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 李东阳

古所谓大臣者,必先大体后庶务,其所设施,皆足以刑天下及后世。然其自负甚重,不苟合于人,人未必能识,识之未必能用,此治所以恒弗成也。
汉屈群策,豪杰并起而从之。高帝之初,所不能致者,商四翁、鲁两生之外,天下其无遗贤矣。明法律,时则有若萧何、曹参;治兵旅,时则有若韩信、彭越、周勃;出入筹策,时则有若陈平、郦生。此皆创业拨乱之所为用,非所以经世建统也。
文帝时,可当大臣者,惟贾太傅一人。少而荐于朝,且显矣。卒短于大臣,困于长沙,老于梁。呜呼!以文帝为君,而太傅不得为之相,是故汉之礼乐微矣。吾观其论天下之所置,则先仁义后刑法;论天下之势,则先夏后夷,先身后臂指;论吏治,则先风俗;论世所以长久之术,则先太子;论大臣,则先廉耻。此其言皆治乱之大体所在,战国而下无能言之者,岂不可以为大臣乎哉!使太傅竟作相,得有所施设,必能刮去秦习,成汉之一制,非萧、曹而下可拟也。不用而死,文帝固未尝仇之,天下后世盖自不能无憾。而司马迁作《史记》,徒以吊湘之赋,遂与屈原同传,则亦甚矣。
太傅在长沙未久,长沙人至今习知之。其故宅为汪伦所居,有井存焉。成化某年,我长沙守钱侯,募郡人以财赎其宅地为祠,塑像其中,请著祀典。诏以仲春秋祭,用羊一、豕一、粢盛备,复其民一家,使其祀事。翰林编修李东阳省墓,归自京师,实拜祠下。侯请记其事,立石于祠。太傅史书之详矣,予为之记,使后来者知兹祠也建自钱侯始。

明代 李东阳

王古直,名佐,字仁辅,后去车为甫,古直其所自号,以号行世。居台之黄岩,今分太平县地也。
少为诗及行草,漫游京师。有乡人坐事者,古直候诸官。官并捕候者,询其孥甚急。古直甘侵辱,竟不言所在。入刑部狱,独暴立烈日,不与从囚伍。李主事廷美异之,检衣帽间得柯学士诸诗,问之曰:“尔能诗耶?”使赋日影诗成,纵之归,长揖而出。狱吏皆大笑,然古直亦自是得名。与今侍郎黄定轩、侍讲谢方石友善。尝主方石,方石以忧去。主林给事克冲,克冲使海国。主王员外存敬,存敬亦出使。主定轩子主事汝修,然这头一恒在。卒然求之莫得也。
旅食三十年,无僮仆,不置釜甑。有大笼五六,惟诗画数百幅,中贮壶酒,晨出饮一再勺,已复鐍之以去。上元节京师烧糯汗为瓶,以贮水畜鱼,旁映屏烛,通明可爱,俗呼为炮灯。古直贾置谢馆,日玩弄为儿戏。一日,误触碎,意拂然不乐,曰:“吾平生家计在此,今荡尽矣!”方作草书,值掾吏至,曰:“遽败吾兴。”群掾欲殴之,或俾自为计。古直曰:“我固当殴,殴由吾名益彰。”一日遇诸途,竟被殴,独袖手承之以归,亦不以屑意也。或劝使仕,大言曰:“我来为爵禄图耶!”“盍科举乎?”则笑曰:“安得以少年处我。”尝在酒所,叹曰:“此亦功名事业也。”显灵宫道士请主师塾,馆饩甚厚。阅月,忽辞去曰:“安能矻矻操朱墨,坐几案间乎!”克冲之使,欲与俱,不果。或问之故,曰:“彼不吾强,吾安能为彼行耶!自古大贤闻人不渡海者何限,海岂必渡然后为快也!”其性气屹屹不肯为人屈类此。然意度率直,内不为蹊径,遇所会意,欣然忘去,人亦以此乐之。
为说者曰:“方石先生尝云:天地如许大,中间可喜、可叹、可怪、可笑事何所不有?可胜道哉!”沈按察仲律(沈钟,字仲律)尝值古直,询其邑里名籍不置,古直曰:“公不须问,大抵奇怪人也!”其亦善自道耶!《周官》称四民,班固表人物列九卿等,魏晋以来中正第九品,予雅知古直,然不能目其为何如人也。作王古直传。

明代 李东阳

若有人分衡门之下、兰渚之滨,体貌质野,意象清真。植丛菊兮十株,抚孤桐兮五弦。朝咏“结庐”诗,暮诵“归来”篇。盖慕陶靖节之为人也,遗世绝俗,自称为葛天氏之民。尔其傲睨江湖,透迤冈阪。倚秋旻而长啸,惊落景之方短。藜杖纡徐其却立,芒屩逍遥其未返。登西丘而左顾,涉东皋而右盼。时宿留以延伫,忽南山之在眼。澹秋色兮将夕,思美人兮何极!瞻孤云兮归来,与飞鸟兮俱息。慨岁华之迟暮,及草木之萧瑟。寄缅怀于太古,聊一感于山色。方其崭岩㟙崿,如斗如却;弛张廓翕,如揖如拱。飘扬兮如骤,偃蹇兮如立。倏敛藏兮既定,渺不知其所入。
当予之始遇也,伥伥皇皇,心志交驰。四顾傍徨,不暇走趋。俯仰之间,万景毕露。披襟一笑,倾盖如故。神之既交,窅窅冥冥。一尘不干,彼此志形。太虚寥寥,何物非假?随所寓托,物无不可。盖于是不知山之为山,我之为我也。
夫物有化机,相为终始。情感气应,谁之所使?出于自然,乃见真尔。锦彩之炫烂,适足以瞽吾之目;笙簧之聒杂,适足似聩吾之耳。故达人之放浪,独钟情于山水。而乐水者之动荡,又不如乐山者之静而止也。
呜呼!南山之闲闲兮,繁我之乐不可以言传。南山之默默兮,繁我之乐不可以意识。彼逆旅之相遭,岂茫茫其求索!惟物我之无间,始忘情于声色。盍反观乎吾身?决天地之充塞。彼南山兮何事?仅乃胸中之一物。

明代 李东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