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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瞿佑

  翠翠,姓刘氏,淮安民家女也。生而颖悟,能通诗书,父母不夺其志,就令入学。同学有金氏子者,名定,与之同岁,亦聪明俊雅。诸生戏之曰:“同岁者当为夫妇。”二人亦私以此自许。金生赠翠翠诗曰:
  十二阑干七宝台,春风到处艳阳开。
  东园桃树西园柳,何不移教一处栽?
  翠翠和曰:
  平生每恨祝英台,凄抱何为不肯开?
  我愿东君勤用意,早移花树向阳栽。
  已而翠翠年长,不复至学。年及十六,父母为其议亲,辄悲泣不食。以情问之,初不肯言,久乃曰:“必西家金定,妾已许之矣。若不相从,有死而已,誓不登他门也!”父母不得已,听焉。然而刘富而金贫,其子虽聪俊,门户甚不敌。及媒氏至其家,果以贫辞,惭愧不敢当。媒氏曰:“刘家小娘子,必欲得金生,父母亦许之矣。若以贫辞,是负其诚志,而失此一好姻缘也。今当语之曰:‘寒家有子,粗知诗礼,贵宅见求,敢不从命。但生自蓬筚,安于贫贱久矣,若责其聘问之仪,婚娶之礼,终恐无从而致。’彼以爱女之故,当不较也。”其家从之。媒氏复命,父母果曰:“婚姻论财,夷虏之道,吾知择婿而已,不计其他。但彼不足而我有余,我女到彼,必不能堪,莫若赘之入门可矣。”媒氏传命再往,其家幸甚。遂涓日结亲,凡币帛之类,羔雁之属,皆女家自备。过门交拜,二人相见,喜可知矣!是夕,翠翠于枕上作《临江仙》一阕赠生曰:
  曾向书斋同笔砚,故人今作新人。洞房花烛十分春!汗沾蝴蝶粉,身惹麝香尘。 殢雨尤云浑未惯,枕边眉黛羞颦,轻怜痛惜莫嫌频。愿郎从此始,日近日相亲。
  邀生继和。生遂次韵曰:
  记得书斋同讲习,新人不是他人。扁舟来访武陵春:仙居邻紫府,人世隔红尘。誓海盟山心已许,几番浅笑轻颦,向人犹自语频频。意中无别意,来后有谁亲?
  二人相得之乐,虽孔翠之在赤霄,鸳鸯之游绿水,未足喻也。
  未及一载,张士诚兄弟起兵高邮,尽陷沿淮诸郡,女为其部将李将军者所掳。至正末,士诚辟土益广,跨江南北,奄有浙西,乃通款元朝,愿奉正朔,道途始通,行旅无阻。生于是辞别内、外父母,求访其妻,誓不见则不复还。行至平江,则闻李将军见为绍兴守御;及至绍兴,则又调屯兵安丰矣;复至安丰,则回湖州驻扎矣。
  生来往江淮,备经险阻,星霜屡移,囊囊又竭,然此心终不少懈;草行露宿,丐乞于人,仅而得达湖州。则李将军方贵重用事,威焰赫奕。生伫立门墙,踌躇窥俟,将进而未能,欲言而不敢。阍者怪而问焉。生曰:“仆,淮安人也,丧乱以来,闻有一妹在于贵府,是以不远千里至此,欲求一见耳。”阍者曰:“然则汝何姓名?汝妹年貌若干?愿得详言,以审其实。”生曰:“仆姓刘,名金定,妹名翠翠,识字能文。当失去之时,年始十七,以岁月计之,今则二十有四矣。”阍者闻之,曰:“府中果有刘氏者,淮安人,其齿如汝所言,识字、善为诗,性又通慧,本使宠之专房。汝信不妄,吾将告于内,汝且止此以待。”遂奔趋入告。须臾,复出,领生入见。将军坐于厅上,生再拜而起,具述厥由。将军,武人也,信之不疑,即命内竖告于翠翠曰:“汝兄自乡中来此,当出见之。”翠翠承命而出,以兄妹之礼见于厅前,动问父母外,不能措一辞,但相对悲咽而已。将军曰:“汝既远来,道途跋涉,心力疲困,可且于吾门下休息,吾当徐为之所。”即出新衣一袭,令服之,并以帷帐衾席之属设于门西小斋,令生处焉。翌日,谓生曰:“汝妹能识字,汝亦通书否?”生曰:“仆在乡中,以儒为业,以书为本,凡经史子集,涉猎尽矣,盖素所习也,又何疑焉?”将军喜曰:“吾自少失学,乘乱崛起。方响用于时,趋从者众,宾客盈门,无人延款,书启堆案,无人裁答。汝便处吾门下,足充一记室矣。”
  生,聪敏者也,性既温和,才又秀发,处于其门,益自检束,承上接下,咸得其欢,代书回简,曲尽其意。将军大以为得人,待之甚厚。然生本为求妻而来,自厅前一见之后,不可再得,闺阁深邃,内外隔绝,但欲一达其意,而终无便可乘。荏苒数月,时及授衣,西风夕起,白露为霜,独处空斋,终夜不寐,乃成一诗曰:
  好花移入玉阑干,春色无缘得再看。
  乐处岂知愁处苦,别时虽易见时难。
  何年塞上重归马?此夜庭中独舞鸾。
  雾阁云窗深几许?可怜辜负月团圆。
  诗成,书于片纸,拆布裘之领而缝之,以百钱纳于小竖,而告曰:“天气已寒,吾衣甚薄,乞挤入付吾妹,令浣濯而缝纫之,将以御寒耳。”小竖如言持入。翠翠解其意,拆衣而诗见,大加伤感,吞声而泣,别为一诗,亦缝于内,以付生。诗曰:
  一自乡关动战锋,旧愁新恨几重重!
  肠虽已断情难断,生不相从死亦从。
  长使德言藏破镜,终教子建赋游龙。
  绿珠碧玉心中事,今日谁知也到侬!
  生得诗,知其以死许之,无复致望,愈加抑郁,遂感沉痼。翠翠请于将军,始得一至床前问候,而生病已亟矣。翠翠以臂扶生而起,生引首侧视,凝泪满眶,长吁一声,奄然命尽。将军怜之,葬于道场山麓。翠翠送殡而归,是夜得疾,不复饮药,展转衾席,将及两月。一旦,告于将军曰:“妾弃家相从,已得八载。流离外境,举目无亲,止有一兄,今又死矣。妾病必不起,乞埋骨兄侧,黄泉之下,庶有依托,免于他乡作孤魂也。”言尽而卒。将军不违其志,竟附葬于生之坟左,宛然东西二丘焉。
  洪武初,张氏既灭,翠翠家有一旧仆,以商贩为业,路经湖州,过道场山下,见朱门华屋,槐柳掩映,翠翠与金生方凭肩而立。遽呼之入,访问父母存殁,及乡井旧事。仆曰:“娘子与郎安得在此?”翠翠曰:“始因兵乱,我为李将军所掳,郎君远来寻访,将军不阻,以我归焉,因遂侨居于此耳。”仆曰:“予今还淮安,娘子可修一书以报父母也。”翠翠留之宿,饭吴兴之香糯,羹苕溪之鲜鲫,以乌程酒出饮之。明旦,遂修启以上父母曰:
  伏以父生母育,难酬罔极之恩;夫唱妇随,夙著三从之义。在人伦而已定,何时事之多艰!;曩者汉日将颓,楚氛甚恶,倒持太阿之柄,擅弄潢池之兵。豕长蛇,互相吞并;雄蜂雌蝶,各自逃生。不能玉碎于乱离,乃至瓦全于仓卒。驱驰战马,随逐征鞍。望高天而八翼莫飞,思故国而三魂屡散。良辰易迈,伤青鸾之伴木鸡;怨偶为仇,惧乌鸦之打丹凤。虽应酬而为乐,终感激而生悲。夜月杜鹃之啼,春风蝴蝶之梦。时移事往,苦尽甘来。今则杨素览镜而归妻,王敦开閤而放妓,蓬岛践当时之约,潇湘有故人之逢。自怜赋命之屯,不恨寻春之晚。章台之柳,虽已折于他人;玄都之花,尚不改于前度。将谓瓶沉而簪折,岂期壁返而珠还。殆同玉萧女两世姻缘,难比红拂妓一时配合。天与其便,事非偶然。煎鸾胶而续断弦,重谐缱绻;托鱼腹而传尺素,谨致丁宁。未奉甘旨,先此申复。
  父母得之,甚喜。其父即赁舟与仆自淮徂浙,径奔吴兴。至道场山下畴昔留宿之处,则荒烟野草,狐兔之迹交道,前所见屋宇,乃东西两坟耳。方疑访间,适有野僧扶锡而过,叩而问焉。则曰:“此故李将军所葬金生与翠娘之坟耳,岂有人居乎?”大惊。取其书而视之,则白纸一幅也。
  时李将军为国朝所戮,无从诘问其详。父哭于坟下曰:“汝以书赚我,令我千里至此,本欲与我一见也。今我至此,而汝藏踪秘迹,匿影潜形。我与汝,生为父子,死何间焉?妆如有灵,毋齐一见,以释我疑虑也。”是夜,宿于坟。以三更后,翠翠与金生拜跪于前,悲号宛转。父泣而抚问之,乃具述其始末曰:“往者祸起萧墙,兵兴属郡。不能效窦氏女之烈,乃致为沙吒利之躯。忍耻偷生,离乡去国。恨以惠兰之弱质,配兹驵侩之下材。惟知夺石家买笑之姬,岂暇怜息国不言之妇。叫九阍而无路,度一日而三秋。良人不弃旧恩,特勤远访,托兄妹之名,而仅获一见,隔伉俪之情,而终遂不通。彼感疾而先殂,妾含冤而继殒。欲求袝葬,幸得同归。大略如斯,微言莫尽。”父曰:“我之来此,本欲取汝还家,以奉我耳。今汝已矣,将取汝骨迁于先垄,亦不虚行一遭也。”复泣而言曰:“妾生而不幸,不得视膳庭闱;殁且无缘,不得首丘茔垄。然而地道尚静,神理宜安,若更迁移,反成劳扰。况溪山秀丽,草木荣华,既已安焉,非所愿也。”因抱持其父而大哭。父遂惊觉,乃一梦也。明日,以牲酒奠于坟下,与仆返棹而归。
  至今过者指为金、翠墓云。

735
明代 瞿佑

  陇西李生,名德逢,年二十五,善骑射,驰骋弓马,以胆勇称,然而不事生产,为乡党贱弃。
  天历间,父友有任桂州监郡者,因往投焉。至则其人已殁,流落不能归。郡多名山,日以猎射为事,出没其间,末尝休息,自以为得所乐。
  有大姓钱翁者,以赀产雄于郡,止有一女,年及十七,甚所钟爱,未尝窥门,虽姻亲邻里,亦罕见之。
  一夕,风雨晦冥,失女所在,门窗户闼,扃鐍如故,莫知所从往。闻于官,祷于伸,访于四境,悄无踪迹。翁念女切至,设誓曰:“有能知女所在者,愿以家财—半给之,并以女事焉。”虽求寻之意甚切,而荏苒将及半载,竟绝音响。
  生一日挟鏃持弧出城,遇一麞,逐之不舍,遂越冈峦,深入涧谷,终莫能及。
  日巳曛黑,又迷来路,彷徨于垅坂之侧,莫知所适。已而烟昏云瞑,虎啸猿啼,远近黯然,若一更之后。遥望山顶,见一古庙,委身投之。
  至则尘埃堆积,墙壁倾颓,兽蹄鸟迹,交杂于中。生虽甚怖,然无可奈何,少憩庑下,将以待旦。
  未及瞑目,忽闻传导之声,自远而至。生念深山静夜,安得有此?疑其为鬼神,又恐为盗劫,乃攀缘槛楣,伏于梁间,以窥其所为。
  须臾,及门,有二红灯前导,为首者顶三山冠,绛帕首,披淡黄袍,束玉带,径据神案而坐。从者十余辈,各执器仗,罗列阶下,仪卫虽甚整肃,而状貌则皆豭貜之类也。
  生知为邪魅,取腰间箭,持满一发,正中坐者之臂,失声而走,群党一时溃散,莫知所之。久之,寂然,乃假寐待旦。
  则见神座边鲜血点点,从大门而出,沿路不绝,循山而南,将及五里,得—大穴,血踪由此而入。生往来穴口,顾盼之际,草根柔滑,不觉失足而坠。
  乃深坑万仞,仰不见天,自分必死。旁边微觉有路,寻路而行,转入幽遽,咫尺不辨。更前百步,豁然开朗,见一石室,榜曰:申阳之洞。
  守门者数人,装束如昨夕庙中所睹。见生,惊曰:“子为何人,而遽至此?”生磬折作礼而答曰:“下界凡氓,久居城府,以医为业。因乏药材,入山采拾,贪多务得,进不知止。不觉失足,误坠于斯。触冒尊灵,乞垂觅宥。”
  守门者闻言,似有喜色,问之曰:“汝既业医,能为人治疗乎?”生曰:“此分内事也。”守门者大喜,以手加额曰:“天也!”
  生请其故。曰:“吾君申阳侯,昨因出游,为流矢所中,卧病在床,而汝惠然来斯,是天以神医见貺也。”乃邀生坐于门下,踉跄趋入,以告于内。
  顷之,出而传其主之命曰:“仆不善摄生,自贻伊戚,祸及股肱,毒流骨髓,厄运莫逃,残生待尽。今而幸值神医,获赐良剂,是受病者有再生之乐,而治病者有全生之恩也。敢不忍死以待!”
  生遂摄衣而入,度重门,及曲房,帷幄衾褥,极其华丽。见一老猕猴,偃卧石榻之上,呻吟之声不绝。美人侍侧者三,皆绝色也。生诊其脉,抚其疮,诡曰:“无伤也,予有仙药,非徒治病,兼可度世,服之则能后天不老,而凋三光矣。今之相遇,盖亦有缘耳。”
  遂倾囊出药,令其服之。群妖闻度世之说,喜得长生,皆罗拜于前曰:“尊官信是神人,今幸相遇!吾君既获仙丹永命,吾等独不得沾刀圭之赐乎?”
  生遂罄其所赍,遍赐之,皆踊跃争夺,惟恐不预。其药盖毒之尤者,用以淬箭鏃而射鸷兽,无不应弦而倒。有顷,群妖一时仆地,昏眩无知矣。
  生顾宝剑悬于石壁,取而悉斩之,凡戳猴大小三十六头。疑三女为妖,欲并除之。皆泣而言曰:“妾等皆人,非魅也。不幸为妖猴所摄,沉陷坑阱,求死不得。今君能为妾除害,即妾再生之主也,敢不惟命是听!”问其姓名居址,其—即钱翁之女,其二亦皆近邑良家也。
  生虽能除去群妖,然无计以出。愤闷之际,忽有老父数人,不知自何来,皆身被褐裘,长须乌喙,推一白衣者居前,向生列拜曰:“吾等虚星之精,久有此土,近为妖猴所据,力弗能敌,屏避他方,俟其便而图之。不意君能为我扫除仇怨,荡涤凶邪,敢不致谢!”
  各于袖中出金珠之属,置于生前。生曰:“若等既具神通,何乃见欺于彼,自伏孱劣耶?”白衣者曰:“吾寿止五百岁,彼已八百岁,是以不敌。然吾等居此,与人无害也,功成行满,当得飞游诸天,出入自在耳。非若彼之贪淫肆暴,害人祸物。今其稔恶不已,举族夷灭,盖亦获咎于天,假手于君耳。不然,彼之凶邪,岂君所能制耶?”生曰:“洞名申阳,其义安在?”
  曰:“猴乃申属,故假之以美名,非吾土之旧号也。”生曰:“此地既为若等故居,予乃世人,误陷于此,但得指引归途,谢物不用也。”
  曰:“果如是,亦何难哉!但请闭目半晌,即得遂愿。”生如其言,耳畔惟闻疾风暴雨之声。声止,开目,见一大白鼠在前,群鼠如豕者数辈从之,旁穿一穴,达于路口。
  生挈挚三女以出,径叩钱翁之门而归焉。翁大惊喜,即纳为婿,其二女之家,亦愿从焉。生一娶三女,富贵赫然。
  复至其处,求访路口,则丰草乔林,远近如一,无复旧踪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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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瞿佑

  永州之野,有神庙,背山临流,川泽深险,黄茅绿草,一望无际,大木参天而蔽日者,不知其数,风雨往住生其上,人皆畏而事之,过者必以牲牢献于殿下,始克前往,如或不然,则风雨暴至,云雾晦冥,咫尺不辩,人物行李,皆随失之。如是者有年矣。
  大德间,书生毕应详,有事适衡州,道由庙下,囊橐贫匮,不能设奠,但致敬而行。未及数里,大风振作,吹沙走石,玄云黑雾,自后隐至。回顾,见甲兵甚众,追者可千乘万骑,自分必死,平日能诵《玉枢经》,事势既危,且行且诵,不绝于口。须臾,则云收风止,天地开朗。所迫兵骑。不复有矣。
  仅而获全,得达衡州,过祝融峰,谒南岳祠,思忆前事,具状焚诉。是夜,梦駃卒来追,与之偕行,至大宫殿,侍卫罗列,曹局分市。駃卒引立大庭下,望殿上挂玉栅帘,帘内设黄罗帐,灯烛辉煌,光若白昼,严邃整肃,寂而不哗。应祥屏息俟命。
  俄一吏朱农角带,自内而出,传呼曰:“得旨问与何人有讼?”
  伏而对曰:“身为寒儒,性又愚拙。不知名利之可求,岂有田宅之足竞!布衣蔬食,守分而巳。且又未尝一入公门,无以仰答威问。”
  吏曰:“日间投状,理会何事?”
  应祥始悟,稽首而白曰:“实以贫故,出境投人,道由永州,过神祠下,行囊罄竭,不能以牲醴祭事,触神之怒,风雨暴起,兵甲追逐,狼狈颠踣,几为所及,惊怖急迫,无处申诉,以致唐突圣灵,诚非得已。”
  吏入,少顷复出,曰:“得旨追对。”即见吏士数人,腾空而去。俄顷,押一白须老人,乌巾道服,跪于阶下。
  吏宣旨诘之曰:“汝为一方神祗,众所敬奉,奈何辄以威祸恐人,求其祀飨,迫此儒士,几陷死地,贪婪苦虐,何所逃刑!”
  老人拜而对曰:“某实永州野庙之神也,然而庙为妖蟒所据,已有年矣,力不能制,旷职已久。向者驱驾风雨,邀求奠酹,皆此物所为。非某之过。”
  吏责之曰:“事既如此,何不早陈?”
  对曰:“此物在世已久,兴妖作孽,无与为比。社鬼祠灵,承其约束;神蛟毒虺,受其指挥。每欲奔诉,多方抵截,终莫能达。今者非神使来追,亦焉得到此!”
  即闻殿上宣旨,令士吏追勘。老人拜恳曰:“妖孽已成,辅之者众,吏士虽往,终恐无益,非自神兵剿捕,不可得也。”殿上如其言,命一神将领兵五千而往。久之,见数十鬼卒,以大木舁其首而至,乃一朱冠白蛇也。置于庭下,若五石缸焉。
  吏顾应祥令还,欠伸而觉,汗流浃背。事讫回途,再经其处,则殿宇偶像,荡然无遗。问于村甿,皆曰:“某夜三更后,雷霆风火大作,惟闻杀伐之声,惊咳叵测。旦往视之,则神庙已为煨烬,一巨白蛇长数十丈,死于林木之下,而丧其元。其余蚺虺螣蝮之属无数,腥秽之气,至今未息。”考其日,正感梦时也。
  应祥还家,白昼闲坐,忽见二鬼使至前曰:“地府屈君对事。”即挽其臂以往。及至,见王者坐大厅上,以铁笼罩一白衣绎帻丈夫,形状甚伟。自陈:“在世无罪,为书生毕应祥枉告于南岳,以致神兵降代,举族歼夷,巢穴倾荡,冤苦实甚。”
  应祥闻言,知为蛇妖挟仇捏诉,乃具陈其害人祸物、兴妖作怪之事,对辩于铁笼之下,往返甚苦,终不肯服。王者乃命吏牒南岳衡山府及帖永州城隍司征验其事。己而,衡山府及永州城隍司回文,与毕应祥所言实事相同,方始词塞。
  王者殿上大怒,叱之曰:“生既为妖,死犹妄诉,将白衣妖孽押赴酆都,永不出世!”即有鬼卒数人驱押之去,受其果报。
  王谓应祥曰:“劳君一行,无以相报”命吏取毕姓薄籍来,于应祥名下,批八字云:“除妖去害,延寿一纪。”应祥拜谢而返。及门而寤,乃曲肱几上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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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瞿佑

  至顺中,有王生者,本士族子,居于金陵。貌莹寒玉,神凝秋水,姿状甚美,众以奇俊王家郎称之。年二十,未娶。有田在松江,因往收秋租,回舟过渭塘,见一酒肆,青旗出于檐外;朱栏曲槛,缥缈如画;高柳古槐,黄叶交坠;芙蓉十数株,颜色或深或浅,红葩绿水,上下相映;白鹅一群,游泳其间。
  生泊舟岸侧,登肆沽酒而饮,斫巨螯之蟹,烩细鳞之鲈,果则绿橘黄橙,莲塘之藕,松坡之栗,以花磁盏酌真珠红酒而饮之。肆主亦富家,其女年十八,知音识字,态度不凡,见生在座,频于幕下窥之,或出半面,或露全体,去而复来,终莫能舍。生亦留神注意,彼此目成久之。
  已而酒尽出肆,怏怏登舟,如有所失。是夜遂梦至肆中,入门数重,直抵舍后,始至女室,乃一小轩也。轩之前有葡萄架,架下凿池,方圆盈丈,甃以文石,养金鲫其中;池左右植垂丝桧二株,绿荫婆娑,靠墙结一翠柏屏,屏下设石假山三峰,岌然竞秀;草则金钱绣墩之属,霜露不变色。窗间挂一雕花笼,笼内畜一绿鹦鹉,见人能言。轩下垂小木鹤二只,衔线香焚之。案上立一古铜瓶,插孔雀尾数茎,其傍设笔砚之类,皆极济楚。架上横一碧玉箫,女所吹也。壁下贴金花笺四幅,题诗于上,诗体则效东坡四时词,字画则师赵松雪,不知何人所作也。
  第一幅云:
  春风吹花落红雪,杨柳荫浓啼百舌。
  东家蝴蝶西家飞,前岁樱桃今岁结。
  秋千蹴罢鬓鬖髿,粉汗凝香沁绿纱。
  侍女亦知心内事,银瓶汲水煮新茶。
  第二幅云:
  芭蕉叶展青鸾尾,萱草花含金凤嘴。
  一双乳燕出雕梁,数点新荷浮绿水。
  困人天气日长时,针线慵拈午漏迟。
  起向石榴阴畔立,戏将梅子打莺儿。
  第三幅云:
  铁马声喧风力紧,云窗梦破鸳鸯冷。
  玉炉烧麝有余香,罗扇扑萤无定影。
  洞箫一曲是谁家?河汉西流月半斜。
  要染纤纤红指甲,金盆夜捣凤仙花。
  第四幅云:
  山茶未开梅半吐,风动帘旌雪花舞。
  金盘冒冷塑狻猊,绣幕围春护鹦鹉。
  倩人呵笔画双眉,脂水凝寒上脸迟。
  妆罢扶头重照镜,凤钗斜压瑞香枝。
  女见生至,与之承迎,执手入室,极其欢谑,会宿于寝。鸡鸣始觉,乃困卧篷窗底耳。自后归家,无夕而不梦焉。
  一夕,见架上玉箫,索女吹之。女为吹《落梅风》数阕,音调嘹亮,响彻云际。一夕,女于灯下绣红罗鞋,生剔灯花,误落于上,遂成油晕。一夕,女以紫金碧甸指环赠生,生解水晶双鱼扇坠酬之,既觉,则指环宛然在手,扇坠视之无有矣。生大为奇,遂效元稹体,赋会真诗三十韵以记其事。诗曰:
  有美闺房秀,天人谪降来。风流元有种,慧黠更多才。
  碾玉成仙骨,调脂作艳胎。腰肢风外柳,标格雪中梅。
  合置千金屋,宜登七宝台。妖姿应自许,妙质孰能陪?
  小小乘油壁,真真醉彩灰。轻尘生洛浦,远道接天台。
  放燕帘高卷,迎人户半开。菖蒲难见面,豆蔻易含胎。
  不待金屏射,何劳玉手栽。偷香浑似贾,待月又如崔。
  筝许秦宫夺,琴从卓氏猜。箫声传缥缈,烛影照徘徊。
  窗薄涵鱼魫,炉深喷麝煤。眉横青岫远,鬓軃绿云堆。
  钗玉轻轻制,衫罗窄窄裁。文鸳游浩荡,瑞凤舞毰毶。
  恨积鲛绡帕,欢传琥珀杯。孤眠怜月姊,多忌笑河魁。
  化蝶能通梦,游蜂浪作媒。雕栏行共倚,绣褥坐相偎。
  啖蔗逢佳境,留环得异财。绿荫莺并宿,紫气剑双埋。
  良夜难虚度,芳心未肯摧。残妆犹在臂,别泪已凝腮。
  漏滴何须促,钟声且莫催。峡中行雨过,陌上看花回。
  才子能知尔,愚夫可语哉!鲰生曾种福,亲得到逢莱。
  诗讫,好事者多传诵之。
  明岁,复往收租,再过其处,则肆翁甚喜,延之入内。生不解意,逡巡辞避。坐定,翁以诚告之曰:“老拙惟一女,未曾适人,去岁,君子所至,于此饮酒,偶有所睹,不能定情,因遂染疾,长眠独语,如醉如痴,饵药无效,昨夕忽语曰:‘明日郎君至矣,宜往侯之。’初以为妄,固未之信,今而君子果涉吾地,是天假其灵而赐之便也。”因问生婚娶未曾,又问其门阀氏族,甚喜。
  肆翁即握生手,入于内室,至女所居轩下,门窗户闼,则皆梦中所历也;草木台沼、器用什物,又皆梦中所识也。女闻生至,盛妆而出,衣服之丽,簪饵之华,又皆梦中所识也。女言:“去岁自君去后,思念切至,每夜梦中与君相会,不知何故。”生曰:“吾梦亦如之耳。”女历叙吹箫之曲,绣鞋之事,无不吻合者。又出水晶双鱼扇坠示生,生亦举紫金碧甸指环以问之。彼此大惊,以为神契。遂与生为夫妇,于飞而还,终以偕老,可谓奇遇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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