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 沈亚之

  《湘中怨》者,事本怪媚,为学者未尝有述。然而淫溺之人,往往不寤。今欲概其论,以著诚而已。从生韦敖,善譔乐府,故牵而广之,以应其咏。
  垂拱年中,驾在上阳宫。太学进士郑生,晨发铜驰里,乘晓月度洛桥。闻桥下有哭,甚哀。生下马,循声索之。见其艳女,翳然蒙袖曰:“我孤,养于兄。嫂恶,常苦我。今欲赴水,故留哀须臾。”
  生曰:“能遂我归之乎?”
  应曰:“婢御无悔。”
  遂与居,号曰汜人。能诵楚人《九歌》、《招魂》、《九辩》之书,亦常拟其调,赋为怨句,其词丽绝,世莫有属者。因撰《风光词》曰:“隆佳秀兮昭盛时,播薰绿兮淑华归。顾室荑与处萼兮,潜重房以饰姿。见稚态之韶羞兮,蒙长霭以为帏。醉融光兮渺弥,迷千里兮涵洇湄。晨陶陶兮暮熙熙。舞婑娜之秾条兮,骋盈盈以披迟。酡游颜兮倡蔓卉,縠流旧电兮石发旖旎。”
  生居贫,汜人尝解箧,出轻绘一端,与卖,胡人酬之千金。
  居数岁,生游长安。是夕,谓生曰:“我湘中蛟宫之娣也,谪而从君。今岁满,无以久留君所,欲为诀耳。”
  即相持啼泣。生留之,不能,竟去。
  后十余年,生之兄为岳州刺史。会上已日,与家徒登岳阳楼,望鄂渚。张宴,乐酣,生愁吟曰:“情无垠兮荡洋洋,怀佳期兮属三湘。”
  声未终,有画舻浮漾而来。中为彩楼,高百余尺,其上施帏帐,栏笼画饰。帷褰有弹弦鼓吹者,皆神仙蛾眉,被服烟霓,裙袖皆广长。其中一人起舞,含凄怨,形类汜人,舞而歌曰:
  溯青山兮江之隅,拖湘波兮袅绿裾。
  荷拳拳兮未舒,匪同归兮将焉如!
  舞毕,敛袖,翔然凝望。楼中纵观方恰,须臾风涛崩怒,遂迷所往。
  元和十三年,余闻之于朋中,因悉补其词,题之曰《湘中怨》,盖欲使南昭嗣《烟中之志》,为偶倡也。

唐代 沈亚之

元和十年,亚之以记室从陇西公军泾州,而长安中贤士皆来客之。
五月十八日,陇西公与客期宴于东池便馆。既坐,陇西公曰:“余少从邢凤游,得记其异,请语之。”客曰:“愿备听。”陇西公:“凤,帅家子,无他能。后寓居长安平康里南,以钱百万质得故豪家洞门曲房之第。即其寝而昼偃,梦一美人自西楹来。环步从容,执卷且吟。为古装而高鬟长睂,衣方领绣带绅,被广袖之襦。凤大说曰:‘丽者何自而临我哉?’美人笑曰:‘此妾家也,而君客妾宇下,焉有自耶?’凤曰:‘愿示其书之目。’美人曰:‘妾好诗而尝缀此。’凤曰: ‘丽人幸少留,得观览。’于是美人授诗,坐西床。凤发卷,示其首篇,题之曰《春阳曲》,终四句,其后他篇皆累数十句。
美人曰:‘君必欲传之,无令过一篇。’凤即起,从东庑下几上取彩笺,传《春阳曲》。其词曰:
长安少女踏春阳,何处春阳不断肠。
舞袖弓弯浑忘却,罗衣空换九秋霜。
凤卒诗,请曰:‘何谓弓弯?’曰:‘妾傅年父母使教妾为此舞。’美人乃起,整衣张袖,舞数拍,为弓弯状以示凤。既罢,美人泫然良久,即辞去。凤曰:‘愿复少赐须臾间。’竟去。凤亦觉昏然忘。有顷,凤更衣,于襟袖得其词,惊视,复省所梦。事在贞元中。后凤为余言如是。”是日,监军使与宾府郡佐及宴客陇西独孤铉、范阳卢简辞、常山张又新、武功苏涤皆叹息曰:“可记!”故亚之退而着录。
明日,客有后至者,渤海高允中、京兆韦谅、晋昌唐炎、广汉李瑀吴兴姚合曰:“吾友王炎者,元和初夕,梦游吴,侍吴王。久之,闻宫中出辇,鸣笳吹箫击鼓,言葬西施。王悼悲不止,立诏词客作挽歌。炎遂应教诗曰:
西望吴王国,云书凤字牌。
连江起珠帐,择水葬金钗。
满地红心草,三层碧玉阶。
春风无处所,凄恨不胜怀。
词进,王甚嘉之。及寤,能记其事。炎本太原人也。”

唐代 沈亚之

大和初,沈亚之将之邠,出长安城,客橐泉邸舍。春时,昼梦入秦。主内史廖家。内史寥举亚之。秦公召至殿,膝前席曰:“寡人欲强国,愿知其方,先生何以教寡人?”亚之以昆彭齐桓对。公悦,遂试补中涓(秦官名),使佐西乞伐河西(晋秦郊也)。亚之率将卒前,攻下五城,还报,公大悦。起劳曰:“大夫良苦,休矣。”居久之,公幼女弄玉婿萧史先死。公谓亚之曰:“微大夫,晋五城非寡人有,盛德大夫。寡人有爱女,而欲与大夫备洒埽,可乎?”亚之少自立,雅不欲幸臣蓄之,固辞,不得请。拜左庶长,尚公主,赐金二百斤。民间犹谓萧家公主。 
其日有黄衣中贵疾骑马来,迎亚之入,宫阙甚严。呼公主出,鬒发,著偏袖衣,装不多饰,其芳姝明媚,笔不可模样。侍女祗承,分立左右者数百人。召见亚之便馆,居亚之于宫,题其门曰“翠微宫”。宫人呼“沉郎院”。虽备位下大夫,由公主故,公入禁卫。公主喜凤箫,每吹箫,必翠微宫高楼上。声调远逸,能悲人,闻者莫不自废。 
公主七月七日生,亚之当无贶寿。内史廖曾为秦以女乐遗西戎,戎主与廖水犀小合。亚之从廖得以献公主,主悦,尝爱重,结裙带之上。穆公遇亚之之礼兼同列,恩赐相望于道。
复一年春,秦公之始平,公主忽无疾卒,公追伤不已。将葬咸阳原,公命亚之作挽歌。应教而作曰:
泣葬一枝红,生同死不同。
金钿坠芳草,香绣满春风。
旧日闻箫处,高楼当月中。
梨花寒食夜,深闭翠微宫。
进公,公读词,善之。时宫中有出声若不忍者,公随泣下。又使亚之作墓志铭,独忆其铭,曰:
白杨风哭兮石鬣髯莎,杂英满地兮春色烟和。
珠愁纷瘦兮不生绮罗,深深埋玉兮其恨如何。
亚之亦送葬咸阳原,宫中十四人殉之。亚之以悼惆过戚,被病。卧在翠微宫,然处殿外室,不入宫中矣。居月余,病良已。公谓亚之曰:“本以小女相托久要,不谓不得周奉君子,而先物故。弊秦区区小国,不足辱大夫。然寡人每见子,即不能不悲悼。大夫盍适大国乎?”亚之对曰:“臣无状,肺腑公室,待罪右庶长。不能从死公主,幸免罪戾,使得归骨父母国,臣不忘君恩,如今日。”将去,公追酒高会,声秦声,舞秦舞。舞者击髆附髀呜呜,而音有不快,声甚怨。公执酒亚之前曰:“予顾此声少善,愿沈郎赓杨歌以塞别。”公命遂进笔砚,亚之受命,立为歌,辞曰: 
击体舞,恨满烟光无处所。
泪如雨,欲拟著辞不成语。
金凤衔红旧绣衣,几度宫中同看舞。
人间春日正欢乐,日暮东风何处去。 
歌卒,授舞者,杂其声而道之,四座皆泣。既,再拜辞去,公复命至翠微宫,与公主侍人别。重入殿内时,见珠翠遗碎青阶下,窗纱檀点依然。宫人泣对亚之,亚之感咽良久,因题宫门,诗曰:
君王多感放东归,从此秦宫不复期。
春景自伤秦丧主,落花如雨泪胭脂。
竟别去。公命车驾送出函谷关。出关已,送吏曰:“公命尽此,且去。”亚之与别,未卒,忽惊觉,卧邸舍。明日,亚之为友人崔九万具道。九万,博陵人,谙古。谓余曰:“《皇览》云,‘秦穆公葬雍橐泉祈年宫下’,非其神灵凭乎?”亚之更求得秦时地志,说如九万云。呜呼!弄玉既仙矣,恶又死乎?”

唐代 沈亚之

  冯燕者,魏豪人,父祖无闻名。燕少以意气任专,为击球斗鸡戏。魏市有争财斗者,燕闻之往,搏杀不平,遂沉匿田间。官捎急,遂亡滑。益与滑军中少年鸡球相得。时相国贾公耽—在滑,能燕材,留属中军。他日出行里中,见户旁妇人,翳袖而望者,色甚冶,使人熟其意,遂室之。其夫,滑将张婴者也。婴闻其故,累殴妻,妻党皆望婴!
  会从其类饮,燕伺得间,复偃寝中,拒寝户。婴还,妻开户纳婴。以裾蔽燕。燕卑蹐步就蔽,转匿户扇后,而中堕枕下,与佩刀近。婴醉且瞑。燕指巾令其妻取,妻即刀授燕,燕熟视,断其妻颈,遂巾而去。明旦婴起,见妻毁死,愕然,欲出自白。婴邻以为真婴煞,留缚之,趋告妻党,皆来,曰:“常嫉殴吾女,乃诬以过失,今复贼煞之矣,安得他杀事。即其他杀,安得独存那?”
  共持婴,且百余笞,遂不能言。官家收系煞人罪,莫有辨者,强伏其辜。司法官小吏持朴者数十人,将婴就市,看者围面千余人。有一人排看者来,呼曰:“且无令不辜死者。吾窃其妻,而又煞之,当系我。”
  吏执自言人,乃燕也。司法官与俱见贾公,尽以状对。贾公以状闻,请归其印,以赎燕死。上谊之,下诏,凡滑城死罪皆免。
  赞曰:“余尚太史言,而又好叙谊事。其宾党耳目之所闻见,而谓余道元和中外郎刘元鼎语余以冯燕事,得传焉。呜呼!淫惑之心,有甚水火,可不畏哉!然而燕杀不谊,白不辜,真古豪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