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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周容

鹅笼夫人者,毗陵某氏女也。幼时,父知女必贵,慎卜婿。得鹅笼文,即婿之。母曰:“家云何?”曰:“吾恃其文为家也。”家果贫。数年,犹不能展一礼。妹许某,家故豪,遽行聘。僮仆高帽束绦者将百人,筐篚亘里许。媒簪花曳彩,默部署,次第充庭戺。锦绣縠珠钏,金碧光照屋梁。门外雕鞍骏骑,起骄嘶声。宗戚压肩视。或且问:“乃姊家何似矣?”媪婢共围其妹欢笑吃吃。夫人静坐治针黹,无少异容。一日,母出妹所聘币,裁为妹服。忽愠曰:“尔姊勿复望此也,身属布矣。”夫人闻之,即屏去丝帛,内外惟布。再数年,鹅笼益落魄,夫人妹已结鸳鸯枕,大鼓吹,簇凤舆出阁去。夫人静坐治针黹,无少异容。
壬子秋,鹅笼岁二十四,举于乡。夫人母谓已出意外,即鹅笼亦急告娶。夫人谓母曰:“总迟矣。”于是鹅笼愧而赴京,中两榜俱第一人,名哄天下。南京兆闻状元贫,移公帑金代行聘。官吏奔走执事。宗戚媪婢间,视妹时加甚。夫人仍静坐治针黹,无少异容。已而,鹅笼奉特恩赐归,以命服娶。抚按使者以下及郡守,俱集驿庭候。鹅笼亲迎,自毗陵抵鹅笼家,绛纱并两岸数十里。县令角带出郊,优道左。女子显荣,闻见未有也。十年为相,夫人常以礼规放佚 。故鹅笼当时犹用寡过闻。
壬申,夫人卒于京邸。朝廷赐祭者匕,遣官护丧归,敕有司营葬。绋引日,公卿勋贵,奠幄鳞次,东郊如云。水陆南经二十余里,几筵相接。卒时语鹅笼曰:“地高坠重,公可休矣。妾不自知何故,以今日死为幸。”
阅岁,鹅笼予告回里。久之,复夤缘再相。纵淫恣乱政,赐死。
赞曰:“予至燕,闻鹅笼小帽青衫,死古庙中,刑部锦衣诸官钥门,复命去。尸挂三日,旨下始殓。牛车载柳棺出郭,无一视者。未死时,京师盛传十子谣,十子者,如叶子、附子类。叶子戏初起,鹅笼笃好之,偕客斗,恒通曙。直宿内阁,辄携女子男妆入。予友徐心水,时为侍御,尝语予曰:“鹅笼善啖附子,对客不去口,故面如红玉。其贿也厌银矣,以金;金厌矣,以珠。俗称金珠俱亲之以子,故与在十子。余子予偶忘焉。鹅笼再相如此,知夫人卒时所言,固已窥其微也。呜呼!夫夫之得罪于国也,固先得罪于妇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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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戴名世

杨维岳,字五奠,一字伯峻,庐州巢县人也。生而孝谨,好读书,毅然自守以正。尝以文见知于郡守。一日往谒,适富民有犯法者,守教维岳为之代请,可得金数百。维岳谢曰:“犯罪自有公法。使此人不当罪,而维岳受其金,则不祥,使此人当罪,以维岳故贳之,是以私爱而挠公法也。维岳兢兢自守,惧无以报德,其敢以是为公累?”郡守由是益敬重之。尝读书至忠孝大节,往往三复流涕。慕文文山之为人也,画像祀之。
崇祯中,陕西盗起,都御史史可法巡抚淮扬。维岳曰:“此当代伟人也,不可以不见。”乃徒步诣军门往谒。可法故好士,一见奇之。居无何,寇益急,诏天下勤王。时可法已拜南京兵部尚书,尚书以府库虚耗,军资竭,兵不得出,伸檄谕天下捐赀救国。维岳棒檄泣曰:“国事如此,吾何以家为!”即毁家以为士民倡。而人皆无应者。
崇祯十七年,上崩于煤山。维岳闻之,北面痛哭,累昼夜不能寝食。时福王世子即位南京,改明年为弘光元年,维岳条列时务十三事,上陈当事。未一岁,北兵渡江,京师溃,而史可法以大学士督师扬州,城破死之。维岳泣日:“国家养士三百年,以身殉国,奈何独一史公!”于是设史公主,为文祭之而哭于庭。家人进粥食,麾之去;平日好饮酒,亦却之。曰:“践土而思禹功,食栗而思稷德;吾家世食胶庠之泽,今值国事如此,饮食能下咽乎?“居三日,北兵至,下令薙发。维岳不肯。人谓先生:“曷避诸?”维岳曰:“避将何之?吾死耳!吾死耳!”其于对之泣,维岳曰:“小子!吾生平读书何事?一旦苟全幸生,吾义不为,吾今得死所矣,小子何泣焉?”人有来劝慰,偃卧唯唯而已。搜先人遗文,付其子曰:“当谨守之。”乃作不髡永诀之辞以见志。凡不食七日,整衣冠,诣先世神主前,再拜入室,气息仅存。亲属人来观者益众,忽张目视其子曰:“前日见志之语,慎毋以示世也。”顷之遂卒。是岁弘光元年七月二十九日也,年五十六。闻者莫不为之流涕,私谥为文烈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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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戴名世

先君讳硕,字孔万,号霜岩,一号茶道人。家世孝弟力田,以赀乡里。里中皆称戴氏忠厚长者,县大夫辄尝馈问,以风示县人。
先君为人醇谨,忠厚退让,从不言人过矣。与人交,无畛域①;与人语,辄以为善相劝勉,津津不休,一见之此语,再见之亦此语,有兴起者,辄喜不寐。无老幼贤愚,皆服其长者,不敢犯;犯之亦不校,生平未尝有与人失色失言者。第其艰难险阻,备尝人间苦,不能以告人也。岁甲午,年二十一,补博士弟子。家贫,以授经为业。岁辛丑、壬寅间,始担囊授徒庐江,岁一再归,博奉金以活家口。顷授徒里中,然性不喜家居,辄复客于外。今竟死于外。呜呼,悲哉!
其为文不属草,步阶前数回,即落笔就之,不改窜一字。尤喜诗。诗辞大抵多悲思凄楚之音,凡百馀卷,皆可传诵也。自以荏苒半生,坎坷无一遇,米盐常缺,家人儿女依依啼号,尝曰:“读书积善欲获报,如捕风捉影。如吾等者,岂宜至此!”时形诸感叹。家人唯吾母事之谨,儿子辈妄意他时富贵以娱亲,朝夕定省、甘旨皆缺。
先君卒于陈家洲。洲去县一百四十里,以去岁十月初一日往。先是,先君客舒城山中,夏秋之间治装归矣。忽疮起于足,痛几危,越月始稍稍愈,愈而归。归不复去,以山多峻岭,不可骑,难以徒步也。居无何,足大愈。适吴氏来请,遂去。名世送之郭外,岂知其永诀而遂不复见乎!到洲五十日而卒。先是,十日前有书来,云疮发于项偏左。名世等以先君壮年盛德,此足疾余毒,不为意。已而诸生知不可起,始使人来报,比至,则已不及待矣。先君居洲未两月,而洲之人皆感动。其死也,皆呱呱而泣曰:“天无眼矣!”呜呼!人莫不有死,而先君客死,早死,穷死,忧患死,此不肖名世所以为终天之恨,没世而不能已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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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戴名世

言洁足下。仆平居读书,考文章之旨,稍稍识其大端。窃以为文章之为道,虽变化不同,而其旨非有他也,在率其自然而行其所无事,即至篇终语止而混茫相接,不得其端,此自左、庄、马、班以来,诸家之旨,未之有异也。
盖文之为道,难矣。今夫文之为道,未有不读书而能工者也,然而吾所读之书而吾举而弃之,而吾之书固已读,而吾之文固已工矣。夫是一心注其思,万虑屏其杂,直以置其身于埃壒之表,用其想于空旷之间,游其神于文字之外,如是而后,能不为世人之言,不为世人之文,斯无以取世人之好。故文章者,莫贵于独知。
今有人于此焉,众人好之,则众人而已矣,君子好之,则君子而已矣。是故君子耻为众人之所好者,以此也。彼众人者,耳剽目窃,徒以雕饰为工,观其菁华烂熳之章,与夫考据排纂之际,山其有惟恐不尽焉,此其所以枵然无有者也。君子之文,淡焉泊焉,略其盯畦,去其铅华,无所有,乃其所以无所不有者也。仆尝入乎深林丛簿之中,荆榛碍吾之足,土石封吾之目,虽咫尺莫能尽焉。余且悄揣焉惧跬步之或有失也。及登览乎高山之颠,举目千里,云烟在下,苍然茫然,与大无穷。顷者游于渤海之滨,见夫天水浑沦,波涛汹涌,惝恍四顾不复有人间。呜呼!此文之自然者也。文之为道如是,岂不难哉?
仆自行年二十,即有志于文章之事,而是时积忧多愁,神气荒惑,又治生不给,无以托一日之命。自以年齿尚少,可以待之异日,蹉陀荏苒,已逾三十,其为愧悔惭惧,何可胜言。数年以来,客游四方,所见士多矣,而亦未见有以此事为志者,独足下好学甚勤,深有得于古人之旨,见不以仆为不才,而谓可与于斯文也者,仆何敢当焉?偶料检箧中文字,自丙辰至于丙寅,十年间所著,有《芦中集》、《问天集》、《围学集》、《岩居川观集》,为删其十之二三,汇为一集,而以请正于足下。足下以为可存,则存之;不然,即当削去。行且入穷山之中,躬耕读书,以庶几稍酬曩昔之志 。然而未敢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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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戴名世

有神色赤而目方,刺其面为文,立中衢,臭达于远。众皆拜,祈请甚笃,或咄咄叹息不已。戴子见之,曰:“此何神也?”众曰:“非若所知。”前问神,神具以名对。戴子笑曰:“吾闻汝久矣,汝固若是而已者耶!其何以动众如是甚也?”神曰:“吾行游天下,靡人不畏,罔敢不恭,子顾且云云,岂有说乎?”
戴子曰:“吾数汝之罪,则熔汝使化而毒未歇,锉汝使折而害无救也。”神怒曰:“子固孺子,不足怜,今偶相遭而众辱我!且夫吾之为功也,薄海内外,苟非余则戚戚嗟嗟,窘然而无以为生。一二迂妄者吾避去,自余诸公贵人,皆孳孳幕予,手摩而目属,以及庶民卑贱之流,无不愿为我死者。且夫吾之为质也,流转而不穷,历久而不坏,爱我者归之,不爱我者谢勿往。吾岂有求于世哉?世求我而巳耳。是故官吏非吾不乐,商贾非吾不通,交游非吾不厚,文章非吾不贵,亲戚非吾不和,有吾则生,无吾则死。是故盗我者县官有禁,谋我者锱铢不遗,诚明夫利害之分,而审夫得失之势也。子何以云尔乎?请勿复敢见子矣。”
戴子曰:“固也,吾试且略言之。昔者生民之初,浑浑噩,数千百年间,耕田凿井,衣衣食食,天下太平,安乐无事。当是时,岂有汝哉?自汝出,而轻重其制,铢两其名,方圆其象,流传人间,惑乱民志,万端俱起。于是庸夫之目,为汝为重轻;奸人之手,以汝为上下。或执鞭乞哀,流汗相属。不然,设心计,走坑险,蒙死侥幸,损人益己,互相攘夺。或至犯科作奸,椎牛发冢,聚为博奔,出为盗贼。至于官之得失,政以贿成,敲骨吸髓,转相吞噬,而天下之死于汝手者,不可胜数也!挺土刻木以为人,而强自冠带;羊狠狼贪之徒,而恣侵暴,刳穷孤,而汝之助虐者,不可肚数也。且又摄其缄縢,固其扃鐍,兀然匿于小人暴客之室中,酿争而藏垢,避正而趋邪,使夫义士仁人,瞿瞿然惸惸然不能出气,修德益穷,有文益困。而汝独纷纷然奔走天下,颠倒豪杰,败坏世俗,徒以其臭薰蒸海内,气之所感,积为迷惑之疾:见之者慕,闻之者思,得之者喜,失之者悲,有无不平,贪吝接踵,而充塞仁义,障蔽日月,使天下伥伥乎无所之,而惟汝之是从。”
神曰:“子言固然,然余之道,此乃其所以为神也,汝乌足以知之?”因仰而嘻笑,俯而却走,伸目四顾,举手而别,众共拥之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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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戴名世

距乐清六十里,有村曰芙蓉,倚天而滨海。余以岁辛巳四月三十日,由芙蓉逾丹芳岭,至能仁寺。坐少顷,出寺门里许,有泉曰燕尾泉。水自大龙湫来,为锦溪。锦溪之水至此从巨石落下,成小瀑布。石中高而旁低,水分左右下,若燕尾然。循锦溪而行,凡三四里,有峰屹立溪水中,旁无所倚,高数百丈,两股如蟹螯,望之若剪刀然,曰剪刀峰。至峰下行百余步,又变为石帆,张于空中,曰一帆峰。又行百余步,又变为石柱,孤撑云表,曰天柱峰。左右皆石壁峭削,诡状殊态,不可胜数。
又行百余步,径穷路转,得大龙湫,为天下第一奇观。水自雁湖合诸溪涧,会成巨渊,渊深黑不可测。其侧有石槛,中作凹,水从凹中泻下,望之若悬布,随风作态,远近斜正,变幻不一:或如珠,或如毬,如骤雨,如云,如烟,如雾;或飘转而中断,或左右分散而落,或直下如注,或屈如婉蜒。下为深潭,观者每立于潭外,相去数十步,水忽转舞向人,洒衣裾间,皆沾湿。忽大注如雷,忽为风所遏,盘溪横而不下。盖其石壁高五千尺,水悬空下,距石约一二尺许,流数丈,辄已势远而力弱,飘飘濛濛,形状顿异。他处瀑布皆沿崖直走,无此变态也。潭之外有亭,曰忘归亭;其侧有亭,曰观不足亭。而龙湫右侧绝壁,曰连云障,障上有风洞,每洞口木叶飞舞,则大风疾作。
又有小龙湫,在东谷灵岩寺。水自石城诸溪涧来,会于霞障之右,从岩上飞流而下,高三干尺,半沿崖,半悬流,变态稍不及大龙湫。而其下稍西,水涌出石罅[,直上指二尺许,形如立剑,望之光明莹洁而摇动,亦奇观也。
相传大龙湫上数里,复有上龙湫,飞流悬泻,亦数百丈,与大龙湫相似。昔有白云,云外二僧居之,地僻无人迹,今不知其处矣。
余性好山水,而既游雁荡,观大龙湫,御风,恍惚仙去。今追而记之,不能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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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戴名世

吴江两节妇者,农家女也。姓许氏,家城西之石里村,长适张文达,次适周志达。岁乙酉,大清兵南下,公卿皆薙发迎降,浸寻及于吴江。文达固以负贩为生,至是从明之一二遗臣起事,荷戈为小卒,战败不屈死。其家不知其存亡,使志达往侦之,亦被执,令薙发,不从,遂见杀。是时长年二十九,次年十九,相与号泣,备寻其夫尸。会溽暑,尸积城下者累累,皆糜烂不可辨识,乃已。
长既丧其夫,又无舅姑,其兄欲迎之归,谢曰:“吾夫虽死,然此固夫家也,义不可以归宁母氏。”次事其姑甚谨,姑怜而散嫁之,涕泣被面谢曰:“新妇所以不死者,将代吾夫以事其母,讵可失节他适?”久之,姑得疾,且危,赖妇以存者又七年。及姑濒死,诀日:“我死,依而姊居。”既丧,家财归于周氏子弟,遂依姊以居;各处—室,各奉其夫之主而祀之。两人固农家女,善治田,共种田三亩以自给;舍旁有隙地,度可容两棺,为生圹以待死。吴俗多淫祠,好佛,妇人贫无依者,多为尼。有一老尼,教两人薙发以从其教。长曰:“不可。妇人之发,奈何与男子同去之?”次曰:“吾夫以不薙发死,而吾反薙之,何以见否夫于地下?”岁甲戌,长年八十,次年七十,尚躬耕如曩时。乡之人悲之,请闻于有司,以旌其门。两入泣且谢曰:“吾姊妹不幸遭多难,廉耻自爱,何旌之有也?且又无后,将旌之以为谁荣乎?”乡之人卒不能强也。
赞曰:吾尝读《顺治实录》,知大兵之初入关也,淄川人孙之獬即上表归诚,且言其家妇女俱已效国装。之獬在明时,官列于九卿,而江淮之间一介之士、里巷之氓,以不肯效国装死者,头颅僵仆,相望于道而不悔也。呜呼!彼孙氏之妇女,视许氏二女何如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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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戴名世

顺治二年,既写江东南,而明唐王即皇帝位于福州。其泉国公郑芝龙,阴受大清督师满盈洪承畴旨,弃关撤守备,七闽皆没,而新令雄发更衣冠,不从者死。于是民以违令者不可胜数,而画网巾先生事尤奇。
先生者,其姓名爵里比不可得而知也,携仆二人,皆仍明时衣冠,匿迹于邵武、光泽山寺中。事颇闻于外而光泽守将吴镇使人掩捕之,逮送邵武守将池凤阳。凤阳皆去其网巾,留于军中,戒部卒谨守之。先生既失网巾,盥栉毕,谓二仆曰:“衣冠者,历代各有定制,至网巾则我太祖高皇帝创为之也。今吾遭国破即死,讵可忘祖制乎!汝曹取笔墨来,为我画网巾额上。”于是二仆为先生画网巾,画已,乃加冠,二仆亦互相画也,日以为常。军中皆哗笑之,而先生无姓名,人皆呼画网巾云。
当是进,江西、福建有国营之役。四营者,曰张自盛,曰洪国玉,曰曹大镐,曰李安民。先是自盛隶明建武侯王得仁为裨将,得仁既败死,自盛亡入山,与洪国玉等收等收召散卒及群盗,号曰恢复,众且逾万人,而明之遗臣如督师兵部右侍郎重熙、詹事府正詹事傅鼎铨等,皆依之。岁庚寅,四营后溃于邵武之禾坪,池凤阳诡称先生为阵俘,献之提督扬名高。名高视其所画网巾斑斑然额上,笑而置之。名高军至泰宁,从槛车中出先生谓之曰:“若及今降我,犹可以免死。”先生曰:“吾旧识王之纲,当就彼决之。”
王之纲者,福建总兵,破四营有功者也。名高喜,使往之纲所。之纲曰:“吾固不识若也。”先生曰:“吾亦不识若也,今特就若死耳。”之纲穷诘其姓名,先生曰:“吾忠未能报国,留姓名则辱国;智未能保家,留姓名则辱家;危不即致身,留姓名则辱身。军中呼我为画网巾,即以此为吾姓名可矣。”之纲曰:“天下事已大定,吾本明朝总兵,徒以识时变,知末命至今日不失宝贵。若一匹夫,倔强死,何益?且夫改制易服,自前世已然。”因指其发而诟之曰:“此种种者而不肯去,何也?”先生曰:“吾于网巾且不忍去,况发耶!”之纲怒,命卒先斩其二仆,群卒前捽之,二仆嗔目叱曰:“吾两人岂惜死者!顾死亦有礼,当一辞吾主人而死耳。”于是向先生拜,且辞曰:“妈等得事扫除泉下矣!”乃欣然受刃。之纲复先生曰:“若岂有所负耶?义死虽亦佳,何执之坚也。”先生曰:“吾何负?负吾君耳。一筹莫效而束手就擒,与婢妾何异,又以此易节烈名,吾笑乎古今之循例而负义者曰:”故耻不自述也。“出袖中诗一卷,掷于地,复出白金一封,授行刑者曰:“此樵川先生所赠也,今与汝。”遂被戮于泰宁之杉津。泰宁诸生谢韩葬其骸于郊外杉窝山,题曰:“画网巾先生之墓”,而岁时上冢致祭者不辍 。
当四营之既溃也,杨名高、王之纲复追破之,死逃略尽,而败将有愿降者,率兵受招抚于邵武。行至朱口,一卒独不肯前,伸项谓其伍曰:“杀我!杀我!”其伍怪之,且问故,曰:“吾熟思之累日夜矣,终不能俯仰事降将,宁死汝手。”其伍难之。乃奋袂裂眦,抽刃相拟曰 :“不杀我者,今当杀汝!”其伍乃挥涕斩之,埋其骨而去。揭重熙、傅鼎铨先后被获,不屈死。张自盛、曹大镐等后就缚于泸溪山中。
赞曰:自古守节之士不肯以姓字落人间者,始于明永乐之世。当是时,一夫守义而祸及九族,故多匿迹而死,以全其宗党。迨崇祯甲申而后,其令未有如是之酷也,而以余所闻,或死或惜也夫!如画网巾先生事甚奇。闻当时军中有马耀图者,见而识之曰:“是为冯生舜也。”至其他生平则又不能言焉。余疑其出于附会,故不著于篇。

116
清代 戴名世

里中有盲童,操日者术,善鼓琴。邻有某生,召而吊之曰:“子年几何矣?”曰:“年十五矣。”“以何时而眇?”曰:“三岁耳。”“然则子之盲也且十二年矣!昏昏然而行,冥冥焉而趋。不知天地之大,日月之光,山川之流峙,容貌之妍丑,宫室之宏丽,无乃甚可悲矣乎?吾方以为吊也!”
盲者笑曰:“若子所言,是第知盲者之为盲,而不知不盲者之尽为盲也。夫育者曷尝盲哉?吾目虽不见,而四肢百体均自若也,以目无妄动焉。其于人也,闻其音而知其姓氏;审其语而知其是非。其行也,度其平陂以为步之疾徐,而亦无颠危之患。入其所精业,而不疲其神于不急之务,不用其力于无益之为,出则售其术以饱其腹。如是者久而习之,吾无病于目之不见也。今夫世之人,喜为非礼之貌,好为无用之观。事至而不能见,见而不能远,贤愚之品不能辨,邪正在前不能释,利害之来不能审,治乱之故不能识;诗书之陈于前,事物之接于后,终日睹之而不得其意,倒行逆施,伥伥焉踬且蹶而不之悟,卒蹈于罗网,入于陷阱者往往而是。夫天之爱人甚矣,予之以运动知识之具,而人失其所以予之之意,辄假之以陷溺其身者,岂独目哉!吾将谓昏昏然而行,冥冥然而趋,天下其谁非盲也?盲者独余耶?余方且睥睨顾盼,谓彼等者不足辱吾之一瞬也。乃子不自悲而悲我,不自吊而吊我!吾方转而为子悲为子吊也。”
某生无以答。间诣余言,余闻而异之,曰:“古者瞽、史教诲,师箴,瞍赋,朦诵,若晋之师旷、郑之师慧是也。兹之盲者,独非其伦耶?”为记其语,庶使览之者知所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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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戴名世
209
清代 戴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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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恽敬

自白鹿洞西至栗里,皆在庐山之阳;闻其阴益旷奥,未至也。
四月庚申,以事赴德化。壬戌,侵晨,沿麓行。小食东林寺之三笑堂。循高贤堂,跨虎溪,却游西林寺,测香谷泉。出太平宫,漱宝石池。甲子,渡江览湓口形势。乙丑,返宿报国寺。大雨,溪谷皆溢焉。
丙寅,偕沙门无垢,篮舆曲折行涧中,即锦润也。度石桥,为锦绣谷,名殊不佳;得红兰数本,宜改为红兰谷。忽白云如野马,傍腋驰去;视前后人,在绡纨中。云过,道旁草木罗罗然,而润声清越相和答。遂蹑半云亭,睨试心石,经“庐山高”石坊,石势秀伟不可状,其高峰皆浮天际。而云忽起足下,渐浮渐满,峰尽没。闻云中歌声,华婉动心,近在隔润,不知为谁者。云散,则一石皆有一云缭之。忽峰顶有云飞下数百丈,如有人乘之行,散为千百,渐消至无一缕,盖须臾之间已如是。径天池口,至天池寺。寺有石池,水不竭。东出为聚仙亭、文殊岩。岩上俯视,石峰苍碧,自下矗立,云拥之,忽拥起至岩上,尽天地为绡纨色,五尺之外,无他物可见。已尽卷去,日融融然,乃复合为绡纨色,不可辨矣。返天池口,东至佛手岩,行沉云中,大风自后推排,云气吹为雨,洒衣袂。蹊坐升仙台,拊御碑亭,云益重。至半云亭,日仍融融然耳。无垢辞去,遂独过铁塔寺而归。
天池之云,又含鄱岭、神林浦之所未见。他日当赢数月粮居之,观其春秋朝夕之异,至山中所未至,亦得次第观览,以言纪焉,或有发前人所未言者,未可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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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黄宗羲

有人焉,视于无形,听于无声,以事其君,可谓之臣乎?曰:否!杀其身以事其君,可谓之臣乎?曰:否。夫视于无形,听于无声,资于事父也;杀其身者,无私之极则也。而犹不足以当之,则臣道如何而后可?日:缘夫天下之大,非一人之所能治,而分治之以群工。故我之出而仕也,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吾以天下万民起见,非其道,即君以形声强我,未之敢从也,况于无形无声乎!非其道,即立身于其朝,未之敢许也,况于杀其身乎!不然,而以君之一身一姓起见,君有无形无声之嗜欲,吾从而视之听之,此宦官宫妾之心也;君为己死而为己亡,吾从而死之亡之,此其私昵 者之事也。是乃臣不臣之辨也。
世之为臣者昧于此义,以谓臣为君而设者也。君分吾以天下而后治之,君授吾以人民而后牧之,视天下人民为人君橐中之私物。今以四方之劳扰,民生之憔悴,足以危吾君也,不得不讲治之牧之之术。苟无系于社稷之存亡,则四方之劳扰,民生之憔悴,虽有诚臣,亦以为纤芥之疾也。夫古之为臣者,于此乎,于彼乎?
盖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是故桀、纣之亡,乃所以为治也:秦政、蒙古之兴,乃所以为乱也;晋、宋、齐、梁之兴亡,无与于治乱者也。为臣者轻视斯民之水火,即能辅君而兴,从君而亡,其于臣道固末尝不背也。夫治天下犹曳大木然,前者唱邪,后者唱许。君与臣,共曳木之人也;若手不执绋,足不履地,曳木者唯娱笑于曳木者之前,从曳木者以为良,而曳木之职荒矣。
嗟乎!后世骄君自恣,不以天下万民为事。其所求乎草野者,不过欲得奔走服役之人。乃使草野之应于上者,亦不出夫奔走服役,一时免于寒饿、遂感在上之知遇,不复计其礼之备与不备,跻之仆妾之间而以为当然。万历初,神宗之待张居正,其礼稍优,此于古之师傅未能百一;当时论者骇然居正之受无人臣礼。夫居正之罪,正坐不能以师傅自待,听指使于仆妾,而责之反是,何也?是则耳目浸淫于流俗之所谓臣者以为鹄矣!又岂知臣之与君,名异而实同耶?
或曰:臣不与子并称乎?曰:非也。父子一气,子分父之身而为身。故孝子虽异身,而能日近其气,久之无不通矣;不孝之子,分身而后,日远日疏,久之而气不相似矣。君臣之名,从天下而有之者也。吾无天下之责,则吾在君为路人。出而仕于君也,不以天下为事,则君之仆妾也;以天下为事,则君之师友也。夫然,谓之臣,其名累变。夫父子固不可变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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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黄宗羲

尝叹读书难,藏书尤难,藏之久而不散,则难之难矣!
自科举之学兴,士人抱兔园寒陋十数册故书,崛起白屋之下,取富贵而有余。读书者一生之精力,埋没敝纸渝墨之中。相寻于寒苦而不足。每见其人有志读书,类有物以败之,故曰:“读书难”。
藏书,非好之与有力者不能。欧阳公曰:“凡物好之而有力,则无不至也。”二者正复难兼。杨东里少时贫不能致书,欲得《史略》、《释文》、《十书直音》,市直不过百钱,无以应,母夫人以所畜牝鸡易之。东里特识此事于书后。此诚好之矣!而于寻常之书犹无力也,况其他乎?有力者之好,多在狗马声色之间,稍清之而为奇器,再清之而为法书名画,至矣。苟非尽捐狗马声色字画奇器之好,则其好书也不专。好之不专,亦无由知书之有易得有不易得也。强解事者以数百金捆载坊书,便称百城之富,不可谓之好也。故曰:“藏书尤难。”
归震川曰:“书之所聚,当有如金宝之气,卿云轮囷覆护其上。”余独以为不然。古今书籍之厄,不可胜计。以余所见者言之:越中藏书之家,纽五溪世学楼其著也。余见其小说家目录亦数百种,商氏之《稗海》皆从彼借刻。崇祯庚午间,其书初散,余仅从故书铺得十余部而已。辛巳,余在南中,闻焦氏书欲卖,急往询之,不受奇零之值,二千金方得为售主。时冯邺仙官南纳言,余以为书归邺仙犹归我也,邺仙大喜。及余归而不果,后来闻亦散去。庚寅三月,余访钱牧斋,馆于绛云楼下,因得繙其书籍,凡余之所欲见者无不在焉。牧斋约余为读书伴侣,闭关三年,余喜过望。方欲践约,而绛云一炬,收归东壁矣!歙溪郑氏丛桂堂,亦藏书家也。辛丑,在武林捃拾程雪楼、马石田集数部,其余都不可问。甲辰,馆语溪,槜李高氏以书求售二千余,大略皆钞本也。余劝吴孟举收之。余在语溪三年,阅之殆遍。此书固他乡寒故也。江右陈士业颇好藏书,自言所积不甚寂寞。乙己,寄吊其家,其子陈澎书来言兵火之后,故书之存者惟熊勿轩一集而已。语溪吕及父,吴兴潘氏婿也,言昭度欲改《宋史》,曾弗人、徐巨源草创而未就,网罗宋室野史甚富,缄固十余簏在家。约余往观,先以所改历志见示。未见而及父死矣,此愿未遂,不知至今如故否也?祁氏旷园之书,初庋家中,不甚发视,余每借观,惟德公知其首尾,按目录而取之,俄顷即得。乱后迁至化鹿寺,往往散见市肆。丙午,余与书贾入山翻阅三昼夜。余载十捆而出,经学近百种,稗官百十册,而宋元文集已无存者。途中又为书贾窃去卫湿湜《礼记集说》《东都事略》。山中所存,唯举业讲章、各省志书,尚二大橱也。丙辰,至海盐,胡孝辕考索精详,意其家必有藏书,。访其子令修,慨然发其故箧,亦有宋元集十余种,然皆余所见者。孝辕笔记称引《姚牧庵集》,令修亦言有其书,一时索之不能即得,余书则多残本矣。吾邑孙月峰亦称藏书而无异本,后归硕肤。丙戌之乱,为火所尽。余从邻家得其残缺实录,三分之一耳。由此观之,是书者造物者之所甚忌也,不特不覆护之,又从而灾害之如此。故曰:“藏之久而不散,则难之难矣。”
天一阁书,范司马所藏也。从嘉靖至今盖已百五十年矣。司马殁后,封闭甚严。癸丑,余至甬上,范友仲破戒引余登楼,悉发其藏。余取其流通未广者纱为书目,凡经、史、地志、类书坊间易得者及时人之集三式之书,皆不在此列。余之无力,殆与东里少时伯仲,犹冀以暇日握管怀铅,拣卷小书短者钞之。友仲曰诺。荏苒七年,未蹈前言。然余之书目,遂为好事流传。昆山徐健庵使其门生誊写去者不知凡几。友仲之子左垣,仍并前所未列者重定一书目,介吾友王文三求为藏书记。
近来书籍之厄,不必兵火,无力者既不能聚,聚者亦以无力而散,故所在空虚。屈指大江以南,以藏书名者不过三四家。千顷斋之书。余宗兄比部明立所聚。自庚午讫辛巳,余往南中,未尝不借其书观也。余闻虞稷好事过于其父,无由一见之。曹秋岳倦圃之书,累约观之而未果。据秋岳所数,亦无甚异也。余门人自昆山来者,多言健庵所积之富,亦未寓目。三家之外,即数范氏。韩宣子聘鲁,观书于太史氏,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范氏能世其家,礼不在范氏乎?幸勿等之云烟过眼,世世子孙如护目睛,则震川覆护之言,又未必不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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