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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朝 颜之推

  士君子之处世,贵能有益于物耳,不徒高谈虚论,左琴右书,以费人君禄位也。
  国之用材,大较不过六事:一则朝廷之臣,取其鉴达治体,经纶博雅;二则文史之臣,取其著述宪章,不忘前古;三则军旅之臣,取其断决有谋,强干习事;四则藩屏之臣,取其明练风俗,清白爱民;五则使命之臣,取其识变从宜,不辱君命;六则兴造之臣,取其程功节费,开略有术;此则皆勤学守行者所能辨也。人性有长短,岂责。具美于六涂哉?但当皆晓指趣,能守一职,便无愧耳。
  吾见世中文学之士,品藻古今,若指诸掌,及有试用,多无所堪。居承平之世,不知有丧乱之祸;处庙堂之下,不知有战陈之急;保俸禄之资,不知有耕稼之苦;肆吏民之上,不知有劳役之勤:故难可以应世经务也。晋朝南渡,优借士族,故江南冠带,有才干者,擢为令仆已下,尚书郎、中书舍人已上,典掌机要。其余文义之士,多迂诞浮华,不涉世务,纤微过失,又惜行捶楚,所以处于清高,盖护其短也。至于台阁令史,主书监帅,诸王签省,并晓习吏用,济办时须,纵有小人之态,皆可鞭杖肃督,故多见委使,盖用其长也。人每不自量,举世怨梁武帝父子爱小人而疏士大夫,此亦眼不能见其睫耳。
  梁世士大夫,皆尚褒衣博带,大冠高履,出则车舆,入则扶侍,郊郭之内,无乘马者。周弘正为宣城王所爱,给一果下马,常服御之,举朝以为放达。至乃尚书郎乘马,则纠劾之。及侯景之乱,肤脆骨柔,不堪行步,体羸气弱,不耐寒暑,坐死仓猝者,往往而然。建康令王复,性既儒雅,未尝乘骑,见马嘶喷陆梁。莫不震慑,乃谓人曰:“正是虎,何故名为马乎?”其风俗至此。
  古人欲知稼穑之艰难,斯盖贵谷务本之道也。夫食为民天,民非食不生矣。三日不粒,父子不能相存。耕种之,茠鉏之,刈获之,载积之,打拂之,簸扬之,凡几涉手,而入仓廪,安可轻农事而贵末业哉?江南朝士,因晋中兴而渡江,本为羁旅,至今八九世,未有力田,悉资俸禄而食耳。
  假令有者,皆信僮仆为之,未尝目观起一垄土,耘一株苗;不知几月当下,几月当收,安识世间余务乎?故治官则不了,营家则不办,皆优闲之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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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 范仲淹

  吾贫时,与汝母养吾亲,汝母躬执爨而吾亲甘旨,未尝充也。今得厚禄,欲以养亲,亲不在矣。汝母已早世,吾所最恨者,忍令若曹享富贵之乐也。
  吴中宗族甚众,于吾固有亲疏,然以吾祖宗视之,则均是子孙,固无亲疏也,尚祖宗之意无亲疏,则饥寒者吾安得不恤也。自祖宗来积德百余年,而始发于吾,得至大官,若享富贵而不恤宗族,异日何以见祖宗于地下,今何颜以入家庙乎?
  京师交游,慎于高论,不同当言责之地。且温习文字,清心洁行,以自树立平生之称。当见大节,不必窃论曲直,取小名招大悔矣。
  京师少往还,凡见利处,便须思患。老夫屡经风波,惟能忍穷,帮得免祸。
  大参到任,必受知也。为勤学奉公,勿忧前路。慎勿作书求人荐拔,但自充实为妙。
  将就大对,诚吾道之风采,宜谦下兢畏,以副士望。
  青春何苦多病,岂不以摄生为意耶?门才起立,宗族未受赐,有文学称,亦未为国家所用,岂肯循常人之情,轻其身汩其志哉!
  贤弟请宽心将息,虽清贫,但身安为重。家间苦淡,士之常也,省去冗口可矣。请多着功夫看道书,见寿而康者,问其所以,则有所得矣。
  汝守官处小心不得欺事,与同官和睦多礼,有事只与同官议,莫与公人商量,莫纵乡亲来部下兴贩,自家且一向清心做官,莫营私利。当看老叔自来如何,还曾营私否?自家好,家门各为好事,以光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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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 元稹

告嵛等:
吾谪窜方始,见汝未期,粗以所怀,贻诲于汝。汝等心志未立,冠歳行登,古人讥十九童心,能不自惧?吾不能远谕他人,汝独不见吾兄之奉家法乎?吾家世俭贫,先人遗训,常恐置产怠子孙,故家无樵苏之地,尔所详也。吾窃见吾兄自二十年来,以下士之禄,持窘绝之家,其间半是乞丐、羁游,以相给足。然而吾生三十二年矣,知衣食之所自,始东都为御史时。吾常自思,尚不省受吾兄正色之训,而况于鞭笞诘责乎?呜呼!吾所以幸而为兄者,则汝等又幸而为父矣。有父如此,尚不足为汝师乎?
吾尚有血诚,将告于汝:吾幼乏岐嶷,十歳知方,严毅之训不闻,师友之资尽废。忆得初读书时,感慈旨一言之叹,遂志于学。是时尚在凤翔,毎借书于齐仓曹家,徒歩执卷,就陆姊夫师授,栖栖勤勤,其始也若此。至年十五,得明经及第,因捧先人旧书于西窗下钻仰沉吟,仅于不窥园井矣。如是者十年,然后粗沾一命,粗成一名。及今思之,上不能及乌鸟之报复,下未能减亲戚之饥寒,抱衅终身,偸活今日,故李密云“生愿为人兄,得奉养之日长”,吾毎念此言,无不雨涕。
汝等又见吾自为御史来,效职无避祸之心,临事有致命之志,尚知之乎?吾此意虽吾弟兄未忍及此。荩以往歳忝职谏官,不忍小见,妄干朝听,谪弃河南,泣血西归,生死无告。不幸馀命不殒,重戴冠缨,常誓效死君前,扬名后代,殁有以谢先人于地下耳。
呜呼!及其时而不思,既思之而不及,尚何言哉。今汝等父母天地,兄弟成行,不于此时佩服《诗》《书》,以求荣达,其为人耶?其曰人耶?吾又以吾兄所识,易渉悔尤,汝等出入游从,亦宜切愼。吾诚不宜言及于此,吾生长京城,朋从不少,然而未尝识倡优之门,不曾于喧哗纵观,汝信之乎?
吾终鲜姊妹,陆氏诸生,念之倍汝。小婢子等既抱吾殁身之恨,未有吾克己之诚,日夜思之,若忘生次,汝因便录吾此书寄之。庶其自发,千万努力,无弃斯须。稹付嵛、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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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 陆游

昔唐之亡也,天下分裂,钱氏崛起吴越之间。徒隶乘时,冠屦易位。吾家在唐为辅相者六人,廉直忠孝,世载令闻。念后世不可事伪国苟富贵,以辱先人,始弃官不仕。东徙渡江,夷于编氓。孝悌行于家,忠信着于乡,家法凛然,久而弗改。
宋兴,海内一统。祥符中天子东封泰山,于是陆氏及与时俱兴。百余年间,文儒继出,有公有卿,子孙宦学相承,复为宋世家,亦可谓盛矣。
然游于此切有惧焉,天下之事,常成于困约,而败于奢靡。游童子时,先君谆谆为言,太傅出入朝廷四十余年,终身未尝为越产;家人有少变其旧者,辄不怿;其夫人棺才漆,四会婚姻,不求大家显人 ;晚归鲁墟,旧庐一橼不可加也。楚公少时尤苦贫,革带敝,以绳续绝处。秦国夫人尝作新襦,积钱累月乃能就,一日覆羹污之,至泣涕不食。太尉与边夫人方寓宦舟,见妇至,喜甚,辄置酒,银器色黑如铁,果醢数种,酒三行而已。姑嫁石氏,归宁食有笼饼,亟起辞谢曰:昏耄不省是谁生日也。左右或匿笑。楚公叹曰:吾家故时数日乃啜羹,岁时或生日乃食笼饼,若曹岂知耶?是时楚公见贵显,顾以啜羹食饼为泰,愀然叹息如此。游生晚,所闻已略 ;然少于游者,又将不闻。而旧俗方已大坏。厌黎藿,慕膏粱,往往更以上世之事为讳,使不闻。此风放而不还,且有陷于危辱之地、沦于市井、降于皂隶者矣!复思如往时父子兄弟相从,居于鲁墟,葬于九里,安乐耕桑之业,终身无愧悔,可得耶!
呜呼!仕而至公卿,命也;退而为农,亦命也。若夫挠节以求贵,市道以营利,吾家之所深耻。子孙戒之,尚无堕厥初。乾道四年五月十三日太中大夫宝谟阁待制游谨书。

981
宋代 陆游

吾生平未尝害人。人之害吾者,或出忌嫉,或偶不相知,或以为利,其情多可谅,不必以为怨,谨避之,可也。若中吾过者,尤当置之。汝辈但能寡过,勿与贵达亲厚,则人之害己者自少。吾虽悔己不可追,以吾为戒,可也。
祸有不可避者,避之得祸弥甚。既不能隐而仕,小则谴斥大则死,自是其分,若苟逃谴斥而奉承上官,则奉承之祸不止失官,苟逃死而丧失臣节,则失节之祸不止丧身。人自有懦而不能蹈祸难者,固不可强。惟当躬耕,绝仕进,则去祸自远。
风俗方日坏,可忧者非一事,吾幸老且死矣,若使未遽死,亦决不复出仕,惟顾念子孙,不能无老妪态。吾家本农也,复能为农,策之上也。杜门穷经,不应举,不求仕,策之中也。安于小官,不慕荣达,策之下也。舍此三者,则无策矣。汝辈今日闻吾此言,必当不以为是,他日乃思之耳。暇日时与兄弟一观以自警,不必为他人言也。
吾少年交游,多海内名辈,今多已零落。后来佳士,不以衰钝见鄙,往往相从,虽未识面而无定交者亦众,恨无由遍识之耳。又有道途一见,心赏其人,未暇从容,旋即乖隔。今既屏居不出,遂不复有邂逅之期,吾于世间万事,悉不贮怀,独此未能无遗恨耳。
后生才锐者,最易坏。若有之,父兄当以为忧,不可以为喜也。切须常加简束,令熟读经学,训以宽厚恭谨,勿令与浮薄者游处。自此十许年,志趣自成。不然,其可虑之事,盖非一端。吾此言,后生之药石也,各须谨之,毋贻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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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 嵇康

人无志,非人也。但君子用心,所欲准行,自当量其善者,必拟议而后动。若志之所之,则口与心誓,守死无二。耻躬不逮,期于必济。若心疲体解,或牵于外物,或累于内欲;不堪近患,不忍小情,则议于去就。议于去就,则二心交争。二心交争,则向所以见役之情胜矣。或有中道而废,或有不成一匮而败之。以之守则不固,以之攻则怯弱。与之誓则多违,与之谋则善泄。临乐则肆情,处逸则极意。故虽繁华熠燿,无结秀之勋;终年之勤,无一旦之功。斯君子所以叹息也。若夫申胥之长吟,夷齐之全洁,展季之执信,苏武之守节,可谓固矣。故以无心守之,安而体之,若自然也,乃是守志之盛者也。
所居长吏,但宜敬之而已矣,不当极亲密,不宜数往,往当有时。其有众人,又不当独在后,又不当宿留。所以然者,长吏喜问外事,或时发举,则怨者谓人所说,无以自免也。若行寡言,慎备自守,则怨责之路解矣。
其立身当清远,若有烦辱,欲人之尽命,托人之请求,则当谦言辞谢,其素不豫此辈事,当相亮耳。若有怨急,心所不忍,可外违拒,密为济之。所以然者,上远宜适之几,中绝常人淫辈之求,下全束脩无玷之称;此又秉志之一隅也。
凡行事先自审其可,不差于宜,宜行此事,而人欲易之,当说宜易之理。若使彼语殊佳者,勿羞折遂非也;若其理不足,而更以情求来守人。虽复云云,当坚执所守,此又秉志之一隅也。
不须行小小束脩之意气,若见穷乏,而有可以赈济者,便见义而作。若人从我,有所求欲者,先自思省。若有所损废多,于今日所济之义少,则当权其轻重而拒之。虽复守辱不已,犹当绝之。然大率人之告求,皆彼无我有,故来求我,此为与之多也。自不如此,而为轻竭。不忍面言,强副小情,未为有志也。
夫言语,君子之机,机动物应,则是非之形著矣,故不可不慎。若于意不善了,而本意欲言,则当惧有不了之失,且权忍之。后视向不言此事,无他不可,则向言或有不可,然则能不言,全得其可矣。且俗人传吉迟,传凶疾,又好议人之过阙,此常人之议也。坐中所言,自非高议。但是动静消息,小小异同,但当高视,不足和答也。非义不言,详静敬道,岂非寡悔之谓?人有相与变争,未知得失所在,慎勿预也。且默以观之,其是非行自可见。或有小是不足是,小非不是非,至竟可不言以待之。就有人问者,犹当辞以不解,近论议亦然。若会酒坐,见人争语,其形势似欲转盛,便当无何舍去之,此将斗之兆也。坐视必见曲直,倘不能不有言,有言必是在一人,其不是者,方自谓为直,则谓曲我者有私于彼,便怨恶之情生矣。或便获悖辱之言。正坐视之大见是非,而争不了,则仁而无武,二义无可,故当远之也。然大都争讼者,小人耳。正复有是非,共济汗漫,虽胜,可足称哉?就不得远,取醉为佳。若意中偶有所讳,而彼必欲知者,若守不已,或劫以鄙情,不可惮此小辈,而为所搀,引以尽其言。今正坚语,不知不识,方为有志耳。
自非知旧邻比,庶几以下,欲请呼者,当辞以他故,勿往也。外荣华则少欲,自非至急,终无求欲,上美也。不须作小小卑恭,当大谦裕;不须作小小廉耻,当全大让。若临朝让官,临义让生,若孔文举求代兄死,此忠臣烈士之节。
凡人自有公私,慎勿强知人知。彼知我知之,则有忌于我。今知而不言,则便是不知矣。若见窃语私议,便舍起,勿使忌人也。或时逼迫,强与我共说,若其言邪险,则当正色以道义正之。何者?君子不容伪薄之言故也。一旦事败,便言某甲昔知吾事,是以宜备之深也。
凡人私语,无所不有,宜预以为意,见之而走者。或偶知其私事,与同则不可,不同则彼恐事泄,思害人以灭迹也。非意所钦重者,而来戏调,蚩笑人之阙者,但莫应,从小共,转至于不共;亦勿大求矜趋,以不言答之。势不得久,行自止也。自非监临相与,无他宜适。有壶榼之意,束脩之好,此人道所通,不须逆也。过此以往,自非通穆。匹帛之馈,车服之赠,当深绝之。何者?人皆薄义而重利,今以自竭者,必有为而作损,货徼欢施而求报,其俗人之所甘愿,而君子之所大恶也。
又慎不须离楼,强劝人酒。不饮自已,若人来劝己辄当为持之,勿稍逆也。见醉薰薰便止,慎不当至困醉,不能自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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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晋 陶渊明

  告俨、俟、份、佚、佟:
  天地赋命,生必有死;自古圣贤,谁能独免?子夏有言:“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四友之人,亲受音旨。发斯谈者,将非穷达不可妄求,寿夭永无外请故耶?
  吾年过五十,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僶俛辞世,使汝等幼而饥寒。余尝感孺仲贤妻之言。败絮自拥,何惭儿子?此既一事矣。但恨邻靡二仲,室无莱妇,抱兹苦心,良独内愧。
  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意浅识罕,谓斯言可保。日月遂往,机巧好疏。缅求在昔,眇然如何!
  疾患以来,渐就衰损,亲旧不遗,每以药石见救,自恐大分将有限也。汝辈稚小家贫,每役柴水之劳,何时可免?念之在心,若何可言!然汝等虽不同生,当思四海皆兄弟之义。鲍叔,管仲,分财无猜;归生、伍举,班荆道旧;遂能以败为成,因丧立功。他人尚尔,况同父之人哉!颖川韩元长,汉末名士,身处卿佐,八十而终,兄弟同居,至于没齿。济北氾稚春,晋时操行人也,七世同财,家人无怨色。
  《诗》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尔,至心尚之。汝其慎哉,吾复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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