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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顾炎武

《五代史·冯道传》论曰: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善乎,管生之能言也!礼义,治人之大法;廉耻,立人之大节;盖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人而如此,则祸败乱亡,亦无所不至;况为大臣而无所不取,无所不为,则天下其有不乱,国家其有不亡者乎?然而四者之中,耻尤为要。故夫子之论士,曰:“行己有耻。”孟子曰:“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又曰:“耻之于人大矣,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所以然者,人之不廉,而至于悖礼犯义,其原皆生于无耻也。故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
吾观三代以下,世衰道微,弃礼义,捐廉耻,非一朝一夕之故。然而松柏后凋于岁寒,鸡鸣不已于风雨,彼昏之日,固未尝无独醒之人也!顷读《颜氏家训》有云:“齐朝一士夫尝谓吾曰:‘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无不宠爱。’吾时俯而不答。异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业自致卿相,亦不愿汝曹为之。”嗟乎!之推不得已而仕于乱世,犹为此言,尚有《小宛》诗人之意,彼阉然媚于世者,能无媿哉!
罗仲素曰:教化者朝廷之先务,廉耻者士人之美节;风俗者天下之大事。朝廷有教化,则士人有廉耻;士人有廉耻,则天下有风俗。
古人治军之道,未有不本于廉耻者。《吴子》曰:“凡制国治军,必教之以礼,励之以义,使有耻也。夫人有耻,在大足以战,在小足以守矣。”《尉缭子》言:“国必有慈孝廉耻之俗,则可以死易生。”而太公对武王:“将有三胜,一曰礼将,二曰力将,三约止欲将。故礼者,所以班朝治军而兔苴之武夫,皆本于文王后妃之化;岂有淫刍荛,窃牛马,而为暴于百姓者哉!”《后汉书》:张奂为安定属国都尉,“羌豪帅感奂恩德,上马二十匹,先零酋长又遗金鐻八枚,奂并受之,而召主簿于诸羌前,以酒酹地曰:‘使马如羊,不以入廐;使金如粟,不以入怀。’悉以金马还之。羌性贪而贵吏清,前有八都尉率好财货,为所患苦,及奂正身洁己,威化大行”。呜呼!自古以来,边事之败,有不始于贪求者哉?吾于辽东之事有感。
杜子美诗:安得廉颇将,三军同晏眠!一本作“廉耻将”。诗人之意,未必及此,然吾观《唐书》,言王佖为武灵节度使,先是,土蕃欲成乌兰桥,每于河壖先贮材木,皆为节帅遣人潜载之,委于河流,终莫能成。蕃人知佖贪而无谋,先厚遗之,然后并役成桥,仍筑月城守之。自是朔方御寇不暇,至今为患,由佖之黩货也。故贪夫为帅而边城晚开。得此意者,郢书燕说,或可以治国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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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方苞

岁云秋矣,夜如何其?天澄澄其若拭,漏隐隐以方移。试一望兮长河之韬映,若有人兮永夜而因依。彼其躔分两度,天各一方。会稀别远,意满情长。欲渡河兮羌无梁,空鸣机兮不成章。叩角余哀,停梭积恨,四序逴以平分,寸心抚而不定。悲冬夜之幽沉,迷春朝之霁润,睹夏日之方长,盼秋期而难近。
尔乃商声淅沥,素景澄鲜,重轮碾而寻地,破镜飞而上天。汉影弥洁,宵光转丽,翼联乌鹊之群,桥现长虹之势。逝将渡兮水中央,若已需兮云之际。于是躧纤步以轻扬,搴羽裳而潜泳,玉佩露融,罗纨冰净,摘华星以为珰,对明蟾而若镜。笙竽则天籁纡徐,帷幔则彩云掩映,素娥仿佛以行媒,青女飘摇而来媵,古欢更结,离绪重陈。望迢迢而愈远,情脉脉而难亲,幸宿离之不忒,际光景之常新,允惟兹夕,乐过千春。况复严更警逝,流光迅驱,别当久远,来不须臾。念云端之重阻,眷天路之无期。莫不愿秋夜之如岁,怅秋情之如丝。
乃有绣阁名姝,璇宫丽女,徙倚阶除,骈罗椒糈,闲耽时物之新月,巧乞天工之与。爱秋华之临空,快泠风之送暑。婉转芳夜之歌,密昵长生之语。惜光景之常流,恐欢娱之无处。
况乃家辞南汉,戍絷幽都,望沙场之凄寂,忆庭草之深芜。方捣衣而身倦,乍缄书而意孤。望星河之乍转,惊日月之相疏。值天上之佳期,触人间之别怨。立清庭以无聊,痛河梁之永限。肠轇轕以为轳,意氛氲而若霰。激长歌以心摧,展清商而调变。
歌曰:乐莫乐兮相于,悲莫悲兮新别离。今夕兮不再,晨光兮已晞。重曰:秋夜良兮秋河皎,度秋风兮长不老。荪一岁兮一相过,胜人生兮百岁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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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 王勃

若夫乾灵鹊谶之端,地辅龙骖之始。凭紫都而授历,按玄丘而命纪。凤毛锺桂阃之祥,麟角烁椒庭之祉。驰朱轩於九域,振黄麾於万里,抗芝馆而星罗,擢兰宫而霞起。则有皇慈雾洽,圣渥天浮;庭分玉禁,邸瞰金楼。翦凫洲於细柳,披鹤御於长楸。启鱼钤而分帝术,授虹璧而控神州。拥黄山於石磴,泄玄灞於铜沟,列瑶窗而送燠,辟银榜而迎秋。君王乃排青幌,摇朱舄,戒鹓舆,静鸾掖。绕震廊而转步,傃云阡而纵迹,啸陈客於金床,命淮仙於桂席,翔翠罕於云甸,迎箫吹於凤驿,伫灵匹於星期,眷神姿於月夕。
于时玉绳湛色,金汉斜光。烟凄碧树,露湿银塘。视莲潭之变彩,睨松院之生凉。引惊蝉於宝瑟,宿嬾燕於瑶筐。绿台兮千仞,赩楼兮百常。拂花筵而惨恻,披叶序而徜徉。结遥情於汉陌,飞永睇於霞庄。想佳人兮如在,怨灵欢兮不扬;促遥悲於四运,咏遗歌於七襄。於是虬檐晚静,鱼扃夜饬。忘帝子之光华,下君王之颜色。
握犀管,展鱼笺,顾执事,招仲宣。仲宣跪而称曰:“臣闻九变无津,三灵有作。”布元气於浩荡,运太虚於寥廓,辨河鼓於西壖,降天孙於东堮,循五纬而清黄道,正三衡而澄紫落。海人支石之机,江女穿针之阁,鄙尘情於春念,拟仙契於秋诺。於是光清地岊,气敛天标;霜凝碧宙,水莹丹霄。跃麟轩於雾术,褰羽旆於星桥,徵赤螭而架渚,漾青翰而乘湖,停翠梭兮卷霜縠,引鸳杼兮割冰绡,举黄花而乘月艳,笼黛叶而卷云娇。抚今情而恨促,指来绪而伤遥。既而丹轩万栱,紫房千籥,仙御逶迟,灵徒扰弱,风惊雨骤,烟回电烁。娲皇召巨野之龙,庄叟命雕陵之鹊。驻麟驾,披鸾幕,奏云悬,泛霞酌。碧虬玉室之馔,白兔银台之药。荷叶赪鲛,芙蓉青雀。上元锦书传宝字,王母琼箱荐金约。彩襻鱼头比目缝,香缄燕尾同心缚。罗帐五花悬,珉砌百枝然。下芸帱而匿枕,弛兰服而交筵。托新欢而密勿,怀往眷而潺湲。於是羁鸾切镜,旅鹤惊弦。悲侵玉履,念起金钿。俨归装而容曳,整还盖而迁延。洞庭波兮秋水急,关山晦兮夕雾连。谓河汉之无浪,似参商之永年。君王乃背彤砌,陟玄室,冲想自闲,神情如逸。痛灵妃之稀偶,嘉沈思之可毕。荆艳齐升,燕佳并出。金声玉韵,蕙心兰质。珠栊绮槛北风台,绣户雕窗南向开。响曳红云歌面近,香随白雪舞腰来。掩清琴而独进,凌绛树而轻回。卢女黄金之碗,张家碧玉之杯。奉君王於终夕,夫何怨於良媒?
俄而月还西汉,霞临东沼。凫氏鸣秋,鸡人唱晓。玉关控鹤,琼林飞鸟。君王乃驭风殿而长怀,俯云台而自矫,矜雅范而霜厉,穆冲衿而烟渺。迎十客,召三英,香涵蔗酎,吹肃兰旌。娃馆疏兮绿草积,欢房寂兮紫苔生。耸辞峰於月殿,披翰薮於云扃。方绝元凯而高视,应与梁楚而骈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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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朝 范晔

李通,字次元,南阳宛人也。父守,身长九尺,为人严毅。初事刘歆,为王莽宗卿师。通亦为五威将军从事,出补巫丞①,有能名。莽末,百姓愁怨,通素闻守说谶云“刘氏复兴,李氏为辅”,私常怀之。且居家富逸,为闾里雄,以此不乐为吏,乃自免归。
及下江、新市兵起,南阳骚动,通从弟轶,亦素好事,乃共计议:“今四方扰乱,新室且亡,汉当更兴。南阳宗室,独刘秀兄弟泛爱容众,可与谋大事。”会光武避吏②在宛,通闻之,即遣轶往迎光武。光武初以通士君子相慕也,故往答之。及相见,共语移日,握手极欢。时守在长安,通因具言其计。光武既深知通意,乃遂相约结,定谋议,期以材官都试骑士日,欲劫前队大夫及属正,因以号令大众。乃使光武与轶归舂陵,举兵以相应。遣从兄子季之长安,以事报守。
季于道病死,守密知之,欲亡归。会事发觉,通得亡走,莽闻之,乃系守于狱。会前队复上通起兵之状,莽怒,守家在长安者尽杀之。南阳亦诛通兄弟、门宗六十四人,皆焚尸宛市。时,汉兵亦已大合。通与光武、李轶相遇棘阳,遂共破前队,杀甄阜、梁丘赐。
更始立,使通持节还镇荆州。通因娶光武女弟伯姬,是为宁平公主。光武即位,征通为卫尉。建武二年,封固始侯,拜大司农。帝每征讨四方,常令通居守京师,镇百姓,修宫室,起学宫。五年春,代王梁为前将军。六年夏,领破奸将军侯进、捕虏将军王霸等十营击汉中贼。公孙述遣兵赴救,通等与战于西城,破之,还,屯田顺阳。时天下略定,通思欲避荣宠,以病上书乞身。诏下公卿群臣议。大司徒侯霸等曰:“通怀伊、吕、萧、曹之谋,忘身奉主,有扶危存亡之义。功德最高,海内所闻。通以天下平定,谦让辞位。夫安不忘危,宜令通居职疗疾。欲就诸侯,不可听。”于是诏通勉致医药,以时视事。其夏,引拜为大司空。
通布衣唱义,助成大业,重以宁平公主故,特见亲重。然性谦恭,常欲避权势。素有消③疾自为宰相谢病不视事连年乞骸骨帝每优宠之。令以公位归第养疾,通复固辞。积二岁,乃听上大司空印绶,以特进④奉朝请。十八年卒,谥曰恭侯。帝及皇后亲临吊,送葬。
(节选自《后汉书李通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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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朝 范晔

班超字仲升,扶风平陵人,徐令彪之少子也。为人有大志,不修细节。然内孝谨,居家常执勤苦,不耻劳辱。有口辩,而涉猎书传。
永平五年,兄固被召诣校书郎,超与母随至洛阳。家贫,常为官佣书以供养。久劳苦,尝辍业投笔叹曰:“大丈夫无它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左右皆笑之。超曰:“小子安知壮士志哉?”其后行诣相者,曰:“祭酒,布衣诸生耳,而当封侯万里之外。”超问其状。相者指曰:“生燕颔虎颈,飞而食肉,此万里侯相也。”久之,显宗问固:“卿弟安在?”固对:“为官写书,受直以养老母。”帝乃除超为兰台令史。后坐事免官。
十六年,奉车都尉窦固出击匈奴,以超为假司马,将兵别击伊吾,战于蒲类海,多斩首虏而还。固以为能,遣与从事郭恂俱使西域。超到鄯善,鄯善王广奉超礼敬甚备,后忽更疏懈。超谓其官属曰:“宁觉广礼意薄乎?此必有北虏使来,狐疑未知所从故也。明者睹未萌,况已著耶?”乃诏侍胡诈之曰:“匈奴使来数日,今安在乎?”侍胡惶恐,具服其状。超乃闭侍胡,悉会其吏士三十六人,与共饮,酒酣,因激怒之曰:“卿曹与我俱在绝域,欲立大功以求富贵。今虏使到裁数日,而王广礼敬即废,如令鄯善收吾属送匈奴,骸骨长为豺狼食矣。为之奈何!”官属皆曰:“今在危亡之地,死生从司马。”超曰:“不入虎穴,不得虎子。当今之计,独有因夜以火攻虏使,彼不知我多少,必大震怖,可殄尽也。灭此虏则鄯善破胆,功成事立矣。”众曰:“当与从事议之。”超怒曰:“吉凶决于今日。从事文俗吏,闻此必恐而谋泄,死无所名,非壮士也。”众曰:“善。”
初夜,遂将吏士往奔虏营。会天大风,超令十人持鼓,藏虏舍后。约曰:“见火然,皆当鸣鼓大呼。”余人悉持兵弩夹门而伏,超乃顺风纵火,前后鼓噪。虏众惊乱,超手格杀三人,吏兵斩其使及从士三十余级,余众百许人悉烧死。明日,乃还告郭恂。恂大惊,既而色动,超知其意,举手曰:“掾虽不行,班超何心独擅之乎?”恂乃悦。超于是召鄯善王广,以虏使首示之,一国震怖。超晓告抚慰,遂纳子为质。还奏于窦固,固大喜。具上超功效,并求更选使使西域。帝壮超节,诏固曰:“吏如班超,何故不遣,而更选乎?今以超为军司马,令遂前功。”
超复受使,固欲益其兵,超曰:“愿将本所从三十余人足矣,如有不虞,多益为累。”是时于阗王广德新攻破莎车,遂雄张南道,而匈奴遣使监护其国。超既西,先至于阗,广德礼意甚疏,且其俗信巫,巫言:“神怒,何故欲向汉?汉使有騧马,急求取以祠我。”广德乃遣使就超请马。超密知其状,报许之,而令巫自来取马。有顷巫至,超即斩其首,以送广德,因辞让之。广德素闻超在鄯善诛灭虏使,大惶恐,即令攻杀匈奴使者而降超。超重赐其王以下,因镇抚焉。
时龟兹王建为匈奴所立,倚恃虏威,据有北道,攻破疏勒,杀其王,而立龟兹人兜题为疏勒王。超从间道至疏勒,去兜题所居盘橐城九十里,逆遣使田虑先往降之。敕虑曰:“兜题本非疏勒种,国人必不用命,若不即降,便可执之。”虑既到,兜题见虑轻弱,殊无降意。虑因其无备,遂前劫缚兜题。左右出其不意,皆惊惧奔走。虑驰报超,超即赴之,悉召疏勒将吏,说以龟兹无道之状,因立其故王兄子忠为王,国人大悦。忠及官属皆请杀兜题,超不听,欲示以威信,释而遣之。疏勒由是与龟兹结怨。
十八年,帝崩。焉耆以中国大丧,遂攻没都护陈睦。超孤立无援,而龟兹、姑墨数发兵攻疏勒。超守盘橐城,与忠为首尾,士吏单少,拒守岁余。肃宗初即位,以陈睦新没,恐超单危,不能自立,下诏征超。超发还,疏勒举国忧恐,其都尉黎弇曰:“汉使弃我,我必复为龟兹所灭耳。诚不忍见汉使去。”因以刀自刭。超还至于阗,王侯以下皆号泣曰:“依汉使如父母,诚不可去。”互抱超马脚,不得行。超恐于阗终不听其东,又欲遂本志,乃更还疏勒。疏勒两城自超去后,复降龟兹,而与尉头连兵。超捕斩反者,击破尉头,杀六百余人,疏勒复安。
建初三年,超率疏勒、康居、于阗、拘弥兵一万人,攻占墨石城,破之,斩首七百级。超欲因此叵平诸国,乃上疏请兵曰:“臣窃见先帝欲开西域,故北击匈奴,西使外国,鄯善、于阗,即时向化。今拘弥、莎车、疏勒、月氏、乌孙、康居复愿归附,欲共并力,破灭龟兹,平通汉道。若得龟兹,则西域未服者百分之一耳。臣伏自惟念,卒伍小吏,实愿从谷吉效命绝域,庶几张骞弃身旷野。昔魏绛列国大夫,尚能和辑诸戎,况臣奉大汉之威,而无铅刀一割之用乎?前世议者皆曰取三十六国,号为断匈奴右臂。今西域诸国,自日之所入,莫不向化,大小欣欣,贡奉不绝,唯焉耆、龟兹独未服从。臣前与官属三十六人奉使绝域,备遭艰厄,自孤守疏勒,于今五载,胡夷情数,臣颇识之。问其城廓小大,皆言依汉与倚天等。以是效之,则葱领可通;葱领通,则龟兹可伐。今宜拜龟兹侍子白霸为其国王,以步骑数百送之,与诸国连兵。岁月之间,龟兹可禽。以夷狄攻夷狄,计之善者也。臣见莎车、疏勒田地肥广,草牧饶衍,不比敦煌、鄯善间也。兵可不费中国,而粮食自足。且姑墨、温宿二王特为龟兹所置,既非其种,更相厌苦,其势必有降反,若二国来降,则龟兹自破。愿下臣章,参考行事,诚有万分,死复何恨?臣超区区,特蒙神灵,窃冀未便僵仆,目见西域平定、陛下举万年之觞,荐勋祖庙,布大喜于天下。”
书奏,帝知其功可成,议欲给兵。平陵人徐干素与超同志,上疏愿奋身佐超。五年,遂以干为假司马,将弛刑及义从千人就超。先是莎车以为汉兵不出,遂降于龟兹,而疏勒都尉番辰亦复反叛,会徐干适至,超遂与干击番辰,大破之,斩首千余级。多获生口。超既破番辰,欲进攻龟兹,以乌孙兵强,宜因其力,乃上言:“乌孙大国,控弦十万,故武帝妻以公主,至孝宣皇帝卒得其用。今可遣使招慰,与共合力。”帝纳之。八年,拜超为将兵长使,假鼓吹幢麾,以徐干为军司马,别遣卫侯李邑护送乌孙使者,赐大小昆弥以下锦帛。
李邑始到于阗,而值龟兹攻疏勒,恐惧不敢前,因上书陈西域之功不可成,又盛毁超拥爱妻,抱爱子,安乐外国,无内顾心。超闻之叹曰:“身非曾参,而有三至之谗,恐见疑于当时矣。”遂去其妻。帝知超忠,乃切责邑曰:“纵超拥爱妻,抱爱子,思归之士千余人,何能尽与超同心乎?”令邑诣超受节度。诏超:若邑任在外者,便留与从事。超即遣邑将乌孙侍子还京师。徐干谓超曰:“邑前亲毁君,欲败西域。今何不缘诏书留之,更遣他吏送侍子乎?”超曰:“是何言之陋也,以邑毁超,故今遣之,内省不疚,何恤人言?快意留之,非忠臣也。”
复遣假司马和恭等四人将兵八百诣超,超因发疏勒、于阗兵击莎车。莎车阴通使疏勒王忠,啖以重利,忠遂反,从之西保乌即城。超乃更立其府丞成大为疏勒王,悉发其不反者以攻忠,积半岁而康居遣精兵救之,超不能下。是时月氏新与康居婚,相亲,超乃使使多赍金帛遗月氏王,令晓示康居王。康居王乃罢兵,执忠以归其国,乌即城遂降于超。后三年,忠说康居王借兵,还居损中,密与龟兹谋,遣使诈降于超,超内知其奸,而外伪许之。忠大喜,即从轻骑诣超。超密勒兵待之,为供张设乐。酒行,乃叱吏缚忠斩之,因击破其众,杀七百余人,南道于是遂通。
超发于阗诸国兵二万五千人,复击莎车,而龟兹王遣左将军发温宿、姑墨、尉头合五万人救之。超召将校及于阗王议曰:“今兵少不敌,其计莫若各散去,于阗从是而东,长史亦于此西归,可须夜鼓声而发。”阴缓所得生口。龟兹王闻之,大喜,自以万骑于西界遮超,温宿王将八千骑于东界徼于阗。超知二虏已出,密召诸部勒兵,鸡鸣,驰赴莎车营,胡大惊乱奔走,追斩五千余级,大获其马畜财物,莎车遂降。龟兹等因各退散。自是威震西域。
——出自《后汉书》,段落为节选 

388
南北朝 范晔

吾狂衅覆灭,岂复可言,汝等皆当以罪人弃之。然平生行已在怀,犹应可寻,至於能不,意中所解,汝等或不悉知。
吾少懒学问,晚成人,年三十许政始有向耳。自尔以来,转为心化,推老将至者,亦当未已也。往往有微解,言乃不能自尽。为性不寻注书,心气恶,小苦思便愦闷,口机又不调利,以此无谈功。至於所通解处,皆自得之於胸怀耳。文章转进,但才少思难,所以每於操笔,其所成篇,殆无全称者。
常耻作文士。文患其事尽于形,情急于藻,义牵其旨,韵移其意。虽时有能者,大较多不免此累,政可类工巧图缋,竟无得也。常谓情志所托,故当以意为主,以文传意。以意为主,则其旨必见;以文传意,则其词不流。然后抽其芬芳,振其金石耳。此中情性旨趣,千条百品,屈曲有成理。自谓颇识其数,尝为人言,多不能赏,意或异故也。
性别宫商,识清浊,斯自然也。观古今文人,多不全了此处;纵有会此者,不必从根本中来。言之皆有实证,非为空谈。年少中谢庄最有其分,手笔差易,文不拘韵故也。吾思乃无定方,特能济难适轻重,所禀之分,犹当未尽,但多公家之言,少于事外远致,以此为恨,亦由无意于文名故也。
本未关史书,政恒觉其不可解耳。既造《后汉》,转得统绪。详观古今著述及评论,殆少可意者。班氏最有高名,既任情无例,不可甲乙辨。后赞于理近无所得,唯志可推耳。博赡不可及之,整理未必愧也。吾杂传论,皆有精意深旨,既有裁味,故约其词句。至于《循史》以下及《六夷》诸序论,笔势纵放,实天下之奇作。其中合者,往往不减《过秦》篇。尝共比方班氏所作,非但不愧之而已。欲遍作诸志,《前汉》所有者悉令备。虽事不必多,且使见文得尽;又欲因事就卷内发论,以正一代得失,意复未果。赞自是吾文之杰思,殆无一字空设,奇变不穷,同含异体,乃自不知所以称之。此书行,故应有赏音者。‘纪传例’为举其大略耳,诸细意甚多。自古体大而思精,未有此也。恐世人不能尽之,多贵古贱今,所以称情狂言耳。
吾於音乐,听功不及自挥,但所精非雅声为可恨。然至于一绝处,亦复何异邪!其中体趣,言之不尽。弦外之意,虚响之音,不知所从而来。虽少许处,而旨态无极。亦尝以授人,士庶者中未有一豪似者。此永不传矣!
吾书虽小小有意,笔势不快。余竟不成就。每愧此名。

50
明代 方孝孺

浦阳郑君仲辨,其容阗然,其色渥然,其气充然,未尝有疾也。他日,左手之拇有疹焉,隆起而粟。君疑之,以示人,人大笑,以为不足患。既三日,聚而如钱。忧之滋甚,又以示人,笑者如初。又三日,拇指大盈握,近拇之指皆为之痛,若剟刺状,肢体心膂,无不病者。惧而谋诸医,医视之,惊曰:“此疾之奇者,虽病在指,其实一身病也,不速治,且能伤身。然始发之时,终日可愈;三日,越旬可愈;今疾且成,已非三月不能瘳。终日可愈,艾可治也;越旬而愈,药可治也;至于既成,甚将延乎肝膈,否亦将为一臂之忧。非有以御其内,其势不止;非有以治其外,疾未易为也。”君从其言,日服汤剂,而傅以善药,果至二月而后瘳,三月而神色始复。
余因是思之:天下之事,常发于至微,而终为大患;始以为不足治,而终至于不可为。当其易也,惜旦夕之力,忽之而不顾;及其既成也,积岁月,疲思虑,而仅克之,如此指者多矣。盖众人之所可知者,众人之所能治也,其势虽危,而未足深畏。惟萌于不必忧之地,而寓于不可见之初,众人笑而忽之者,此则君子之所深畏也。
昔之天下,有如君之盛壮无疾者乎?爱天下者,有如君之爱身者乎?而可以为天下患者,岂特疮痏之于指乎?君未尝敢忽之,特以不早谋于医,而几至于甚病。况乎视之以至疏之势,重之以疲敝之余,吏之戕摩剥削以速其疾者亦甚;幸其未发,以为无虞而不知畏,此真可谓智也与哉?
余贱不敢谋国,而君虑周行果,非久于布衣者也。《传》不云乎“三折肱而成良医”?君诚有位于时,则宜以拇病为戒。
洪武辛酉九月二十六日述。

18
明代 方孝孺

越无车。有游者得车于晋楚之郊,辐朽而轮败,輗折而辕毁,无所可用。然以其乡之未尝有也,舟载以归而夸诸人。观者闻其夸而信之,以为车固若是,效而为之者相属。他日,晋楚之人见而笑其拙,越人以为绐己,不顾。及寇兵侵其境,越率敝车御之。车坏,大败,终不知其车也。
学者之患亦然。圣人之道,离之为礼乐、政教、法度、文章,合之而为性命之原,仁义之统。其事业在诗书,其功用在天下。粹而全,大而正,确乎其无不具也。不幸而败于私欲,折于异端,昧于众人之不知,窒于学者之多歧。于是世各以资之所近为道:愿者以小慈为仁,刚者以严刻为义。能言者溺于言,而不求于所不言;嗜名者以诡僻立事,而未尝要之于至理。人人莫不自谓得圣人之全,而圣人之大全卒为天下裂。譬之摧辀断毂之车,置而不用,犹或可以欺世。苟责之以任当世之重,其不偾事者,几希。故人不知学,足以害其身,而不能祸天下。学不知道而多才能,其为害也大矣。是以学以知道为贵,知道以识其大全为贵。存之于心,体之于身,见之于事而著于言,一以圣贤为师。少有未至,自视凛然,若耳目手足之不完也。恒以为己忧,则为善学矣。挟其易成之技,而不求道之大全者,皆敝车类也。
仙居陈宪直与其同姓之友子颖,奉其县大夫之命,谒予山中,将率俦辈从予以为学。予固求圣人之全而不得者,自度不堪师人。且今学校之所学者,将以为道乎?将以为进取之计乎?抑将以任当世之重,而推所得以及人乎?如止以期进取,则无用吾言矣。苟志乎行道以及人,舍圣贤将谁师哉!而奚取于吾徒也。夫所慕者圣贤也,所法以自期者亦圣贤也,则其行事几于道也必矣。合圣贤而不师,而仆仆焉求吾徒之愚者而师之,吾惧宪直、子颖之为善学者笑也。虽然,观其细可以知其大,于吾徒也犹不之遗,而况圣贤之道乎?然则宪直子颖之取善也周矣,其所慕者殆非进取而已也。不惟进取利禄之慕,而以道为归,余虽鲁且病,固将以宪直子颖为友。于其别而去也,欲无说,得乎?

774
先秦 乐正克

  发虑宪,求善良,足以謏闻,不足以动众;就贤体远,足以动众,未足以化民。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学乎!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是故古之王者建国君民,教学为先。《兑命》曰:“念终始典于学。”其此之谓乎!
  虽有嘉肴,弗食不知其旨也;虽有至道,弗学不知其善也。是故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强也。故曰:教学相长也。《兑命》曰:“斅学半。”其此之谓乎?
  古之教者,家有塾,党有庠,术有序,国有学。比年入学,中年考校。一年视离经辨志;三年视敬业乐群;五年视博习亲师;七年视论学取友,谓之小成。九年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谓之大成。夫然后足以化民易俗,近者说服而远者怀之,此大学之道也。《记》曰:“蛾子时术之。”其此之谓乎!
  大学始教,皮弁祭菜,示敬道也。《宵雅》肄三,官其始也。入学鼓箧,孙其业也。夏楚二物,收其威也。未卜禘不视学,游其志也。时观而弗语,存其心也。幼者听而弗问,学不躐等也。此七者,教之大伦也。《记》曰:“凡学,官先事,士先志。”其此之谓乎!
  大学之教也,时教必有正业,退息必有居学。不学操缦,不能安弦;不学博依,不能安诗;不学杂服,不能安礼。不兴其艺,不能乐学。故君子之于学也,藏焉修焉,息焉游焉。夫然,故安其学而亲其师,乐其友而信其道,是以虽离师辅而不反也。《兑命》曰:“敬孙务时敏,厥修乃来。”其此之谓乎!
  今之教者,呻其占毕,多其讯言,及于数进而不顾其安,使人不由其诚,教人不尽其材。其施之也悖,其求之也佛。夫然,故隐其学而疾其师,苦其难而不知其益也。虽终其业,其去之必速,教之不刑,其此之由乎!
  大学之法:禁于未发之谓豫,当其可之谓时,不陵节而施之谓孙,相观而善之谓摩。此四者,教之所由兴也。
  发然后禁,则扞格而不胜;时过然后学,则勤苦而难成;杂施而不孙,则坏乱而不修;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燕朋逆其师;燕辟废其学。此六者,教之所由废也。
  君子既知教之所由兴,又知教之所由废,然后可以为人师也。故君子之教,喻也。道而弗牵,强而弗抑,开而弗达。道而弗牵则和,强而弗抑则易,开而弗达则思。和易以思,可谓善喻矣。
  学者有四失,教者必知之。人之学也,或失则多,或失则寡,或失则易,或失则止。此四者,心之莫同也。知其心然后能救其失也。教也者,长善而救其失者也。
  善歌者,使人继其声;善教者,使人继其志。其言也,约而达,微而臧,罕譬而喻,可谓继志矣。
  君子知至学之难易,而知其美恶,然后能博喻,能博喻然后能为师,能为师然后能为长,能为长然后能为君。故师也者,所以学为君也,是故择师不可不慎也。《记》曰:“三王四代唯其师。”其此之谓乎!
  凡学之道:严师为难。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是故君之所以不臣于其臣者二:当其为尸,则弗臣也;当其为师,则弗臣也。大学之礼,虽诏于天子无北面,所以尊师也。
  善学者,师逸而功倍,又从而庸之。不善学者,师勤而功半,又从而怨之。善问者如攻坚木,先其易者,后其节目,及其久也,相说以解。不善问者反此。善待问者如撞钟,叩之以小者则小鸣,叩之以大者则大鸣,待其从容,然后尽其声。不善答问者反此。此皆进学之道也。
  记问之学,不足以为人师,必也听语乎!力不能问,然后语之,语之而不知,虽舍之可也。
  良冶之子,必学为裘;良弓之子,必学为箕;始驾马者反之,车在马前。君子察于此三者,可以有志于学矣。
  古之学者,比物丑类,鼓无当于五声,五声弗得不和;水无当于五色,五色弗得不章;学无当于五官,五官弗得不治;师无当于五服,五服弗得不亲。
  君子曰:“大德不官,大道不器,大信不约,大时不齐。察于此四者,可以有志于学矣。”三王之祭川也,皆先河而后海,或源也,或委也,此之谓务本!

689
宋代 王安石

  天下不可一日而无政教,故学不可一日而亡于天下。
  古者井天下之田,而党庠、遂序、国学之法立乎其中。乡射饮酒、春秋合乐、养老劳农、尊贤使能、考艺选言之政,至于受成、献馘、讯囚之事,无不出于学。于此养天下智仁、圣义、忠和之士,以至一偏之伎、一曲之学,无所不养。而又取士大夫之材行完洁,而其施设已尝试于位而去者,以为之师。释奠、释菜,以教不忘其学之所自;迁徙、逼逐,以勉其怠而除其恶。则士朝夕所见所闻,无非所以治天下国家之道,其服习必于仁义,而所学必皆尽其材。一日取以备公卿大夫百执事之选,则其材行皆已素定,而士之备选者,其施设亦皆素所见闻而已,不待阅习而后能者也。古之在上者,事不虑而尽,功不为而足,其要如此而已。此二帝、三王所以治天下国家而立学之本意也。
  后世无井田之法,而学亦或存或废。大抵所以治天下国家者,不复皆出于学。而学之士,群居、族处,为师弟子之位者,讲章句、课文字而已。至其陵夷之久,则四方之学者,废而为庙,以祀孔子于天下,(斫木抟土,如浮屠、道士法,为王者象。州县吏春秋帅其属释奠于其堂,而学士者或不预焉。盖庙之作,出于学废,而近世之法然也。今天子即位若干年,颇修法度,而革近世之不然者。当此之时,学稍稍立于天下矣,犹曰县之士满二百人,乃得立学。于是慈溪之士,不得有学,而为孔子庙如故,庙又坏不治。今刘君在中言于州,使民出钱,将修而作之,未及为而去。时庆历某年也。
  后林君肇至,则曰:“古之所以为学者吾不得而见,而法者吾不可以毋循也。虽然,吾之人民于此,不可以无教。”即因民钱,作孔子庙,如今之所云,而治其四旁为学舍,讲堂其中,帅县之子弟,起先生杜君醇为之师,而兴于学。噫!林君其有道者耶!夫吏者,无变今之法,而不失古之实,此有道者之所能也。林君之为,其几于此矣。
  林君固贤令,而慈溪小邑,无珍产淫货,以来四方游贩之民;田桑之美,有以自足,无水旱之忧也。无游贩之民,故其俗一而不杂;有以自足,故人慎刑而易治。而吾所见其邑之士,亦多美茂之材,易成也。杜君者,越之隐君子,其学行宜为人师者也。夫以小邑得贤令,又得宜为人师者为之师,而以修醇一易治之俗,而进美茂易成之材,虽拘于法,限于势,不得尽如古之所为,吾固信其教化之将行,而风俗之成也。夫教化可以美风俗,虽然,必久而后至于善。而今之吏,其势不能以久也。吾虽喜且幸其将行,而又忧夫来者之不吾继也,于是本其意以告来者。

558
宋代 曾巩

  周衰,先王之迹熄。至汉,六艺出于秦火之余,士学于百家之后。当是时,能明先王之道者,扬雄而已。而雄之书,世未知好也。然士之出于其时者,皆勇于自立。无苟简之心,其取予进退去就,必度于礼义。
  自此至于魏晋以来,其风俗之弊,人材之乏久矣。以迄于今,士乃特有起于千载之外,明先王之道,以寤后之学者。世虽不能皆知其意,而往往好之。故习其说者,论道德之旨,而知应务之非近;议从政之体,而知法古之非迂。不乱于百家,不蔽于传疏。其所知者若此,此汉之士所不能及。然能尊而守之者,则未必众也。故乐易敦朴之俗微,而诡欺薄恶之习胜。此俗化之美,所以未及于汉也。
  夫所闻或浅,而其义甚高,与所知有余,而其守不足者,其故何哉?由汉之士察举于乡闾,故不能不笃于自修。今之士选用于文章,故不得不笃于所学。至于循习之深,则得于心者,亦不自知其至也。由是观之,则上所好,下必有甚者焉。岂非信欤!令汉与今有教化开导之方,有庠序养成之法,则士于学行,岂有彼此之偏乎?
  筠为州,在大江之西,其地僻绝。当庆历之初,诏天下立学,而筠独不能应诏,州之士以为病。至治平三年,始告于知州事,尚书都官郎中董君仪。董君乃与通判州事国子博士郑君蒨相州之东南,得亢爽之地,筑宫于其上。二君乃以书走京师,请记于予。
  予谓二君之于政,可谓知所务矣。故为之著予之所闻者以为记,而使归刻焉。

1014
宋代 范仲淹

国家之患,莫大於乏人,人曷尝而乏哉?天地灵粹赋於万物,非昔醇而今漓,吾观物有秀於类者,曾不减于古,岂人秀而贤者独有下于古欤?诚教有所未格,器有所未就而然耶,庠序可不兴乎?庠序者,俊义所由出焉。三王有天下各数百年,并用此道,以长养人才。才不乏而天下治,天下治而王室安,斯明著之效矣。
庆历甲申岁,予参二国政,亲奉圣谟,诏天下建郡县之学,俾岁贡群士,一由此出。明年春,予得请为邠城守,署事之三日,谒夫子庙,通守太常王博士稷,告予曰:「奉诏建学,其才出於诸生,备矣。今夫子庙隘甚,群士无所安。」因议改卜於府之东南隅,地为高明,遂以建学,并其庙迁焉。以兵马监押刘保、节度推官杨承用,共掌役事。博士朝夕视之。明年夏,厥功告毕。增其庙度,重师礼也;广其学宫,优生员也。谈经于堂,藏书於库。长廊四回,室从而周。总一百四十楹。广厦高轩,处之显明。士人洋洋其来如归。且曰:「吾党居后稷、公刘之区,被二帝三王之风。其吾君之大赐,吾道之盛节欤!敢不拳拳服膺,以树其德业哉!」
予既改南阳郡,博士移书请为之记。予尝观【易】之【大象】,在【小畜】:「君子以懿文德。」谓其道未通,则畜乎文德,俟时而行也。在【兑】:「君子以朋友讲习。」谓相悦之道,以利乎正,莫大於讲习也。诸生其能知吾君建学,圣人大【易】之旨,则庶几乎!故书之。

244
宋代 范仲淹

  臣某言:窃观西事以来,每议攻守,未见适中。或曰:“必行进讨,以期平定。”臣谓诸路.进讨,则兵分将寡,气不完盛。绝漠风沙,迷失南北。馈运辎重,动有钞掠。贼之巢穴,夐阻河外,非有奇将,不能远袭。至若寇边常并兵来扰一路每有朝旨令入界牵制其如将帅方略非有素定茫然轻进不知所图但求虚弱之处,以剽窃为功,既不能大振兵威,故不能少分贼势,此进讨牵制之无效也。或曰:“宜用守策,来则御之,去则勿逐。”臣观今之守边,多非土兵,不乐久戍;又无营.田.,必烦远馈。久戍则军情危殆,远馈则民力将 竭,岁月绵久,恐生他患,此守御之未利也。
  臣窃见延安之西,庆州之东,有贼界百余里,侵入汉地。中有金汤、白豹、后桥三寨,阻延、庆二州径过道路,使兵势不接,策应迂远。可攻之地,其在于此。军行入界,乃大为城寨,以据其地。当留土兵以守之。必严其戒曰:“贼大至,则明斥.候.,召援兵,坚壁清野以困之;小至,则扼险设伏以待之。”如取下一处,城寨平定,则更图一处,为据守之策。
  臣观西戎居绝漠之外,倚远而险,未易可取。国用民力,日以屈之,此中原积兵之忧。臣观今之边寨,皆可使弓手土兵以守之,因置营田,兵获余羡,中粜于官。人乐其勤,公收其利,则转输之患,久可息矣。且使其兵徙家塞下,重田利,习地势,顾父母妻子而坚其守。傥朝廷许行此道,庶几守愈久而备愈充。
  臣观孝文时,将军陈武请议征讨,孝文曰:“兵,凶器也,难克所愿。今未能销距,愿且坚边设候,结和通使,休宁北陲,为功多矣,且无议兵。”故百姓得息.肩.于田亩,鸡鸣犬吠,烟火万里,可谓和乐者乎!臣谓国家用攻,则宜取其近,而兵势不危;用守,则必图其久,而民力不匮。臣谨议。
  (节选自《范文正集》)

21
宋代 陆游

某官阁下:文人之在天下,用之,徒以为治世之观,太平之饰;不用,则亦已耳。非如兵刑钱谷之吏,不可一日无也。然为国者,每每收取,不忍弃去,岂固为是不急哉?盖天下之事,惟此为最难。非诚好之,捐三二十年之勤,耗心疲力,凋瘁齿发,饮食寝梦,悲欢得丧,一在于是者,殆未易可以言工;信工矣,然且高不足以为功名,下不足以得财利,尘编蠹简,束而藏之,幸世有知此道者,叹息称工。呜呼,可谓钝哉!以天下之至勤苦,为天下之至钝,待千万中一二人知之。此贤公卿以人物为己任者,所以不忍弃也。
某小人,生无他长,不幸束发有文字之愚。自上世遗文,先秦古书,昼读夜思,开山破荒,以求圣贤致意处;虽才识浅暗,不能如古人迎见逆决,然譬于农夫之辨菽麦,盖亦专且久矣。原委如是,派别如是,机杼如是,边幅如是,自《六经》《左氏》《离骚》以来,历历分明,皆可指数。不附不绝,不诬不紊,正有出于奇,旧或以为新,横骛别驱,层出间见。每考观文词之变,见其雅正,则缨冠肃衽,如对王公大人;得其怪奇,则脱帽大叫,如鱼龙之陈前,枭卢之方胜也。问辄自笑曰:“以此娱忧舒悲,忘其贫病,则可耳;持以语人,几何其不笑且骂哉!”诚不自意,诸公见之,或以为可。书生所遭如此,虽穷死足以无憾矣。然师慕下风,而未得一望履冩,此心歉然,不敢遑宁。
恭惟明公道德风节,师表一世,当功名富贵之会而不矜,践山林钟鼎之异而不变,非大有得于胸中,其可以能此。夫文章,小技耳,然与至道同一关捩。惟天下有德者,乃能尽文章之妙,此某所以忘其贱且愚,而愿有闻于左右也。

319
宋代 范仲淹

年月日,范某,谨择日望拜,上书于史馆相公、集贤相公、参政侍郎,参政给事:
恭以圣人当天,四贤同德,此千百年中言事之秋也。然圣贤之朝,岂资下士之补益乎?盖古之圣贤,以刍荛之谈,而成大美者多矣。岂俟某引而质之?况儒家之学,非王道不谈,某敢企仰万一,因拟议以言之,皆今易行之事。其未行者,某所不言也。
恭维相府居百辟之首,享万钟之厚,夙兴夜寐。未始不欲安社稷、跻富寿,答先帝之知,致今上之美。况圣贤存诚,以万灵为心,以万物为体,思与天下同其安乐。然非思之难,致之难矣。某窃览前书,见周汉之兴,圣贤共理,使天下为福为寿数百年,则当时致君者功可知矣。周汉之衰,奸雄竟起,使天下为血为肉数百年,则当时致君者罪可知矣。李唐之兴也,如周汉焉;其衰也,亦周汉焉。自我宋之有天下也,经之营之,长之育之,以至于太平。累圣之功,岂不大哉!然否极者泰,泰及者否,天下之理,如循环焉,惟圣人设卦观象,“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非知变者,其能久乎!此圣人作《易》之大旨,以授予理天下者也,岂徒然哉?今朝廷久无忧矣,天下久太平矣,兵久弗用矣,士曾未教矣,中外方奢侈矣,百性久困穷矣。朝廷无忧,则苦言难入;天下久平,则倚伏可畏;兵久弗用,则武备不坚;士曾未教,则贤材不充;中外奢侈,则国用无度;百姓困穷,则天下无恩。苦言难入,则国听不聪;倚伏可畏,则奸雄或伺其时矣;武备不坚,则戎狄或乘其隙矣;贤材不充,则明器。
或假于人矣;国用无度,则民力已竭;天下无恩,则邦本不固矣。倘相府思变其道,与国家磐固基本,一旦王道复行,使天下为富为寿数百年,由今相府致君之功也;倘不思变通其道,而但维持岁月,一旦乱阶复作,使天下为血为肉数百年,亦今相府负天下之过也。昔曹参守箫何之规,以天下久乱,与人患,而不敢有为者,权也;今天下久平,修理政教,制礼作乐,以防微杜渐者,道也。张华事西晋之危,而正人无徒,故维持纲纪,以延岁月,而终不免祸,以大乱天下。今圣人在上,老成在右,岂取维持之功,而忘磐固之道哉?
某窃谓相府报国致君之功。正在乎固邦本,厚民力,重名器,备戎狄、杜奸雄、明国听也。固邦本者,在乎举县令、择郡守,以救生民之弊也;厚民力者,在乎复游散、去冗僭以阜时财也;重名器者,在乎慎选举、敦教育,使代不乏才也;备戎狄者,在乎育将材、实边郡,使夷不乱华也;杜奸雄者,在乎朝廷无过,生灵无怨,以绝乱之阶也;明国听者,在乎保直臣、斥佞人,以致君于有道也。
夫举县令,择郡长以救生民之弊,何哉?某观今之县令,循例而授,多非清识之士,衰老者为子孙之计,则志在苞苴,动皆循已;少壮者耻州县之职,则政多苟且,举必近名。故一邑之间,薄书不精,吏胥不畏,徭役不均,刑罚不中,民利不作,民害不去,鳏寡不恤,游惰不禁,播艺不增,孝悌不劝。以一邑观之,则四方县政如此者,十有七八焉。而望王道之兴,不亦难乎?某恐来代之书论得失者,谓相府有不救其弊之过矣,如之,何使斯人之徒,为民父母,以困穷其天下?
又朝廷久有择县令郡长之议,而不遂行者,盖思退人以礼,不欲动多士之心,故务因循而重改作也,岂长世之策哉?倘更张之际,不失推恩,又何损于仁乎?今约天下令录,自差京朝官外,不过千数百员,自来郊天之恩,鲜及州县。若天下令录,自大礼以前满十考者,可成资日替与职官,七考以上,可满日循其资俸,除录事参军,则县令中昏迈庸常之流,可去数百人矣。盖职官禄事参军,不甚亲民,为害亦细。此谓退人以礼,士岂有怨心哉?其间课最可尚,论荐颇多,俟到铨衡,别议畴赏。前既善退,后当精选,其判司簿尉,不由举荐。初入令录之人,并可注录事参军。如无员缺,可授大县簿尉,仍赐令录之俸。其曾任令录,有过该恩,合入本资者,可依初入之例。颁此数条,入令者鲜。然后委清望官,于幕职、判司、簿尉中,历三考以上,具理绩举充。其川、广、福建县令,可委转运使等,就近于判司簿尉中举移,庶从人便。若此后诸处县令,特有课最可旌尚者,宜就迁一官,更留三载,庶其宣政者可以成俗,其侥幸者自从朝典。如此行之,三五年中,天下县政,可澄清矣。愿相府为天下生灵而行之,为国家磐固基本而思之,不以听刍荛为之嫌而罢之,则天下幸甚!幸甚!
某又观今之郡长,鲜克尽心。有尚迎送之劳,有贪燕射之逸。或急急于富贵之援,或孜孜于子孙之计,志不在政,功焉及民?以狱讼稍简为政成,以教令不行为坐镇,以移风易俗为虚语,以简贤附势为知己,清素之人,非缘嘱而不荐,贪黩之辈,非寒素而不纠。纵胥徒之奸克,宠风俗之奢僭。况国有职制,禁民越礼,颁行已久,莫能举按。使国家仁不足以及物,义不足以禁非。官实素餐,民则菜色,有恤鳏寡,则指为近名;有抑权豪,则目为掇祸。苟且之弊,积习成风,俾斯人之徒,共理天下,王道何从而兴乎?某恐来代之书论得失者,亦谓圣朝有不救之过矣。
然朝廷黜陟郡长为难者,官有定制,不欲动摇,惧其招怨而速侥幸尔。故知县两任,例升通判,通判两任,例升知州,奈何在下之时,饰身修名,邀其清举;居上之后,志满才乏,愆于素持,止能偷安,未至复悚,故贤愚同等,清浊一致,此乃朝廷避怨于上,移虐于下,俟其自败,民何以堪?故郑庄公伺共叔自弊,而《春秋》罪焉,以其长恶也。《易》曰:“履霜坚冰至。”由辩之不早辩也,此圣人昭昭之训,岂用于先王而废于今日哉?近年诸处郡长,以赃致罪者数宜人,皆贯盈之夫,久为民怨,如此之类,至终不败者,岂止数人而已乎?虽转运使提点刑狱,职在访察,其如位望亚相,怨仇可敌,非致败露,鲜有发现。宜乎论道之间,激扬天下。
古者天子五载一巡,皇上凝命,于今六载矣,以军国重大,未可行远古之道。今郊礼之余,宜宣大庆,可于两制以上,密选贤明巡行诸道,以兴利除害,黜陡幽明,舒惨四方,岂同常务。可命御史严谕百僚,与出使之官,绝书刺往还之礼,仍翌日首涂,以禁请托。苟利天下,大体何伤。所出之官,宜以宣庆之名,安远听也。其诸道知州、通判,耄者、懦者、贪者、虐者,轻而无法者,堕而无赦者,皆可奏降,以激尸素。又四方利病得以上闻,未举守之礼,而遣观风之使,非不典也,然后委清望官,于朝臣通判中举诸郡长;于朝臣知县中,举诸通判,今后通判之官,非著显效,及有殊荐,虽或久次,止可加恩,郡国之符,不当轻授。其知县之人,入通判者,宜此例。如此行之,天下郡政,其滥鲜矣。今一司一务,犹或举官,一郡之间,生灵数万,反可轻授予人乎?愿相府为天下生灵,而行之,为国家磐固基本而行之,不以听刍荛为嫌而罢之,天下幸甚!幸甚!
某前所谓官有定制,不欲动摇,惧其招怨谤而速侥幸者,两宫圣人临轩命使,激扬善恶,澄清天下,何怨谤之有乎?自兹以降,非举不授,举官之责,厥典非轻,何侥幸之有乎?如所举之人,果成异政,则宜旌尚举主,以劝来者。圣朝未行此典,盖亦缺矣。
县令郡长既得其材,然后复游散,去冗僭,以阜时之财者,何哉?某观天下谷布,厥价翔起,议者谓生灵即庶,使之然矣。某谓生者即庶,则作者复众,岂即庶之为累哉?盖古者四民,秦汉以下,兵及缁黄,共六民矣,今又六民之中,浮其业者不可胜纪,此天下之大蠹也。士有不稽古而禄,农有不竭力而饥,工多奇器以败度,商多奇货以乱禁,兵多冗而不急,缁黄荡而不制,此六民之浮不可胜纪,而皆衣食于农者也。如之,何物不贵乎?如之,何农不困乎?某谓谷帛之贵,由其播艺不增,而资取者众矣;金银之贵,由其制度不严,而器用者众也。或谓资四夷之取而使之然,则山川之所出,与恩信之所给自可较之,非某所敢知也。今更张之制,繁细非一,某敢略而陈之:
夫释道之书,以真常为性,以清净为宗,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智者尚难于言,而况于民乎?君子弗论者,非今理天下之道也。其徒繁秽,不可不约。今后天下童行,可于本贯陈牒,必诘其乡党,苟有罪戾,或
父母在鲜人供养者,勿从其请,如已受度,而父母在别无子孙,勿许方游,则民之父母鲜转死沟于壑矣。斯亦养茕独助孝悌之风也。其京师道观,多招四方之人,宜给本贯凭由,乃许收录,斯亦辨奸细、复游散之要也。天下寺观,每建殿塔,蠹民之费,动逾数万,止可完旧,勿许创新,斯亦与民阜财之端也。
又古者兵在于民,且耕且战。秦汉之下,官库为常,贵武勇之精,备征伐之急也。今诸军老弱之兵,讵堪征伐,旋降等级,尚费资储,然国家至仁,志在存活,若诏诸军年五十以上,有资产愿还乡里走者,一可听之,稍省军储,复从人欲。无所归者,自依旧典,此去冗之一也。又诸道巡检所统之卒,皆本城役徒,殊非武士,使之禁暴,十不当一,而诸州常患兵少,日旋招致,谷帛之计,其耗万亿。以某观之,自京四向,千里之间,或多寇盗,盖刨置巡检,路分颇多,而卒伍至赢,捕掩无效,非要害者,悉宜罢之。所存之处,资以禁军,训綀即精,冠盗如取。况千里之内抽发非难,又使少历星霜,不至骄惰。彼无用之卒,可减万数。庶使诸郡,节于招致,此去冗之次也。又京畿三辅,五百里内,民田多隙,农功未广,既已开沟洫,复须举择令长,使询父老,研求利病,数年之间,力致富庶。不破什一之税,继以百万之籴,则江淮馈运,庶几减半,挽舟之卒,从而省焉,此去冗之大也。
至于工之奇器,败先王之度,商之奇货,乱国家之禁。中外因之侈僭,上下得以骄华,宜乎大变浇漓,申严制度,使珠玉寡用,谷帛为宝,此又去僭丰财之本也。今盛明之代,何事而不可行乎?囊者国家禁泥金之饰,久未能绝,一旦使命妇不服,工人不作,于今天下无敢衣者。使其余奢僭,皆如泥金之法,亦何患不禁乎?
又播艺之家,古皆督贵,今国家有劝农之名,无劝农之实,每于春首,则移文于郡,郡移文于县,县移文于乡。乡矫报于县,县矫报于郡,郡矫报于使,利害不察,上下相蒙,岂朝廷之意乎?
若县令郡长,一变其人,乃可诏书丁宁,复游散之流,禁工商之侈,去士卒之冗,劝稼穑之勤,以《周礼》司徒之法,约而行之,使播者艺者,以时以度,勤者惰者,有劝有戒,然后致天下富之寿之,彼不我富不我寿者,岂难革之哉?此则厚民力,固邦本之道也。观夫《国风》之《七月》,小雅之《甫田》,皆以农夫之庆,为王化之基,岂圣人不思而述之乎?故周、汉、李唐,虽有祸乱,而能中兴者,人未厌德,作乱者不能革天下之心,是邦本之固也。六朝五代之乱,鲜克中兴者,人厌其德,吊民者有以革天下之心,是邦本之不固也。然则厚民力,固邦本,非举县令,择郡长,则莫之行焉。
或谓举择令长,久则乏人,亦何道以嗣之。某谓用而不择,贤熟进焉;择而不教,贤孰继焉。宜乎慎选举之方,则政无虚授焉;孰教育之道,则代不乏人。今士林之间,患不稽古,委先王之典,宗叔世之文,词多纤秽,士维偷浅,言不及道,心无存诚。及于入官,鲜于致化,有出类者,岂易得哉?中人之流,浮沉必矣,至于明经之士,全暗指归,讲议未尝闻,威仪未尝学,官于民上,贻笑不暇,责其能政,百有一焉。《诗》谓长养人材,亦何道也?古者庠序列于郡国,王风云迈,师道不振,斯文销散,由圣朝之弗救乎!当太平之朝,不能教育,俟何时而教育哉?乃于选用际,患其才难,亦由不务耕而求获亦。
今春诏下礼闱,凡修词之人,许存策论,明经之士。特与旌别,天下之望,翕然称是。其间所存策论,不闻其谁,激劝未明,人将安信?倘使呈试之日,先策论以观其大要,次诗赋以观其全才。以大要定其留,以全才升其等级。有讲贯者,别加考试,人必强学,副其精举。复当深思治本,渐隆古道。
先于都督之郡复其学校之制,约《周官》之法,兴阙里之俗。辟文学掾,以专其事。敦之以诗书礼乐,辩之以文行忠信,必为良器,蔚为邦材,况州县之用乎?夫庠序之兴,由三代之盛王也,岂小道哉?孟子谓“得天下之英材而教育之,一乐也”。岂偶言哉?行可数年,士风丕变,斯择材之本,致理之基也,又李唐之盛,常设制科,所得大才,将相非一。使天下奇士,学经纶之盛业,为邦国之器,亦策之上也。先朝偶属多务。暂停此科。今可每因贡举之时,申其坠典,必有国士,继于唐人,岂非国家之盛选欤?勿谓未必得人,遂废其道,此皆慎选举、敦教育之道,亦何患乏人哉!
倘国家行此数事,若今刑政之用心,则无不成焉。前代离乱,鲸吞虎噬,无卜世卜年之意,故斯道久缺,反为不急之务。既在承平之朝,当为长久之道,岂如西晋之祸,而有何公之叹者乎?愿朝廷念祖宗之艰难,相府建风化之基本,一之日图之,二之日行之,不以听刍荛为嫌而罢之,则天下幸甚!幸甚!
至于岩穴草泽之士,或以节义敦笃,或以文学高古,宜崇聘召之礼,以厚浇竞之风。国家近年,羔雁弗降,或有考盘之举,不逾助教之名,孝廉之士,适以为辱,何敦劝之有乎?
又流外之官,澄清未至,沿之则百姓受弊,革之则诸司乏人。将使群谤不兴,众心知劝,不若敦仍旧之制,加奖善之方,自簿尉两有举奏者,许入录事参军,录事、参军有举奏者,许入职事官,或换三班使臣。既有进身之阶,岂无畏法之志。设使流内之人,无迁进之望,而能尽公者必亦鲜亦。今后百辟新入之人,或采其艺能,或出于仕族,行藏必审,考试必精。避役之人,无图之类,严革其弊,高为之防,既激其流,复澄其源,亦何患流外之冗乎?
某又谓育将材,实边郡,使夷不乱华者,何哉?盖闻古之善御戎者,将不乏人,则师战而不衄;边不乏廪,则城围而不下。狄疑且畏,罔敢深入,此刘汉所以长也。不善御戎者,将在贵臣,边须远馈,故战之则血刄,围之则下,狄无疑畏,乘虚深入,此石晋之所以亡也。今兵久不用,未必为福。在开元之盛,有函谷之败可龟鉴⑾矣。何哉?昔之战者,耄然已老,今之壮者,嚣而未战,闻名之将,往往衰落,岂无晚辈,未闻边功,此必庙堂之所思也。仍闻沿边诸将,不谋方略,不练士卒,结援弭谤,固禄求宠,一旦急用,万无成功。加以边民未丰,边廪未实。下武之际,兵寡食足,如屯大军,必烦远馈,则中原益困,四夷益骄,深入之虞,未可量也,于时庙堂之上。虽有皋陶之谋,伯益之赞,不亦难乎!
夫天下祸福,如人家道,成于覆篑败于疾雷,圣朝岂恃其太平,而轻其后计,王衍之鉴岂曰不明?清谈之间,坐受其弊。盖备之弗预,知之弗为,许下之兵,日血十万,岂不痛心哉?今西北和好,诚为令图,安必虑危,备则无患。昔成周之盛,王道如砥,及观周礼,则有大司马阵战之法,粲然具存,乃知礼乐之朝,未尝废武。
今孙吴之书,禁而废学,苟有英杰,受亦何疑。且秦之焚书也,将亦愚其生人,长保天下;及其败也,陈胜吴广,岂读书之人哉?况前代名将,皆洞达天人,嗣续忠孝,将门出将,史有言焉。今将家子弟,蔑闻韬钤,无所用心,骄奢而已,文有武备,此能备乎!今于忠孝之门,可搜兵略,历试边任,使其识山川之向背,历星霜之艰难,一朝用之不甚颠沛,十得三四,不云盛乎?至于四海九州,必有壮志,宜设武举,以收其遗。唐郭子仪,武举所得者也,斯可遗乎?又臣僚之中,素有才识,可赐孙吴之书,使知文武之方,异日安边,多可措任,此皆育将才之道也。又沿边知、通,精加选择,特授诏命,专谋农桑,三五年间,丰其军廪,此实边郡之道也。将材既良,边郡既实,师战不衂衅,城围不下,狄疑且畏,敢深入乎?朝廷可高枕矣。
前代御戎,其策非一,唐陆贽议沿边备守之术,请置本土之兵,勤营田之利,与今事宜相近,可约而行也。本土之兵者,若今之北边有云翼、招收之军,更可增致,作为奇兵。至于营田之利,宜常兴作而加焉,愿相府为国安危思之,五代之乱非远也。为河朔生灵思之,景德之前未久也。今相府劳一夕之思,绝百代之耻,无使中原见新羁之马,赤子入无知之俗,则天下幸甚!幸甚!圣人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又曰:“民利于今受其赐。”管仲霸臣也,而能攘戎狄、保华夏,功高当时,赐及来代。况朝廷之盛德乎?
某又谓朝廷无过,生灵无怨,以绝乱之阶者,何也?盖天下奸雄;无代无之,或穷为夜舞,或起为大盗,伺朝廷之过,执以为辞,幸生灵之怨,吊而称义,不然,以何名而动哉?今明盛之朝,岂有大过,亦宜辨于毫末,杜其坚冰。或戚近挠权,或土木耗国,或禄赏不均,或纲纪未修,或任使未平,斯亦过之渐也。
某敢小举其失以言之:国家戚近之人,不可不约,除拜之际,宜量其才,非曰惜恩,俱乎致寇,若力小任重,则挠权乱法,增朝廷之过,启奸雄之志。《易》曰:“小人而乘君子之器,盗思夺之矣。”所谓盗者,其奸雄之谓乎?今道路传闻,或缁黄之流,或术艺之辈,结托亲近,邀求进贡,或受恩赐,或与官爵,此挠权之渐矣,可不畏乎?夫赏罚者天下衡鉴也,衡鉴一私,则天下之轻重妍丑,从而乱焉。此先王之所慎也。又土木之兴,久为大蠹。或谓土木之兴,出自内帑,无伤财害民之弊,故为之而弗戒也。某谓内帑之物,出自生灵,太祖皇帝以来,深思远虑,聚之积之,为军国急难之备,非诌神佞佛之资也。国家祈天永命之道,岂在兹乎?如“洞真”、“寿宁”之宫,以延燎之灾,一夕逮尽,岂非天意警在帝心,示土木之崇,非神灵之所据也,安可取民人膏血之利,辍军国急难之备,奉有为之惑,冀无状之福,岂不误哉?一旦有仓卒之忧,须给赏之资,暴加率敛,其可及乎?此耗国之大也,可不戒哉!倘谓内藏丰盈,用不可竭,则日者黄河之役,使数十州之人,极力负资,奔走道路,岂惜府库之余而不用之耶?故土木之妖,宜其悉罢,岂相府之不言乎?两宫之不听乎?
又文武百官之禄,取兵荒五代之制,或职轻禄重,或职重禄轻,重轻之间,奔竞者至,大亨之世,犹患不均,岂圣朝之意乎?所宜损之益之,以建其极。
又今三司之官,差除颇异,禄赐弗轻,何知弊而不言,多养望以自进。天下金谷,决予以群胥,掊克无厌,取怨四海,使先帝宽财之命,弗逮于民,和气屡伤,丰年寡遇,曾不谓之过乎?盖由三司之官,不制考限,不责课最,朝受此职,夕求他官,直云假涂,相与匿祸。天下受弊,职此之由,岂圣朝之意乎?宜其别制考课,重议赏罚,激朝端之俊杰,救天下之疲瘵,其庶几乎?
又古之勋臣,赏延于世。今则每举大庆,必行此典,自两省以上,奏荐子弟,必为京官,比于庶僚,亦既忧矣。而特每岁圣节,各序子孙,谓之赏延,黩乱已甚,先王名器,私假于人,曾不谓之过乎?非君危臣僭之朝,何其姑息若是耶?遂使萌序之人,塞于仕路。曾未稽古,使之司民,国家患之,屡有厘革,然但革其下而不革其上,节于彼而不节于此,天下岂以为然哉?我相府岂惜一孺之恩,不为百辟之表乎?
又远恶之官,多在寒族,权贵之子,鲜离上国周旋百司之务,懵昧四方之事,况百司者,朝廷之纲纪,风教之户牖。咸在童孺,曾无激扬,使寺省之规,剥床至足,公卿之嗣,怀安败名。未赏试难,何以致远?非独招缙绅之议,实亦玷钧衡之公。
此则禄赏未均,任使未平,纲纪未修之类也。斯弊已久,何可极乎?惟我相府能革其弊,能变其极,而天下化成,不为难矣。
晋赵王伦、石勒之徒,心窥天子,口责丞相,岂非奸雄之人,伺朝廷之过乎?
又今久安之民,不经涂炭,劳则易怨,扰则宜惊。猛将谋臣,威信未著。况边民尚困,边廪尚乏,苟有骚动,馈运所艰,武备未坚,狄志可聘,既挠之以征战,或以加之以饥馑,生灵穷匮,奸雄奋迅,鼓舞群小,血视千里,此五代之鉴昭昭焉。非止方册之有云,抑耳目之可接也。我太祖皇帝、太宗皇帝,亦尝有事四方,劳于馈运,而生灵不敢怨,奸雄不敢动者,何哉?一则五代余民久在涂炭,乍睹明盛,如子得母,纵有劳役,未甚曩昔,此生灵不敢怨也。又当乘天开之运,震神武之威,征伐四方,动如山压。况躬擐甲胄,备尝艰难,猛将如云,谋臣如雨,此奸雄所以不敢动也。所谓彼一时此一时尔。今朝廷岂谓当时之易,而不虑今时之难乎?
又谓保直臣,斥佞人,以致君于有道者,何哉?有若人未之病,则苦口之药鲜进焉;国未之危,则逆耳之言鲜用焉。故佞臣易进,直臣易退,其致君于有道也难哉!及其既病也,药必错杂而进,故鲜效焉;及其既危也,言必错杂而用,故鲜功焉。盖佞人在矣,直臣远矣,其悔之也难哉。今朝廷久安,苦言而不用者,势使之然矣。
天深戒而不变者,祸可畏矣。伏闻京师去岁大水。今岁大疫,四方闻之,莫不大忧,此天之有以戒也,岂徒然乎?而京师之灾,甚于四方,何哉?盖京师者政教所出,君相之所居也,祸未盈而天未绝。故鉴戒形焉,不独恐惧其心,必使修省其政,国家之德尚可隆,天下道尚可行也。倘弗惧于心,弗修于政,渐王之训,必不谬矣,必盈于祸,渐绝于天,则国家四海,将如何哉?或谓国家之灾,由历数而定,非政教之出。若如所论,则夏禹九畴之书,果妖言耶?岂欲弃而焚之乎?苟天下有善,则归诸已;天下有祸,则归诸天。岂圣朝之用心?愿黜术士之言,奉先无过矣。于保直臣,斥佞人,则两宫二圣之心,如日星焉,孰可蔽其明乎?纵有行伪而坚,言伪而辩,试于行事,人焉廋哉!
某往日不极言,而今极言者,学陋之人,思虑未精,又亲安之时,上惧失禄,不幸亲今亡矣,朝廷或怒之,自顶至踵惟忠也,又何忧乎?倘相府思变其道,与国家作长久之计,固其基本,一旦王道复行,使天下为富为寿数百年,则福在国家,功在相府,得与天下生灵,长见太平,幸甚!幸甚!
窃以五代以来,诸侯暴酷,视民如芥,生杀由之。皇朝龙兴,典章一宽。真宗皇帝至仁如天,尽心于此,内则举执法之吏,外则创按刑之司,徒、流之间,无敢差者。若今于教化之道,复如刑名之用心,亦何患不至乎?今缙绅之间,多议按刑之司,无益于外,亦思之未深耳,如得其人,纠察四方,绝斯民之冤,协先帝之志,岂无益乎?得人而已。不可谓川之既平,可坏其防也。
今王刑既清,王道可行,此天下士人,为相府惜其时也。或曰天下之事,犹指诸掌,岂相府弗克行乎?亦在两宫之意尔。谓人主在上,或喜怒生杀,或好恶邪正,则谏诤之际,为臣不易也。若乃修四方之政教,正百司之纲纪,澄清风俗,相府之职也。岂必两宫之意乎?
倘相府疑某之言,谓欲矫圣贤之知,为身名之计,岂不能终丧之后,为歌为颂,润色盛德,以顺美于时,亦何必居丧上书,逾越典礼,进逆耳之说,求终身之弃,而自置于贫贱之地乎?盖所谓不敢以一心之戚,而忘天下之忧,是不为身名之计明矣。观前代国家,当其安也,士人上言,论兴亡之道,非圣主贤相,则百不一采。及其往也,则后之史臣,收于简策,为来代之鉴。今日之言,愿相府采其一二,为国家天下之益,不愿后之史臣,收于简策为来代之鉴。
狂斐之人,诛赦惟命,以庙堂深严,恐不得上,乃敢于相门下,名致此书,庶有一达于聪明,干犯台严下情无任惶恐激切之至。不次,某死罪惶恐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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