子将何以待吾君?’鲁人曰:‘吾将以十太牢待子之君。’夷维子曰:‘子安取礼而来吾君?彼吾君者,天子也。天子巡狩,诸侯辟舍,纳筦籥,摄衽抱机,视膳於堂下,天子已食,乃退而听朝也。’鲁人投其籥,不果纳。不得入於鲁,将之薛,假途於邹。当是时,邹君死,湣王欲入吊,夷维子谓邹之孤曰:‘天子吊,主人必将倍殡棺,设北面於南方,然后天子南面吊也。’邹之群臣曰:‘必若此,吾将伏剑而死。’固不敢入於邹。邹、鲁之臣,生则不得事养,死则不得赙襚,然且欲行天子之礼於邹、鲁,邹、鲁之臣不果纳。今秦万乘之国也,梁亦万乘之国也。俱据万乘之国,各有称王之名,睹其一战而胜,欲从而帝之,是使三晋之大臣不如邹、鲁之仆妾也。且秦无已而帝,则且变易诸侯之大臣。彼将夺其所不肖而与其所贤,夺其所憎而与其所爱。彼又将使其子女谗妾为诸侯妃姬。处梁之宫。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将军又何以得故宠乎?”
於是新垣衍起,再拜谢曰:“始以先生为庸人,吾乃今日知先生为天下之士也。吾请出,不敢复言帝秦。”秦将闻之,为却军五十里。适会魏公子无忌夺晋鄙军以救赵,击秦军,秦军遂引而去。
於是平原君欲封鲁连,鲁连辞让者三,终不肯受。平原君乃置酒,酒酣起前,以千金为鲁连寿。鲁连笑曰:“所贵於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取也。即有取者,是商贾之事也,而连不忍为也。”遂辞平原君而去,终身不复见。
其後二十馀年,燕将攻下聊城,聊城人或谗之燕,燕将惧诛,因保守聊城,不敢归。齐田单攻聊城岁馀,士卒多死而聊城不下。鲁连乃为书,约之矢以射城中,遗燕将。书曰:
吾闻之,智者不倍时而弃利,勇士不却死而灭名,忠臣不先身而後君。今公行一朝之忿,不顾燕王之无臣,非忠也;杀身亡聊城,而威不信於齐,非勇也;功败名灭,後世无称焉,非智也。三者世主不臣,说士不载,故智者不再计,勇士不怯死。今死生荣辱,贵贱尊卑,此时不再至,原公详计而无与俗同。
且楚攻齐之南阳,魏攻平陆,而齐无南面之心,以为亡南阳之害小,不如得济北之利大,故定计审处之。今秦人下兵,魏不敢东面;衡秦之势成,楚国之形危;齐弃南阳,断右壤,定济北,计犹且为之也。且夫齐之必决於聊城,公勿再计。今楚魏交退於齐,而燕救不至。以全齐之兵,无天下之规,与聊城共据期年之敝,则臣见公之不能得也。且燕国大乱,君臣失计,上下迷惑,栗腹以十万之众五折於外,以万乘之国被围於赵,壤削主困,为天下僇笑。国敝而祸多,民无所归心。今公又以敝聊之民距全齐之兵,是墨翟之守也。食人炊骨,士无反外之心,是孙膑之兵也。能见於天下。虽然,为公计者,不如全车甲以报於燕。车甲全而归燕,燕王必喜;身全而归於国,士民如见父母,交游攘臂而议於世,功业可明。上辅孤主以制群臣,下养百姓以资说士,矫国更俗,功名可立也。亡意亦捐燕弃世,东游於齐乎?裂地定封,富比乎陶、卫,世世称孤,与齐久存,又一计也。此两计者,显名厚实也,原公详计而审处一焉。
且吾闻之,规小节者不能成荣名,恶小耻者不能立大功。昔者管夷吾射桓公中其钩,篡也;遗公子纠不能死,怯也;束缚桎梏,辱也。若此三行者,世主不臣而乡里不通。乡使管子幽囚而不出,身死而不反於齐,则亦名不免为辱人贱行矣。臧获且羞与之同名矣,况世俗乎!故管子不耻身在缧绁之中而耻天下之不治,不耻不死公子纠而耻威之不信於诸侯,故兼三行之过而为五霸首,名高天下而光烛邻国。曹子为鲁将,三战三北,而亡地五百里。乡使曹子计不反顾,议不还踵,刎颈而死,则亦名不免为败军禽将矣。曹子弃三北之耻,而退与鲁君计。桓公朝天下,会诸侯,曹子以一剑之任,枝桓公之心於坛坫之上,颜色不变,辞气不悖,三战之所亡一朝而复之,天下震动,诸侯惊骇,威加吴、越。若此二士者,非不能成小廉而行小节也,以为杀身亡躯,绝世灭後,功名不立,非智也。故去感忿之怨,立终身之名;弃忿悁之节,定累世之功。是以业与三王争流,而名与天壤相弊也。原公择一而行之。
燕将见鲁连书,泣三日,犹豫不能自决。欲归燕,已有隙,恐诛;欲降齐,所杀虏於齐甚众,恐已降而後见辱。喟然叹曰:“与人刃我,宁自刃。”乃自杀。聊城乱,田单遂屠聊城。归而言鲁连,欲爵之。鲁连逃隐於海上,曰:“吾与富贵而诎於人,宁贫贱而轻世肆志焉。”
邹阳者,齐人也。游於梁,与故吴人庄忌夫子、淮阴枚生之徒交。上书而介於羊胜、公孙诡之间。胜等嫉邹阳,恶之梁孝王。孝王怒,下之吏,将欲杀之。邹阳客游,以谗见禽,恐死而负累,乃从狱中上书曰:
臣闻忠无不报,信不见疑,臣常以为然,徒虚语耳。昔者荆轲慕燕丹之义,白虹贯日,太子畏之;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事,太白蚀昴,而昭王疑之。夫精变天地而信不喻两主,岂不哀哉!今臣尽忠竭诚,毕议原知,左右不明,卒从吏讯,为世所疑,是使荆轲、卫先生复起,而燕、秦不悟也。原大王孰察之。
昔卞和献宝,楚王刖之;李斯竭忠,胡亥极刑。是以箕子详狂,接舆辟世,恐遭此患也。原大王孰察卞和、李斯之意,而後楚王、胡亥之听,无使臣为箕子、接舆所笑。臣闻比干剖心,子胥鸱夷,臣始不信,乃今知之。原大王孰察,少加怜焉。
谚曰:“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何则?知与不知也。故昔樊於期逃秦之燕,藉荆轲首以奉丹之事;王奢去齐之魏,临城自刭以却齐而存魏。夫王奢、樊於期非新於齐、秦而故於燕、魏也,所以去二国死两君者,行合於志而慕义无穷也。是以苏秦不信於天下,而为燕尾生;白圭战亡六城,为魏取中山。何则?诚有以相知也。苏秦相燕,燕人恶之於王,王按剑而怒,食以??;白圭显於中山,中山人恶之魏文侯,文侯投之以夜光之璧。何则?两主二臣,剖心坼肝相信,岂移於浮辞哉!
故女无美恶,入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昔者司马喜髌脚於宋,卒相中山;范睢摺胁折齿於魏,卒为应侯。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画,捐朋党之私,挟孤独之位,故不能自免於嫉妒之人也。是以申徒狄自沈於河,徐衍负石入海。不容於世,义不苟取,比周於朝,以移主上之心。故百里奚乞食於路,缪公委之以政;甯戚饭牛车下,而桓公任之以国。此二人者,岂借宦於朝,假誉於左右,然後二主用之哉?感於心,合於行,亲於胶漆,昆弟不能离,岂惑於众口哉?故偏听生奸,独任成乱。昔者鲁听季孙之说而逐孔子,宋信子罕之计而囚墨翟。夫以孔、墨之辩,不能自免於谗谀,而二国以危。何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也。是以秦用戎人由余而霸中国,齐用越人蒙而彊威、宣。此二国,岂拘於俗,牵於世,系阿偏之辞哉?公听并观,垂名当世。故意合则胡越为昆弟,由余、越人蒙是矣;不合,则骨肉出逐不收,朱、象、管、蔡是矣。今人主诚能用齐、秦之义,後宋、鲁之听,则五伯不足称,三王易为也。
是以圣王觉寤,捐子之之心,而能不说於田常之贤;封比干之後,修孕妇之墓,故功业复就於天下。何则?欲善无厌也。夫晋文公亲其雠,彊霸诸侯;齐桓公用其仇,而一匡天下。何则,慈仁殷勤,诚加於心,不可以虚辞借也。
至夫秦用商鞅之法,东弱韩、魏,兵彊天下,而卒车裂之;越用大夫种之谋,禽劲吴,霸中国,而卒诛其身。是以孙叔敖三去相而不悔,於陵子仲辞三公为人灌园。今人主诚能去骄泬之心,怀可报之意,披心腹,见情素,堕肝胆,施德厚,终与之穷达,无爱於士,则桀之狗可使吠尧,而蹠之客可使刺由;况因万乘之权,假圣王之资乎?然则荆轲之湛七族,要离之烧妻子,岂足道哉!
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闇投人於道路,人无不按剑相眄者。何则?无因而至前也。蟠木根柢,轮囷离诡,而为万乘器者。何则?以左右先为之容也。故无因至前,虽出随侯之珠,夜光之璧,犹结怨而不见德。故有人先谈,则以枯木朽株树功而不忘。今夫天下布衣穷居之士,身在贫贱,虽蒙尧、舜之术,挟伊、管之辩,怀龙逢、比干之意,欲尽忠当世之君,而素无根柢之容,虽竭精思,欲开忠信,辅人主之治,则人主必有按剑相眄之迹,是使布衣不得为枯木朽株之资也。
是以圣王制世御俗,独化於陶钧之上,而不牵於卑乱之语,不夺於众多之口。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荆轲之说,而匕首窃发;周文王猎泾、渭,载吕尚而归,以王天下。故秦信左右而杀,周用乌集而王。何则?以其能越挛拘之语,驰域外之议,独观於昭旷之道也。
今人主沈於谄谀之辞,牵於帷裳之制,使不羁之士与牛骥同皁,此鲍焦所以忿於世而不留富贵之乐也。
臣闻盛饰入朝者不以利污义,砥厉名号者不以欲伤行,故县名胜母而曾子不入,邑号朝歌而墨子回车。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摄於威重之权,主於位势之贵,故回面污行以事谄谀之人而求亲近於左右,则士伏死堀穴岩之中耳,安肯有尽忠信而趋阙下者哉!
书奏梁孝王,孝王使人出之,卒为上客。
太史公曰:鲁连其指意虽不合大义,然余多其在布衣之位,荡然肆志,不诎於诸侯,谈说於当世,折卿相之权。邹阳辞虽不逊,然其比物连类,有足悲者,亦可谓抗直不桡矣,吾是以附之列传焉。
鲁连达士,高才远致。释难解纷,辞禄肆志。齐将挫辩,燕军沮气。邹子遇谗,见诋狱吏。慷慨献说,时王所器。

583
两汉 司马迁

朝鲜王满者,故燕人也。自始全燕时尝略属真番、朝鲜,为置吏,筑鄣塞。秦灭燕,属辽东外徼。汉兴,为其远难守,复修辽东故塞,至浿水为界,属燕。燕王卢绾反,入匈奴,满亡命,聚党千馀人,魋结蛮夷服而东走出塞,渡浿水,居秦故空地上下鄣,稍役属真番、朝鲜蛮夷及故燕、齐亡命者王之,都王险。
会孝惠、高后时天下初定,辽东太守即约满为外臣,保塞外蛮夷,无使盗边;诸蛮夷君长欲入见天子,勿得禁止。以闻,上许之,以故满得兵威财物侵降其旁小邑,真番、临屯皆来服属,方数千里。
传子至孙右渠,所诱汉亡人滋多,又未尝入见;真番旁众国欲上书见天子,又拥阏不通。元封二年,汉使涉何谯谕右渠,终不肯奉诏。何去至界上,临浿水,使御刺杀送何者朝鲜裨王长,即渡,驰入塞,遂归报天子曰“杀朝鲜将”。上为其名美,即不诘,拜何为辽东东部都尉。朝鲜怨何,发兵袭攻杀何。
天子募罪人击朝鲜。其秋,遣楼船将军杨仆从齐浮渤海;兵五万人,左将军荀彘出辽东:讨右渠。右渠发兵距险。左将军卒正多率辽东兵先纵,败散,多还走,坐法斩。楼船将军将齐兵七千人先至王险。右渠城守,窥知楼船军少,即出城击楼船,楼船军败散走。将军杨仆失其众,遁山中十馀日,稍求收散卒,复聚。左将军击朝鲜浿水西军,未能破自前。
天子为两将未有利,乃使卫山因兵威往谕右渠。右渠见使者顿首谢:“原降,恐两将诈杀臣;今见信节,请服降。”遣太子入谢,献马五千匹,及馈军粮。人众万馀,持兵,方渡浿水,使者及左将军疑其为变,谓太子已服降,宜命人毋持兵。太子亦疑使者左将军诈杀之,遂不渡浿水,复引归。山还报天子,天子诛山。
左将军破浿水上军,乃前,至城下,围其西北。楼船亦往会,居城南。右渠遂坚守城,数月未能下。
左将军素侍中,幸,将燕代卒,悍,乘胜,军多骄。楼船将齐卒,入海,固已多败亡;其先与右渠战,因辱亡卒,卒皆恐,将心惭,其围右渠,常持和节。左将军急击之,朝鲜大臣乃阴间使人私约降楼船,往来言,尚未肯决。左将军数与楼船期战,楼船欲急就其约,不会;左将军亦使人求间郤降下朝鲜,朝鲜不肯,心附楼船:以故两将不相能。左将军心意楼船前有失军罪,今与朝鲜私善而又不降,疑其有反计,未敢发。天子曰将率不能,前使卫山谕降右渠,右渠遣太子,山使不能剸决,与左将军计相误,卒沮约。今两将围城,又乖异,以故久不决。使济南太守公孙遂往之,有便宜得以从事。遂至,左将军曰:“朝鲜当下久矣,不下者有状。”言楼船数期不会,具以素所意告遂,曰:“今如此不取,恐为大害,非独楼船,又且与朝鲜共灭吾军。”遂亦以为然,而以节召楼船将军入左将军营计事,即命左将军麾下执捕楼船将军,并其军,以报天子。天子诛遂。
左将军已并两军,即急击朝鲜。朝鲜相路人、相韩阴、尼溪相参、将军王?夹相与谋曰:“始欲降楼船,楼船今执,独左将军并将,战益急,恐不能与,王又不肯降。”阴、唊、路人皆亡降汉。路人道死。元封三年夏,尼溪相参乃使人杀朝鲜王右渠来降。王险城未下,故右渠之大臣成巳又反,复攻吏。左将军使右渠子长降、相路人之子最告谕其民,诛成巳,以故遂定朝鲜,为四郡。封参为澅清侯,阴为荻苴侯,唊为平州侯,长为几侯。最以父死颇有功,为温阳侯。
左将军徵至,坐争功相嫉,乖计,弃市。楼船将军亦坐兵至洌口,当待左将军,擅先纵,失亡多,当诛,赎为庶人。
太史公曰:右渠负固,国以绝祀。涉何诬功,为兵发首。楼船将狭,及难离咎。悔失番禺,乃反见疑。荀彘争劳,与遂皆诛。两军俱辱,将率莫侯矣。
卫满燕人,朝鲜是王。王险置都,路人作相。右渠首差,涉何?上。兆祸自斯,狐疑二将。山、遂伏法,纷纭无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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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汉 司马迁

孟尝君名文,姓田氏。文之父曰靖郭君田婴。田婴者,齐威王少子而齐宣王庶弟也。田婴自威王时任职用事,与成侯邹忌及田忌将而救韩伐魏。成侯与田忌争宠,成侯卖田忌。田忌惧,袭齐之边邑,不胜,亡走。会威王卒,宣王立,知成侯卖田忌,乃复召田忌以为将。宣王二年,田忌与孙膑、田婴俱伐魏,败之马陵,虏魏太子申而杀魏将庞涓。宣王七年,田婴使于韩、魏,韩、魏服于齐。婴与韩昭侯、魏惠王会齐宣王东阿南,盟而去。明年,复与梁惠王会甄。是岁,梁惠王卒。宣王九年,田婴相齐。齐宣王与魏襄王会徐州而相王也。楚威王闻之,怒田婴。明年,楚伐败齐师于徐州,而使人逐田婴。田婴使张丑说楚威王,威王乃止。田婴相齐十一年,宣王卒,湣王即位。即位三年,而封田婴于薛。
初,田婴有子四十余人。其贱妾有子名文,文以五月五日生。婴告其母曰:“勿举也。”其母窃举生之。及长,其母因兄弟而见其子文于田婴。田婴怒其母曰:“吾令若去此子,而敢生之,何也?”文顿首,因曰:“君所以不举五月子者,何故?”婴曰:“五月子者,长与户齐,将不利其父母。”文曰:“人生受命于天乎?将受命于户邪?”婴默然。文曰:“必受命于天,君何忧焉。必受命于户,则可高其户耳,谁能至者!”婴曰:“子休矣。”
久之,文承间问其父婴曰:“子之子为何?”曰:“为孙。”“孙之孙为何?”曰:“为玄孙。”“玄孙之孙为何?”曰:“不能知也。”文曰:“君用事相齐,至今三王矣,齐不加广而君私家富累万金,门下不见一贤者。文闻将门必有将,相门必有相。今君后宫蹈绮縠而士不得裋褐,仆妾余粱肉而士不厌糟糠。今君又尚厚积余藏,欲以遗所不知何人,而忘公家之事日损,文窃怪之。”于是婴乃礼文,使主家待宾客。宾客日进,名声闻于诸侯。诸侯皆使人请薛公田婴以文为太子,婴许之。婴卒,谥为靖郭君。而文果代立于薛,是为孟尝君。
孟尝君在薛,招致诸侯宾客及亡人有罪者,皆归孟尝君。孟尝君舍业厚遇之,以故倾天下之士。食客数千人,无贵贱一与文等。孟尝君待客坐语,而屏风后常有侍史,主记君所与客语,问亲戚居处。客去,孟尝君已使使存问,献遗其亲戚。孟尝君曾待客夜食,有一人蔽火光。客怒,以饭不等,辍食辞去。孟尝君起,自持其饭比之。客惭,自刭。士以此多归孟尝君。孟尝君客无所择,皆善遇之。人人各自以为孟尝君亲己。
秦昭王闻其贤,乃先使泾阳君为质于齐,以求见孟尝君。孟尝君将入秦,宾客莫欲其行,谏,不听。苏代谓曰:“今旦代从外来,见木禺人与土禺人相与语。木禺人曰:‘天雨,子将败矣。’土禺人曰:‘我生于土,败则归土。今天雨,流子而行,未知所止息也。’今秦,虎狼之国也,而君欲往,如有不得还,君得无为土禺人所笑乎?”孟尝君乃止。
齐湣王二十五年,复卒使孟尝君入秦,昭王即以孟尝君为秦相。人或说秦昭王曰:“孟尝君贤,而又齐族也,今相秦,必先齐而后秦,秦其危矣。”于是秦昭王乃止。囚孟尝君,谋欲杀之。孟尝君使人抵昭王幸姬求解。幸姬曰:“妾愿得君狐白裘。”此时孟尝君有一狐白裘,直千金,天下无双,入秦献之昭王,更无他裘。孟尝君患之,遍问客,莫能对。最下坐有能为狗盗者,曰:“臣能得狐白裘。”乃夜为狗,以入秦宫臧中,取所献狐白裘至,以献秦王幸姬。幸姬为言昭王,昭王释孟尝君。孟尝君得出,即驰去,更封传,变名姓以出关。夜半至函谷关。秦昭王后悔出孟尝君,求之已去,即使人驰传逐之。孟尝君至关,关法鸡鸣而出客,孟尝君恐追至,客之居下坐者有能为鸡鸣,而鸡齐鸣,遂发传出。出如食顷,秦追果至关,已后孟尝君出,乃还。始孟尝君列此二人于宾客,宾客尽羞之,及孟尝君有秦难,卒此二人拔之。自是之后,客皆服。
孟尝君过赵,赵平原君客之。赵人闻孟尝君贤,出观之,皆笑日:“始以薛公为魁然也,今视之,乃眇小丈夫耳。”孟尝君闻之,怒。客与俱者下,斫击杀数百人,遂灭一县以去。
齐湣王不自得,以其遣孟尝君。孟尝君至,则以为齐相,任政。
孟尝君怨秦,将以齐为韩、魏攻楚,因与韩、魏攻秦,而借兵食于西周。苏代为西周谓曰:“君以齐为韩、魏攻楚九年,取宛、叶以北以强韩、魏,今复攻秦以益之。韩、魏南无楚忧,西无秦患,则齐危矣。韩、魏必轻齐畏秦,臣为君危之。君不如令敝邑深合于秦,而君无攻,又无借兵食。君临函谷而无攻,令敝邑以君之情谓秦昭王曰‘薛公必不破秦以强韩、魏。其攻秦也,欲王之令楚王割东国以与齐,而秦出楚怀王以为和’。君令敝邑以此惠秦,秦得无破而以东国自免也,秦必欲之。楚王得出,必德齐。齐得东国益强,而薛世世无患矣。秦不大弱,而处三晋之西,三晋必重齐。”薛公曰:“善。”因令韩、魏贺秦,使三国无攻,而不借兵食于西周矣。是时,楚怀王入秦,秦留之,故欲必出之。秦不果出楚怀王。
孟尝君相齐,其舍人魏子为孟尝君收邑入,三反而不致一入。孟尝君问之,对曰:“有贤者,窃假与之,以故不致入。”孟尝君怒而退魏子。居数年,人或毁孟尝君于齐湣王曰:“孟尝君将为乱。”及田甲劫湣王,湣王意疑孟尝君,孟尝君乃奔。魏子所与粟贤者闻之,乃上书言孟尝君不作乱,请以身为盟,遂自刭宫门以明孟尝君。湣王乃惊,而踪迹验问,孟尝君果无反谋,乃复召孟尝君。孟尝君因谢病,归老于薛。湣王许之。
其后,秦亡将吕礼相齐,欲困苏代。代乃谓孟尝君曰:“周最于齐,至厚也,而齐王逐之,而听亲弗相吕礼者,欲取秦也。齐、秦合,则亲弗与吕礼重矣。有用,齐、秦必轻君。君不如急北兵,趋赵以和秦、魏,收周最以厚行,且反齐王之信,又禁天下之变。齐无秦,则天下集齐,亲弗必走,则齐王孰与为其国也!”于是盂尝君从其计,而吕礼嫉害于孟尝君。
孟尝君惧,乃遗秦相穰侯魏冉书曰:“吾闻秦欲以吕礼收齐,齐,天下之强国也,子必轻矣。齐秦相取以临三晋,吕礼必并相矣,是子通齐以重吕礼也。若齐免于天下之兵,其雠子必深矣。子不如劝秦王伐齐。齐破,吾请以所得封子。齐破,秦畏晋之强,秦必重子以取晋。晋国敝于齐而畏秦,晋必重子以取秦。是子破齐以为功,挟晋以为重;是子破齐定封,秦、晋交重子。若齐不破,吕礼复用,子必大穷。”于是穰侯言于秦昭王伐齐,而吕礼亡。
后齐湣王灭宋,益骄,欲去孟尝君。盂尝君恐,乃如魏。魏昭王以为相,西合于秦、赵,与燕共伐破齐。齐湣王亡在莒,遂死焉。齐襄王立,而孟尝君中立于诸侯,无所属。齐襄王新立,畏孟尝君,与连和,复亲薛公。文卒,谥为孟尝君。诸子争立,而齐魏共灭薛。孟尝绝嗣无后也。
初,冯谖闻孟尝君好客,蹑蹻而见之。孟尝君曰:“先生远辱,何以教文也?”冯谖曰:“闻君好士,以贫身归于君。”孟尝君置传舍十日,孟尝君问传舍长曰:“客何所为?”答曰:“冯先生甚贫,犹有一剑耳,又蒯缑。弹其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食无鱼’。”孟尝君迁之幸舍,食有鱼矣。五日,又问传舍长。答曰:“客复掸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出无舆’。”孟尝君迁之代舍,出入乘舆车矣。五日,孟尝君复问传舍长。舍长答曰:“先生又尝弹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孟尝君不悦。
居期年,冯谖无所言。孟尝君时相齐,封万户于薛。其食客三千人,邑入不足以奉客,使人出钱于薛。岁余不入,贷钱者多不能与其息,客奉将不给。孟尝君忧之,问左右:“何人可使收债于薛者?”传舍长曰:“代舍客冯公形容状貌甚辩,长者,无他伎能,宜可令收债。”孟尝君乃进冯谖而请之曰:“宾客不知文不肖,幸临文者三千余人,邑入不足以奉宾客,故出息钱于薛。薛岁不入,民颇不与其息。今客食恐不给,愿先生责之。”冯谖曰:“诺。”辞行,至薛,召取孟尝君钱者皆会,得息钱十万。乃多酿酒,买肥牛,召诸取钱者,能与息者皆来,不能与息者亦来,皆持取钱之券书合之。齐为会,日杀牛置酒。酒酣,乃持券如前合之,能与息者,与为期;贫不能与息者,取其券而烧之。曰:“孟尝君所以贷钱者,为民之无者以为本业也;所以求息者,为无以奉客也。今富给者以要期,贫穷者燔券书以捐之。诸君强饮食。有君如此,岂可负哉!”坐者皆起,再拜。
孟尝君闻冯谖烧券书,怒而使使召谖。谖至,孟尝君曰:“文食客三千人,故贷钱于薛。文奉邑少,而民尚多不以时与其息,客食恐不足,故请先生收责之。闻先生得钱,即以多具牛酒而烧券书,何?”冯谖曰:“然,不多具牛酒即不能毕会,无以知其有余不足。有余者,为要期。不足者,虽守而责之十年,息愈多,急,即以逃亡自捐之。若急,终无以偿,上则为君好利不爱士民,下则有离上抵负之名,非所以厉士民彰君声也。焚无用虚债之券,捐不可得之虚计,令薛民亲君而彰君之善声也,君有何疑焉!”孟尝君乃拊手而谢之。
齐王惑于秦、楚之毁,以为孟尝君名高其主而擅齐国之权,遂废孟尝君。诸客见孟尝君废,皆去。冯谖曰:“借臣车一乘,可以入秦者,必令君重于国而奉邑益广,可乎?”孟尝君乃约车币而遣之。冯谖乃西说秦王曰:“天下之游士冯轼结靷西入秦者,无不欲强秦而弱齐;凭轼结靷东入齐者,无不欲强齐而弱秦。此雄雌之国也,势不两立为雄,雄者得天下矣。”秦王跽而问之曰:“何以使秦无为雌而可?”冯谖曰:“王亦知齐之废孟尝君乎?”秦王曰:“闻之。”冯谖曰:“使齐重于天下者,孟尝君也。今齐王以毁废之,其心怨,必背齐;背齐入秦,则齐国之情,人事之诚,尽委之秦,齐地可得也,岂直为雄也!君急使使载币阴迎孟尝君,不可失时也。如有齐觉悟,复用孟尝君,则雌雄之所在未可知也。”秦王大悦,乃遣车十乘黄金百镒以迎孟尝君。冯谖辞以先行,至齐,说齐王曰:“天下之游士凭轼结靷东入齐者,无不欲强齐而弱秦者;凭轼结靷西入秦者,无不欲强秦而弱齐者。夫秦齐雄雌之国,秦强则齐弱矣,此势不两雄。今臣窃闻秦遣使车十乘载黄金百镒以迎孟尝君。盂尝君不西则已,西入相秦则天下归之,秦为雄而齐为雌,雌则临淄、即墨危矣。王何不先秦使之未到,复孟尝君,而益与之邑以谢之?孟尝君必喜而受之。秦虽强国,岂可以请人相而迎之哉!折秦之谋,而绝其霸强之略。”齐王曰:“善。”乃使人至境候秦使。秦使车适入齐境,使还驰告之,王召孟尝君而复其相位,而与其故邑之地,又益以千户。秦之使者闻孟尝君复相齐,还车而去矣。
自齐王毁废孟尝君,诸客皆去。后召而复之,冯谖迎之。未到,孟尝君太息叹曰:“文常好客,遇客无所敢失,食客三千有余人,先生所知也。客见文一日废,皆背文而去,莫顾文者。今赖先生得复其位,客亦有何面目复见文乎?如复见文者,必唾其面而大辱之。”冯谖结辔下拜。孟尝君下车接之,曰:“先生为客谢乎?”冯谖曰:“非为客谢也,为君之言失。夫物有必至,事有固然,君知之乎?”孟尝君曰:“愚不知所谓也。”曰:“生者必有死,物之必至也;富贵多士,贫贱寡友,事之固然也。君独不见夫趣市朝者乎?明旦,侧肩争门而入;日暮之后,过市朝者掉臂而不顾。非好朝而恶暮,所期物忘其中。今君失位,宾客皆去,不足以怨士而徒绝宾客之路。愿君遇客如故。”孟尝君再拜曰:“敬从命矣。闻先生之言,敢不奉教焉。”
太史公曰:吾尝过薛,其俗间里率多暴桀子弟,与邹、鲁殊。问其故,曰:“孟尝君招致天下任侠,奸人入薛中盖六万余家矣。”世之传孟尝君好客自喜,名不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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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汉 司马迁

西南夷君长以什数,夜郎最大;其西靡莫之属以什数,滇最大;自滇以北君长以什数,邛都最大:此皆魋结,耕田,有邑聚。其外西自同师以东,北至楪榆,名为巂、昆明,皆编发,随畜迁徙,毋常处,毋君长,地方可数千里。自巂以东北,君长以什数,徙、筰都最大;自筰以东北,君长以什数,冉駹最大。其俗或土箸,或移徙,在蜀之西。自冉駹以东北,君长以什数,白马最大,皆氐类也。此皆巴蜀西南外蛮夷也。
始楚威王时,使将军庄蹻将兵循江上,略巴、黔中以西。庄蹻者,故楚庄王苗裔也。蹻至滇池,方三百里,旁平地,肥饶数千里,以兵威定属楚。欲归报,会秦击夺楚巴、黔中郡,道塞不通,因还,以其众王滇,变服,从其俗,以长之。秦时常頞略通五尺道,诸此国颇置吏焉。十余岁,秦灭。及汉兴,皆弃此国而开蜀故徼。巴蜀民或窃出商贾,取其筰马、僰僮、髦牛,以此巴蜀殷富。
建元六年,大行王恢击东越,东越杀王郢以报。恢因兵威使番阳令唐蒙风指晓南越。南越食蒙蜀枸酱,蒙问所从来,曰“道西北牂柯,牂柯江广数里,出番禺城下”。蒙归至长安,问蜀贾人,贾人曰:“独蜀出枸酱,多持窃出市夜郎。夜郎者,临牂柯江,江广百余步,足以行船。南越以财物役属夜郎,西至同师,然亦不能臣使也。”蒙乃上书说上曰:“南越王黄屋左纛,地东西万余里,名为外臣,实一州主也。今以长沙、豫章往,水道多绝,难行。窃闻夜郎所有精兵,可得十余万,浮船牂柯江,出其不意,此制越一奇也。诚以汉之彊,巴蜀之饶,通夜郎道,为置吏,易甚。”上许之。乃拜蒙为郎中将,将千人,食重万余人,从巴蜀筰关入,遂见夜郎侯多同。蒙厚赐,喻以威德,约为置吏,使其子为令。夜郎旁小邑皆贪汉缯帛,以为汉道险,终不能有也,乃且听蒙约。还报,乃以为犍为郡。发巴蜀卒治道,自僰道指牂柯江。蜀人司马相如亦言西夷邛、筰可置郡。使相如以郎中将往喻,皆如南夷,为置一都尉,十余县,属蜀。
当是时,巴蜀四郡通西南夷道,戍转相饟。数岁,道不通,士罢饿离湿,死者甚众;西南夷又数反,发兵兴击,秏费无功。上患之,使公孙弘往视问焉。还对,言其不便。及弘为御史大夫,是时方筑朔方以据河逐胡,弘因数言西南夷害,可且罢,专力事匈奴。上罢西夷,独置南夷夜郎两县一都尉,稍令犍为自葆就。
及元狩元年,博望侯张骞使大夏来,言居大夏时见蜀布、邛竹、杖,使问所从来,曰“从东南身毒国,可数千里,得蜀贾人市”。或闻邛西可二千里有身毒国。骞因盛言大夏在汉西南,慕中国,患匈奴隔其道,诚通蜀,身毒国道便近,有利无害。於是天子乃令王然于、柏始昌、吕越人等,使间出西夷西,指求身毒国。至滇,滇王尝羌乃留,为求道西十余辈。岁余,皆闭昆明,莫能通身毒国。
滇王与汉使者言曰:“汉孰与我大?”及夜郎侯亦然。以道不通故,各自以为一州主,不知汉广大。使者还,因盛言滇大国,足事亲附。天子注意焉。
及至南越反,上使驰义侯因犍为发南夷兵。且兰君恐远行,旁国虏其老弱,乃与其众反,杀使者及犍为太守。汉乃发巴蜀罪人尝击南越者八校尉击破之。会越已破,汉八校尉不下,即引兵还,行诛头兰。头兰,常隔滇道者也。已平头兰,遂平南夷为牂柯郡。夜郎侯始倚南越,南越已灭,会还诛反者,夜郎遂入朝。上以为夜郎王。
南越破后,及汉诛且兰、邛君,并杀筰侯,冉駹皆振恐,请臣置吏。乃以邛都为越巂郡,筰都为沈犁郡,冉駹为汶山郡,广汉西白马为武都郡。
上使王然于以越破及诛南夷兵威风喻滇王入朝。滇王者,其众数万人,其旁东北有劳浸、靡莫,皆同姓相扶,未肯听。劳浸、靡莫数侵犯使者吏卒。元封二年,天子发巴蜀兵击灭劳洸、靡莫,以兵临滇。滇王始首善,以故弗诛。滇王离难西南夷,举国降,请置吏入朝。於是以为益州郡,赐滇王王印,复长其民。
西南夷君长以百数,独夜郎、滇受王印。滇小邑,最宠焉。
太史公曰:楚之先岂有天禄哉?在周为文王师,封楚。及周之衰,地称五千里。秦灭诸侯,唯楚苗裔尚有滇王。汉诛西南夷,国多灭矣,唯滇复为宠王。然南夷之端,见枸酱番禺,大夏杖、邛竹。西夷後揃,剽分二方,卒为七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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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汉 司马迁

范雎者,魏人也,字叔。游说诸侯,欲事魏王,家贫无以自资,乃先事魏中大夫须贾。
须贾为魏昭王使于齐,范雎从。留数月,未得报。齐襄王闻雎辩口,乃使人赐雎金十斤及牛酒,雎辞谢不敢受。须贾知之,大怒,以为雎持魏国阴事告齐,故得此馈。令雎受其牛酒,还其金。既归,心怒雎,以告魏相。魏相,魏之诸公子,曰魏齐。魏齐大怒,使舍人笞击雎,折胁摺齿,雎详死,即卷以箦置厕中。宾客饮者醉,更溺雎,故僇辱以惩后,令无妄言者。雎从箦中谓守者曰:“公能出我,我必厚谢公。”守者乃请出弃箦中死人。魏齐醉,曰:“可矣。”范雎得出。后魏齐悔,复召求之。魏人郑安平闻之,乃遂操范雎亡,伏匿,更名姓曰张禄。
当此时,秦昭王使谒者王稽于魏。郑安平诈为卒,侍王稽。王稽问:“魏有贤人可与俱西游者乎?”郑安平曰:“臣里中有张禄先生,欲见君,言天下事。其人有仇,不敢昼见。”王稽曰:“夜与俱来。”郑安平夜与禄见王稽。语未究,王稽知范雎贤,谓曰:“先生待我于三亭之南。”与私约而去。
王稽辞魏去,过载范雎入秦。至湖,望见车骑从西来。范雎曰:“彼来者为谁?”王稽曰:“秦相穰侯东行县邑。”范雎曰:“吾闻穰侯专秦权,恶内诸侯客,此恐辱我,我宁且匿车中。”有顷,穰侯果至,劳王稽,因立车而语曰:“关东有何变?”曰:“无有。”又谓王稽曰:“谒君得无与诸侯客子俱来乎?无益,徒乱人国耳。”王稽曰:“不敢。”即别去。范雎曰:“吾闻穰侯智士也,其见事迟,乡者疑车中有人,忘索之。”于是范雎下车走,曰:“此必悔之。”行十余里,果使骑还索车中,无客,乃已。王稽遂与范雎入咸阳。
已报使,因言曰:“魏有张禄先生,天下辩士也。曰‘秦王之国危于累卵,得臣则安,然不可以书传也’。臣故载来。”秦王弗信,使舍食草具。待命岁余。当是时,昭王已立三十六年,南拔楚之鄢郢,楚怀王幽死于秦。秦东破齐,湣王尝称帝,后去之。数困三晋。厌天下辩士,无所信。
穰侯,华阳君,昭王母宣太后之弟也,而泾阳君、高陵君皆昭王同母弟也。穰侯相,三人者更将,有封邑,以太后故,私家富重于王室。及穰侯为秦将,且欲越韩、魏而伐齐纲寿,欲以广其陶封。范雎乃上书曰:
臣闻明主立政,有功者不得不赏,有能者不得不官,劳大者其禄厚,功多者其爵尊,能治众者其官大。故无能者不敢当职焉,有能者亦不得蔽隐。使以臣之言为可,愿行而益利其道;以臣之言为不可,久留臣无为也。语曰:“庸主赏所爱而罚所恶;明主则不然,赏必加于有功,而刑必断于有罪。”今臣之胸不足以当椹质,而要不足以待斧钺,岂敢以疑事尝试于王哉!虽以臣为贱人而轻辱,独不重任臣者之无反复于王邪?
且臣闻周有砥砨,宋有结绿,梁有县藜,楚有和朴,此四宝者,土之所生,良工之所失也,而为天下名器。然则圣王之所弃者,独不足以厚国家乎?
臣闻善厚家者取之于国,善厚国者取之于诸侯。天下有明主则诸侯不得擅厚者,何也?为其割荣也。良医知病人之死生,而圣主明于成败之事,利则行之,害则舍之,疑则少尝之,虽舜禹复生,弗能改已。语之至者,臣不敢载之于书,其浅者又不足听也。意者臣愚而不概于王心邪?亡其言臣者贱而不可用乎?自非然者,臣愿得少赐游观之间,望见颜色。一语无效,请伏斧质。
于是秦昭王大说,乃谢王稽,使以传车召范雎。
于是范雎乃得见于离宫,详为不知永巷而入其中。王来而宦者怒,逐之,曰:“王至!”范雎缪为曰:“秦安得王?秦独有太后、穰侯耳。”欲以感怒昭王。昭王至,闻其与宦者争言,遂延迎,谢曰:“寡人宜以身受命久矣,会义渠之事急,寡人旦暮自请太后;今义渠之事已,寡人乃得受命。窃闵然不敏,敬执宾主之礼。”范雎辞让。是日观范雎之见者,群臣莫不洒然变色易容者。
秦王屏左右,宫中虚无人。秦王跽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雎曰:“唯唯。”有间,秦王复跽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雎曰:“唯唯。”若是者三。秦王跽曰:“先生卒不幸教寡人邪?”范雎曰:“非敢然也。臣闻昔者吕尚之遇文王也,身为渔父而钓于渭滨耳。若是者,交疏也。已说而立为太师,载与俱归者,其言深也。故文王遂收功于吕尚而卒王天下。乡使文王疏吕尚而不与深言,是周无天子之德,而文武无与成其王业也。今臣羁旅之臣也,交疏于王,而所愿陈者皆匡君之事,处人骨肉之间,愿效愚忠而未知王之心也。此所以王三问而不敢对者也。臣非有畏而不敢言也。臣知今日言之于前而明日伏诛于后,然臣不敢避也。大王信行臣之言,死不足以为臣患,亡不足以为臣忧,漆身为厉被发为狂不足以为臣耻。且以五帝之圣焉而死,三王之仁焉而死,五伯之贤焉而死,乌获、任鄙之力焉而死,成荆、孟贲、王庆忌、夏育之勇焉而死。死者,人之所必不免也。处必然之势,可以少有补于秦,此臣之所大愿也,臣又何患哉!伍子胥橐载而出昭关,夜行昼伏,至于陵水,无以餬其口,膝行蒲伏,稽首肉袒,鼓腹吹篪,乞食于吴市,卒兴吴国,阖闾为伯。使臣得尽谋如伍子胥,加之以幽囚,终身不复见,是臣之说行也,臣又何忧?箕子、接舆漆身为厉,被发为狂,无益于主。假使臣得同行于箕子,可以有补于所贤之主,是臣之大荣也,臣有何耻?臣之所恐者,独恐臣死之后,天下见臣之尽忠而身死,因以是杜口裹足,莫肯乡秦耳。足下上畏太后之严,下惑于奸臣之态,居深宫之中,不离阿保之手,终身迷惑,无与昭奸。大者宗庙灭覆,小者身以孤危,此臣之所恐耳。若夫穷辱之事,死亡之患,臣不敢畏也。臣死而秦治,是臣死贤于生。”秦王跽曰:“先生是何言也!夫秦国辟远,寡人愚不肖,先生乃幸辱至于此,是天以寡人慁先生而存先王之宗庙也。寡人得受命于先生,是天所以幸先王,而不弃其孤也。先生柰何而言若是!事无小大,上及太后,下至大臣,愿先生悉以教寡人,无疑寡人也。”范雎拜,秦王亦拜。
范雎曰:“大王之国,四塞以为固,北有甘泉、谷口,南带泾、渭,右陇、蜀,左关、阪,奋击百万,战车千乘,利则出攻,不利则入守,此王者之地也。民怯于私斗而勇于公战,此王者之民也。王并此二者而有之。夫以秦卒之勇,车骑之众,以治诸侯,譬若施韩卢而搏蹇兔也,霸王之业可致也,而群臣莫当其位。至今闭关十五年,不敢窥兵于山东者,是穰侯为秦谋不忠,而大王之计有所失也。”秦王跽曰:“寡人愿闻失计。”
然左右多窃听者,范雎恐,未敢言内,先言外事,以观秦王之俯仰。因进曰:“夫穰侯越韩、魏而攻齐纲、寿,非计也。少出师则不足以伤齐,多出师则害于秦。臣意王之计,欲少出师而悉韩、魏之兵也,则不义矣。今见与国之不亲也,越人之国而攻,可乎?其于计疏矣。且昔齐湣王南攻楚,破军杀将,再辟地千里,而齐尺寸之地无得焉者,岂不欲得地哉,形势不能有也。诸侯见齐之罢弊,君臣之不和也,兴兵而伐齐,大破之。士辱兵顿,皆咎其王,曰:‘谁为此计者乎?’王曰:‘文子为之。’大臣作乱,文子出走。故齐所以大破者,以其伐楚而肥韩、魏也。此所谓借贼兵而赍盗粮者也。王不如远交而近攻,得寸则王之寸也,得尺亦王之尺也。今释此而远攻,不亦缪乎!且昔者中山之国地方五百里,赵独吞之,功成名立而利附焉,天下莫之能害也。今夫韩、魏,中国之处而天下之枢也,王其欲霸,必亲中国以为天下枢,以威楚、赵。楚彊则附赵,赵彊则附楚,楚、赵皆附,齐必惧矣。齐惧,必卑辞重币以事秦。齐附而韩、魏因可虏也。”昭王曰:“吾欲亲魏久矣,而魏多变之国也,寡人不能亲。请问亲魏柰何?”对曰:“王卑词重币以事之,不可;则割地而赂之,不可;因举兵而伐之。”王曰:“寡人敬闻命矣。”乃拜范雎为客卿,谋兵事。卒听范雎谋,使五大夫绾伐魏,拔怀。后二岁,拔邢丘。
客卿范雎复说昭王曰:“秦韩之地形,相错如绣。秦之有韩也,譬如木之有蠹也,人之有心腹之病也。天下无变则已,天下有变,其为秦患者孰大于韩乎?王不如收韩。”昭王曰:“吾固欲收韩,韩不听,为之柰何?”对曰:“韩安得无听乎?王下兵而攻荥阳,则巩、成皋之道不通;北断太行之道,则上党之师不下。王一兴兵而攻荥阳,则其国断而为三。夫韩见必亡,安得不听乎?若韩听,而霸事因可虑矣。”王曰:“善。”且欲发使于韩。
范雎日益亲,复说用数年矣,因请间说曰:“臣居山东时,闻齐之有田文,不闻其有王也;闻秦之有太后、穰侯、华阳、高陵、泾阳,不闻其有王也。夫擅国之谓王,能利害之谓王,制杀生之威之谓王。今太后擅行不顾,穰侯出使不报,华阳、泾阳等击断无讳,高陵进退不请。四贵备而国不危者,未之有也。为此四贵者下,乃所谓无王也。然则权安得不倾,令安得从王出乎?臣闻善治国者,乃内固其威而外重其权。穰侯使者操王之重,决制于诸侯,剖符于天下,政适伐国,莫敢不听。战胜攻取则利归于陶,国弊御于诸侯;战败则结怨于百姓,而祸归于社稷。诗曰‘木实繁者披其枝,披其枝者伤其心;大其都者危其国,尊其臣者卑其主’。崔杼、淖齿管齐,射王股,擢王筋,县之于庙梁,宿昔而死。李兑管赵,囚主父于沙丘,百日而饿死。今臣闻秦太后、穰侯用事,高陵、华阳、泾阳佐之,卒无秦王,此亦淖齿、李兑之类也。且夫三代所以亡国者,君专授政,纵酒驰骋弋猎,不听政事。其所授者,妒贤嫉能,御下蔽上,以成其私,不为主计,而主不觉悟,故失其国。今自有秩以上至诸大吏,下及王左右,无非相国之人者。见王独立于朝,臣窃为王恐,万世之后,有秦国者非王子孙也。”昭王闻之大惧,曰:“善。”于是废太后,逐穰侯、高陵、华阳、泾阳君于关外。秦王乃拜范雎为相。收穰侯之印,使归陶,因使县官给车牛以徙,千乘有余。到关,关阅其宝器,宝器珍怪多于王室。
秦封范雎以应,号为应侯。当是时,秦昭王四十一年也。
范雎既相秦,秦号曰张禄,而魏不知,以为范雎已死久矣。魏闻秦且东伐韩、魏,魏使须贾于秦。范雎闻之,为微行,敝衣间步之邸,见须贾。须贾见之而惊曰:“范叔固无恙乎!”范雎曰:“然。”须贾笑曰:“范叔有说于秦邪?”曰:“不也。雎前日得过于魏相,故亡逃至此,安敢说乎!”须贾曰:“今叔何事?”范雎曰“臣为人庸赁。”须贾意哀之,留与坐饮食,曰:“范叔一寒如此哉!”乃取其一绨袍以赐之。须贾因问曰:“秦相张君,公知之乎?吾闻幸于王,天下之事皆决于相君。今吾事之去留在张君。孺子岂有客习于相君者哉?”范雎曰:“主人翁习知之。唯雎亦得谒,雎请为见君于张君。”须贾曰:“吾马病,车轴折,非大车驷马,吾固不出。”范雎曰:“愿为君借大车驷马于主人翁。”
范雎归取大车驷马,为须贾御之,入秦相府。府中望见,有识者皆避匿。须贾怪之。至相舍门,谓须贾曰:“待我,我为君先入通于相君。”须贾待门下,持车良久,问门下曰:“范叔不出,何也?”门下曰:“无范叔。”须贾曰:“乡者与我载而入者。”门下曰:“乃吾相张君也。”须贾大惊,自知见卖,乃肉袒膝行,因门下人谢罪。于是范雎盛帷帐,待者甚众,见之。须贾顿首言死罪,曰:“贾不意君能自致于青云之上,贾不敢复读天下之书,不敢复与天下之事。贾有汤镬之罪,请自屏于胡貉之地,唯君死生之!”范雎曰:“汝罪有几?”曰:“擢贾之发以续贾之罪,尚未足。”范雎曰:“汝罪有三耳。昔者楚昭王时而申包胥为楚却吴军,楚王封之以荆五千户,包胥辞不受,为丘墓之寄于荆也。今雎之先人丘墓亦在魏,公前以雎为有外心于齐而恶雎于魏齐,公之罪一也。当魏齐辱我于厕中,公不止,罪二也。更醉而溺我,公其何忍乎?罪三矣。然公之所以得无死者,以绨袍恋恋,有故人之意,故释公。”乃谢罢。入言之昭王,罢归须贾。
须贾辞于范雎,范雎大供具,尽请诸侯使,与坐堂上,食饮甚设。而坐须贾于堂下,置莝豆其前,令两黥徒夹而马食之。数曰:“为我告魏王,急持魏齐头来!不然者,我且屠大梁。”须贾归,以告魏齐。魏齐恐,亡走赵。匿平原君所。范雎既相,王稽谓范雎曰:“事有不可知者三,有不柰何者亦三。宫车一日晏驾,是事之不可知者一也。君卒然捐馆舍,是事之不可知者二也。使臣卒然填沟壑,是事之不可知者三也。宫车一日晏驾,君虽恨于臣,无可柰何。君卒然捐馆舍,君虽恨于臣,亦无可柰何。使臣卒然填沟壑,君虽恨于臣,亦无可柰何。”范雎不怿,乃入言于王曰:“非王稽之忠,莫能内臣于函谷关;非大王之贤圣,莫能贵臣。今臣官至于相,爵在列侯,王稽之官尚止于谒者,非其内臣之意也。”昭王召王稽,拜为河东守,三岁不上计。又任郑安平,昭王以为将军。范雎于是散家财物,尽以报所尝困厄者。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
范雎相秦二年,秦昭王之四十二年,东伐韩少曲、高平,拔之。
秦昭王闻魏齐在平原君所,欲为范雎必报其仇,乃详为好书遗平原君曰;“寡人闻君之高义,愿与君为布衣之友,君幸过寡人,寡人愿与君为十日之饮。”平原君畏秦,且以为然,而入秦见昭王。昭王与平原君饮数日,昭王谓平原君曰:“昔周文王得吕尚以为太公,齐桓公得管夷吾以为仲父,今范君亦寡人之叔父也。范君之仇在君之家,愿使人归取其头来;不然,吾不出君于关。”平原君曰:“贵而为交者,为贱也;富而为交者,为贫也。夫魏齐者,胜之友也,在,固不出也,今又不在臣所。”昭王乃遗赵王书曰:“王之弟在秦,范君之仇魏齐在平原君之家。王使人疾持其头来;不然,吾举兵而伐赵,又不出王之弟于关。”赵孝成王乃发卒围平原君家,急,魏齐夜亡出,见赵相虞卿。虞卿度赵王终不可说,乃解其相印,与魏齐亡,间行,念诸侯莫可以急抵者,乃复走大梁,欲因信陵君以走楚。信陵君闻之,畏秦,犹豫未肯见,曰:“虞卿何如人也?”时侯嬴在旁,曰:“人固未易知,知人亦未易也。夫虞卿蹑屩檐簦,一见赵王,赐白璧一双,黄金百镒;再见,拜为上卿;三见,卒受相印,封万户侯。当此之时,天下争知之。夫魏齐穷困过虞卿,虞卿不敢重爵禄之尊,解相印,捐万户侯而间行。急士之穷而归公子,公子曰‘何如人’。人固不易知,知人亦未易也!”信陵君大惭,驾如野迎之。魏齐闻信陵君之初难见之,怒而自刭。赵王闻之,卒取其头予秦。秦昭王乃出平原君归赵。
昭王四十三年,秦攻韩汾陉,拔之,因城河上广武。
后五年,昭王用应侯谋,纵反间卖赵,赵以其故,令马服子代廉颇将。秦大破赵于长平,遂围邯郸。已而与武安君白起有隙,言而杀之。任郑安平,使击赵。郑安平为赵所围,急,以兵二万人降赵。应侯席稿请罪。秦之法,任人而所任不善者,各以其罪罪之。于是应侯罪当收三族。秦昭王恐伤应侯之意,乃下令国中:“有敢言郑安平事者,以其罪罪之。”而加赐相国应侯食物日益厚,以顺适其意。后二岁,王稽为河东守,与诸侯通,坐法诛。而应侯日益以不怿。
昭王临朝叹息,应侯进曰:“臣闻‘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今大王中朝而忧,臣敢请其罪。”昭王曰:“吾闻楚之铁剑利而倡优拙。夫铁剑利则士勇,倡优拙则思虑远。夫以远思虑而御勇士,吾恐楚之图秦也。夫物不素具,不可以应卒,今武安君既死,而郑安平等畔,内无良将而外多敌国,吾是以忧。”欲以激励应侯。应侯惧,不知所出。蔡泽闻之,往入秦也。
蔡泽者,燕人也。游学干诸侯小大甚众,不遇。而从唐举相,曰:“吾闻先生相李兑,曰‘百日之内持国秉’,有之乎?”曰:“有之。”曰:“若臣者何如?”唐举孰视而笑曰:“先生曷鼻,巨肩,魋颜,蹙齃,膝挛。吾闻圣人不相,殆先生乎?”蔡泽知唐举戏之,乃曰:“富贵吾所自有,吾所不知者寿也,愿闻之。”唐举曰:“先生之寿,从今以往者四十三岁。”蔡泽笑谢而去,谓其御者曰:“吾持粱刺齿肥,跃马疾驱,怀黄金之印,结紫绶於要,揖让人主之前,食肉富贵,四十三年足矣。”去之赵,见逐。之韩、魏,遇夺釜鬲於涂。闻应侯任郑安平、王稽皆负重罪於秦,应侯内惭,蔡泽乃西入秦。
将见昭王,使人宣言以感怒应侯曰:“燕客蔡泽,天下雄俊弘辩智士也。彼一见秦王,秦王必困君而夺君之位。”应侯闻,曰:“五帝三代之事,百家之说,吾既知之,众口之辩,吾皆摧之,是恶能困我而夺我位乎?”使人召蔡泽。蔡泽入,则揖应侯。应侯固不快,及见之,又倨,应侯因让之曰:“子尝宣言欲代我相秦,宁有之乎?”对曰:“然。”应侯曰:“请闻其说。”蔡泽曰:“吁,君何见之晚也!夫四时之序,成功者去。夫人生百体坚彊,手足便利,耳目聪明而心圣智,岂非士之愿与?”应侯曰:“然。”蔡泽曰:“质仁秉义,行道施德,得志於天下,天下怀乐敬爱而尊慕之,皆愿以为君王,岂不辩智之期与?”应侯曰:“然。”蔡泽复曰:“富贵显荣,成理万物,使各得其所;性命寿长,终其天年而不夭伤;天下继其统,守其业,传之无穷;名实纯粹,泽流千里,世世称之而无绝,与天地终始:岂道德之符而圣人所谓吉祥善事者与?”应侯曰:“然。”
蔡泽曰:“若夫秦之商君,楚之吴起,越之大夫种,其卒然亦可愿与?”应侯知蔡泽之欲困己以说,复谬曰:“何为不可?夫公孙鞅之事孝公也,极身无贰虑,尽公而不顾私;设刀锯以禁奸邪,信赏罚以致治;披腹心,示情素,蒙怨咎,欺旧友,夺魏公子卬,安秦社稷,利百姓,卒为秦禽将破敌,攘地千里。吴起之事悼王也,使私不得害公,谗不得蔽忠,言不取苟合,行不取苟容,不为危易行,行义不辟难,然为霸主强国,不辞祸凶。大夫种之事越王也,主虽困辱,悉忠而不解,主虽绝亡,尽能而弗离,成功而弗矜,贵富而不骄怠。若此三子者,固义之至也,忠之节也。是故君子以义死难,视死如归;生而辱不如死而荣。士固有杀身以成名,唯义之所在,虽死无所恨。何为不可哉?”
蔡泽曰:“主圣臣贤,天下之盛福也;君明臣直,国之福也;父慈子孝,夫信妻贞,家之福也。故比干忠而不能存殷,子胥智而不能完吴,申生孝而晋国乱。是皆有忠臣孝子,而国家灭乱者,何也?无明君贤父以听之,故天下以其君父为僇辱而怜其臣子。今商君、吴起、大夫种之为人臣,是也;其君,非也。故世称三子致功而不见德,岂慕不遇世死乎?夫待死而后可以立忠成名,是微子不足仁,孔子不足圣,管仲不足大也。夫人之立功,岂不期於成全邪?身与名俱全者,上也。名可法而身死者,其次也。名在僇辱而身全者,下也。”於是应侯称善。
蔡泽少得间,因曰:“夫商君、吴起、大夫种,其为人臣尽忠致功则可愿矣,闳夭事文王,周公辅成王也,岂不亦忠圣乎?以君臣论之,商君、吴起、大夫种其可愿孰与闳夭、周公哉?”应侯曰:“商君、吴起、大夫种弗若也。”蔡泽曰:“然则君之主慈仁任忠,惇厚旧故,其贤智与有道之士为胶漆,义不倍功臣,孰与秦孝公、楚悼王、越王乎?”应侯曰:“未知何如也。”蔡泽曰:“今主亲忠臣,不过秦孝公、楚悼王、越王,君之设智,能为主安危修政,治乱彊兵,批患折难,广地殖谷,富国足家,彊主,尊社稷,显宗庙,天下莫敢欺犯其主,主之威盖震海内,功彰万里之外,声名光辉传於千世,君孰与商君、吴起、大夫种?”应侯曰:“不若。”蔡泽曰:“今主之亲忠臣不忘旧故不若孝公、悼王、句践,而君之功绩爱信亲幸又不若商君、吴起、大夫种,然而君之禄位贵盛,私家之富过於三子,而身不退者,恐患之甚於三子,窃为君危之。语曰‘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天地之常数也。进退盈缩,与时变化,圣人之常道也。故‘国有道则仕,国无道则隐’。圣人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不义而富且贵,於我如浮云’。今君之怨已雠而德已报,意欲至矣,而无变计,窃为君不取也。
且夫翠、鹄、犀、象,其处势非不远死也,而所以死者,惑於饵也。苏秦、智伯之智,非不足以辟辱远死也,而所以死者,惑於贪利不止也。是以圣人制礼节欲,取於民有度,使之以时,用之有止,故志不溢,行不骄,常与道俱而不失,故天下承而不绝。昔者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至於葵丘之会,有骄矜之志,畔者九国。吴王夫差兵无敌於天下,勇彊以轻诸侯,陵齐晋,故遂以杀身亡国。夏育、太史噭叱呼骇三军,然而身死於庸夫。此皆乘至盛而不返道理,不居卑退处俭约之患也。夫商君为秦孝公明法令,禁奸本,尊爵必赏,有罪必罚,平权衡,正度量,调轻重,决裂阡陌,以静生民之业而一其俗,劝民耕农利土,一室无二事,力田稸积,习战陈之事,是以兵动而地广,兵休而国富,故秦无敌於天下,立威诸侯,成秦国之业。功已成矣,而遂以车裂。楚地方数千里,持戟百万,白起率数万之师以与楚战,一战举鄢郢以烧夷陵,再战南并蜀汉。又越韩、而攻彊赵,北阬马服,诛屠四十馀万之众,尽之于长平之下,流血成川,沸声若雷,遂入围邯郸,使秦有帝业。楚、赵天下之彊国而秦之仇敌也,自是之后,楚、赵皆慑伏不敢攻秦者,白起之势也。身所服者七十馀城,功已成矣,而遂赐剑死於杜邮。吴起为楚悼王立法,卑减大臣之威重,罢无能,废无用,损不急之官,塞私门之请,一楚国之俗,禁游客之民,精耕战之士,南收杨越,北并陈、蔡,破横散从,使驰说之士无所开其口,禁朋党以励百姓,定楚国之政,兵震天下,威服诸侯。功已成矣,而卒枝解。大夫种为越王深谋远计,免会稽之危,以亡为存,因辱为荣,垦草入邑,辟地殖谷,率四方之士,专上下之力,辅句践之贤,报夫差之雠,卒擒劲吴。令越成霸。功已彰而信矣,句践终负而杀之。此四子者,功成不去,祸至於此。此所谓信而不能诎,往而不能返者也。范蠡知之,超然辟世,长为陶朱公。君独不观夫博者乎?或欲大投,或欲分功,此皆君之所明知也。
今君相秦,计不下席,谋不出廊庙,坐制诸侯,利施三川,以实宜阳,决羊肠之险,塞太行之道,又斩范、中行之涂,六国不得合从,栈道千里,通於蜀汉,使天下皆畏秦,秦之欲得矣,君之功极矣,此亦秦之分功之时也。如是而不退,则商君、白公、吴起、大夫种是也。吾闻之,‘鉴於水者见面之容,鉴於人者知吉与凶’。书曰‘成功之下,不可久处’。四子之祸,君何居焉?君何不以此时归相印,让贤者而授之,退而岩居川观,必有伯夷之廉,长为应侯。世世称孤,而有许由、延陵季子之让,乔松之寿,孰与以祸终哉?即君何居焉?忍不能自离,疑不能自决,必有四子之祸矣。易曰‘亢龙有悔’,此言上而不能下,信而不能诎,往而不能自返者也。愿君孰计之!”应侯曰:“善。吾闻‘欲而不知足,失其所以欲;有而不知止,失其所以有’。先生幸教,睢敬受命。’於是乃延入坐,为上客。
后数日,入朝,言於秦昭王曰:“客新有从山东来者曰蔡泽,其人辩士,明於三王之事,五伯之业,世俗之变,足以寄秦国之政。臣之见人甚众,莫及,臣不如也。臣敢以闻。”秦昭王召见,与语,大说之,拜为客卿。应侯因谢病请归相印。昭王彊起应侯,应侯遂称病笃。范雎免相,昭王新说蔡泽计画,遂拜为秦相,东收周室。
蔡泽相秦数月,人或恶之,惧诛,乃谢病归相印,号为纲成君。居秦十馀年,事昭王、孝文王、庄襄王。卒事始皇帝,为秦使於燕,三年而燕使太子丹入质於秦。
太史公曰:韩子称“长袖善舞,多钱善贾”,信哉是言也!范雎、蔡泽世所谓一切辩士,然游说诸侯至白首无所遇者,非计策之拙,所为说力少也。及二人羁旅入秦,继踵取卿相,垂功於天下者,固彊弱之势异也。然士亦有偶合,贤者多如此二子,不得尽意,岂可胜道哉!然二子不困厄,恶能激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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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汉 司马迁

季布者,楚人也。为气任侠,有名于楚。项籍使将兵,数窘汉王。及项羽灭,高祖购求布千金,敢有舍匿,罪及三族。季布匿濮阳周氏。周氏曰:“汉购将军急,迹且至臣家,将军能听臣,臣敢献计;即不能,原先自刭。”季布许之。乃髡钳季布,衣褐衣,置广柳车中,并与其家僮数十人,之鲁朱家所卖之。朱家心知是季布,乃买而置之田。诫其子曰:“田事听此奴,必与同食。”朱家乃乘轺车之洛阳,见汝阴侯滕公。滕公留朱家饮数日。因谓滕公曰:“季布何大罪,而上求之急也?”滕公曰:“布数为项羽窘上,上怨之,故必欲得之。”朱家曰:“君视季布何如人也?”曰:“贤者也。”朱家曰:“臣各为其主用,季布为项籍用,职耳。项氏臣可尽诛邪?今上始得天下,独以己之私怨求一人,何示天下之不广也!且以季布之贤而汉求之急如此,此不北走胡即南走越耳。夫忌壮士以资敌国,此伍子胥所以鞭荆平王之墓也。君何不从容为上言邪?”汝阴侯滕公心知朱家大侠,意季布匿其所,乃许曰:“诺。”待间,果言如朱家指。上乃赦季布。当是时,诸公皆多季布能摧刚为柔,朱家亦以此名闻当世。季布召见,谢,上拜为郎中。
孝惠时,为中郎将。单于尝为书嫚吕后,不逊,吕后大怒,召诸将议之。上将军樊哙曰:“臣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诸将皆阿吕后意,曰“然”。季布曰:“樊哙可斩也!夫高帝将兵四十余万众,困于平城,今哙奈何以十万众横行匈奴中,面欺!且秦以事于胡,陈胜等起。于今创痍未瘳,哙又面谀,欲摇动天下。”是时殿上皆恐,太后罢朝,遂不复议击匈奴事。
季布为河东守,孝文时,人有言其贤者,孝文召,欲以为御史大夫。复有言其勇,使酒难近。至,留邸一月,见罢。季布因进曰:“臣无功窃宠,待罪河东。陛下无故召臣,此人必有以臣欺陛下者;今臣至,无所受事,罢去,此人必有以毁臣者。夫陛下以一人之誉而召臣,一人之毁而去臣,臣恐天下有识闻之有以窥陛下也。”上默然惭,良久曰:“河东吾股肱郡,故特召君耳。”布辞之官。
楚人曹丘生,辩士,数招权顾金钱。事贵人赵同等,与窦长君善。季布闻之,寄书谏窦长君曰:“吾闻曹丘生非长者,勿与通。”及曹丘生归,欲得书请季布。窦长君曰:“季将军不说足下,足下无往。”固请书,遂行。使人先发书,季布果大怒,待曹丘。曹丘至,即揖季布曰:“楚人谚曰‘得黄金百,不如得季布一诺’,足下何以得此声于梁楚间哉?且仆楚人,足下亦楚人也。仆游扬足下之名于天下,顾不重邪?何足下距仆之深也!”季布乃大说,引入,留数月,为上客,厚送之。季布名所以益闻者,曹丘扬之也。
季布弟季心,气盖关中,遇人恭谨,为任侠,方数千里,士皆争为之死。尝杀人,亡之吴,从袁丝匿。长事袁丝,弟畜灌夫、籍福之属。尝为中司马,中尉郅都不敢不加礼。少年多时时窃籍其名以行。当是时,季心以勇,布以诺,著闻关中。
季布母弟丁公,为楚将。丁公为项羽逐窘高祖彭城西,短兵接,高祖急,顾丁公曰:“两贤岂相戹哉!”于是丁公引兵而还,汉王遂解去。及项王灭,丁公谒见高祖。高祖以丁公徇军中,曰:“丁公为项王臣不忠,使项王失天下者,乃丁公也。”遂斩丁公,曰:“使后世为人臣者无效丁公!”
栾布者,梁人也。始梁王彭越为家人时,尝与布游。穷困,赁佣于齐,为酒人保。数岁,彭越去之巨野中为盗,而布为人所略卖,为奴于燕。为其家主报仇,燕将臧荼举以为都尉。臧荼后为燕王,以布为将。及臧荼反,汉击燕,虏布。梁王彭越闻之,乃言上,请赎布以为梁大夫。
使于齐,未还,汉召彭越,责以谋反,夷三族。已而枭彭越头于雒阳下,诏曰:“有敢收视者,辄捕之。”布从齐还,奏事彭越头下,祠而哭之。吏捕布以闻。上召布,骂曰:“若与彭越反邪?吾禁人勿收,若独祠而哭之,与越反明矣。趣烹之。”方提趣汤,布顾曰:“原一言而死。”上曰:“何言?”布曰:“方上之困于彭城,败荥阳、成皋间,项王所以不能西,徒以彭王居梁地,与汉合从苦楚也。当是之时,彭王一顾,与楚则汉破,与汉而楚破。且垓下之会,微彭王,项氏不亡。天下已定,彭王剖符受封,亦欲传之万世。今陛下一徵兵于梁,彭王病不行,而陛下疑以为反,反形未见,以苛小案诛灭之,臣恐功臣人人自危也。今彭王已死,臣生不如死,请就亨。”于是上乃释布罪,拜为都尉。
孝文时,为燕相,至将军。布乃称曰:“穷困不能辱身下志,非人也;富贵不能快意,非贤也。”于是尝有德者厚报之,有怨者必以法灭之。吴反时,以军功封俞侯,复为燕相。燕齐之间皆为栾布立社,号曰栾公社。
景帝中五年薨。子贲嗣,为太常,牺牲不如令,国除。
太史公曰:以项羽之气,而季布以勇显于楚,身屦军搴旗者数矣,可谓壮士。然至被刑戮,为人奴而不死,何其下也!彼必自负其材,故受辱而不羞,欲有所用其未足也,故终为汉名将。贤者诚重其死。夫婢妾贱人感慨而自杀者,非能勇也,其计画无复之耳。栾布哭彭越,趣汤如归者,彼诚知所处,不自重其死。虽往古烈士,何以加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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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汉 司马迁

南越王尉佗者,真定人也,姓赵氏。秦时已并天下,略定杨越,置桂林、南海、象郡,以谪徙民,与越杂处十三岁。佗,秦时用为南海龙川令。至二世时,南海尉任嚣病且死,召龙川令赵佗语曰:“闻陈胜等作乱,秦为无道,天下苦之,项羽、刘季、陈胜、吴广等州郡各共兴军聚众,虎争天下,中国扰乱,未知所安,豪杰畔秦相立。南海僻远,吾恐盗兵侵地至此,吾欲兴兵绝新道,自备,待诸侯变,会病甚。且番禺负山险,阻南海,东西数千里,颇有中国人相辅,此亦一州之主也,可以立国。郡中长吏无足与言者,故召公告之。”即被佗书,行南海尉事。嚣死,佗即移檄告横浦、阳山、湟溪关曰:“盗兵且至,急绝道聚兵自守!”因稍以法诛秦所置长吏,以其党为假守。秦已破灭,佗即击并桂林、象郡,自立为南越武王。高帝已定天下,为中国劳苦,故释佗弗诛。汉十一年,遣陆贾因立佗为南越王,与剖符通使,和集百越,毋为南边患害,与长沙接境。
高后时,有司请禁南越关市铁器。佗曰:“高帝立我,通使物,今高后听谗臣,别异蛮夷,隔绝器物,此必长沙王计也,欲倚中国,击灭南越而并王之,自为功也。”于是佗乃自尊号为南越武帝,发兵攻长沙边邑,败数县而去焉。高后遣将军隆虑侯灶往击之。会暑湿,士卒大疫,兵不能逾岭。岁余,高后崩,即罢兵。佗因此以兵威边,财物赂遗闽越、西瓯、骆,役属焉,东西万余里。乃乘黄屋左纛,称制,与中国侔。
及孝文帝元年,初镇抚天下,使告诸侯四夷从代来即位意,喻盛德焉。乃为佗亲冢在真定,置守邑,岁时奉祀。召其从昆弟,尊官厚赐宠之。诏丞相陈平等举可使南越者,平言好畤陆贾,先帝时习使南越。乃召贾以为太中大夫,往使。因让佗自立为帝,曾无一介之使报者。陆贾至南越,王甚恐,为书谢,称曰:“蛮夷大长老夫臣佗,前日高后隔异南越,窃疑长沙王谗臣,又遥闻高后尽诛佗宗族,掘烧先人冢,以故自弃,犯长沙边境。且南方卑湿,蛮夷中间,其东闽越千人众号称王,其西瓯骆裸国亦称王。老臣妄窃帝号,聊以自娱,岂敢以闻天王哉!”乃顿首谢,原长为籓臣,奉贡职。于是乃下令国中曰:“吾闻两雄不俱立,两贤不并世。皇帝,贤天子也。自今以后,去帝制黄屋左纛。”陆贾还报,孝文帝大说。遂至孝景时,称臣,使人朝请。然南越其居国窃如故号名,其使天子,称王朝命如诸侯。至建元四年卒。
佗孙胡为南越王。此时闽越王郢兴兵击南越边邑,胡使人上书曰:“两越俱为籓臣,毋得擅兴兵相攻击。今闽越兴兵侵臣,臣不敢兴兵,唯天子诏之。”于是天子多南越义,守职约,为兴师,遣两将军往讨闽越。兵未逾岭,闽越王弟余善杀郢以降,于是罢兵。
天子使庄助往谕意南越王,胡顿首曰:“天子乃为臣兴兵讨闽越,死无以报德!”遣太子婴齐入宿卫。谓助曰:“国新被寇,使者行矣。胡方日夜装入见天子。”助去后,其大臣谏胡曰:“汉兴兵诛郢,亦行以惊动南越。且先王昔言,事天子期无失礼,要之不可以说好语入见。入见则不得复归,亡国之势也。”于是胡称病,竟不入见。后十余岁,胡实病甚,太子婴齐请归。胡薨,谥为文王。
婴齐代立,即藏其先武帝玺。婴齐其入宿卫在长安时,取邯郸樛氏女,生子兴。及即位,上书请立樛氏女为后,兴为嗣。汉数使使者风谕婴齐,婴齐尚乐擅杀生自恣,惧入见要用汉法,比内诸侯,固称病,遂不入见。遣子次公入宿卫。婴齐薨,谥为明王。
太子兴代立,其母为太后。太后自未为婴齐姬时,尝与霸陵人安国少季通。及婴齐薨后,元鼎四年,汉使安国少季往谕王、王太后以入朝,比内诸侯;令辩士谏大夫终军等宣其辞,勇士魏臣等辅其缺,卫尉路博德将兵屯桂阳,待使者。王年少,太后中国人也,尝与安国少季通,其使复私焉。国人颇知之,多不附太后。太后恐乱起,亦欲倚汉威,数劝王及群臣求内属。即因使者上书,请比内诸侯,三岁一朝,除边关。于是天子许之,赐其丞相吕嘉银印,及内史、中尉、太傅印,余得自置。除其故黥劓刑,用汉法,比内诸侯。使者皆留填抚之。王、王太后饬治行装重赍,为入朝具。
其相吕嘉年长矣,相三王,宗族官仕为长吏者七十余人,男尽尚王女,女尽嫁王子兄弟宗室,及苍梧秦王有连。其居国中甚重,越人信之,多为耳目者,得众心愈于王。王之上书,数谏止王,王弗听。有畔心,数称病不见汉使者。使者皆注意嘉,势未能诛。王、王太后亦恐嘉等先事发,乃置酒,介汉使者权,谋诛嘉等。使者皆东乡,太后南乡,王北乡,相嘉、大臣皆西乡,侍坐饮。嘉弟为将,将卒居宫外。酒行,太后谓嘉曰:“南越内属,国之利也,而相君苦不便者,何也?”以激怒使者。使者狐疑相杖,遂莫敢发。嘉见耳目非是,即起而出。太后怒,欲鏦嘉以矛,王止太后。嘉遂出,分其弟兵就舍,称病,不肯见王及使者。乃阴与大臣作乱。王素无意诛嘉,嘉知之,以故数月不发。太后有淫行,国人不附,欲独诛嘉等,力又不能。
天子闻嘉不听王,王、王太后弱孤不能制,使者怯无决。又以为王、王太后已附汉,独吕嘉为乱,不足以兴兵,欲使庄参以二千人往使。参曰:“以好往,数人足矣;以武往,二千人无足以为也。”辞不可,天子罢参也。郏壮士故济北相韩千秋奋曰:“以区区之越,又有王、太后应,独相吕嘉为害,原得勇士二百人,必斩嘉以报。”于是天子遣千秋与王太后弟樛乐将二千人往,入越境。吕嘉等乃遂反,下令国中曰:“王年少。太后,中国人也,又与使者乱,专欲内属,尽持先王宝器入献天子以自媚,多从人,行至长安,虏卖以为僮仆。取自脱一时之利,无顾赵氏社稷,为万世虑计之意。”乃与其弟将卒攻杀王、太后及汉使者。遣人告苍梧秦王及其诸郡县,立明王长男越妻子术阳侯建德为王。而韩千秋兵入,破数小邑。其后越直开道给食,未至番禺四十里,越以兵击千秋等,遂灭之。使人函封汉使者节置塞上,好为谩辞谢罪,发兵守要害处。于是天子曰:“韩千秋虽无成功,亦军锋之冠。”封其子延年为成安侯。樛乐,其姊为王太后,首原属汉,封其子广德为龙亢侯。乃下赦曰:“天子微,诸侯力政,讥臣不讨贼。今吕嘉、建德等反,自立晏如,令罪人及江淮以南楼船十万师往讨之。”
元鼎五年秋,卫尉路博德为伏波将军,出桂阳,下汇水;主爵都尉杨仆为楼船将军,出豫章,下横浦;故归义越侯二人为戈船、下厉将军,出零陵,或下离水,或柢苍梧;使驰义侯因巴蜀罪人,发夜郎兵,下牂柯江:咸会番禺。
元鼎六年冬,楼船将军将精卒先陷寻陕,破石门,得越船粟,因推而前,挫越锋,以数万人待伏波。伏波将军将罪人,道远,会期后,与楼船会乃有千余人,遂俱进。楼船居前,至番禺。建德、嘉皆城守。楼船自择便处,居东南面;伏波居西北面。会暮,楼船攻败越人,纵火烧城。越素闻伏波名,日暮,不知其兵多少。伏波乃为营,遣使者招降者,赐印,复纵令相招。楼船力攻烧敌,反驱而入伏波营中。犁旦,城中皆降伏波。吕嘉、建德已夜与其属数百人亡入海,以船西去。伏波又因问所得降者贵人,以知吕嘉所之,遣人追之。以其故校尉司马苏弘得建德,封为海常侯;越郎都稽得嘉,封为临蔡侯。
苍梧王赵光者,越王同姓,闻汉兵至,及越揭阳令定自定属汉;越桂林监居翁谕瓯骆属汉:皆得为侯。戈船、下厉将军兵及驰义侯所发夜郎兵未下,南越已平矣。遂为九郡。伏波将军益封。楼船将军兵以陷坚为将梁侯。
自尉佗初王后,五世九十三岁而国亡焉。
太史公曰:尉佗之王,本由任嚣。遭汉初定,列为诸侯。隆虑离湿疫,佗得以益骄。瓯骆相攻,南越动摇。汉兵临境,婴齐入朝。其后亡国,徵自樛女;吕嘉小忠,令佗无后。楼船从欲,怠傲失惑;伏波困穷,智虑愈殖,因祸为福。成败之转,譬若纠墨。
中原鹿走,群雄莫制。汉事西驱,越权南裔。陆贾骋说,尉他去帝。嫪后内朝,吕嘉狼戾。君臣不协,卒从剿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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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汉 司马迁

  淮南厉王长者,高祖少子也,其母故赵王张敖美人。高祖八年,从东垣过赵,赵王献之美人。厉王母得幸焉,有身。赵王敖弗敢内宫,为筑外宫而舍之。及贯高等谋反柏人事发觉,并逮治王,尽收捕王母兄弟美人,系之河内。厉王母亦系,告吏曰:“得幸上,有身。”吏以闻上,上方怒赵王,未理厉王母。厉王母弟赵兼因辟阳侯言吕后,吕后妒,弗肯白,辟阳侯不彊争。及厉王母已生厉王,恚,即自杀。吏奉厉王诣上,上悔,令吕后母之,而葬厉王母真定。真定,厉王母之家在焉,父世县也。
  高祖十一年月,淮南王黥布反,立子长为淮南王,王黥布故地,凡四郡。上自将兵击灭布,厉王遂即位。厉王蚤失母,常附吕后,孝惠、吕后时以故得幸无患害,而常心怨辟阳侯,弗敢发。及孝文帝初即位,淮南王自以为最亲,骄蹇,数不奉法。上以亲故,常宽赦之。三年,入朝。甚横。从上入苑囿猎,与上同车,常谓上“大兄”。厉王有材力,力能扛鼎,乃往请辟阳侯。辟阳侯出见之,即自袖铁椎椎辟阳侯,令从者魏敬刭之。厉王乃驰走阙下,肉袒谢曰:“臣母不当坐赵事,其时辟阳侯力能得之吕后,弗争,罪一也。赵王如意子母无罪,吕后杀之,辟阳侯弗争,罪二也。吕后王诸吕,欲以危刘氏,辟阳侯弗争,罪三也。臣谨为天下诛贼臣辟阳侯,报母之仇,谨伏阙下请罪。”孝文伤其志,为亲故,弗治,赦厉王。当是时,薄太后及太子诸大臣皆惮厉王,厉王以此归国益骄恣,不用汉法,出入称警跸,称制,自为法令,拟於天子。
  六年,令男子但等七十人与棘蒲侯柴武太子奇谋,以輂车四十乘反谷口,令人使闽越、匈奴。事觉,治之,使使召淮南王。淮南王至长安。
  “丞相臣张仓、典客臣冯敬、行御史大夫事宗正臣逸、廷尉臣贺、备盗贼中尉臣福昧死言:淮南王长废先帝法,不听天子诏,居处无度,为黄屋盖乘舆,出入拟於天子,擅为法令,不用汉法。及所置吏,以其郎中春为丞相,聚收汉诸侯人及有罪亡者,匿与居,为治家室,赐其财物爵禄田宅,爵或至关内侯,奉以二千石,所不当得,欲以有为。大夫但、士五开章等七十人与棘蒲侯太子奇谋反,欲以危宗庙社稷。使开章阴告长,与谋使闽越及匈奴发其兵。开章之淮南见长,长数与坐语饮食,为家室娶妇,以二千石俸奉之。开章使人告但,已言之王。春使使报但等。吏觉知,使长安尉奇等往捕开章。长匿不予,与故中尉蕑忌谋,杀以闭口。为棺椁衣衾,葬之肥陵邑,谩吏曰‘不知安在’ 。又详聚土,树表其上,曰‘开章死,埋此下’ 。及长身自贼杀无罪者一人;令吏论杀无罪者六人;为亡命弃市罪诈捕命者以除罪;擅罪人,罪人无告劾,系治城旦舂以上十四人;赦免罪人,死罪十八人,城旦舂以下五十八人;赐人爵关内侯以下九十四人。前日长病,陛下忧苦之,使使者赐书、枣脯。长不欲受赐,不肯见拜使者。南海民处庐江界中者反,淮南吏卒击之。陛下以淮南民贫苦,遣使者赐长帛五千匹,以赐吏卒劳苦者。长不欲受赐,谩言曰‘无劳苦者’ 。南海民王织上书献璧皇帝,忌擅燔其书,不以闻。吏请召治忌,长不遣,谩言曰‘忌病’ 。春又请长,原入见,长怒曰‘女欲离我自附汉’ 。长当弃市,臣请论如法。”
  制曰:“朕不忍致法於王,其与列侯二千石议。”
  “臣仓、臣敬、臣逸、臣福、臣贺昧死言:臣谨与列侯吏二千石臣婴等四十三人议,皆曰‘长不奉法度,不听天子诏,乃阴聚徒党及谋反者,厚养亡命,欲以有为’ 。臣等议论如法。”
  制曰:“朕不忍致法於王,其赦长死罪,废勿王。”
  “臣仓等昧死言:长有大死罪,陛下不忍致法,幸赦,废勿王。臣请处蜀郡严道邛邮,遣其子母从居,县为筑盖家室,皆廪食给薪菜盐豉炊食器席蓐。臣等昧死请,请布告天下。”
  制曰:“计食长给肉日五斤,酒二斗。令故美人才人得幸者十人从居。他可。”
  尽诛所与谋者。於是乃遣淮南王,载以辎车,令县以次传。是时袁盎谏上曰:“上素骄淮南王,弗为置严傅相,以故至此。且淮南王为人刚,今暴摧折之。臣恐卒逢雾露病死。陛下为有杀弟之名,柰何!”上曰:“吾特苦之耳,今复之。”县传淮南王者皆不敢发车封。淮南王乃谓侍者曰:“谁谓乃公勇者?吾安能勇!吾以骄故不闻吾过至此。人生一世间,安能邑邑如此!”乃不食死。至雍,雍令发封,以死闻。上哭甚悲,谓袁盎曰:“吾不听公言,卒亡淮南王。”盎曰:“不可柰何,原陛下自宽。”上曰:“为之柰何?”盎曰:“独斩丞相、御史以谢天下乃可。”上即令丞相、御史逮考诸县传送淮南王不发封餽侍者,皆弃市。乃以列侯葬淮南王於雍,守冢三十户。
  孝文八年,上怜淮南王,淮南王有子四人,皆七八岁,乃封子安为阜陵侯,子勃为安阳侯,子赐为阳周侯,子良为东成侯。
  孝文十二年,民有作歌歌淮南厉王曰:“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上闻之,乃叹曰:“尧舜放逐骨肉,周公杀管蔡,天下称圣。何者?不以私害公。天下岂以我为贪淮南王地邪?”乃徙城阳王王淮南故地,而追尊谥淮南王为厉王,置园复如诸侯仪。
  孝文十六年,徙淮南王喜复故城阳。上怜淮南厉王废法不轨,自使失国蚤死,乃立其三子:阜陵侯安为淮南王,安阳侯勃为衡山王,阳周侯赐为庐江王,皆复得厉王时地,参分之。东城侯良前薨,无後也。
  孝景三年,吴楚七国反,吴使者至淮南,淮南王欲发兵应之。其相曰:“大王必欲发兵应吴,臣原为将。”王乃属相兵。淮南相已将兵,因城守,不听王而为汉;汉亦使曲城侯将兵救淮南:淮南以故得完。吴使者至庐江,庐江王弗应,而往来使越。吴使者至衡山,衡山王坚守无二心。孝景四年,吴楚已破,衡山王朝,上以为贞信,乃劳苦之曰:“南方卑湿。”徙衡山王王济北,所以襃之。及薨,遂赐谥为贞王。庐江王边越,数使使相交,故徙为衡山王,王江北。淮南王如故。
  淮南王安为人好读书鼓琴,不喜弋猎狗马驰骋,亦欲以行阴德拊循百姓,流誉天下。时时怨望厉王死,时欲畔逆,未有因也。及建元二年,淮南王入朝。素善武安侯,武安侯时为太尉,乃逆王霸上,与王语曰:“方今上无太子,大王亲高皇帝孙,行仁义,天下莫不闻。即宫车一日晏驾,非大王当谁立者!”淮南王大喜,厚遗武安侯金财物。阴结宾客,拊循百姓,为畔逆事。建元六年,彗星见,淮南王心怪之。或说王曰:“先吴军起时,彗星出长数尺,然尚流血千里。今彗星长竟天,天下兵当大起。”王心以为上无太子,天下有变,诸侯并争,愈益治器械攻战具,积金钱赂遗郡国诸侯游士奇材。诸辨士为方略者,妄作妖言,谄谀王,王喜,多赐金钱,而谋反滋甚。
  淮南王有女陵,慧,有口辩。王爱陵,常多予金钱,为中诇长安,约结上左右。元朔三年,上赐淮南王几杖,不朝。淮南王王后荼,王爱幸之。王后生太子迁,迁取王皇太后外孙修成君女为妃。王谋为反具,畏太子妃知而内泄事,乃与太子谋,令诈弗爱,三月不同席。王乃详为怒太子,闭太子使与妃同内三月,太子终不近妃。妃求去,王乃上书谢归去之。王后荼、太子迁及女陵得爱幸王,擅国权,侵夺民田宅,妄致系人。
  元朔五年,太子学用剑,自以为人莫及,闻郎中雷被巧,乃召与戏。被一再辞让,误中太子。太子怒,被恐。此时有欲从军者辄诣京师,被即原奋击匈奴。太子迁数恶被於王,王使郎中令斥免,欲以禁後,被遂亡至长安,上书自明。诏下其事廷尉、河南。河南治,逮淮南太子,王、王后计欲无遣太子,遂发兵反,计犹豫,十馀日未定。会有诏,即讯太子。当是时,淮南相怒寿春丞留太子逮不遣,劾不敬。王以请相,相弗听。王使人上书告相,事下廷尉治。踪迹连王,王使人候伺汉公卿,公卿请逮捕治王。王恐事发,太子迁谋曰:“汉使即逮王,王令人衣卫士衣,持戟居庭中,王旁有非是,则刺杀之,臣亦使人刺杀淮南中尉,乃举兵,未晚。”是时上不许公卿请,而遣汉中尉宏即讯验王。王闻汉使来,即如太子谋计。汉中尉至,王视其颜色和,讯王以斥雷被事耳,王自度无何,不发。中尉还,以闻。公卿治者曰:“淮南王安拥阏奋击匈奴者雷被等,废格明诏,当弃市。”诏弗许。公卿请废勿王,诏弗许。公卿请削五县,诏削二县。使中尉宏赦淮南王罪,罚以削地。中尉入淮南界,宣言赦王。王初闻汉公卿请诛之,未知得削地,闻汉使来,恐其捕之,乃与太子谋刺之如前计。及中尉至,即贺王,王以故不发。其後自伤曰:“吾行仁义见削,甚耻之。”然淮南王削地之後,其为反谋益甚。诸使道从长安来,为妄妖言,言上无男,汉不治,即喜;即言汉廷治,有男,王怒,以为妄言,非也。
  王日夜与伍被、左吴等案舆地图,部署兵所从入。王曰:“上无太子,宫车即晏驾,廷臣必徵胶东王,不即常山王,诸侯并争,吾可以无备乎!且吾高祖孙,亲行仁义,陛下遇我厚,吾能忍之;万世之後,吾宁能北面臣事竖子乎!”
  王坐东宫,召伍被与谋,曰:“将军上。”被怅然曰:“上宽赦大王,王复安得此亡国之语乎!臣闻子胥谏吴王,吴王不用,乃曰‘臣今见麋鹿游姑苏之台也’ 。今臣亦见宫中生荆棘,露霑衣也。”王怒,系伍被父母,囚之三月。复召曰:“将军许寡人乎?”被曰:“不,直来为大王画耳。臣闻聪者听於无声,明者见於未形,故圣人万举万全。昔文王一动而功显于千世,列为三代,此所谓因天心以动作者也,故海内不期而随。此千岁之可见者。夫百年之秦,近世之吴楚,亦足以喻国家之存亡矣。臣不敢避子胥之诛,原大王毋为吴王之听。昔秦绝圣人之道,杀术士,燔诗书,弃礼义,尚诈力,任刑罚,转负海之粟致之西河。当是之时,男子疾耕不足於糟,女子纺绩不足於盖形。遣蒙恬筑长城,东西数千里,暴兵露师常数十万,死者不可胜数,僵尸千里,流血顷亩,百姓力竭,欲为乱者十家而五。又使徐福入海求神异物,还为伪辞曰:‘臣见海中大神,言曰:“汝西皇之使邪?”臣答曰:“然。”“汝何求?”曰:“原请延年益寿药。”神曰:“汝秦王之礼薄,得观而不得取。”即从臣东南至蓬莱山,见芝成宫阙,有使者铜色而龙形,光上照天。於是臣再拜问曰:“宜何资以献?”海神曰:“以令名男子若振女与百工之事,即得之矣。”’ 秦皇帝大说,遣振男女三千人,资之五穀种种百工而行。徐福得平原广泽,止王不来。於是百姓悲痛相思,欲为乱者十家而六。又使尉佗逾五岭攻百越。尉佗知中国劳极,止王不来,使人上书,求女无夫家者三万人,以为士卒衣补。秦皇帝可其万五千人。於是百姓离心瓦解,欲为乱者十家而七。客谓高皇帝曰:‘时可矣。’ 高皇帝曰:‘待之,圣人当起东南间。’ 不一年,陈胜吴广发矣。高皇始於丰沛,一倡天下不期而响应者不可胜数也。此所谓蹈瑕候间,因秦之亡而动者也。百姓原之,若旱之望雨,故起於行陈之中而立为天子,功高三王,德传无穷。今大王见高皇帝得天下之易也,独不观近世之吴楚乎?夫吴王赐号为刘氏祭酒,复不朝,王四郡之众,地方数千里,内铸消铜以为钱,东煮海水以为盐,上取江陵木以为船,一船之载当中国数十两车,国富民众。行珠玉金帛赂诸侯宗室大臣,独窦氏不与。计定谋成,举兵而西。破於大梁,败於狐父,奔走而东,至於丹徒,越人禽之,身死绝祀,为天下笑。夫以吴越之众不能成功者何?诚逆天道而不知时也。方今大王之兵众不能十分吴楚之一,天下安宁有万倍於秦之时,原大王从臣之计。大王不从臣之计,今见大王事必不成而语先泄也。臣闻微子过故国而悲,於是作麦秀之歌,是痛纣之不用王子比干也。故孟子曰‘纣贵为天子,死曾不若匹夫’ 。是纣先自绝於天下久矣,非死之日而天下去之。今臣亦窃悲大王弃千乘之君,必且赐绝命之书,为群臣先,死於东宫也。”於是气怨结而不扬,涕满匡而横流,即起,历阶而去。
  王有孽子不害,最长,王弗爱,王、王后、太子皆不以为子兄数。不害有子建,材高有气,常怨望太子不省其父;又怨时诸侯皆得分子弟为侯,而淮南独二子,一为太子,建父独不得为侯。建阴结交,欲告败太子,以其父代之。太子知之,数捕系而榜笞建。建具知太子之谋欲杀汉中尉,即使所善寿春庄芷以元朔六年上书於天子曰:“毒药苦於口利於病,忠言逆於耳利於行。今淮南王孙建,材能高,淮南王王后荼、荼子太子迁常疾害建。建父不害无罪,擅数捕系,欲杀之。今建在,可徵问,具知淮南阴事。”书闻,上以其事下廷尉,廷尉下河南治。是时故辟阳侯孙审卿善丞相公孙弘,怨淮南厉王杀其大父,乃深购淮南事於弘,弘乃疑淮南有畔逆计谋,深穷治其狱。河南治建,辞引淮南太子及党与。淮南王患之,欲发,问伍被曰:“汉廷治乱?”伍被曰:“天下治。”王意不说,谓伍被曰:“公何以言天下治也?”被曰:“被窃观朝廷之政,君臣之义,父子之亲,夫妇之别,长幼之序,皆得其理,上之举错遵古之道,风俗纪纲未有所缺也。重装富贾,周流天下,道无不通,故交易之道行。南越宾服,羌僰入献,东瓯入降,广长榆,开朔方,匈奴折翅伤翼,失援不振。虽未及古太平之时,然犹为治也。”王怒,被谢死罪。王又谓被曰:“山东即有兵,汉必使大将军将而制山东,公以为大将军何如人也?”被曰:“被所善者黄义,从大将军击匈奴,还,告被曰:‘大将军遇士大夫有礼,於士卒有恩,众皆乐为之用。骑上下山若蜚,材幹绝人。’ 被以为材能如此,数将习兵,未易当也。及谒者曹梁使长安来,言大将军号令明,当敌勇敢,常为士卒先。休舍,穿井未通,须士卒尽得水,乃敢饮。军罢,卒尽已度河,乃度。皇太后所赐金帛,尽以赐军吏。虽古名将弗过也。”王默然。
  淮南王见建已徵治,恐国阴事且觉,欲发,被又以为难,乃复问被曰:“公以为吴兴兵是邪非也?”被曰:“以为非也。吴王至富贵也,举事不当,身死丹徒,头足异处,子孙无遗类。臣闻吴王悔之甚。原王孰虑之,无为吴王之所悔。”王曰:“男子之所死者一言耳。且吴何知反,汉将一日过成皋者四十馀人。今我令楼缓先要成皋之口,周被下颍川兵塞轘辕、伊阙之道,陈定发南阳兵守武关。河南太守独有雒阳耳,何足忧。然此北尚有临晋关、河东、上党与河内、赵国。人言曰‘绝成皋之口,天下不通’ 。据三川之险,招山东之兵,举事如此,公以为何如?”被曰:“臣见其祸,未见其福也。”王曰:“左吴、赵贤、硃骄如皆以为有福,什事九成,公独以为有祸无福,何也?”被曰:“大王之群臣近幸素能使众者,皆前系诏狱,馀无可用者。”王曰:“陈胜、吴广无立锥之地,千人之聚,起於大泽,奋臂大呼而天下响应,西至於戏而兵百二十万。今吾国虽小,然而胜兵者可得十馀万,非直適戍之众,釠凿棘矜也,公何以言有祸无福?”被曰:“往者秦为无道,残贼天下。兴万乘之驾,作阿房之宫,收太半之赋,发闾左之戍,父不宁子,兄不便弟,政苛刑峻,天下熬然若焦,民皆引领而望,倾耳而听,悲号仰天,叩心而怨上,故陈胜大呼,天下响应。当今陛下临制天下,一齐海内,汎爱蒸庶,布德施惠。口虽未言,声疾雷霆,令虽未出,化驰如神,心有所怀,威动万里,下之应上,犹影响也。而大将军材能不特章邯、杨熊也。大王以陈胜、吴广谕之,被以为过矣。”王曰:“苟如公言,不可徼幸邪?”被曰:“被有愚计。”王曰:“柰何?”被曰:“当今诸侯无异心,百姓无怨气。朔方之郡田地广,水草美,民徙者不足以实其地。臣之愚计,可伪为丞相御史请书,徙郡国豪桀任侠及有耐罪以上,赦令除其罪,产五十万以上者,皆徙其家属朔方之郡,益发甲卒,急其会日。又伪为左右都司空上林中都官诏狱书,诸侯太子幸臣。如此则民怨,诸侯惧,即使辩武随而说之,傥可徼幸什得一乎?”王曰:“此可也。虽然,吾以为不至若此。”於是王乃令官奴入宫,作皇帝玺,丞相、御史、大将军、军吏、中二千石、都官令、丞印,及旁近郡太守、都尉印,汉使节法冠,欲如伍被计。使人伪得罪而西,事大将军、丞相;一日发兵,使人即刺杀大将军青,而说丞相下之,如发蒙耳。
  王欲发国中兵,恐其相、二千石不听。王乃与伍被谋,先杀相、二千石;伪失火宫中,相、二千石救火,至即杀之。计未决,又欲令人衣求盗衣,持羽檄,从东方来,呼曰“南越兵入界”,欲因以发兵。乃使人至庐江、会稽为求盗,未发。王问伍被曰:“吾举兵西乡,诸侯必有应我者;即无应,柰何?”被曰:“南收衡山以击庐江,有寻阳之船,守下雉之城,结九江之浦,绝豫章之口,彊弩临江而守,以禁南郡之下,东收江都、会稽,南通劲越,屈彊江淮间,犹可得延岁月之寿。”王曰:“善,无以易此。急则走越耳。”
  於是廷尉以王孙建辞连淮南王太子迁闻。上遣廷尉监因拜淮南中尉,逮捕太子。至淮南,淮南王闻,与太子谋召相、二千石,欲杀而发兵。召相,相至;内史以出为解。中尉曰:“臣受诏使,不得见王。”王念独杀相而内史中尉不来,无益也,即罢相。王犹豫,计未决。太子念所坐者谋刺汉中尉,所与谋者已死,以为口绝,乃谓王曰:“群臣可用者皆前系,今无足与举事者。王以非时发,恐无功,臣原会逮。”王亦偷欲休,即许太子。太子即自刭,不殊。伍被自诣吏,因告与淮南王谋反,反踪迹具如此。
  吏因捕太子、王后,围王宫,尽求捕王所与谋反宾客在国中者,索得反具以闻。上下公卿治,所连引与淮南王谋反列侯二千石豪杰数千人,皆以罪轻重受诛。衡山王赐,淮南王弟也,当坐收,有司请逮捕衡山王。天子曰:“诸侯各以其国为本,不当相坐。与诸侯王列侯会肄丞相诸侯议。”赵王彭祖、列侯臣让等四十三人议,皆曰:“淮南王安甚大逆无道,谋反明白,当伏诛。”胶西王臣端议曰:“淮南王安废法行邪,怀诈伪心,以乱天下,荧惑百姓,倍畔宗庙,妄作妖言。春秋曰‘臣无将,将而诛’ 。安罪重於将,谋反形已定。臣端所见其书节印图及他逆无道事验明白,甚大逆无道,当伏其法。而论国吏二百石以上及比者,宗室近幸臣不在法中者,不能相教,当皆免官削爵为士伍,毋得宦为吏。其非吏,他赎死金二斤八两。以章臣安之罪,使天下明知臣子之道,毋敢复有邪僻倍畔之意。”丞相弘、廷尉汤等以闻,天子使宗正以符节治王。未至,淮南王安自刭杀。王后荼、太子迁诸所与谋反者皆族。天子以伍被雅辞多引汉之美,欲勿诛。廷尉汤曰:“被首为王画反谋,被罪无赦。”遂诛被。国除为九江郡。
  衡山王赐,王后乘舒生子三人,长男爽为太子,次男孝,次女无采。又姬徐来生子男女四人,美人厥姬生子二人。衡山王、淮南王兄弟相责望礼节,间不相能。衡山王闻淮南王作为畔逆反具,亦心结宾客以应之,恐为所并。
  元光六年,衡山王入朝,其谒者卫庆有方术,欲上书事天子,王怒,故劾庆死罪,彊榜服之。衡山内史以为非是,卻其狱。王使人上书告内史,内史治,言王不直。王又数侵夺人田,坏人冢以为田。有司请逮治衡山王。天子不许,为置吏二百石以上。衡山王以此恚,与奚慈、张广昌谋,求能为兵法候星气者,日夜从容王密谋反事。
  王后乘舒死,立徐来为王后。厥姬俱幸。两人相妒,厥姬乃恶王后徐来於太子曰:“徐来使婢蛊道杀太子母。”太子心怨徐来。徐来兄至衡山,太子与饮,以刃刺伤王后兄。王后怨怒,数毁恶太子於王。太子女弟无采,嫁弃归,与奴奸,又与客奸。太子数让无采,无采怒,不与太子通。王后闻之,即善遇无采。无采及中兄孝少失母,附王后,王后以计爱之,与共毁太子,王以故数击笞太子。元朔四年中,人有贼伤王后假母者,王疑太子使人伤之,笞太子。後王病,太子时称病不侍。孝、王后、无采恶太子:“太子实不病,自言病,有喜色。”王大怒,欲废太子,立其弟孝。王后知王决废太子,又欲并废孝。王后有侍者,善舞,王幸之,王后欲令侍者与孝乱以汙之,欲并废兄弟而立其子广代太子。太子爽知之,念后数恶己无已时,欲与乱以止其口。王后饮,太子前为寿,因据王后股,求与王后卧。王后怒,以告王。王乃召,欲缚而笞之。太子知王常欲废己立其弟孝,乃谓王曰:“孝与王御者奸,无采与奴奸,王彊食,请上书。”即倍王去。王使人止之,莫能禁,乃自驾追捕太子。太子妄恶言,王械系太子宫中。孝日益亲幸。王奇孝材能,乃佩之王印,号曰将军,令居外宅,多给金钱,招致宾客。宾客来者,微知淮南、衡山有逆计,日夜从容劝之。王乃使孝客江都人救赫、陈喜作輣车镞矢,刻天子玺,将相军吏印。王日夜求壮士如周丘等,数称引吴楚反时计画,以约束。衡山王非敢效淮南王求即天子位,畏淮南起并其国,以为淮南已西,发兵定江淮之间而有之,望如是。
  元朔五年秋,衡山王当朝,过淮南,淮南王乃昆弟语,除前卻,约束反具。衡山王即上书谢病,上赐书不朝。
  元朔六年中,衡山王使人上书请废太子爽,立孝为太子。爽闻,即使所善白嬴之长安上书,言孝作輣车镞矢,与王御者奸,欲以败孝。白嬴至长安,未及上书,吏捕嬴,以淮南事系。王闻爽使白嬴上书,恐言国阴事,即上书反告太子爽所为不道弃市罪事。事下沛郡治。元年冬,有司公卿下沛郡求捕所与淮南谋反者未得,得陈喜於衡山王子孝家。吏劾孝首匿喜。孝以为陈喜雅数与王计谋反,恐其发之,闻律先自告除其罪,又疑太子使白嬴上书发其事,即先自告,告所与谋反者救赫、陈喜等。廷尉治验,公卿请逮捕衡山王治之。天子曰:“勿捕。”遣中尉安、大行息即问王,王具以情实对。吏皆围王宫而守之。中尉大行还,以闻,公卿请遣宗正、大行与沛郡杂治王。王闻,即自刭杀。孝先自告反,除其罪;坐与王御婢奸,弃市。王后徐来亦坐蛊杀前王后乘舒,及太子爽坐王告不孝,皆弃市。诸与衡山王谋反者皆族。国除为衡山郡。
  太史公曰:诗之所谓“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信哉是言也。淮南、衡山亲为骨肉,疆土千里,列为诸侯,不务遵蕃臣职以承辅天子,而专挟邪僻之计,谋为畔逆,仍父子再亡国,各不终其身,为天下笑。此非独王过也,亦其俗薄,臣下渐靡使然也。夫荆楚僄勇轻悍,好作乱,乃自古记之矣。

63
两汉 司马迁

陈丞相平者,阳武户牖乡人也。少时家贫,好读书,有田三十亩,独与兄伯居。伯常耕田,纵平使游学。平为人长大美色。人或谓陈平曰:“贫何食而肥若是?”其嫂嫉平之不视家生产,曰:“亦食糠核耳。有叔如此,不如无有。”伯闻之,逐其妇而弃之。
及平长,可娶妻,富人莫肯与者,贫者平亦耻之。久之,户牖富人有张负,张负女孙五嫁而夫辄死,人莫敢娶。平欲得之。邑中有丧,平贫,侍丧,以先往后罢为助。张负既见之丧所,独视伟平,平亦以故后去。负随平至其家,家乃负郭穷巷,以弊席为门,然门外多有长者车辙。张负归,谓其子仲曰:“吾欲以女孙予陈平。”张仲曰:“平贫不事事,一县中尽笑其所为,独奈何予女乎?”负曰:“人固有好美如陈平而长贫贱者乎?”卒与女。为平贫,乃假贷币以聘,予酒肉之资以内妇。负诫其孙曰:“毋以贫故,事人不谨。事兄伯如事父,事嫂如母。”平既娶张氏女,赍用益饶,游道日广。
里中社,平为宰,分肉食甚均。父老曰:“善,陈孺子之为宰!”平曰:“嗟乎,使平得宰天下,亦如是肉矣!”
陈涉起而王陈,使周巿略定魏地,立魏咎为魏王,与秦军相攻于临济。陈平固已前谢其兄伯,从少年往事魏王咎于临济。魏王以为太仆。说魏王不听,人或谗之,陈平亡去。
久之,项羽略地至河上,陈平往归之,从入破秦,赐平爵卿。项羽之东王彭城也,汉王还定三秦而东,殷王反楚。项羽乃以平为信武君,将魏王咎客在楚者以往,击降殷王而还。项王使项悍拜平为都尉,赐金二十镒。居无何,汉王攻下殷。项王怒,将诛定殷者将吏。陈平惧诛,乃封其金与印,使使归项王,而平身间行杖剑亡。渡河,船人见其美丈夫独行,疑其亡将,要中当有金玉宝器,目之,欲杀平。平恐,乃解衣裸而佐刺船。船人知其无有,乃止。
平遂至修武降汉,因魏无知求见汉王,汉王召入。是时万石君奋为汉王中涓,受平谒,入见平。平等七人俱进,赐食。王曰:“罢,就舍矣。”平曰:“臣为事来,所言不可以过今日。”于是汉王与语而说之,问曰:“子之居楚何官?”曰:“为都尉。”是日乃拜平为都尉,使为参乘,典护军。诸将尽讙,曰:“大王一日得楚之亡卒,未知其高下,而即与同载,反使监护军长者!”汉王闻之,愈益幸平。遂与东伐项王。至彭城,为楚所败。引而还,收散兵至荥阳,以平为亚将,属于韩王信,军广武。
绛侯、灌婴等咸谗陈平曰:“平虽美丈夫,如冠玉耳,其中未必有也。臣闻平居家时,盗其嫂;事魏不容,亡归楚;归楚不中,又亡归汉。今日大王尊官之,令护军。臣闻平受诸将金,金多者得善处,金少者得恶处。平,反覆乱臣也,原王察之。”汉王疑之,召让魏无知。无知曰:“臣所言者,能也;陛下所问者,行也。今有尾生、孝己之行而无益处于胜负之数,陛下何暇用之乎?楚汉相距,臣进奇谋之士,顾其计诚足以利国家不耳。且盗嫂受金又何足疑乎?”汉王召让平曰:“先生事魏不中,遂事楚而去,今又从吾游,信者固多心乎?”平曰:“臣事魏王,魏王不能用臣说,故去事项王。项王不能信人,其所任爱,非诸项即妻之昆弟,虽有奇士不能用,平乃去楚。闻汉王之能用人,故归大王。臣裸身来,不受金无以为资。诚臣计画有可采者,大王用之;使无可用者,金具在,请封输官,得请骸骨。”汉王乃谢,厚赐,拜为护军中尉,尽护诸将。诸将乃不敢复言。
其后,楚急攻,绝汉甬道,围汉王于荥阳城。久之,汉王患之,请割荥阳以西以和。项王不听。汉王谓陈平曰:“天下纷纷,何时定乎?”陈平曰:“项王为人,恭敬爱人,士之廉节好礼者多归之。至于行功爵邑,重之,士亦以此不附。今大王慢而少礼,士廉节者不来;然大王能饶人以爵邑,士之顽钝嗜利无耻者亦多归汉。诚各去其两短,袭其两长,天下指麾则定矣。然大王恣侮人,不能得廉节之士。顾楚有可乱者,彼项王骨鲠之臣亚父、钟离眛、龙且、周殷之属,不过数人耳。大王诚能出捐数万斤金,行反间,间其君臣,以疑其心,项王为人意忌信谗,必内相诛。汉因举兵而攻之,破楚必矣。”汉王以为然,乃出黄金四万斤,与陈平,恣所为,不问其出入。
陈平既多以金纵反间于楚军,宣言诸将钟离眛等为项王将,功多矣,然而终不得裂地而王,欲与汉为一,以灭项氏而分王其地。项羽果意不信钟离眜等。项王既疑之,使使至汉。汉王为太牢具,举进。见楚使,即详惊曰:“吾以为亚父使,乃项王使!”复持去,更以恶草具进楚使。楚使归,具以报项王。项王果大疑亚父。亚父欲急攻下荥阳城,项王不信,不肯听。亚父闻项王疑之,乃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原请骸骨归!”未至彭城,疽发背而死。陈平乃夜出女子二千人荥阳城东门,楚因击之,陈平乃与汉王从城西门夜出去。遂入关,收散兵复东。
其明年,淮阴侯破齐,自立为齐王,使使言之汉王。汉王大怒而骂,陈平蹑汉王。汉王亦悟,乃厚遇齐使,使张子房卒立信为齐王。封平以户牖乡。用其奇计策,卒灭楚。常以护军中尉从定燕王臧荼。
汉六年,人有上书告楚王韩信反。高帝问诸将,诸将曰:“亟发兵坑竖子耳。”高帝默然。问陈平,平固辞谢,曰:“诸将云何?”上具告之。陈平曰:“人之上书言信反,有知之者乎?”曰:“未有。”曰:“信知之乎?”曰:“不知。”陈平曰:“陛下精兵孰与楚?”上曰:“不能过。”平曰:“陛下将用兵有能过韩信者乎?”上曰:“莫及也。”平曰:“今兵不如楚精,而将不能及,而举兵攻之,是趣之战也,窃为陛下危之。”上曰:“为之柰何?”平曰:“古者天子巡狩,会诸侯。南方有云梦,陛下弟出伪游云梦,会诸侯于陈。陈,楚之西界,信闻天子以好出游,其势必无事而郊迎谒。谒,而陛下因禽之,此特一力士之事耳。”高帝以为然,乃发使告诸侯会陈,“吾将南游云梦”。上因随以行。行未至陈,楚王信果郊迎道中。高帝豫具武士,见信至,即执缚之,载后车。信呼曰:“天下已定,我固当烹!”高帝顾谓信曰:“若毋声!而反,明矣!”武士反接之。遂会诸侯于陈,尽定楚地。还至雒阳,赦信以为淮阴侯,而与功臣剖符定封。
于是与平剖符,世世勿绝,为户牖侯。平辞曰:“此非臣之功也。”上曰:“吾用先生谋计,战胜克敌,非功而何?”平曰:“非魏无知臣安得进?”上曰;“若子可谓不背本矣。”乃复赏魏无知。其明年,以护军中尉从攻反者韩王信于代。卒至平城,为匈奴所围,七日不得食。高帝用陈平奇计,使单于阏氏,围以得开。高帝既出,其计秘,世莫得闻。
高帝南过曲逆,上其城,望见其屋室甚大,曰:“壮哉县!吾行天下,独见洛阳与是耳。”顾问御史曰:“曲逆户口几何?”对曰:“始秦时三万馀户,间者兵数起,多亡匿,今见五千户。”于是乃诏御史,更以陈平为曲逆侯,尽食之,除前所食户牖。
其后常以护军中尉从攻陈豨及黥布。凡六出奇计,辄益邑,凡六益封。奇计或颇秘,世莫能闻也。
高帝从破布军还,病创,徐行至长安。燕王卢绾反,上使樊哙以相国将兵攻之。既行,人有短恶哙者。高帝怒曰:“哙见吾病,乃冀我死也。”用陈平谋而召绛侯周勃受诏床下,曰:“陈平亟驰传载勃代哙将,平至军中即斩哙头!”二人既受诏,驰传未至军,行计之曰:“樊哙,帝之故人也,功多,且又乃吕后弟吕媭之夫,有亲且贵,帝以忿怒故,欲斩之,则恐后悔。宁囚而致上,上自诛之。”未至军,为坛,以节召樊哙。哙受诏,即反接载槛车,传诣长安,而令绛侯勃代将,将兵定燕反县。
平行闻高帝崩,平恐吕太后及吕媭谗怒,乃驰传先去。逢使者诏平与灌婴屯于荥阳。平受诏,立复驰至宫,哭甚哀,因奏事丧前。吕太后哀之,曰:“君劳,出休矣。”平畏谗之就,因固请得宿卫中。太后乃以为郎中令,曰:“傅教孝惠。”是后吕媭谗乃不得行。樊哙至,则赦复爵邑。
孝惠帝六年,相国曹参卒,以安国侯王陵为右丞相,陈平为左丞相。
王陵者,故沛人,始为县豪,高祖微时,兄事陵。陵少文,任气,好直言。及高祖起沛,入至咸阳,陵亦自聚党数千人,居南阳,不肯从沛公。及汉王之还攻项籍,陵乃以兵属汉。项羽取陵母置军中,陵使至,则东乡坐陵母,欲以招陵。陵母既私送使者,泣曰:“为老妾语陵,谨事汉王。汉王,长者也,无以老妾故,持二心。妾以死送使者。”遂伏剑而死。项王怒,烹陵母。陵卒从汉王定天下。以善雍齿,雍齿,高帝之仇,而陵本无意从高帝,以故晚封,为安国侯。
安国侯既为右丞相,二岁,孝惠帝崩。高后欲立诸吕为王,问王陵,王陵曰:“不可。”问陈平,陈平曰:“可。”吕太后怒,乃详迁陵为帝太傅,实不用陵。陵怒,谢疾免,杜门竟不朝请,七年而卒。
陵之免丞相,吕太后乃徙平为右丞相,以辟阳侯审食其为左丞相。左丞相不治,常给事于中。
食其亦沛人。汉王之败彭城西,楚取太上皇、吕后为质,食其以舍人侍吕后。其后从破项籍为侯,幸于吕太后。及为相,居中,百官皆因决事。
吕媭常以前陈平为高帝谋执樊哙,数谗曰:“陈平为相非治事,日饮醇酒,戏妇女。”陈平闻,日益甚。吕太后闻之,私独喜。面质吕媭于陈平曰:“鄙语曰‘儿妇人口不可用’,顾君与我何如耳。无畏吕媭之谗也。”
吕太后立诸吕为王,陈平伪听之。及吕太后崩,平与太尉勃合谋,卒诛诸吕,立孝文皇帝,陈平本谋也。审食其免相。
孝文帝立,以为太尉勃亲以兵诛吕氏,功多;陈平欲让勃尊位,乃谢病。孝文帝初立,怪平病,问之。平曰:“高祖时,勃功不如臣平。及诛诸吕,臣功亦不如勃。原以右丞相让勃。”于是孝文帝乃以绛侯勃为右丞相,位次第一;平徙为左丞相,位次第二。赐平金千斤,益封三千户。
居顷之,孝文皇帝既益明习国家事,朝而问右丞相勃曰:“天下一岁决狱几何?”勃谢曰:“不知。”问:“天下一岁钱谷出入几何?”勃又谢不知,汗出沾背,愧不能对。于是上亦问左丞相平。平曰:“有主者。”上曰:“主者谓谁?”平曰:“陛下即问决狱,责廷尉;问钱谷,责治粟内史。”上曰:“苟各有主者,而君所主者何事也?”平谢曰:“主臣!陛下不知其驽下,使待罪宰相。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育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焉。”孝文帝乃称善。右丞相大惭,出而让陈平曰:“君独不素教我对!”陈平笑曰:“君居其位,不知其任邪?且陛下即问长安中盗贼数,君欲强对邪?”于是绛侯自知其能不如平远矣。居顷之,绛侯谢病请免相,陈平专为一丞相。
孝文帝二年,丞相陈平卒,谥为献侯。子共侯买代侯。二年卒,子简侯恢代侯。二十三年卒,子何代侯。二十三年,何坐略人妻,弃市,国除。
始陈平曰:“我多阴谋,是道家之所禁。吾世即废,亦已矣,终不能复起,以吾多阴祸也。”然其后曾孙陈掌以卫氏亲贵戚,原得续封陈氏,然终不得。
太史公曰:陈丞相平少时,本好黄帝、老子之术。方其割肉俎上之时,其意固已远矣。倾侧扰攘楚魏之间,卒归高帝。常出奇计,救纷纠之难,振国家之患。及吕后时,事多故矣,然平竟自脱,定宗庙,以荣名终,称贤相,岂不善始善终哉!非知谋孰能当此者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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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汉 司马迁

平阳侯曹参者,沛人也。秦时为沛狱掾,而萧何为主吏,居县为豪吏矣。
高祖为沛公而初起也,参以中涓从。将击胡陵、方与,攻秦监公军,大破之。东下薛,击泗水守军薛郭西。复攻胡陵,取之。徙守方与。方与反为魏,击之。丰反为魏,攻之。赐爵七大夫。击秦司马夷军砀东,破之,取砀、狐父、祁善置。又攻下邑以西,至虞,击章邯车骑。攻爰戚及亢父,先登。迁为五大夫。北救阿,击章邯军,陷陈,追至濮阳。攻定陶,取临济。南救雍丘。击李由军,破之,杀李由,虏秦侯一人。秦将章邯破杀项梁也,沛公与项羽引而东。楚怀王以沛公为砀郡长,将砀郡兵。於是乃封参为执帛,号曰建成君。迁为戚公,属砀郡。
其后从攻东郡尉军,破之成武南。击王离军成阳南,复攻之杠里,大破之。追北,西至开封,击赵贲军,破之,围赵贲开封城中。西击将杨熊军於曲遇,破之,虏秦司马及御史各一人。迁为执珪。从攻阳武,下轩辕、缑氏,绝河津,还击赵贲军尸北,破之。从南攻犨,与南阳守齮战阳城郭东,陷陈,取宛,虏齮,尽定南阳郡。从西攻武关、峣关,取之。前攻秦军蓝田南,又夜击其北,秦军大破,遂至咸阳,灭秦。
项羽至,以沛公为汉王。汉王封参为建成侯。从至汉中,迁为将军。从还定三秦,初攻下辩、故道、雍、斄。击章平军於好畤南,破之,围好畤,取壤乡。击三秦军壤东及高栎,破之。复围章平,章平出好畤走。因击赵贲、内史保军,破之。东取咸阳,更名曰新城。参将兵守景陵二十日,三秦使章平等攻参,参出击,大破之。赐食邑於宁秦。参以将军引兵围章邯於废丘。以中尉从汉王出临晋关。至河内,下修武,渡围津,东击龙且、项他定陶,破之。东取砀、萧、彭城。击项籍军,汉军大败走。参以中尉围取雍丘。王武反於[外]黄,程处反於燕,往击,尽破之。柱天侯反於衍氏,又进破取衍氏。击羽婴於昆阳,追至叶。还攻武彊,因至荥阳。参自汉中为将军中尉,从击诸侯,及项羽败,还至荥阳,凡二岁。
高祖(三)[二]年,拜为假左丞相,入屯兵关中。月馀,魏王豹反,以假左丞相别与韩信东攻魏将军孙遬军东张,大破之。因攻安邑,得魏将王襄。击魏王於曲阳,追至武垣,生得魏王豹。取平阳,得魏王母妻子,尽定魏地,凡五十二城。赐食邑平阳。因从韩信击赵相国夏说军於邬东,大破之,斩夏说。韩信与故常山王张耳引兵下井陉,击成安君,而令参还围赵别将戚将军於邬城中。戚将军出走,追斩之。乃引兵诣敖仓汉王之所。韩信已破赵,为相国,东击齐。参以右丞相属韩信,攻破齐历下军,遂取临菑。还定济北郡,攻著、漯阴、平原、鬲、卢。已而从韩信击龙且军於上假密,大破之,斩龙且,虏其将军周兰。定齐,凡得七十馀县。得故齐王田广相田光,其守相许章,及故齐胶东将军田既。韩信为齐王,引兵诣陈,与汉王共破项羽,而参留平齐未服者。
项籍已死,天下定,汉王为皇帝,韩信徙为楚王,齐为郡。参归汉相印。高帝以长子肥为齐王,而以参为齐相国。以高祖六年赐爵列侯,与诸侯剖符,世世勿绝。食邑平阳万六百三十户,号曰平阳侯,除前所食邑。
以齐相国击陈豨将张春军,破之。黥布反,参以齐相国从悼惠王将兵车骑十二万人,与高祖会击黥布军,大破之。南至蕲,还定竹邑、相、萧、留。
参功:凡下二国,县一百二十二;得王二人,相三人,将军六人,大莫敖、郡守、司马、候、御史各一人。
孝惠帝元年,除诸侯相国法,更以参为齐丞相。参之相齐,齐七十城。天下初定,悼惠王富於春秋,参尽召长老诸生,问所以安集百姓,如齐故[俗]诸儒以百数,言人人殊,参未知所定。闻胶西有盖公,善治黄老言,使人厚币请之。既见盖公,盖公为言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推此类具言之。参於是避正堂,舍盖公焉。其治要用黄老术,故相齐九年,齐国安集,大称贤相。
惠帝二年,萧何卒。参闻之,告舍人趣治行,“吾将入相”。居无何,使者果召参。参去,属其后相曰:“以齐狱市为寄,慎勿扰也。”后相曰:“治无大于此者乎?”参曰:“不然。夫狱市者,所以并容也,今君扰之,奸人安所容也?吾是以先之。”
参始微时,与萧何善;及为将相,有却。至何且死,所推贤唯参。参代何为汉相国,举事无所变更,一遵萧何约束。
择郡国吏木诎於文辞,重厚长者,即召除为丞相史。吏之言文刻深,欲务声名者,辄斥去之。日夜饮醇酒。卿大夫已下吏及宾客见参不事事,来者皆欲有言。至者,参辄饮以醇酒,闲之,欲有所言,复饮之,醉而後去,终莫得开说,以为常。
相舍后园近吏舍,吏舍日饮歌呼。从吏恶之,无如之何,乃请参游园中,闻吏醉歌呼,从吏幸相国召按之。乃反取酒张坐饮,亦歌呼与相应和。
参见人之有细过,专掩匿覆盖之,府中无事。
参子窋为中大夫。惠帝怪相国不治事,以为“岂少朕与”?乃谓窋曰:“若归,试私从容问而父曰:‘高帝新弃群臣,帝富於春秋,君为相,日饮,无所请事,何以忧天下乎?’然无言吾告若也。”窋既洗沐归,窋侍,自从其所谏参。参怒,而笞窋二百,曰:“趣入侍,天下事非若所当言也。”至朝时,惠帝让参曰:“与窋胡治乎?乃者我使谏君也。”参免冠谢曰:“陛下自察圣武孰与高帝?”上曰:“朕乃安敢望先帝乎!”曰:“陛下观臣能孰与萧何贤?”上曰:“君似不及也。”参曰:“陛下言之是也。且高帝与萧何定天下,法令既明,今陛下垂拱,参等守职,遵而勿失,不亦可乎?”惠帝曰:“善。君休矣!”
参为汉相国,出入三年。卒,谥懿侯。子窋代侯。百姓歌之曰:
萧何为法,顜若画一;
曹参代之,守而勿失。
载其清靖,民以宁一。
平阳侯窋,高后时为御史大夫。孝文帝立,免为侯。立二十九年卒,谥为静侯。子奇代侯,立七年卒,谥为简侯。子时代侯。时尚平阳公主,生子襄。时病疠,归国。立二十三年卒,谥夷侯。子襄代侯。襄尚卫长公主,生子宗。立十六年卒,谥为共侯。子宗代侯。征和二年中,宗坐太子死,国除。
太史公曰:曹相国参攻城野战之功所以能多若此者,以与淮阴侯俱。及信已灭,而列侯成功,唯独参擅其名。参为汉相国,清静极言合道。然百姓离秦之酷后,参与休息无为,故天下俱称其美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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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汉 司马迁

陈完者,陈厉公他之子也。完生,周太史过陈,陈厉公使卜完,卦得观:“是为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此其代陈有国乎?不在此而在异国乎?非此其身也,在其子孙。若在异国,必姜姓。姜姓,四岳之後。物莫能两大,陈衰,此其昌乎?”
厉公者,陈文公少子也,其母蔡女。文公卒,厉公兄鲍立,是为桓公。桓公与他异母。及桓公病,蔡人为他杀桓公鲍及太子免而立他,为厉公。厉公既立,娶蔡女。蔡女淫於蔡人,数归,厉公亦数如蔡。桓公之少子林怨厉公杀其父与兄,乃令蔡人诱厉公而杀之。林自立,是为庄公。故陈完不得立,为陈大夫。厉公之杀,以淫出国,故春秋曰“蔡人杀陈他”,罪之也。
庄公卒,立弟杵臼,是为宣公。宣公21年,杀其太子御寇。御寇与完相爱,恐祸及己,完故奔齐。齐桓公欲使为卿,辞曰:“羁旅之臣幸得免负檐,君之惠也,不敢当高位。”桓公使为工正。齐懿仲欲妻完,卜之,占曰:“是谓凤皇于蜚,和鸣锵锵。有妫之後,将育于姜。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後,莫之与京。”卒妻完。完之奔齐,齐桓公立十四年矣。
完卒,谥为敬仲。仲生孟夷。敬仲之如齐,以陈字为田氏。
田孟夷生湣孟庄,田湣孟庄生文子须无。田文子事齐庄公。
晋之大夫栾逞作乱於晋,来奔齐,齐庄公厚客之。晏婴与田文子谏,庄公弗听。
文子卒,生桓子无宇。田桓子无宇有力,事齐庄公,甚有宠。
无宇卒,生武子开与釐子乞。田釐子乞事齐景公为大夫,其收赋税於民以小斗受之,其禀予民以大斗,行阴德於民,而景公弗禁。由此田氏得齐众心,宗族益彊,民思田氏。晏子数谏景公,景公弗听。已而使於晋,与叔向私语曰:“齐国之政卒归於田氏矣。”
晏婴卒後,范、中行氏反晋。晋攻之急,范、中行请粟於齐。田乞欲为乱,树党於诸侯,乃说景公曰:“范、中行数有德於齐,齐不可不救。”齐使田乞救之而输之粟。
景公太子死,後有宠姬曰芮子,生子荼。景公病,命其相国惠子与高昭子以子荼为太子。景公卒,两相高、国立荼,是为晏孺子。而田乞不说,欲立景公他子阳生。阳生素与乞欢。晏孺子之立也,阳生奔鲁。田乞伪事高昭子、国惠子者,每朝代参乘,言曰:“始诸大夫不欲立孺子。孺子既立,君相之,大夫皆自危,谋作乱。”又绐大夫曰:“高昭子可畏也,及未发先之。”诸大夫从之。田乞、鲍牧与大夫以兵入公室,攻高昭子。昭子闻之,与国惠子救公。公师败。田乞之众追国惠子,惠子奔莒,遂返杀高昭子。晏圉奔鲁。
田乞使人之鲁,迎阳生。阳生至齐,匿田乞家。请诸大夫曰:“常之母有鱼菽之祭,幸而来会饮。”会饮田氏。田乞盛阳生橐中,置坐中央。发橐,出阳生,曰:“此乃齐君矣。”大夫皆伏谒。将盟立之,田乞诬曰:“吾与鲍牧谋共立阳生也。”鲍牧怒曰:“大夫忘景公之命乎?”诸大夫欲悔,阳生乃顿首曰:“可则立之,不可则已。”鲍牧恐祸及己,乃复曰:“皆景公之子,何为不可!”遂立阳生於田乞之家,是为悼公。乃使人迁晏孺子於骀,而杀孺子荼。悼公既立,田乞为相,专齐政。
四年,田乞卒,子常代立,是为田成子。
鲍牧与齐悼公有郄,弑悼公。齐人共立其子壬,是为简公。田常成子与监止俱为左右相,相简公。田常心害监止,监止幸於简公,权弗能去。於是田常复脩釐子之政,以大斗出贷,以小斗收。齐人歌之曰:“妪乎采芑,归乎田成子!”齐大夫朝,御鞅谏简公曰:“田、监不可并也,君其择焉。”君弗听。
子我者,监止之宗人也,常与田氏有却。田氏疏族田豹事子我有宠。子我曰:“吾欲尽灭田氏适,以豹代田氏宗。”豹曰:“臣於田氏疏矣。”不听。已而豹谓田氏曰:“子我将诛田氏,田氏弗先,祸及矣。”子我舍公宫,田常兄弟四人乘如公宫,欲杀子我。子我闭门。简公与妇人饮檀台,将欲击田常。太史子馀曰:“田常非敢为乱,将除害。”简公乃止。田常出,闻简公怒,恐诛,将出亡。田子行曰:“需,事之贼也。”田常於是击子我。子我率其徒攻田氏,不胜,出亡。田氏之徒追杀子我及监止。
简公出奔,田氏之徒追执简公于徐州。简公曰:“蚤从御鞅之言,不及此难。”田氏之徒恐简公复立而诛己,遂杀简公。简公立四年而杀。於是田常立简公弟骜,是为平公。平公即位,田常为相。
田常既杀简公,惧诸侯共诛己,乃尽归鲁、卫侵地,西约晋、韩、魏、赵氏,南通吴、越之使,脩功行赏,亲於百姓,以故齐复定。
田常言於齐平公曰:“德施人之所欲,君其行之;刑罚人之所恶,臣请行之。”行之五年,齐国之政皆归田常。田常於是尽诛鲍、晏、监止及公族之彊者,而割齐自安平以东至琅邪,自为封邑。封邑大於平公之所食。
田常乃选齐国中女子长七尺以上为後宫,後宫以百数,而使宾客舍人出入後宫者不禁。及田常卒,有七十馀男。
田常卒,子襄子盘代立,相齐。常谥为成子。
田襄子既相齐宣公,三晋杀知伯,分其地。襄子使其兄弟宗人尽为齐都邑大夫,与三晋通使,且以有齐国。
襄子卒,子庄子白立。田庄子相齐宣公。宣公四十三年,伐晋,毁黄城,围阳狐。明年,伐鲁、葛及安陵。明年,取鲁之一城。
庄子卒,子太公和立。田太公相齐宣公。宣公四十八年,取鲁之郕。明年,宣公与郑人会西城。伐卫,取毌丘。宣公51年卒,田会自廪丘反。
宣公卒,子康公贷立。贷立14年,淫於酒妇人,不听政。太公乃迁康公於海上,食一城,以奉其先祀。明年,鲁败齐平陆。
3年,太公与魏文侯会浊泽,求为诸侯。魏文侯乃使使言周天子及诸侯,请立齐相田和为诸侯。周天子许之。康公之19年,田和立为齐侯,列於周室,纪元年。
齐侯太公和立二年,和卒,子桓公午立。桓公午五年,秦、魏攻韩,韩求救於齐。齐桓公召大臣而谋曰:“蚤救之孰与晚救之?”驺忌曰:“不若勿救。”段干朋曰:“不救,则韩且折而入於魏,不若救之。”田臣思曰:“过矣君之谋也!秦、魏攻韩、楚,赵必救之,是天以燕予齐也。”桓公曰:“善”。乃阴告韩使者而遣之。韩自以为得齐之救,因与秦、魏战。楚、赵闻之,果起兵而救之。齐因起兵袭燕国,取桑丘。
6年,救卫。桓公卒,子威王因齐立。是岁,故齐康公卒,绝无後,奉邑皆入田氏。
齐威王元年,三晋因齐丧来伐我灵丘。3年,三晋灭晋後而分其地。6年,鲁伐我,入阳关。晋伐我,至博陵。7年,卫伐我,取薛陵。九年,赵伐我,取甄。
威王初即位以来,不治,委政卿大夫,9年之间,诸侯并伐,国人不治。於是威王召即墨大夫而语之曰:“自子之居即墨也,毁言日至。然吾使人视即墨,田野辟,民人给,官无留事,东方以宁。是子不事吾左右以求誉也。”封之万家。召阿大夫语曰:“自子之守阿,誉言日闻。然使使视阿,田野不辟,民贫苦。昔日赵攻甄,子弗能救。卫取薛陵,子弗知。是子以币厚吾左右以求誉也。”是日,烹阿大夫,及左右尝誉者皆并烹之。遂起兵西击赵、卫,败魏於浊泽而围惠王。惠王请献观以和解,赵人归我长城。於是齐国震惧,人人不敢饰非,务尽其诚。齐国大治。诸侯闻之,莫敢致兵於齐20馀年。
驺忌子以鼓琴见威王,威王说而舍之右室。须臾,王鼓琴,驺忌子推户入曰:“善哉鼓琴!”王勃然不说,去琴按剑曰:“夫子见容未察,何以知其善也?”驺忌子曰:“夫大弦浊以春温者,君也;小弦廉折以清者,相也;攫之深,醳之愉者,政令也;钧谐以鸣,大小相益,回邪而不相害者,四时也:吾是以知其善也。”王曰:“善语音。”驺忌子曰:“何独语音,夫治国家而弭人民皆在其中。”王又勃然不说曰:“若夫语五音之纪,信未有如夫子者也。若夫治国家而弭人民,又何为乎丝桐之间?”驺忌子曰:“夫大弦浊以春温者,君也;小弦廉折以清者,相也;攫之深而舍之愉者,政令也;钧谐以鸣,大小相益,回邪而不相害者,四时也。夫复而不乱者,所以治昌也;连而径者,所以存亡也:故曰琴音调而天下治。夫治国家而弭人民者,无若乎五音者。”王曰:“善。”
驺忌子见三月而受相印。淳于髡见之曰:“善说哉!髡有愚志,原陈诸前。”驺忌子曰:“谨受教。”淳于髡曰:“得全全昌,失全全亡。”驺忌子曰:“谨受令,请谨毋离前。”淳于髡曰:“豨膏棘轴,所以为滑也,然而不能运方穿。”驺忌子曰:“谨受令,请谨事左右。”淳于髡曰:“弓胶昔干,所以为合也,然而不能傅合疏罅。”驺忌子曰:“谨受令,请谨自附於万民。”淳于髡曰:“狐裘虽敝,不可补以黄狗之皮。”驺忌子曰:“谨受令,请谨择君子,毋杂小人其间。”淳于髡曰:“大车不较,不能载其常任;琴瑟不较,不能成其五音。”驺忌子曰:“谨受令,请谨脩法律而督奸吏。”淳于髡说毕,趋出,至门,而面其仆曰:“是人者,吾语之微言五,其应我若响之应声,是人必封不久矣。”居期年,封以下邳,号曰成侯。
威王23年,与赵王会平陆。二十四年,与魏王会田於郊。魏王问曰:“王亦有宝乎?”威王曰:“无有。”梁王曰:“若寡人国小也,尚有径寸之珠照车前後各十二乘者十枚,奈何以万乘之国而无宝乎?”威王曰:“寡人之所以为宝与王异。吾臣有檀子者,使守南城,则楚人不敢为寇东取,泗上十二诸侯皆来朝。吾臣有朌子者,使守高唐,则赵人不敢东渔於河。吾吏有黔夫者,使守徐州,则燕人祭北门,赵人祭西门,徙而从者七千馀家。吾臣有种首者,使备盗贼,则道不拾遗。将以照千里,岂特十二乘哉!”梁惠王惭,不怿而去。
26年,魏惠王围邯郸,赵求救於齐。齐威王召大臣而谋曰:“救赵孰与勿救?”驺忌子曰:“不如勿救。”段干朋曰:“不救则不义,且不利。”威王曰:“何也?”对曰:“夫魏氏并邯郸,其於齐何利哉?且夫救赵而军其郊,是赵不伐而魏全也。故不如南攻襄陵以弊魏,邯郸拔而乘魏之弊。”威王从其计。
其後成侯驺忌与田忌不善,公孙阅谓成侯忌曰:“公何不谋伐魏,田忌必将。战胜有功,则公之谋中也;战不胜,非前死则後北,而命在公矣。”於是成侯言威王,使田忌南攻襄陵。十月,邯郸拔,齐因起兵击魏,大败之桂陵。於是齐最彊於诸侯,自称为王,以令天下。
33年,杀其大夫牟辛。
35年,公孙阅又谓成侯忌曰:“公何不令人操十金卜於市,曰『我田忌之人也。吾三战而三胜,声威天下。欲为大事,亦吉乎不吉乎』?”卜者出,因令人捕为之卜者,验其辞於王之所。田忌闻之,因率其徒袭攻临淄,求成侯,不胜而饹。
36年,威王卒,子宣王辟彊立。
宣王元年,秦用商鞅。周致伯於秦孝公。
2年,魏伐赵。赵与韩亲,共击魏。赵不利,战於南梁。宣王召田忌复故位。韩氏请救於齐。宣王召大臣而谋曰:“蚤救孰与晚救?”驺忌子曰:“不如勿救。”田忌曰:“弗救,则韩且折而入於魏,不如蚤救之。”孙子曰:“夫韩、魏之兵未弊而救之,是吾代韩受魏之兵,顾反听命於韩也。且魏有破国之志,韩见亡,必东面而愬於齐矣。吾因深结韩之亲而晚承魏之弊,则可重利而得尊名也。”宣王曰:“善。”乃阴告韩之使者而遣之。韩因恃齐,五战不胜,而东委国於齐。齐因起兵,使田忌、田婴将,孙子为师,救韩、赵以击魏,大败之马陵,杀其将庞涓,虏魏太子申。其後三晋之王皆因田婴朝齐王於博望,盟而去。
7年,与魏王会平阿南。明年,复会甄。魏惠王卒。明年,与魏襄王会徐州,诸侯相王也。10年,楚围我徐州。11年,与魏伐赵,赵决河水灌齐、魏,兵罢。18年,秦惠王称王。
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自如驺衍、淳于髡、田骈、接予、慎到、环渊之徒76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是以齐稷下学士复盛,且数百千人。
19年,宣王卒,子湣王地立。
湣王元年,秦使张仪与诸侯执政会于齧桑。3年,封田婴於薛。4年,迎妇于秦。7年,与宋攻魏,败之观泽。
12年,攻魏。楚围雍氏,秦败屈丐。苏代谓田轸曰:“臣原有谒於公,其为事甚完,使楚利公,成为福,不成亦为福。今者臣立於门,客有言曰魏王谓韩冯、张仪曰:『煮枣将拔,齐兵又进,子来救寡人则可矣;不救寡人,寡人弗能拔。』此特转辞也。秦、韩之兵毋东,旬馀,则魏氏转韩从秦,秦逐张仪,交臂而事齐楚,此公之事成也。”田轸曰:“柰何使无东?”对曰:“韩冯之救魏之辞,必不谓韩王曰『冯以为魏』,必曰『冯将以秦韩之兵东却齐宋,冯因抟三国之兵,乘屈丐之弊,南割於楚,故地必尽得之矣』。张仪救魏之辞,必不谓秦王曰『仪以为魏』,必曰『仪且以秦韩之兵东距齐宋,仪将抟三国之兵,乘屈丐之弊,南割於楚,名存亡国,实伐三川而归,此王业也』。公令楚王与韩氏地,使秦制和,谓秦王曰『请与韩地,而王以施三川,韩氏之兵不用而得地於楚』。韩冯之东兵之辞且谓秦何?曰『秦兵不用而得三川,伐楚韩以窘魏,魏氏不敢东,是孤齐也』。张仪之东兵之辞且谓何?曰『秦韩欲地而兵有案,声威发於魏,魏氏之欲不失齐楚者有资矣』。魏氏转秦韩争事齐楚,楚王欲而无与地,公令秦韩之兵不用而得地,有一大德也。秦韩之王劫於韩冯、张仪而东兵以徇服魏,公常执左券以责於秦韩,此其善於公而恶张子多资矣。”
13年,秦惠王卒。23年,与秦击败楚於重丘。24年,秦使泾阳君质於齐。25年,归泾阳君于秦。孟尝君薛文入秦,即相秦。文亡去。26年,齐与韩魏共攻秦,至函谷军焉。28年,秦与韩河外以和,兵罢。29年,赵杀其主父。齐佐赵灭中山。
36年,王为东帝,秦昭王为西帝。苏代自燕来,入齐,见於章华东门。齐王曰:“嘻,善,子来!秦使魏厓致帝,子以为何如?”对曰:“王之问臣也卒,而患之所从来微,原王受之而勿备称也。秦称之,天下安之,王乃称之,无後也。且让争帝名,无伤也。秦称之,天下恶之,王因勿称,以收天下,此大资也。且天下立两帝,王以天下为尊齐乎?尊秦乎?”王曰:“尊秦。”曰:“释帝,天下爱齐乎?爱秦乎?”王曰:“爱齐而憎秦。”曰:“两帝立约伐赵,孰与伐桀宋之利?”王曰:“伐桀宋利。”对曰:“夫约钧,然与秦为帝而天下独尊秦而轻齐,释帝则天下爱齐而憎秦,伐赵不如伐桀宋之利,故原王明释帝以收天下,倍约宾秦,无争重,而王以其间举宋。夫有宋,卫之阳地危;有济西,赵之阿东国危;有淮北,楚之东国危;有陶、平陆,梁门不开。释帝而贷之以伐桀宋之事,国重而名尊,燕楚所以形服,天下莫敢不听,此汤武之举也。敬秦以为名,而後使天下憎之,此所谓以卑为尊者也。原王孰虑之。”於是齐去帝复为王,秦亦去帝位。
38年,伐宋。秦昭王怒曰:“吾爱宋与爱新城、阳晋同。韩聂与吾友也,而攻吾所爱,何也?”苏代为齐谓秦王曰:“韩聂之攻宋,所以为王也。齐彊,辅之以宋,楚魏必恐,恐必西事秦,是王不烦一兵,不伤一士,无事而割安邑也,此韩聂之所祷於王也。”秦王曰:“吾患齐之难知。一从一衡,其说何也?”对曰:“天下国令齐可知乎?齐以攻宋,其知事秦以万乘之国自辅,不西事秦则宋治不安。中国白头游敖之士皆积智欲离齐秦之交,伏式结轶西驰者,未有一人言善齐者也,伏式结轶东驰者,未有一人言善秦者也。何则?皆不欲齐秦之合也。何晋楚之智而齐秦之愚也!晋楚合必议齐秦,齐秦合必图晋楚,请以此决事。”秦王曰:“诺。”於是齐遂伐宋,宋王出亡,死於温。齐南割楚之淮北,西侵三晋,欲以并周室,为天子。泗上诸侯邹鲁之君皆称臣,诸侯恐惧。
39年,秦来伐,拔我列城九。
40年,燕、秦、楚、三晋合谋,各出锐师以伐,败我济西。王解而却。燕将乐毅遂入临淄,尽取齐之宝藏器。湣王出亡,之卫。卫君辟宫舍之,称臣而共具。湣王不逊,人侵之。湣王去,走邹、鲁,有骄色,邹、鲁君弗内,遂走莒。楚使淖齿将兵救齐,因相齐湣王。淖齿遂杀湣王而与燕共分齐之侵地卤器。
湣王之遇杀,其子法章变名姓为莒太史敫家庸。太史敫女奇法章状貌,以为非恒人,怜而常窃衣食之,而与私通焉。淖齿既以去莒,莒中人及齐亡臣相聚求湣王子,欲立之。法章惧其诛己也,久之,乃敢自言“我湣王子也”。於是莒人共立法章,是为襄王。以保莒城而布告齐国中:“王已立在莒矣。”
襄王既立,立太史氏女为王后,是为君王后,生子建。太史敫曰:“女不取媒因自嫁,非吾种也,污吾世。”终身不睹君王后。君王后贤,不以不睹故失人子之礼。
襄王在莒5年,田单以即墨攻破燕军,迎襄王於莒,入临菑。齐故地尽复属齐。齐封田单为安平君。
14年,秦击我刚寿。19年,襄王卒,子建立。
王建立6年,秦攻赵,齐楚救之。秦计曰:“齐楚救赵,亲则退兵,不亲遂攻之。”赵无食,请粟於齐,齐不听。周子曰:“不如听之以退秦兵,不听则秦兵不却,是秦之计中而齐楚之计过也。且赵之於齐楚,扞蔽也,犹齿之有脣也,脣亡则齿寒。今日亡赵,明日患及齐楚。且救赵之务,宜若奉漏甕沃焦釜也。夫救赵,高义也;却秦兵,显名也。义救亡国,威却强秦之兵,不务为此而务爱粟,为国计者过矣。”齐王弗听。秦破赵於长平四十馀万,遂围邯郸。
16年,秦灭周。君王后卒。23年,秦置东郡。28年,王入朝秦,秦王政置酒咸阳。35年,秦灭韩。37年,秦灭赵。38年,燕使荆轲刺秦王,秦王觉,杀轲。明年,秦破燕,燕王亡走辽东。明年,秦灭魏,秦兵次於历下。42年,秦灭楚。明年,虏代王嘉,灭燕王喜。
44年,秦兵击齐。齐王听相后胜计,不战,以兵降秦。秦虏王建,迁之共。遂灭齐为郡。天下壹并於秦,秦王政立号为皇帝。始,君王后贤,事秦谨,与诸侯信,齐亦东边海上,秦日夜攻三晋、燕、楚,五国各自救於秦,以故王建立四十馀年不受兵。君王后死,后胜相齐,多受秦间金,多使宾客入秦,秦又多予金,客皆为反间,劝王去从朝秦,不脩攻战之备,不助五国攻秦,秦以故得灭五国。五国已亡,秦兵卒入临淄,民莫敢格者。王建遂降,迁於共。故齐人怨王建不蚤与诸侯合从攻秦,听奸臣宾客以亡其国,歌之曰:“松耶柏耶?住建共者客耶?”疾建用客之不详也。
太史公曰:盖孔子晚而喜易。易之为术,幽明远矣,非通人达才孰能注意焉!故周太史之卦田敬仲完,占至十世之後;及完奔齐,懿仲卜之亦云。田乞及常所以比犯二君,专齐国之政,非必事势之渐然也,盖若遵厌兆祥云。
田完避难,奔于大姜;始辞羁旅,终然凤皇。物莫两盛,代五其昌。二君比犯,三晋争强。和始擅命,威遂称王。祭急燕、赵,弟列康、庄。秦假东帝,莒立法章。王建失国,松柏苍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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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汉 司马迁

微子开者,殷帝乙之首子而帝纣之庶兄也。纣既立,不明,淫乱於政,微子数谏,纣不听。及祖伊以周西伯昌之修德,灭黎国,惧祸至,以告纣。纣曰:“我生不有命在天乎?是何能为!”於是微子度纣终不可谏,欲死之,及去,未能自决,乃问於太师、少师曰:“殷不有治政,不治四方。我祖遂陈於上,纣沈湎於酒,妇人是用,乱败汤德於下。殷既小大好草窃奸宄,卿士师师非度,皆有罪辜,乃无维获,小民乃并兴,相为敌雠。今殷其典丧!若涉水无津涯。殷遂丧,越至于今。”曰:“太师,少师,我其发出往?吾家保于丧?今女无故告予,颠跻,如之何其?”太师若曰:“王子,天笃下菑亡殷国,乃毋畏畏,不用老长。今殷民乃陋淫神祇之祀。今诚得治国,国治身死不恨。为死,终不得治,不如去。”遂亡。
箕子者,纣亲戚也。纣始为象箸,箕子叹曰:“彼为象箸,必为玉桮;为桮,则必思远方珍怪之物而御之矣。舆马宫室之渐自此始,不可振也。”纣为淫泆,箕子谏,不听。人或曰:“可以去矣。”箕子曰:“为人臣谏不听而去,是彰君之恶而自说於民,吾不忍为也。”乃被髪详狂而为奴。遂隐而鼓琴以自悲,故传之曰箕子操。
王子比干者,亦纣之亲戚也。见箕子谏不听而为奴,则曰:“君有过而不以死争,则百姓何辜!”乃直言谏纣。纣怒曰:“吾闻圣人之心有七窍,信有诸乎?”乃遂杀王子比干,刳视其心。
微子曰:“父子有骨肉,而臣主以义属。故父有过,子三谏不听,则随而号之;人臣三谏不听,则其义可以去矣。”於是太师、少师乃劝微子去,遂行。
周武王伐纣克殷,微子乃持其祭器造於军门,肉袒面缚,左牵羊,右把茅,膝行而前以告。於是武王乃释微子,复其位如故。
武王封纣子武庚禄父以续殷祀,使管叔、蔡叔傅相之。
武王既克殷,访问箕子。
武王曰:“於乎!维天阴定下民,相和其居,我不知其常伦所序。”
箕子对曰:“在昔鲧陻鸿水,汨陈其五行,帝乃震怒,不从鸿范九等,常伦所斁。鲧则殛死,禹乃嗣兴。天乃锡禹鸿范九等,常伦所序。
“初一曰五行;二曰五事;三曰八政;四曰五纪;五曰皇极;六曰三德;七曰稽疑;八曰庶徵;九曰向用五福,畏用六极。
“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曰稼穑。润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从革作辛,稼穑作甘。
“五事:一曰貌,二曰言,三曰视,四曰听,五曰思。貌曰恭,言曰从,视曰明,听曰聪,思曰睿。恭作肃,从作治,明作智,聪作谋,睿作圣。
“八政:一曰食,二曰货,三曰祀,四曰司空,五曰司徒,六曰司寇,七曰宾,八曰师。
“五纪:一曰岁,二曰月,三曰日,四曰星辰,五曰历数。
“皇极:皇建其有极,敛时五福,用傅锡其庶民,维时其庶民于女极,锡女保极。凡厥庶民,毋有淫朋,人毋有比德,维皇作极。凡厥庶民,有猷有为有守,女则念之。不协于极,不离于咎,皇则受之。而安而色,曰予所好德,女则锡之福。时人斯其维皇之极。毋侮寡而畏高明。人之有能有为,使羞其行,而国其昌。凡厥正人,既富方谷。女不能使有好于而家,时人斯其辜。于其毋好,女虽锡之福,其作女用咎。毋偏毋颇,遵王之义。毋有作好,遵王之道。毋有作恶,遵王之路。毋偏毋党,王道荡荡。毋党毋偏,王道平平。毋反毋侧,王道正直。会其有极,归其有极。曰王极之傅言,是夷是训,于帝其顺。凡厥庶民,极之傅言,是顺是行,以近天子之光。曰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
“三德:一曰正直,二曰刚克,三曰柔克。平康正直,彊不友刚克,内友柔克,沈渐刚克,高明柔克。维辟作福,维辟作威,维辟玉食。臣无有作福作威玉食。臣有作福作威玉食,其害于而家,凶于而国,人用侧颇辟,民用僭忒。
“稽疑:择建立卜筮人。乃命卜筮,曰雨,曰济,曰涕,曰雾,曰克,曰贞,曰悔,凡七。卜五,占之用二,衍貣。立时人为卜筮,三人占则从二人之言。女则有大疑,谋及女心,谋\及卿士,谋及庶人,谋\及卜筮。女则从,龟从,筮从,卿士从,庶民从,是之谓大同,而身其康彊,而子孙其逢吉。女则从,龟从,筮从,卿士逆,庶民逆,吉。卿士从,龟从,筮从,女则逆,庶民逆,吉。庶民从,龟从,筮从,女则逆,卿士逆,吉。女则从,龟从,筮逆,卿士逆,庶民逆,作内吉,作外凶。龟筮共违于人,用静吉,用作凶。
“庶徵:曰雨,曰阳,曰奥,曰寒,曰风,曰时。五者来备,各以其序,庶草繁庑。一极备,凶。一极亡,凶。曰休徵:曰肃,时雨若,曰治,时旸若;曰知,时奥若;曰谋,时寒若;曰圣,时风若。曰咎徵:曰狂,常雨若;曰僭,常旸若;曰舒,常奥若;曰急,常寒若;曰雾,常风若。王眚维岁,卿士维月,师尹维日。岁月日时毋易,百谷用成,治用明,畯民用章,家用平康。日月岁时既易,百谷用不成,治用昏不明,畯民用微,家用不宁。庶民维星,星有好风,星有好雨。日月之行,有冬有夏。月之从星,则以风雨。
“五福: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六极:一曰凶短折,二曰疾,三曰忧,四曰贫,五曰恶,六曰弱。”
於是武王乃封箕子於朝鲜而不臣也。
其后箕子朝周,过故殷虚,感宫室毁坏,生禾黍,箕子伤之,欲哭则不可,欲泣为其近妇人,乃作麦秀之诗以歌咏之。其诗曰:“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僮兮,不与我好兮!”所谓狡童者,纣也。殷民闻之,皆为流涕。
武王崩,成王少,周公旦代行政当国。管、蔡疑之,乃与武庚作乱,欲袭成王、周公。周公既承成王命诛武庚,杀管叔,放蔡叔,乃命微子开代殷后,奉其先祀,作微子之命以申之,国于宋。微子故能仁贤,乃代武庚,故殷之馀民甚戴爱之。
微子开卒,立其弟衍,是为微仲。微仲卒,子宋公稽立。宋公稽卒,子丁公申立。丁公申卒,子愍公共立。愍公共卒,弟炀公熙立。炀公即位,愍公子鲋祀弑炀公而自立,曰“我当立”,是为厉公。厉公卒,子釐公举立。
釐公十七年,周厉王出奔彘。
二十八年,釐公卒,子惠公覵立。惠公四年,周宣王即位。三十年,惠公卒,子哀公立。哀公元年卒,子戴公立。
戴公二十九年,周幽王为犬戎所杀,秦始列为诸侯。
三十四年,戴公卒,子武公司空立。武公生女为鲁惠公夫人,生鲁桓公。十八年,武公卒,子宣公力立。
宣公有太子与夷。十九年,宣公病,让其弟和,曰:“父死子继,兄死弟及,天下通义也。我其立和。”和亦三让而受之。宣公卒,弟和立,是为穆公。
穆公九年,病,召大司马孔父谓曰:“先君宣公舍太子与夷而立我,我不敢忘。我死,必立与夷也。”孔父曰:“群臣皆愿立公子冯。”穆公曰:“毋立冯,吾不可以负宣公。”於是穆公使冯出居于郑。八月庚辰,穆公卒,兄宣公子与夷立,是为殇公。君子闻之,曰:“宋宣公可谓知人矣,立其弟以成义,然卒其子复享之。
殇公元年,卫公子州吁弑其君完自立,欲得诸侯,使告於宋曰:“冯在郑,必为乱,可与我伐之。”宋许之,与伐郑,至东门而还。二年,郑伐宋,以报东门之役。其后诸侯数来侵伐。
九年,大司马孔父嘉妻好,出,道遇太宰华督,督说,目而观之。督利孔父妻,乃使人宣言国中曰:“殇公即位十年耳,而十一战,民苦不堪,皆孔父为之,我且杀孔父以宁民。”是岁,鲁弑其君隐公。十年,华督攻杀孔父,取其妻。殇公怒,遂弑殇公,而迎穆公子冯於郑而立之,是为庄公。
庄公元年,华督为相。九年,执郑之祭仲,要以立突为郑君。祭仲许,竟立突。十九年,庄公卒,子愍公捷立。
愍公七年,齐桓公即位。九年,宋水,鲁使臧文仲往吊水。愍公自罪曰:“寡人以不能事鬼神,政不修,故水。”臧文仲善此言。此言乃公子子鱼教愍公也。
十年夏,宋伐鲁,战於乘丘,鲁生虏宋南宫万。宋人请万,万归宋。十一年秋,愍公与南宫万猎,因博争行,愍公怒,辱之,曰:“始吾敬若;今若,鲁虏也。”万有力,病此言,遂以局杀愍公于蒙泽。大夫仇牧闻之,以兵造公门。万搏牧,牧齿著门阖死。因杀太宰华督,乃更立公子游为君。诸公子奔萧,公子御说奔亳。万弟南宫牛将兵围亳。冬,萧及宋之诸公子共击杀南宫牛,弑宋新君游而立愍公弟御说,是为桓公。宋万奔陈。宋人请以赂陈。陈人使妇人饮之醇酒,以革裹之,归宋。宋人醢万也。
桓公二年,诸侯伐宋,至郊而去。三年,齐桓公始霸。二十三年,迎卫公子毁於齐,立之,是为卫文公。文公女弟为桓公夫人。秦穆公即位。三十年,桓公病,太子兹甫让其庶兄目夷为嗣。桓公义太子意,竟不听。三十一年春,桓公卒,太子兹甫立,是为襄公。以其庶兄目夷为相。未葬,而齐桓公会诸侯于葵丘,襄公往会。
襄公七年,宋地茀星如雨,与雨偕下;六鶂退蜚,风疾也。
八年,齐桓公卒,宋欲为盟会。十二年春,宋襄公为鹿上之盟,以求诸侯於楚,楚人许之。公子目夷谏曰:“小国争盟,祸也。”不听。秋,诸侯会宋公盟于盂。目夷曰:“祸其在此乎?君欲已甚,何以堪之!”於是楚执宋襄公以伐宋。冬,会于亳,以释宋公。子鱼曰:“祸犹未也。”十三年夏,宋伐郑。子鱼曰:“祸在此矣。”秋,楚伐宋以救郑。襄公将战,子鱼谏曰:“天之弃商久矣,不可。”冬,十一月,襄公与楚成王战于泓。楚人未济,目夷曰:“彼众我寡,及其未济击之。”公不听。已济未陈,又曰:“可击。”公曰:“待其已陈。”陈成,宋人击之。宋师大败,襄公伤股。国人皆怨公。公曰:“君子不困人於阸,不鼓不成列。”子鱼曰:“兵以胜为功,何常言与!必如公言,即奴事之耳,又何战为?”
楚成王已救郑,郑享之;去而取郑二姬以归。叔瞻曰:“成王无礼,其不没乎?为礼卒於无别,有以知其不遂霸也。”
是年,晋公子重耳过宋,襄公以伤於楚,欲得晋援,厚礼重耳以马二十乘。
十四年夏,襄公病伤於泓而竟卒,子成公王臣立。
成公元年,晋文公即位。三年,倍楚盟亲晋,以有德於文公也。四年,楚成王伐宋,宋告急於晋。五年,晋文公救宋,楚兵去。九年,晋文公卒。十一年,楚太子商臣弑其父成王代立。十六年,秦穆公卒。
十七年,成公卒。成公弟御杀太子及大司马公孙固而自立为君。宋人共杀君御而立成公少子杵臼,是为昭公。
昭公四年,宋败长翟缘斯於长丘。七年,楚庄王即位。
九年,昭公无道,国人不附。昭公弟鲍革贤而下士。先,襄公夫人欲通於公子鲍,不可,乃助之施於国,因大夫华元为右师。昭公出猎,夫人王姬使卫伯攻杀昭公杵臼。弟鲍革立,是为文公。
文公元年,晋率诸侯伐宋,责以弑君。闻文公定立,乃去。二年,昭公子因文公母弟须与武、缪、戴、庄、桓之族为乱,文公尽诛之,出武、缪之族。
四年春,(郑)[楚]命(楚)[郑]伐宋。宋使华元将,郑败宋,囚华元。华元之将战,杀羊以食士,其御羊羹不及,故怨,驰入郑军,故宋师败,得囚华元。宋以兵车百乘文马四百匹赎华元。未尽入,华元亡归宋。
十四年,楚庄王围郑。郑伯降楚,楚复释之。
十六年,楚使过宋,宋有前仇,执楚使。九月,楚庄王围宋。十七年,楚以围宋五月不解,宋城中急,无食,华元乃夜私见楚将子反。子反告庄王。王问:“城中何如?”曰:“析骨而炊,易子而食。”庄王曰:“诚哉言!我军亦有二日粮。”以信故,遂罢兵去。
二十二年,文公卒,子共公瑕立。始厚葬。君子讥华元不臣矣。
共公(元)[十]年,华元善楚将子重,又善晋将栾书,两盟晋楚。十三年,共公卒。华元为右师,鱼石为左师。司马唐山攻杀太子肥,欲杀华元,华元奔晋,鱼石止之,至河乃还,诛唐山。乃立共公少子成,是为平公。
平公三年,楚共王拔宋之彭城,以封宋左师鱼石。四年,诸侯共诛鱼石,而归彭城於宋。三十五年,楚公子围弑其君自立,为灵王。四十四年,平公卒,子元公佐立。
元公三年,楚公子弃疾弑灵王,自立为平王。八年,宋火。十年,元公毋信,诈杀诸公子,大夫华、向氏作乱。楚平王太子建来奔,见诸华氏相攻乱,建去如郑。十五年,元公为鲁昭公避季氏居外,为之求入鲁,行道卒,子景公头曼立。
景公十六年,鲁阳虎来奔,已复去。二十五年,孔子过宋,宋司马桓魋恶之,欲杀孔子,孔子微服去。三十年,曹倍宋,又倍晋,宋伐曹,晋不救,遂灭曹有之。三十六年,齐田常弑简公。
三十七年,楚惠王灭陈。荧惑守心。心,宋之分野也。景公忧之。司星子韦曰:“可移於相。”景公曰:“相,吾之股肱。”曰:“可移於民。”景公曰:“君者待民。”曰:“可移於岁。”景公曰:“岁饥民困,吾谁为君!”子韦曰:“天高听卑。君有君人之言三,荧惑宜有动。”於是候之,果徙三度。
六十四年,景公卒。宋公子特攻杀太子而自立,是为昭公。昭公者,元公之曾庶孙也。昭公父公孙纠,纠父公子褍秦,褍秦即元公少子也。景公杀昭公父纠,故昭公怨杀太子而自立。
昭公四十七年卒,子悼公购由立。悼公八年卒,子休公田立。休公田二十三年卒,子辟公辟兵立。辟公三年卒,子剔成立。剔成四十一年,剔成弟偃攻袭剔成,剔成败奔齐,偃自立为宋君。
君偃十一年,自立为王。东败齐,取五城;南败楚,取地三百里;西败魏军,乃与齐、魏为敌国。盛血以韦囊,县而射之,命曰“射天”。淫於酒妇人。群臣谏者辄射之。於是诸侯皆曰“桀宋”。“宋其复为纣所为,不可不诛”。告齐伐宋。王偃立四十七年,齐愍王与魏、楚伐宋,杀王偃,遂灭宋而三分其地。
太史公曰:孔子称“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殷有三仁焉”。春秋讥宋之乱自宣公废太子而立弟,国以不宁者十世。襄公之时,修行仁义,欲为盟主。其大夫正考父美之,故追道契、汤、高宗,殷所以兴,作商颂。襄公既败於泓,而君子或以为多,伤中国阙礼义,褒之也,宋襄之有礼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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