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 李复言

裴谌、王敬伯、梁芳,约为方外之友,隋大业中,相与入白鹿山学道,谓黄白可成,不死之药可致,云飞羽化,无非积学,辛勤采炼,手足胼胝,十数年间。无何,梁芳死,敬伯谓湛曰:“吾所以去国忘家,耳绝丝竹,口厌肥豢,目弃奇色,去华屋而乐茅斋,贱欢娱而贵寂寞者,岂非觊乘云驾鹤,游戏蓬壶?纵其不成,亦望长生,寿毕天地耳。今仙海无涯,长生未致,辛勤于云山之外,不免就死。敬伯所乐,将下山乘肥衣轻,听歌玩色,游于京洛,意足然后求达,垂功立事、以荣耀人衰。纵不能憩三山。饮瑶池,骖龙衣霞,歇鸾飞凤,与仙翁为侣,且腰金拖紫,图影凌烟,厕卿大夫之间,何如哉!子盍归乎?无空死深山。”
谌曰:“吾乃梦醒者,不复低迷。”
敬伯遂归,谌留之不得。时唐贞观初,以旧籍调授左武卫骑曹参军,大将军赵朏妻之以女。
数年间,迁大理廷评,衣绯,奉使淮南,舟行过高邮。制使之行,呵叱风生,行船不敢动。时无微雨,忽有一渔舟突过,中有老人,衣簑戴笠,鼓棹而去,其疾如风。敬伯以为吾乃制使,威振远近,此渔父敢突过我。试视之,乃谌也。遽令追之,因请维舟,延之坐内,握手慰之曰:“兄久居深山,抛掷名宦而无成,到此极也。夫风不可系,影不可扑,古人倦夜长,尚秉烛游,况少年白昼而掷之乎?敬伯粤自出山数年,今廷尉评事矣。昨日推狱平允,乃天锡命服。淮南疑狱,今谳于有司,上择详明吏覆讯之,敬怕预其选故有是行。虽未可言官达,比之山叟,自谓差胜。兄甘劳苦,竟如曩日,奇哉!奇哉!今何所须,当以奉给。”
谌曰:“吾侪野人,心近云鹤,未可以腐鼠吓也。吾沉子浮,鱼鸟各适,何必矜炫也。夫人世之所须者,吾当给尔,子何以赠我?吾山中之友,或市药于广陵,亦有息肩之地。青园桥东,有数里樱桃园,园北车门,即吾宅也。子公事少隙,当寻我于此。”
遂翛然而去。敬伯到广陵十余日,事少闲,思谌言,因出寻之。果有车门,试问之,乃裴宅也。人引以入,初尚荒凉,移步愈佳。行数百步,方及大门,楼阁重复,花木鲜秀,似非人境。烟翠葱笼,景色妍媚,不可形状。香风飒来,神清气爽,飘飘然有凌云之意,不复以使节为重,视其身若腐鼠,视其徒若蝼蚁。既而稍闻剑佩之声,二青衣出曰:“阿郎来。”
俄有一人,衣冠伟然,仪貌奇丽,敬伯前拜,视之乃谌也。裴慰之曰:“尘界仕官,久食腥膻,愁欲之火焰于心中,负之而行,固甚劳困。”
遂揖以入,坐于中堂,窗户栋梁,饰以异宝,屏帐皆画云鹤。有顷,四青衣捧碧玉台盘而至,器物珍异,皆非人世所有,香醪嘉馔,目所未窥。既而日将暮,命其促席燃九光之灯,光华满座。女乐二十人,皆绝代之色,列坐其前。裴顾小黄头曰:“王评事昔吾山中之友,道情不固,弃吾下山,别近十年,才为廷尉属。今俗心已就,须俗妓以乐之。顾伶家女无足召者,当召士大夫之女已适人者。如近无姝丽,五千里内皆可择之。”
小黄头唯唯而去。诸妓调碧玉筝,调未谐而黄头已复命,引一妓自西阶登,拜裴席前。裴指曰:“参评享。”
敬伯答拜,细视之,乃敬伯妻赵氏也。敬怕惊讶不敢言,妻亦甚骇,目之不已。遂令坐玉阶下,一青衣捧玳瑁筝授之,赵素所善也,因令与妓合曲以送酒。敬伯坐间取一殷色色朱李投之,赵顾敬伯,潜系于衣带。妓作之曲,赵皆不能逐。裴乃令随赵所奏,时时停之,以皇其曲。其歌舞虽非云韶九奏之乐,而清亮宛转,酬献极欢。天将晓,裴召前黄头曰:“送赵氏夫人。”且谓曰:“此堂乃九天画堂,常人不到。吾昔与王为方外之交,怜其为俗所述,自投汤火,以智自饶,以明自贼,将沉浮于生死海中,求岸不得,故命于此,一以醒之。今日之会,诚难再得,亦夫人之宿命,乃得暂游,云山万重,往复劳苦,无辞也。”赵拜而去。裴谓敬伯曰:“评公使车留此一宿,得无惊郡将乎?宜且就馆,未赴阙闲时,访我可也。尘路遐远,万愁攻人,努力自爱。”敬拜谢而去。
后五日,将还,潜诣取别,其门不复有宅,乃荒凉之地,烟草极日,惆怅而反。及京奏事毕,得归私第,诸赵竞怒曰:“女子诚陋拙,不足以奉事君子。然已辱厚礼,亦宜敬之。夫上以承祖先,下以继后事,岂苟而已哉。奈何以妖术致之万里而娱人之视听乎?朱李尚在。其言足征,何讳乎?敬伯尽言之,且曰:“当此之时,敬伯亦自不测。此盖裴之道成矣,以此相炫也。”
其妻亦记得裴言,遂不复责。

唐代 李复言

尼妙寂,姓叶氏,江州浔阳人也。初嫁任华,浔阳之贾也。父升,与华往复长沙、广陵间。贞元十一年春,之潭州,不复。过期数月,妙寂忽梦父被发裸形,流血满身,泣曰:“吾与汝夫湖中遇盗,皆已死矣。以汝心似有志者,天许复仇,但幽冥之意,不欲显言,故吾隐语报汝,诚能思而复之,吾亦何恨。”妙寂曰:“隐语云何?”升曰:“杀我者,车中猴,门东草。”俄而见其夫形状若父,泣曰:“杀我者,禾中走,一日夫。”妙寂抚膺而哭,遂为女弟所呼觉,泣告其母,阖门大骇。念其隐语,奋不可知。访于邻叟及乡阎之有知者,皆不能解。秋,诣上元县,舟揖之所交处,四方士大夫多往憩焉。而又邑有瓦棺寺,寺上有阁,倚山瞰江。万里在目,亦江湖之极境。游人弭棹,莫不登眺。妙寂曰:“吾将缁服其间,伺可同者,必有醒吾惑者。”于是褐衣上元,舍身瓦棺寺。日持箕帚,洒扫阁下,闲则徙倚栏槛,以伺识者,见高冠博带,吟啸而来者,必拜而问。居数年,无能辨者。
十七年,岁在辛已,有李公佐者,罢岭南从事而来。揽衣登阁,神采隽逸,颇异常伦。妙寂前拜位,且以前事问之。公佐曰:“吾平生好为人解疑,况子之冤恳,而神告如此,当为子思之。”默行数步,喜招妙寂曰:“吾得之矣!杀汝父者申兰,杀汝夫者申春耳。”妙寂悲喜呜咽,拜问其说。公佐曰:“夫猴,申生也。车去两头而言猴,故申字耳。草而门,门而东,非兰字耶?禾中走者,穿田过也,此亦申字也。一日又加夫,盖春字耳。鬼神欲惑人,故交错其言,“妙寂悲喜,若不自胜,久而掩涕拜谢曰:“贼名既彰,雪冤有路,苟或释惑,誓报深恩。妇人无他,唯洁诚奉佛,祈增福海。”乃再拜而去。
元和初,泗州普光王寺,有梵氏戒坛,人之为僧音必由之。四方辐辏,僧尼繁会,观音如市焉。公佐自楚之秦,维舟而往观之。有一尼,眉目朗秀,若旧识者,每过必凝视公佐,若有意而未言者。久之,公佐将去,其尼遽呼曰:“侍御贞元中不为南海从事乎?”公佐曰:“然。”“然则记小师乎?”公佐曰:“不记也。”妙寂曰:“昔瓦棺寺阁求解车中猴者也。”公佐悟曰:“竟获贼否?”对曰:“自悟梦言,乃男服,易名士寂,泛佣于江湖之间。数年,闻蕲、黄之间有申村,因往焉。流转周星,乃闻其村西北隅有名兰者,默往求佣,辄贱其价。兰喜召之。俄又闻其从父弟有名春者。于是勤恭执事,昼夜不离,见其可为者,不顾轻重而为之,未尝待命。兰家器之。昼与群佣苦作,夜寝他席,无知其作丈夫者。逾年,益自勤于,兰逾敬念,视士寂,即自视其子不若也。兰或农或商,或畜货于武昌,关启闭,悉委焉。因验其柜中,半是己物,亦见其父及夫常所服者,垂涕而记之。而兰、春,叔出季处,未尝偕出,虑其擒一而惊逸其一也。衔之数年。永贞年重阳,二盗饮既醉,士寂奔告于州,乘醉而获。一问而辞伏,就法。得其所丧以归,尽奉母,而请从释教。师洪州天宫寺尼洞微,即昔时受教者也。妙寂,一女子也,血诚复仇,夭亦不夺,遂以梦寐之言,获悟于君子,与其获者,得不同天,碎此微躯,岂酬明哲。梵宇无他,唯虔诚法象以报效耳。”公佐大异之,遂为作传。
太和庚戌岁,陇西李复言游巴南,与进士沈田会于蓬州。田因话奇事,持以相示,一览而复之。录怪之日,遂纂于此焉。

唐代 李复言

  岳州刺史李俊,举进士,连不中第。贞元二年,有故人国子祭酒包佶者,通于主司,援成之。榜前一日,当以名闻执政,初五更,俊将侯佶,里门未开,立马门侧。旁有卖糕者,其气爞爞。有一吏,若外郡之邮檄者,小囊毡帽,坐于其侧,颇有欲糕之色。俊为买而食之。客甚喜,啖数片。俄而里门开,众竟出。客独附俊马曰:"原请间。"俊下听之。曰:"某乃冥之吏,送进士名者。君非其徒那?"俊曰:"然。"曰:"送堂之榜在此,可自寻之。"因出视,俊无名。垂泣曰:"苦心笔砚,二十余年,偕计者亦十年。今复无名,岂终无成乎?"曰:"君之成名,在十年之外,禄位甚盛。今欲求之,亦非难,但于本禄耗半,且多屯剥,才获一郡,如何?"俊曰:"所求者名,名得足矣。"客曰:"能行少赂于冥吏,即于此取其同姓者易其名,可乎?"俊问:"几何可?"曰:"阴钱三万贯。某感恩而以诚告,其钱非某敢取,将遗牍吏。来日午时送可也。"复授笔,使俊自注,从上有故太子少师李夷简名,俊欲揩之。客遽曰:"不可,此人禄重,未易动也。"又其下有李温名,客曰:"可矣。"乃揩去"温"字,注"俊"字。客遽卷而行,曰:"无违约。"
  既而俊诣佶。佶未冠,闻俊来,怒出曰:"吾与主司分深,一言状头可致。公何躁甚,频见问?吾其轻语者耶?"俊再拜对曰:"俊恳于名者,若恩决此一朝,今当呈榜之晨,冒责奉谒。"佶唯唯,色犹不平。
  俊愈忧之,乃变服,伺佶出随之。经皇城东北隅,逢春官怀其榜,将赴中书。佶揖问曰:“前言遂否?”
  春官曰:“诚知获罪,负荆不足以谢。然迫于大权,难副高命。”
  佶自以交分之深,意谓无阻,闻之怒曰:“季布所以名重天下者,能立然诺。今君移妄于某,盖以某官闲也!平生交契,今日绝矣!”
  不揖而行。春官遽追之曰:“迫于豪权,留之不得。窃恃深顾,外于形骸,见责如此,宁得罪于权右耳。请同寻榜,揩名填之。”
  祭酒开榜,见李公夷简欲揩,春官急曰:“此人宰相处分,不可去!"指其下李温曰:"可矣。"遂揩去“温”字,注“勘字。及榜出,俊名果在已前所指处。
  其日午时,随众参谢,不及赴糕客之约。迫暮将归,道逢糕客,泣示之背曰:“为君所误,得杖矣!牍吏将举勘,某更他祈共止之。”
  某背实有重杖者。俊惊谢之,且曰:“当如何?”
  客曰:“来日午时,送五万缗,亦可无迫勘之厄。”
  俊曰:“诺。”
  及到时焚之,遂不复见。
  然俊筮仕之后,追勘贬降,不绝于道,才得岳州刺史,未几而终。

唐代 李复言

  卫国公李靖微时,常射猎霍山中,寓食山村,村翁奇其为人,每丰馈焉,岁久益厚。
  忽遇群鹿,乃逐之,会暮,欲舍之不能。俄而阴晦迷路,茫然不知所归,怅怅而行,困闷益极,乃极目有灯火光,因驰赴焉。既至,乃朱门大第,墙字甚峻。叩门久之,一人出问。公告其迷,且请寓宿。人曰:“郎君皆已出,惟太夫人在,宿应不可。”
  公曰:“试为咨白。”
  乃入告而出曰:“夫人初欲不许,且以阴黑,客又言迷,不可不作主人。”
  邀入厅中。有顷,一青衣出曰:“夫人来。”
  年可五十余,青裙素襦,神气清雅,宛若士大夫家。公前拜之,夫人答拜曰:“儿子皆不在,不合奉留。今天色阴晦,归路又迷,此若不容,遣将何适?然此乃山野之居,儿子往还,或夜到而喧,忽以为惧。”
  公曰:“不敢。”
  既而命食。食颇鲜美,然多鱼。食毕,夫人入宅。二青衣送床席茵褥,衾被香洁,皆极铺陈。闭户,系之而去。公独念山野之外,夜到而闹者,何物也?惧不敢寝。端坐听之。
  夜将半,闻叩门声甚急。又闻一人应之。曰:“天符:大郎子报当行雨,因此山七里,五更须足,无慢滞!无暴伤!”
  应者受符入呈。闻夫人曰:“儿子二人未归。行雨符到,固辞不可,违时见责。纵使报之,亦已晚矣。僮仆无任专之理,当如之何?”
  一小青衣曰:“适观厅中客,非常人也,盍请乎?”
  夫人喜。因自扣厅门曰:“郎觉否?请暂出相见。”
  公曰:“诺。”
  遂下阶见之。夫人曰:“此非人宅,乃龙宫也,妾长男赴东海婚礼。小男送妹。适奉天符次当行雨。计两处云程,合逾万里,报之不及,求代又难,辄欲奉烦顷刻间,如何?”
  公曰:“靖俗客,非乘云俊者,奈何能行雨?有方可教,即唯命耳。”
  夫人曰:“苟从吾言,无有不可也。”
  遂敕黄头被青骢马来。又命取雨器,乃一小瓶子,系于鞍前。诫曰:“郎乘马,无漏衔勒,信其行,马躣地嘶鸣,即取瓶中水一滴,滴马鬃上,慎勿多也。”
  于是上马,腾腾而行,其足渐高,但讶其稳疾,不自知其云上也。风急如箭,雷霆起于步下。于是,随所躣,辄滴之。既而,电掣云开,下见所憩村,思曰:“吾扰此村多矣,方德其人,计无以报。今久旱苗稼将悴,而雨在我手,宁复惜之?”
  顾一滴不足濡,乃连下二十滴。俄顷,雨毕,骑马复归。
  夫人者泣于厅曰:“何相误之甚。本约一滴,何私感而二十之。无此一滴,乃地上一尺雨也。此村夜半,平地水深二丈,岂复有人?妾已受谴,杖八十矣。”袒视其背,血痕满焉。“儿子并连坐,如何?”
  公惭怖,不知所对。
  夫人复曰:“郎君世间人,不识云雨之变,诚不敢恨。即恐龙师来寻,有所惊恐,宜速去此。然而劳烦未有以报。山居无物,有二奴奉赠,总取亦可,取一亦可,唯意所择。”
  于是,命二奴出来。一奴从东廊出,仪貌和悦,怡怡然;一奴从西廊出,愤气勃然,拗怒而立。公曰:“我猎徒,以斗猛为事。一旦取奴而取悦者,人以我为怯乎。”
  因曰:“两人皆取则不敢。夫人既赐,欲取怒者。”
  夫人微笑曰:“郎之所欲乃尔。”
  遂揖与别,奴亦随去。出门数步,回望失宅。顾问其奴,亦不见矣。独寻路而归,及明,望其村。水已极目,大树或露梢而已,不复有人。
  其后竟以兵权静寇难,功盖天下,而终不及于相,岂非悦奴之不两得乎?世言:关东出相,关西出将,岂东西而喻耶?所以言奴者,亦臣下之象。向使二奴皆取,即位极将相矣。

唐代 李复言

  杜子春者,盖周、隋间人,少落拓不事家产。然以志气闲旷,纵酒闲游,资产荡尽,投于亲故,皆以不事事见弃。
  方冬,衣破腹空,徒行长安中,日晚未食,仿惶不知所往,于东市西门,饥寒之色可掬,仰天长吁。有一老人策杖于前,问曰:“君子何叹?”
  春言其心,且愤其亲戚之疏薄也,感激之气,发于颜色。老人曰:“几缗则丰用。”
  子春曰:“三五万,则可以活矣。”
  老人曰:“未也。”
  更言之:“十万。”
  曰:“未也。”
  乃言:“百万。”
  亦曰:“未也。”
  曰:“三百万。”
  乃曰:“可矣。”
  于是,袖出一缗,曰:“给子今夕。明日午时,候子于西市波斯邸,慎无后期。”
  及时,子春往,老人果与钱三百万。不告姓名而去。子春既富,荡心复炽。自以为终身不复羁旅也。乘肥衣轻,会酒徒,征丝管,歌舞于倡楼,不复以治生为意。一、二年间,稍稍而尽。衣服车马,易贵从贱,去马而驴,去驴而徒,倏忽如初。
  既而,复无计,自叹于市门。发声而老人到,握其手曰:“君复如此,奇哉!吾将复济子几缗方可?”
  子春惭不应。老人因逼之。子春愧谢而已。老人曰:“明日午时来前期约处。”
  子春忍愧而往,得钱一千万。未受之初,愤发,以为从此谋身治生,石季伦猗顿小竖耳。钱既入手,心又翻然。纵适之情,又却如故。不一、二年间,贫过旧日。
  复遇老人于故处。子春不胜其愧。掩面而走。老人牵据止之,又曰:“嗟乎,拙谋也!”
  因与三千万,曰:“此而不痊,则子贫在膏盲矣。”
  子春曰:“吾落拓邪游,生涯罄尽,亲戚豪族,无相顾者。独此叟三给我,我何以当之?”
  因谓老人曰:“吾得此,人间之事可以立,孤孀可以衣食,于名教复圆矣。感叟深惠,立事之后,唯叟所使。”
  老人曰:“吾心也。子治生毕,来岁中元见我于老君双桧下。”
  子春以孤孀多寓淮南,遂转资扬州,买良田百顷,郭中起甲第,要路置邸百余间,悉召孤孀分居第中。婚嫁甥侄,迁祔族亲,恩考煦之,仇者复之。既毕事。及期而往。
  老人者方啸于二桧之阴。遂与登华山云台峰,入四十里余,见一处室屋严洁,非常人居。彩云遥覆,惊鹤飞翔。其上有正堂,中有药炉,高九尺余。紫焰光发,灼焕窗户。玉女九人,环炉而立。青龙白虎,分据前后。其时日将暮,老人者不复俗衣,乃黄冠缝帔士也。持白石三丸,酒一卮,遗子春,令速食之。讫,取一虎皮铺于内西壁,东向而坐。戒曰:“慎勿语,虽尊神、恶鬼、夜叉、猛兽、地狱,及君之亲属所困缚万苦,皆非真实。但当不动不语,宜安心莫惧,终无所苦。当一心念吾所言。”
  言讫而去。
  子春视庭,唯一巨瓮,满中贮水而已。道士适去,旌旗戈甲,千乘万骑,遍满崖谷,呵叱之声,震动天地。有一人称大将军,身长丈余,人马皆着金甲,光芒射人。亲卫数百人,皆杖剑张弓,直入空前,呵曰:“汝是何人,敢不避大将军?”
  左右竦剑而前,逼问姓名,又问作何物,皆不对。问者大怒,摧斩争射之声如雷,竟不应。将军者极怒而去。
  俄而,猛虎、毒龙、狻倪、狮子、蝮蝎万计,哮吼拿攫而争前,欲搏噬,或跳过其上。子春神色不动,有顷而散。既而,大雨滂澍,雷电晦瞑,火轮走其左右,电光掣其前后,目不得开。须臾,庭际水深丈余,流电吼雷,势若山川开破,不可制止。瞬息之间,波及坐下。子春端坐不顾。
  未顷,而将军音复来,引牛头狱卒,奇貌鬼神,将大镬汤面置子春前。长枪两叉,四面周匝。传命曰:“肯言姓名,即放。不肯言,即当心取又置之镬中。”
  又不应。因执其奏来,拽于阶下,指曰:“言姓名免之。”
  又不应。及鞭捶流血,或射或斫,或煮或烧,苦不可忍。其妻号哭曰:“诚为陋拙,有辱君子。然幸得执巾栉,奉事十余年矣。令为尊鬼所执,不胜其苦。不敢望君匍匐拜乞,但得公一言,即全性命矣。人谁无情,君乃忍惜一言!”
  雨泪庭中,且咒且骂。春终不顾,将军且曰:“吾不能毒汝妻耶?”
  令取锉碓,从脚寸寸锉之。妻叫哭愈急,竟不顾之。将军曰:“此贼妖术已成,不可使久在世间。敕左右斩之。”
  斩讫,魂魄被领见阎罗王,曰:“此乃云台峰妖民乎?捉付狱中。”
  于是熔铜、铁杖、碓捣、碨磨、火坑、镬汤、刀山、剑树之苦,无不备尝。然心念道士之言,亦似可忍,竟不呻吟。
  狱卒告受罪毕。王曰:“此人阴贼,不合得作男,宜令作女人,配生宋州单父县丞王劝家。”
  生而多病,针炙药医,略无停日。亦尝坠火坠床,痛苦不齐。终不失声。俄而长大,容色绝代,而口无声,其家目为哑女。亲戚押者,侮之万端,终不能对。同乡有进士卢硅者,闻其容而慕之。因媒氏求焉。其家以哑辞之,卢曰:“苟为妻而贤,何用言矣。亦足以戒长舌之妇。”
  乃许之。卢生备六礼亲迎为妻。数年,恩情甚笃。生一男,仅二岁,聪慧无故。卢抱儿与之言,不应,多方引之,终无辞。卢大怒曰:“昔贾大夫之妻,鄙其夫,才不笑。然观其射雉,尚释其憾。今吾又不及贾,而文艺非徒射雉也。而竟不言。大丈夫为妻所鄙,安用其子。”
  乃持两足,以头扑于石上,应手而碎,血溅数步。子春爱生于心,忽忘其约。不觉失声云:“噫!”
  喧声未息,身坐故处。道士者亦在其前。初五更矣。见其紫焰穿屋上,大火起四合,屋室俱焚。
  道士叹曰:“错大误余乃如是!”
  因提其发投水瓮中。未顷,火息。道士前曰:“吾子之心,喜、怒、哀、惧、恶、欲,皆忘矣。所未臻者,爱而已。向使子无喷声。吾之药成,子亦上仙矣。嗟乎,仙才之难得也!吾药可重炼,而子之身犹为世界所容矣。勉之哉!”
  遥指路使归。子春强登基观焉,其炉已坏。中有铁柱大如臂,长数尺。道士脱衣,以刀子削之。
  子春既归,愧其忘誓。复自劾以谢其过。行至云台峰,绝无人迹,叹恨而归。

唐代 李复言

  杜陵韦固,少孤,思早娶妇,多岐求婚,必无成而罢。
  元和二年,将游清河,旅次宋城颠南店。
  客有以前清河司马潘昉女见议者,来日先明,期于店西龙兴寺门。固以求之意切,旦往焉,斜月尚明。有老人倚布翼,坐于阶上,向月捡书。固步觇之,不识其字;既非虫篆八分科斗之势,又非梵书。因问曰:"老父所寻者何书?固少小苦学,世间之字,自谓无不识者,西国梵字,亦能读之,唯此书目所未睹,如何?"
  老人笑曰:"此非世间书,君因何得见?"
  固曰:"非世间书则何也?"
  曰:"幽冥之书。"
  固曰:"幽冥之人,何以到此?"
  曰:"君行自早,非某不当来也。凡幽吏皆掌人生之事,掌人可不行冥中乎?今道途之行,人鬼各半,自不辨尔。"
  固曰:"然则君又何掌?"曰:"天下之婚牍耳。"
  固喜曰:"固少孤,常愿早娶,以广胤嗣。尔来十年,多方求之,竟不遂意。今者人有期此,与议潘司马女,可以成乎?"
  曰:"未也,命苟未合,虽降衣缨而求屠博,尚不可得,况郡佐乎?君之妇,适三岁矣。年十六,当入君门。"
  因问:"囊中何物?"
  曰:"赤绳子耳。以系夫妻之足。及其生,则潜用相系,虽仇敌之家,贵贱悬隔,天涯从宦,吴楚异乡。此绳一系,终不可绾。君之脚,已系于彼矣。他求何益?"曰:"固妻安在?其家何为?"
  曰:"此店北,卖菜陈婆女耳。"
  固曰:"可见乎?"
  曰:"陈尝抱来,鬻菜于市。能随我行,当即示君。"
  及明,所期不至。
  老人卷书揭囊而行。固逐之,入菜市。有眇妪,抱三岁女来,弊陋亦甚。
  老人指曰,“此君之妻也。”
  固怒曰:“煞之可乎?”
  老人曰:“此人命当食天禄,因子而食邑,庸可煞乎?”
  老人遂隐。固骂曰:“老鬼妖妄如此。吾上大夫之家,娶妇必敌,苟不能娶,即声伎之美者,或援立之,奈何婚眇妪之陋女?”
  磨一个刀子,付其奴曰,“汝素干事,能为我煞彼女,赐汝万钱。”
  奴曰:“诺。”
  明日,袖刀入菜行中,于众中刺之,而走。一市纷扰。固与奴奔走,获免。问奴曰:“所刺中否?”
  曰:“初刺其心,不幸才中眉间。”
  尔后,固屡求婚,终无所遂。
  又十四年,以父荫参相州军。刺史王泰俾摄司户掾,专鞫词狱,以为能,因妻以其女。
  可年十六七,容色华丽。固称惬之极。然其眉间,常贴一花子,虽沐浴闲处,未尝暂去。
  岁余,固讶之,忽忆昔日奴刀中眉间之说,因逼问之。
  妻潸然曰:“妾郡守之犹子也,非其女也。畴昔父曾宰宋城,终其官。时妾在襁褓,母兄次没。唯一庄在宋城南,与乳母陈氏居去店近,鬻蔬以给朝夕。陈氏怜小,不忍暂弃。三岁时,抱行市中,为狂贼所刺,刀痕尚在,故以花子覆之。七八年前,叔从事卢龙,遂得在左右。仁念以为女嫁君耳。”
  固曰:“陈氏眇乎?”
  曰:“然。何以知之?”
  固曰:“所刺者固也。”
  乃曰:“奇也,命也。”
  因尽言之,相钦愈极。后生男鲲,为雁门太守,封太原郡太夫人。?
  乃知阴骘人之定,不可变也。宋城宰闻之,题其店曰:“定婚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