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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汪琬

  江天一,字文石,徽州歙县人。少丧父,事其母,及抚弟天表,具有至性。尝语人曰:“士不立品者,必无文章。”前明崇祯间,县令傅岩奇其才,每试辄拔置第一。年三十六,始得补诸生。家贫屋败,躬畚土筑垣以居。覆瓦不完,盛暑则暴酷日中。雨至,淋漓蛇伏,或张敝盖自蔽。家人且怨且叹,而天一挟书吟诵自若也。
  天一虽以文士知名,而深沉多智,尤为同郡金佥事公声所知。当是时,徽人多盗,天一方佐佥事公,用军法团结乡人子弟,为守御计。而会张献忠破武昌,总兵官左良玉东遁,麾下狼兵哗于途,所过焚掠。将抵徽,徽人震恐,佥事公谋往拒之,以委天一。天一腰刀帓首,黑夜跨马,率壮士驰数十里,与狼兵鏖战祁门,斩馘大半,悉夺其马牛器械,徽赖以安。
  顺治二年,夏五月,江南已破,州县望风内附,而徽人犹为明拒守。六月,唐藩自立于福州,闻天一名,授监纪推官。先是,天一言于佥事公曰:“徽为形胜之地,诸县皆有阻隘可恃,而绩谿一面当孔道,其地独平迆,是宜筑关于此,多用兵据之,以与他县相犄角。”遂筑丛山关。已而清师功绩谿,天一日夜援兵登陴,不少怠。间出逆战,所杀伤略相当。于是清师以少骑缀天一于绩溪,而别从新岭入,守岭者先溃,城遂陷。
  大帅购天一甚急。天一知事不可为,遽归,嘱其母于天表,出门大呼:“我江天一也!”遂被执。有知天一者,欲释之。天一曰:“若以我畏死邪?我不死,祸且族矣。”遇佥事公于营门,公目之曰:“文石!女有老母在,不可死!”笑谢曰:“焉有与人共事而逃其难者乎?公幸勿为吾母虑也。”至江宁,总督者欲不问,天一昂首曰:“我为若计,若不如杀我;我不死,必复起兵!”遂牵诣通济门。既至,大呼高皇帝者三,南向再拜讫,坐而受刑。观者无不叹息泣下。越数日,天表往收其尸,瘗之。而佥事公亦于是日死矣。
  当狼兵之被杀也,凤阳督马士英怒,疏劾徽人杀官军状,将致佥事公于死。天一为赍辨疏,诣阙上之;复作《吁天说》,流涕诉诸贵人,其事始得白。自兵兴以来,先后治乡兵三年,皆在佥事公幕。是时,幕中诸侠客号知兵者以百数,而公独推重天一,凡内外机事悉取决焉。其后竟与公同死。虽古义烈之士,无以尚也。予得其始末于翁君汉津,遂为之传。
  汪琬曰:方胜国之末,新安士大夫死忠者有汪公伟、凌公駉与佥事公三人,而天一独以诸生殉国。予闻天一游淮安,淮安民妇冯氏者刲肝活其姑,天一征诸名士作诗文表章之,欲疏于朝,不果。盖其人好奇尚气类如此。天一本名景,别自号石嫁樵夫,翁君汉津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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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吴伟业

  张南垣名涟,南垣其字,华亭人,徙秀州,又为秀州人。少学画,好写人像,兼通山水,遂以其意垒石,故他艺不甚著,其垒石最工,在他人为之莫能及也。百余年来,为此技者类学崭岩嵌特,好事之家罗取一二异石,标之曰峰,皆从他邑辇致,决城闉,坏道路,人牛喘汗,仅得而至。络以巨絙,锢以铁汁,刑牲下拜,劖颜刻字,钩填空青,穹窿岩岩,若在乔岳,其难也如此。而其旁又架危梁,梯鸟道,游之者钩巾棘履,拾级数折,伛偻入深洞,扪壁投罅,瞪盻骇栗。南垣过而笑曰:“是岂知为山者耶!今夫群峰造天,深岩蔽日,此夫造物神灵之所为,非人力所得而致也。况其地辄跨数百里,而吾以盈丈之址,五尺之沟,尤而效之,何异市人搏土以欺儿童哉!唯夫平冈小阪,陵阜陂陁,版筑之功,可计日以就,然后错之以石,棋置其间,缭以短垣,翳以密筿,若似乎奇峰绝嶂,累累乎墙外,而人或见之也。其石脉之所奔注,伏而起,突而怒,为狮蹲,为兽攫,口鼻含呀,牙错距跃,决林莽,犯轩楹而不去,若似乎处大山之麓,截溪断谷,私此数石者为吾有也。方圹石洫,易以曲岸回沙;邃闼雕楹,改为青扉白屋。树取其不雕者,松杉桧栝,杂植成林;石取其易致者,太湖尧峰,随意布置。有林泉之美,无登顿之劳,不亦可乎!”华亭董宗伯玄宰、陈征君仲醇亟称之曰:“江南诸山,土中戴石,黄一峰、吴仲圭常言之,此知夫画脉者也。”群公交书走币,岁无虑数十家。有不能应者,用为大恨,顾一见君,惊喜欢笑如初。
  君为人肥而短黑,性滑稽,好举里巷谐媟以为抚掌之资。或陈语旧闻,反以此受人啁弄,亦不顾也。与人交,好谈人之善,不择高下,能安异同,以此游于江南诸郡者五十余年。自华亭、秀州外,于白门、于金沙、于海虞、于娄东、于鹿城,所过必数月。其所为园,则李工部之横云、虞观察之予园、王奉常之乐郊、钱宗伯之拂水、吴吏部之竹亭为最著。经营粉本,高下浓淡,早有成法。初立土山,树石未添,岩壑已具,随皴随改,烟云渲染,补入无痕。即一花一竹,疏密欹斜,妙得俯仰。山未成,先思著屋,屋未就,又思其中之所施设,窗櫺几榻,不事雕饰,雅合自然。主人解事者,君不受促迫,次第结构,其或任情自用,不得已骫骳曲折,后有过者,辄叹息曰:“此必非南垣意也。”
  君为此技既久,土石草树,咸能识其性情。每创手之日,乱石林立,或卧或倚,君踌躇四顾,正势侧峰,横支竖理,皆默识在心,借成众手。常高坐一室,与客谈笑,呼役夫曰:“某树下某石可置某处。”目不转视,手不再指,若金在冶,不假斧凿。甚至施竿结顶,悬而下缒,尺寸勿爽,观者以此服其能矣。人有学其术者,以为曲折变化,此君生平之所长,尽其心力以求仿佛,初见或似,久观辄非。而君独规模大势,使人于数日之内,寻丈之间,落落难合,及其既就,则天堕地出,得未曾有。曾于友人斋前作荆、关老笔,对峙平墄,已过五寻,不作一折,忽于其颠,将数石盘互得势,则全体飞动,苍然不群。所谓他人为之莫能及者,盖以此也。
  君有四子,能传父术。晚岁辞涿鹿相国之聘,遣其仲子行,退老于鸳湖之侧,结庐三楹。余过之谓余曰:“自吾以此术游江以南也,数十年来,名园别墅易其故主者,比比多矣。荡于兵火,没于荆榛,奇花异石,他人辇取以去,吾仍为之营置者,辄数见焉。吾惧石之不足留吾名,而欲得子文以传之也。”余曰:“柳宗元为《梓人传》,谓有得于经国治民之旨。今观张君之术,虽庖丁解牛,公输刻鹄,无以复过,其艺而合于道者欤!君子不作无益,穿池筑台,《春秋》所戒,而王公贵人,歌舞般乐,侈欲伤财,独此为耳目之观,稍有合于清净。且张君因深就高,合自然,惜人力,此学愚公之术而变焉者也,其可传也已。”作《张南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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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邵长蘅

  阎典史者,名应元,字丽亨,其先浙江绍兴人也。四世祖某,为锦衣校尉,始家北直隶之通州,为通州人。应元起掾史,官京仓大使。崇祯十四年,迁江阴县典史。始至,有江盗百艘,张帜乘潮阑入内地,将薄城,而会县令摄篆旁邑,丞簿选愞怖急,男女奔窜。应元带刀鞬出,跃马大呼于市曰:“好男子,从我杀贼护家室!”一时从者千人,然苦无械。应元又驰竹行呼曰:“事急矣,假一竿,值取诸我。”千人者布列江岸,矛若林立,士若堵墙。应元往来驰射,发一矢,辄殪一贼。贼连毙者三,气慑,扬帆去。巡抚状闻,以钦依都司掌徼巡县尉,得张黄盖,拥纛,前驱清道而后行。非故事,邑人以为荣。久之,仅循资迁广东英德县主簿,而陈明选代为尉。应元以母病未行,亦会国变,挈家侨居邑东之砂山。是岁乙酉五月也。
  当是时,本朝定鼎改元二年矣。豫王大军渡江,金陵降,君臣出走。弘光帝寻被执。分遣贝勒及他将,略定东南郡县。守士吏或降或走,或闭门旅拒,攻之辄拔;速者功在漏刻,迟不过旬日。自京口以南,一月间下名城大县以百数。而江阴以弹丸下邑,死守八十余日而后下,盖应元之谋居多。
  初,薙发令下,诸生许用德者,以闰六月朔悬明太祖御容于明伦堂,率众拜且哭,士民蛾聚者万人,欲奉新尉陈明选主城守。明选曰:“吾智勇不如阎君,此大事,须阎君来。”乃夜驰骑往迎应元。应元投袂起,率家丁四十人,夜驰入城。是时城中兵不满千,户裁及万,又馕无所出。应元至,则料尺籍,治楼橹,令户出一男子乘城,余丁传餐。已,乃发前兵备道曾化龙所制火药火器贮堞楼。已,乃劝输巨室,令曰:“输不必金,出粟、菽、帛、布及他物者听。”国子上舍程璧首捐二万五千金。捐者麕集。于是围城中有火药三百罂,铅丸、铁子千石,大炮百,鸟机千张,钱千万缗,粟、麦、豆万石,他酒、酤、盐、铁、刍、藁称是。已,乃分城而守:武举黄略守东门,把总某守南门,陈明选守西门,应元自守北门,仍徼巡四门。部署甫定,而外围合。
  时大军薄城下者已十万,列营百数,四面围数十重,引弓仰射,颇伤城上人。而城上礧炮、机弩乘高下,大军杀伤甚众。乃驾大炮击城,城垣裂。应元命用铁叶裹门板,贯铁縆护之;取空棺实以土,障隤处。又攻北城,北城穿。下令人运一大石块,于城内更筑坚垒,一夜成。会城中矢少,应元乘月黑,束藁为人,人竿一灯,立陴间,匝城,兵士伏垣内,击鼓叫噪,若将缒城斫营者。大军惊,矢发如雨;比晓,获矢无算。又遣壮士夜缒城入营,顺风纵火;军乱,自蹂践相杀死者数千。
  大军却,离城三里止营,帅刘良佐拥骑至城下,呼曰:“吾与阎君雅故,为我语阎君,欲相见。”应元立城上与语。刘良佐者,故弘光四镇之一,封广昌伯,降本朝总兵者也。遥语应元:“弘光已走,江南无主,君早降,可保富贵。”应元曰:“某明朝一典史耳,尚知大义。将军胙土分茅,为国重镇,不能保障江淮,乃为敌前驱,何面目见吾邑义士民乎?”良佐惭退。
  应元伟躯干,面苍黑,微髭。性严毅,号令明肃,犯法者,鞭笞贯耳,不稍贳;然轻财,赏赐无所恡。伤者手为裹创,死者厚棺敛,酹醊而哭之;与壮士语,必称“好兄弟”,不呼名。陈明选宽厚呕煦,每巡城,拊循其士卒,相劳苦,或至流涕。故两人皆能得士心,乐为之死。
  先是,贝勒统军略地苏、松者,既连破大郡,济师来攻。面缚两降将,跪城下说降,涕泗交颐。应元骂曰:“败军之将,被禽不速死,奚喋喋为!”又遣人谕令:“斩四门首事各一人,即撤围。”应元厉声曰:“宁斩吾头,奈何杀百姓!”叱之去。会中秋,给军民赏月钱,分曹携具,登城痛饮;而许用德制乐府五更转曲,令善讴者曼声歌之,歌声与刁斗、笳吹声相应,竟三夜罢。
  贝勒既觇知城中无降意,攻愈急;梯冲死士,铠胄皆镔铁,刀斧及之,声铿然,锋口为缺,炮声彻昼夜,百里内地为之震。城中死伤日积,巷哭声相闻。应元慷慨登陴,意气自若。旦日,大雨如注。至日中,有红光一缕起土桥,直射城西。城俄陷,大军从烟焰雾雨中,蜂拥而上。应元率死士百人,驰突巷战者八,所当杀伤以千数;再夺门,门闭不得出。应元度不免,踊身投前湖,水不没顶。而刘良佐令军中,必欲生致应元,遂被缚。良佐箕踞乾明佛殿,见应元至,跃起持之哭。应元笑曰:“何哭?事至此,有一死耳。”见贝勒,挺立不屈。一卒持枪刺应元贯胫,胫折踣地。日暮,拥至栖霞禅院。院僧夜闻大呼“速斫我!”不绝口。俄而寂然。应元死。
  凡攻守八十一日,大军围城者二十四万,死者六万七千,巷战死者又七千,凡损卒七万五千有奇。城中死者,无虑五六万,尸骸枕藉,街巷皆满,然竟无一人降者。
  城破时,陈明选下骑搏战,至兵备道前被杀。身负重创,手握刀,僵立倚壁上不仆。或曰:阖门投火死。
  论曰:《尚书·序》曰:“成周既成,迁殷顽民。”而后之论者,谓于周则顽民,殷则义士。夫跖犬吠尧,邻女詈人,彼固各为其主。予童时,则闻人啧啧谈阎典史事,未能记忆也。后五十年,从友人家见黄晞所为死守孤城状,乃摭其事而传之,微夫应元,固明朝一典史也;顾其树立,乃卓卓如是!呜呼,可感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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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 房玄龄

  李密,字令伯,犍为武阳人也,一名虔。父早亡,母何氏醮。密时年数岁,感恋弥至,烝烝之性,遂以成疾。祖母刘氏,躬自抚养,密奉事以孝谨闻。刘氏有疾,则涕泣侧息,未尝解衣,饮膳汤药必先尝后进。有暇则讲学忘疲,而师事谯周,周门人方之游夏。
  少仕蜀,为郎。数使吴,有才辩,吴人称之。蜀平,泰始初,诏征为太子洗马。密以祖母年高,无人奉养,遂不应命。乃上疏《陈情表》。
  帝览之曰:“士之有名,不虚然哉!”乃停召。后刘终,服阕,复以洗马征至洛。司空张华问之曰:“安乐公何如?”密曰:“可次齐桓。”华问其故,对曰:“齐桓得管仲而霸,用竖刁而虫沙。安乐公得诸葛亮而抗魏,任黄皓而丧国,是知成败一也。”次问:“孔明言教何碎?”密曰:“昔舜、禹,皋陶相与语,故得简雅;《大诰》与凡人言,宜碎。孔明与言者无己敌,言教是以碎耳。”华善之。
  出为温令,而憎疾从事,尝与人书曰:“庆父不死,鲁难未已。”从事白其书司隶,司隶以密在县清慎,弗之劾也。密有才能,常望内转,而朝廷无援,乃迁汉中太守,自以失分怀怨。及赐饯东堂。诏密令赋诗,末章曰:“人亦有言,有因有缘。官无中人,不如归田。明明在上,斯语岂然!”武帝忿之,于是都官从事奏免密官。后卒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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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魏禧

  徐君讳谦尊,字玄初,吴县附学生。君天资英敏,读书观大略,慕古侠烈之士,好施与,矜然诺。里有争,必造门征曲直,君一言折之。家既落,君委曲以奉甘旨,故乡望公得与二三故旧歌啸山水间二十余年。一切徭役皆身经理之,不以科兄弟。君之伯性刚卞,君事之弥谨。季读书,君不以贫故竭力佽助。
  明末赋役重,首事者往往破家,君条利弊上巡抚张公,公览而击节曰:“此真读书人。”于是广义田以资通区,置役田给诸甲,至今犹食其利焉。崇祯末,旱蝗相仍,民殣于道路,君岁减廪食以资乡里,又劝助有力之家,全活甚众。妻兄弟有老而独者养之二十年,没葬而岁祀之。君友黄某父子死非所,遗二寡妇一女。君悉心护之,以其女字君从子,故黄氏终身不知有孤寡之苦。黄之姻某喜豪举,忽罹大祸,君营救之为破家。其教子以亲贤友善为第一务。鼎革初,州郡望人义士多辟地邓尉山、太湖中,君为谋舍馆资饮饩不倦,不复以利害嫌疑介意。而乙酉丙戌间,群盗大起。君以身保障一方,每闻盗则挺身出,纠里中壮士为守御,贼大恨,卒杀公。乡里人皆欷歔流涕曰:“斯人死,我辈无所侍矣。”
  或曰:君古游侠之流也。魏禧曰:游侠士以好义乱国,君以好义庇民,此其不同也。世之盛也,上洁己砺治以利其下,下尽职以供其上,上下相安,而盗贼不作。其衰也,大吏贪纵武威以督其下,小吏朘削百姓,自奉以奉上,细民无所依倚。当是时,千家之乡,百室之聚,苟有巨室魁士,好义轻财利,能缓急一方者,则穷民饥寒有所资,大兵大寇有所恃,不肯失身遽为盗贼。又或畏威怀德,不敢为非,不忍负其人。故乡邑有好义士,足以补朝廷之治,救宰相有司之失,而有功于生民。若徐君者,其庶几于是者与?嗟乎,是非独为徐氏言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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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 张廷玉

  秦良玉,忠州人,嫁石砫宣抚使马千乘。万历二十七年,千乘以三千人从征播州,良玉别统精卒五百裹粮自随,与副将周国柱扼贼邓坎。明年正月二日,贼乘官军宴,夜袭。良玉夫妇首击败之,追入贼境,连破金筑等七寨。已,偕酉阳诸军直取桑木关,大败贼众,为南川路战功第一。贼平,良玉不言功。其后,千乘为部民所讼,瘐死云阳狱,良玉代领其职。良玉为人饶胆智,善骑射,兼通词翰,仪度娴雅。而驭下严峻,每行军发令,戎伍肃然。所部号白杆兵,为远近所惮。
  泰昌时,征其兵援辽。良玉遣兄邦屏、弟民屏先以数千人往。朝命赐良玉三品服,授邦屏都司佥书,民屏守备。天启元年,邦屏渡浑河战死,民屏突围出。良玉自统精卒三千赴之,所过秋毫无犯。诏加二品服,即予封诰。子祥麟授指挥使。良玉陈邦屏死状,请优恤。因言:“臣自征播以来,所建之功,不满谗妒口,贝锦高张,忠诚孰表。”帝优诏报之。兵部尚书张鹤鸣言:“浑河血战,首功数千,实石砫、酉阳二土司功。邦屏既殁,良玉即遣使入都,制冬衣一千五百,分给残卒,而身督精兵三千抵榆关。上急公家难,下复私门仇,气甚壮。宜录邦屏子,进民屏官。”乃赠邦屏都督佥事,锡世荫,与陈策等合祠;民屏进都司佥书。
  部议再征兵二千。良玉与民屏驰还,抵家甫一日,而奢崇明党樊龙反重庆,赍金帛结援。良玉斩其使,即发兵率民屏及邦屏子翼明、拱明溯流西上,度渝城,奄至重庆南坪关,扼贼归路。伏兵袭两河,焚其舟。分兵守忠州,驰檄夔州,令急防翟塘上下。贼出战,即败归。良玉上其状,擢民屏参将,翼明、拱明守备。”
  已而奢崇明围成都急,巡抚朱燮元檄良玉讨。时诸土司皆贪贼赂,逗遛不进。独良玉鼓行而西,收新都,长驱抵成都,贼遂解围去。良玉乃还军攻二郎关,民屏先登,已,克佛图关,复重庆。良玉初举兵,即以疏闻。命封夫人,锡诰命,至是复授都督佥事,充总兵官。命祥麟为宣慰使,民屏进副总兵,翼明、拱明进参将。良玉益感奋,先后攻克红崖墩、观音寺、青山墩诸大巢,蜀贼底定。复以援贵州功,数赉金币。
  三年六月,良玉上言:“臣率翼明、拱明提兵裹粮,累奏红崖墩诸捷。乃行间诸将,未睹贼面,攘臂夸张,及乎对垒,闻风先遁。败于贼者,唯恐人之胜;怯于贼者,唯恐人之强。如总兵李维新,渡河一战,败衄归营,反闭门拒臣,不容一见。以六尺躯须眉男子,忌一巾帼妇人,静夜思之,亦当愧死。”帝优诏报之,命文武大吏皆以礼待,不得疑忌。
  是年,民屏从巡抚王三善抵陆广,兵败先遁。其冬,从战大方,屡捷。明年正月,退师。贼来袭,战死。二子佐明、祚明得脱,皆重伤。良玉请恤,赠都督同知,立祠赐祭,官二子。而是时翼明、拱明皆进官至副总兵。
  崇祯三年,永平四城失守。良玉与翼明奉诏勤王,出家财济饷。庄烈帝优诏褒美,召见平台,赐良玉彩币羊酒,赋四诗旌其功。会四城复,乃命良玉归,而翼明驻近畿。明年筑大凌河城。翼明以万人护筑,城成,命撤兵还镇。七年,流贼陷河南,加翼明总兵官,督军赴讨。明年,邓玘死,以所部皆蜀人,命翼明将之,连破贼于青崖河、吴家堰、袁家坪,扼贼走郧西路。翼明性恇怯,部将连败,不以实闻,革都督衔,贬二秩办贼。已,从卢象升逐贼谷城。贼走均州,翼明败之青石铺。贼入山自保,翼明攻破之。连破贼界山、三道河、花园沟,擒黑煞神、飞山虎。贼出没郧、襄间,抚治郧阳苗胙土遣使招降,翼明赞其事,为贼所绐,卒不绛。翼明、胙土皆被劾。已而贼犯襄阳,翼明连战得利,屯兵庙滩,以扼汉江之浅。而罗汝才、刘国能自深水以渡,遂大扰蕲、黄间。帝以郧、襄属邑尽残,罢胙土,切责翼明,寻亦被劾解官。而良玉自京师还,不复援剿,专办蜀贼。
  七年二月,贼陷夔州,围太平,良玉至乃走。十三年扼罗汝才于巫山。汝才犯夔州,良玉师至乃去。已,邀之马家寨,斩首六百,追败之留马垭,斩其魁东山虎。复合他将大败之谭家坪北山,又破之仙寺岭。良玉夺汝才大纛,擒其渠副塌天,贼势渐衰。
  当是时,督师杨嗣昌尽驱贼入川。川抚邵捷春提弱卒二万守重庆,所倚惟良玉及张令二军。绵州知州陆逊之罢官归,捷春使按营垒。见良玉军整,心异之。良玉为置酒。语逊之曰:“邵公不知兵。吾一妇人,受国恩,谊应死,独恨与邵公同死耳。”逊之问故,良玉曰:“邵公移我自近,去所驻重庆仅三四十里,而遣张令守黄泥洼,殊失地利。贼据归、巫万山巅,俯瞰吾营。铁骑建瓴下,张令必破。令破及我,我败尚能救重庆急乎?且督师以蜀为壑,无愚智知之。邵公不以此时争山夺险,令贼无敢即我,而坐以设防,此败道也。”逊之深然之。已而捷春移营大昌,监军万元吉亦进屯巫山,与相应援。其年十月,张献忠连破官军于观音岩、三黄岭,遂从上马渡过军。良玉偕张令急扼之竹箘坪,挫其锋。会令为贼所殪,良玉趋救不克,转斗复败,所部三万人略尽。乃单骑见捷春请曰:“事急矣,尽发吾溪峒卒,可得二万。我自廪其半,半饩之官,犹足办贼。”捷春见嗣昌与己左,而仓无见粮,谢其计不用。良玉乃叹息归。时摇、黄十三家贼横蜀中。有秦缵勋者,良玉族人也,为贼耳目,被擒,杀狱卒遁去。良玉捕执以献,无脱者。
  张献忠尽陷楚地,将复入蜀。良玉图全蜀形势上之巡抚陈士奇,请益兵守十三隘,士奇不能用。复上之巡按刘之勃,之勃许之,而无兵可发。十七年春,献忠遂长驱犯夔州。良玉驰援,众寡不敌,溃。及全蜀尽陷,良玉慷慨语其众曰:“吾兄弟二人皆死王事,吾以一孱妇蒙国恩二十年,今不幸至此,其敢以余年事逆贼哉!”悉召所部约曰:“有从贼者,族无赦!”乃分兵守四境。贼遍招土司,独无敢至石砫者。后献忠死,良玉竟以寿终。
  翼明既罢,崇祯十六年冬,起四川总兵官。道梗,命不达。而拱明值普名声之乱,与贼斗死,赠恤如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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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 苏辙

高安丐者赵生,敝衣蓬发,未尝沐洗,好饮酒,醉辄殴詈其市人。虽有好事时召与语,生亦慢骂,斥其过恶。故高安之人皆谓之狂人,不敢近也。然其与人遇,虽未尝识,皆能道其宿疾与其平生善恶。以此,或曰:“此非有道者耶?”
元丰三年,予谪居高安,时见之于途,亦畏其狂,不敢问。是岁岁莫,生来见予。予诘之曰:“生未尝求人,今谒我,何也?”生曰:“吾意欲见君耳。”
生尝告予:“吾将与君夜宿于此。”予许之。既而不至,问其故,曰:“吾将与君游于他所,度君不能无惊,惊或伤神,故不敢。”予曰:“生游何至?”曰:“吾常至太山下,所见与世说地狱同,君若见此,归当不愿仕矣。”予曰:“何故?”生曰:“彼多僧与官吏。僧逾分,吏暴物故耳。”予曰:“生能至彼,彼人亦知相敬耶?”生曰:“不然,吾则见彼,彼不吾见也。”因叹曰:“此亦邪术,非正道也。君能自养使气与性俱全,则出入之际,将不学而能,然后为正也。”予曰:“养气请从生说为之,至于养性奈何?”生不答。一日,生笑曰:“尝问我养性,今有梦觉之异,则性不全矣。”予矍然异其言。自此知生非特挟术,亦知道者也。
生两目皆翳,视物不明。然时能脱翳见瞳子,碧色。尝自言生于甲寅,今一百二十七年矣。家本代州,名吉。事五台僧,不能终,弃之,游四方。少年无行,所为多不法,与扬州蒋君俱学。蒋恶之,以药毒其目,遂翳。
生喜禽鸟六畜,常以一物自随,寝食与之同。居兴国,畜骏骡,为骡所伤而死。予闻有道者恶人知之,多以恶言秽行自晦,然亦不能尽掩,故德顺时见于外。今余观赵生,鄙拙忿隘,非专自晦者也。而其言时有合于道。
(选自《栾城集》,有删改)

267
两汉 班固

  朱买臣字翁子,吴人也。家贫,好读书,不治产业,常刈薪樵,卖以给食,担束薪,行且诵书。其妻亦负戴相随,数止买臣毋歌呕道中。买臣愈益疾歌,妻羞之,求去。买臣笑曰:“我年五十当富贵,今已四十余矣。女苦日久,待我富贵报女功。”妻恚怒曰:“如公等,终饿死沟中耳,何能富贵!”买臣不能留,即听去。其后,买臣独行歌道中,负薪墓间。故妻与夫家俱上冢,见买臣饥寒,呼饭饮之。
  后数岁,买臣随上计吏为卒,将重车至长安,诣阙上书,书久不报。待诏公车,粮用乏,上计吏卒更乞丐之。会邑子严助贵幸,荐买臣,召见,说《春秋》,言《楚词》,帝甚说之,拜买臣为中大夫,与严助俱侍中。是时,方筑朔方,公孙弘谏,以为罢敝中国。上使买臣难诎弘,语在《弘传》。后买臣坐事免,久之,召待诏。
  是时,东越数反复,买臣因言:“故东越王居保泉山,一人守险,千人不得上。今闻东越王更徙处南行,去泉山五百里,居大泽中。今发兵浮海,直指泉山,陈舟列兵,席卷南行,可破灭也。”上拜买臣会稽太守。上谓买臣曰:“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今子何如?”买臣顿首辞谢。诏买臣到郡,治楼船,备粮食、水战具,须诏书到,军与俱进。
  初,买臣免,待诏,常从会稽守邸者寄居饭食。拜为太守,买臣衣故衣,怀其印绶,步归郡邸。直上计时,会稽吏方相与群饮,不视买臣。买臣入室中,守邸与共食,食且饱,少见其绶,守邸怪之,前引其绶,视其印,会稽太守章也。守邸惊,出语上计掾吏。皆醉,大呼曰:“妄诞耳!”守邸曰:“试来视之。”其故人素轻买臣者入内视之,还走,疾呼曰:“实然!”坐中惊骇,白守丞,相推排陈列中庭拜谒。买臣徐出户。有顷,长安厩吏乘驷马车来迎,买臣遂乘传去。会稽闻太守且至,发民除道,县长吏并送迎,车百余乘。入吴界,见其故妻、妻夫治道。买臣驻车,呼令后车载其夫妻,到太守舍,置园中,给食之。居一月,妻自经死,买臣乞其夫钱,令葬。悉召见故人与饮食诸尝有恩者,皆报复焉。
  居岁余,买臣受诏将兵,与横海将军韩说等俱击破东越,有功。征入为主爵都尉,列于九卿。
  数年,坐法免官,复为丞相长史。张汤为御史大夫。始,买臣与严助俱侍中,贵用事,汤尚为小吏,趋走买臣等前。后汤以延尉治淮南狱,排陷严助,买臣怨汤。及买臣为长史,汤数行丞相事,知买臣素贵,故陵折之。买臣见汤,坐床上弗为礼。买臣深怨,常欲死之。后遂告汤阴事,汤自杀,上亦诛买臣。买臣子山拊官至郡守,右扶风。

612
宋代 苏轼

  公讳希亮,字公弼。天圣八年进士第。始为长沙县。浮屠有海印国师者,交通权贵人,肆为奸利,人莫敢正视。公捕置诸法,一县大耸。去为雩都。老吏曾腆侮法粥狱,以公少年易之。公视事之日,首得其重罪,腆扣头出血,愿自新。公戒而舍之。巫觋岁敛民财祭鬼,谓之春斋,否则有火灾。公禁之,民不敢犯,火亦不作。毁淫祠数百区,勒巫为农者七十余家。
  盗起,知房州。州素无兵备,民凛凛欲亡去。公以牢城卒杂山河户得数百人,日夜部勒,声振山南。民恃以安,盗不敢入境。而殿侍雷甲以兵百余人,逐盗至竹山,甲不能戟士,所至为暴。或告有大盗入境且及门,公自勒兵阻水拒之。身居前行,命士持满无得发。士皆植立如偶人,甲射之不动,乃下马拜,请死,曰:“初不知公官军也。”吏士请斩甲以徇。公不可,独治为暴者十余人,使甲以捕盗自黩。
  淮南饥,安抚、转运使皆言寿春守王正民不任职,正民坐免。诏公乘传往代之。转运使调里胥米而蠲其役,凡十三万石,谓之折役米。米翔贵,民益饥。公至则除之,且表其事,又言正民无罪,职事办治。诏复以正民为鄂州。
  徙知庐州。虎翼军士屯寿春者以谋反诛,而迁其余不反者数百人于庐,士方自疑不安。一日,有窃入府舍将为不利者。公笑曰:“此必醉耳。”贷而流之,尽以其余给左右使令,且以守仓库。
  为京西转运使。石塘河役兵叛,其首周元,震动汝洛间。公闻之,即日轻骑出按。斩元以徇,其余悉遣赴役如初。致仕卒,享年六十四。其人仁慈,故严而不残。(选自《苏轼文集》,有删节)

365
先秦 列子

  黄帝即位十有五年,喜天下戴己,养正命,娱耳目,供鼻口,焦然肌色皯黣,昏然五情爽惑。又十有五年,忧天下之不治,竭聪明,进智力,营百姓,焦然肌色皯黣,昏然五情爽惑。黄帝乃喟然赞曰:“朕之过淫矣。养一己其患如此,治万物其患如此。”于是放万机,舍宫寝,去直侍,彻钟悬,减厨膳,退而闲居大庭之馆,斋心服形,三月不亲政事。
  昼寝而梦,游于华胥氏之国。华胥氏之国在弇州之西,台州之北,不知斯齐国几千万里;盖非舟车足力之所及,神游而已。其国无帅长,自然而已。其民无嗜欲,自然而已。不知乐生,不知恶死,故无夭殇;不知亲己,不知疏物,故无爱憎;不知背逆,不知向顺,故无利害:都无所爱惜,都无所畏忌。入水不溺,入火不热。斫挞无伤痛,指擿无痟痒。乘空如履实,寝虚若处床。云雾不硋其视,雷霆不乱其听,美恶不滑其心,山谷不踬其步,神行而已。
  黄帝既寤,怡然自得,召天老、力牧、太山稽,告之,曰:“朕闲居三月,斋心服形,思有以养身治物之道,弗获其术。疲而睡,所梦若此。今知至道不可以情求矣。朕知之矣!朕得之矣!而不能以告若矣。”
  又二十有八年,天下大治,几若华胥氏之国,而帝登假。百姓号之,二百馀年不辍。
  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山上有神人焉,吸风饮露,不食五谷;心如渊泉,形如处女。不偎不爱,仙圣为之臣;不畏不怒,愿悫为之使;不施不惠,而物自足;不聚不敛,而己无愆。阴阳常调,日月常明,四时常若,风雨常均,字育常时,年谷常丰;而土无札伤,人无夭恶,物无疵疠,鬼无灵响焉。
  列子师老商氏,友伯高子;进二子之道,乘风而归。尹生闻之,从列子居,数月不省舍。因间请蕲其术者,十反而十不告。尹生怼而请辞,列子又不命。尹生退。数月,意不已,又往从之。列子曰:“汝何去来之频?”尹生曰:“曩章戴有请于子,子不我告,固有憾于子。今复脱然,是以又来。”列子曰:“曩吾以汝为达,今汝之鄙至此乎。姬!将告汝所学于夫子者矣。自吾之事夫子、友若人也,三年之后,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夫子一眄而已。五年之后,心庚念是非,口庚言利害,夫子始一解颜而笑。七年之后,从心之所念,庚无是非;从口之所言,庚无利害,夫子始一引吾并席而坐。九年之后,横心之所念,横口之所言,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欤,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欤;亦不知夫子之为我师,若人之为我友:内外进矣。而后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无不同也。心凝形释,骨肉都融;不觉形之所倚,足之所履,随风东西,犹木叶干壳。竟不知风乘我邪?我乘风乎?今女居先生之门,曾未浃时,而怼憾者再三。女之片体将气所不受,汝之一节将地所不载。履虚乘风,其可几乎?”尹生甚怍,屏息良久,不敢复言。
  列子问关尹曰:“至人潜行不空,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慄。请问何以至于此?”
  关尹曰:“是纯气之守也,非智巧果敢之列。姬!鱼语女。凡有貌像声色者,皆物也。物与物何以相远也?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则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夫得是而穷之者,焉得而正焉?彼将处乎不深之度,而藏乎无端之纪,游乎万物之所终始。壹其性,养其气,含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郤,物奚自入焉?夫醉者之坠于车也,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亦弗知也,坠亦弗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是故遌物而不慑。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于天乎?圣人藏于天,故物莫之能伤也。”
  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引之盈贯,措杯水其肘上,发之,镝矢复沓,方矢复寓。当是时也,犹象人也。
  伯昏无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当与汝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若能射乎?”于是无人遂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揖御寇而进之。御寇伏地,汗流至踵。
  伯昏无人曰:“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尔于中也殆矣夫!”
  范氏有子曰子华,善养私名,举国服之;有宠于晋君,不仕而居三卿之右。目所偏视,晋国爵之;口所偏肥,晋国黜之。游其庭者侔于朝。子华使其侠客以智鄙相攻,强弱相凌。虽伤破于前,不用介意。终日夜以此为戏乐,国殆成俗。
  禾生、子伯,范氏之上客。出行,经坰外,宿于田更商丘开之舍。中夜,禾生、子伯二人相与言子华之名势,能使存者亡,亡者存;富者贫,贫者富。商丘开先窘于饥寒,潜于牖北听之。因假粮荷畚之子华之门。
  子华之门徒皆世族也,缟衣乘轩,缓步阔视。顾见商丘开年老力弱,面目黎黑,衣冠不检,莫不眲之。既而狎侮欺诒,攩㧙挨抌,亡所不为。商丘开常无愠容,而诸客之技单,惫于戏笑。
  遂与商丘开俱乘高台,于众中漫言曰:“有能自投下者,赏百金。”众皆竞应。商丘开以为信然,遂先投下,形若飞鸟,扬于地,骪骨无毁。范氏之党以为偶然,未讵怪也。
  因复指河曲之淫隈曰:“彼中有宝珠,泳可得也。”商丘开复从而泳之。既出,果得珠焉。众昉同疑。子华昉令豫肉食衣帛之次。
  俄而范氏之藏大火。子华曰:“若能入火取锦者,从所得多少赏若。”商丘开往无难色,入火往还,埃不漫,身不焦。
  范氏之党以为有道,乃共谢之曰:“吾不知子之有道而诞子,吾不知子之神人而辱子。子其愚我也,子其聋我也,子其盲我也。敢问其道。”
  商丘开曰:“吾亡道。虽吾之心,亦不知所以。虽然,有一于此,试与子言之。曩子二客之宿吾舍也,闻誉范氏之势,能使存者亡,亡者存;富者贫,贫者富。吾诚之无二心,故不远而来。及来,以子党之言皆实也,唯恐诚之之不至,行之之不及,不知形体之所措,利害之所存也。心一而已。物亡迕者,如斯而已。今昉知子党之诞我,我内藏猜虑,外矜观听,追幸昔日之不焦溺也,怛然内热,惕然震悸矣。水火岂复可近哉?”
  自此之后,范氏门徒路遇乞儿马医,弗敢辱也,必下车而揖之。
  宰我闻之,以告仲尼。仲尼曰:“汝弗知乎?夫至信之人,可以感物也。动天地,感鬼神,横六合,而无逆者,岂但履危险,入水火而已哉?商丘开信伪物犹不逆,况彼我皆诚哉?小子识之!”
  周宣王之牧正有役人梁鸯者,能养野禽兽,委食于园庭之内,虽虎狼雕鹗之类,无不柔驯者。雄雌在前,孳尾成群,异类杂居,不相搏噬也。王虑其术终于其身,令毛丘园传之。
  梁鸯曰:“鸯,贱役也,何术以告尔?惧王之谓隐于尔也,且一言我养虎之法。凡顺之则喜,逆之则怒,此有血气者之性也。然喜怒岂妄发哉?皆逆之所犯也。夫食虎者,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碎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之,逆也。然则吾岂敢逆之使怒哉?亦不顺之使喜也。夫喜之复也必怒,怒之复也常喜,皆不中也。今吾心无逆顺者也,则鸟兽之视吾,犹其侪也。故游吾园者,不思高林旷泽;寝吾庭者,不愿深山幽谷,理使然也。”
  颜回问乎仲尼曰:“吾尝济乎觞深之渊矣,津人操舟若神。吾问焉,曰:‘操舟可学邪?’曰:‘可。能游者可教也,善游者数能。乃若夫没人,则未尝见舟而谡操之者也。’吾问焉,而不告。敢问何谓也?”
  仲尼曰:“?!吾与若玩其文也久矣,而未达其实,而固且道与。能游者可教也,轻水也;善游者之数能也,忘水也。乃若夫没人之未尝见舟也而谡操之也,彼视渊若陵,视舟之覆犹其车却也。覆却万物方陈乎前而不得入其舍,恶往而不暇?以瓦抠者巧,以钩抠者惮,以黄金抠者惛。巧一也,而有所矜,则重外也。凡重外者拙内。”
  孔子观于吕梁,悬水三十仞,流沫三十里,鼋鼍鱼鳖之所不能游也。见一丈夫游之,以为有苦而欲死者也,使弟子并流而承之。数百步而出,被发行歌而游于棠行。
  孔子从而问之,曰:“吕梁悬水三十仞,流沫三十里,鼋鼍鱼鳖所不能游。向吾见子道之,以为有苦而欲死者,使弟子并流将承子。子出而被发行歌,吾以子为鬼也。察子,则人也。请问蹈水有道乎?”
  曰:“亡,吾无道。吾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与齎俱入,与汩偕出,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此吾所以道之也。”
  孔子曰:“何谓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也?”
  曰:“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痀偻者承蜩,犹掇之也。
  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
  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也若橛株驹,吾执臂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
  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痀偻丈人之谓乎!”
  丈人曰:“汝逢衣徒也,亦何知问是乎?修汝所以,而后载言其上。”
  海上之人有好沤鸟者,每旦之海上,从沤鸟游,沤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闻沤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沤鸟舞而不下也。
  故曰:至言去言,至为无为。齐智之所知,则浅矣。
  赵襄子率徒十万,狩于中山,藉芿燔林,扇赫百里。有一人从石壁中出,随烟烬上下,众谓鬼物。火过,徐行而出,若无所经涉者。襄子怪而留之,徐而察之:形色七窍,人也;气息音声,人也。问奚道而处石?奚道而入火?
  其人曰:“奚物而谓石?奚物而谓火?”
  襄子曰:“而向之所出者,石也;而向之所涉者,火也。”
  其人曰:“不知也。”
  魏文侯闻之,问子夏曰:“彼何人哉?”
  子夏曰:“以商所闻夫子之言,和者大同于物,物无得伤阂者。游金石,蹈水火,皆可也。”
  文侯曰:“吾子奚不为之?”
  子夏曰:“刳心去智,商未之能。虽然,试语之有暇矣。”
  文侯曰:“夫子奚不为之?”
  子夏曰:“夫子能之而能不为者也。”
  文侯大说。
  有神巫自齐来处于郑,命曰季咸,知人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如神。郑人见之,皆避而走。
  列子见之而心醉,而归以告壶丘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
  壶子曰:“吾与汝无其文,未既其实,而固得道与?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与世抗,必信矣,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尝试与来,以予示之。”
  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可以旬数矣。吾见怪焉,见湿灰焉。”列子入,涕泣沾衿,以告壶子。
  壶子曰:“向吾示之以地文,罪乎不誫不止,是殆见吾杜德几也。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灰然有生矣,吾见杜权矣。”列子入告壶子。
  壶子曰:“向吾示之以天壤,名实不入,而机发于踵,此为杜权。是殆见吾善者几也。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坐不齐,吾无得而相焉。试齐,将且复相之。”列子入告壶子。
  壶子曰:“向吾示之以太冲莫眹,是殆见吾衡气几也。鲵旋之潘为渊,止水之潘为渊,流水之潘为渊,滥水之潘为渊,沃水之潘为渊,氿水之潘为渊,雍水之潘为渊,汧水之潘为渊,肥水之潘为渊,是为九渊焉。尝又与来!”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壶子曰:“追之!”列子追之而不及,反以报壶子,曰:“已灭矣,已失矣,吾不及也。”
  壶子曰:“向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猗移,不知其谁何,因以为茅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
  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狶如食人,于事无亲,雕瑑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㤋然而封戎,壹以是终。
  子列子之齐,中道而反,遇伯昏瞀人。伯昏瞀人曰:“奚方而反?”曰:“吾惊焉。”“恶乎惊?”“吾食于十浆,而五浆先馈。”伯昏瞀人曰:“若是,则汝何为惊己?”曰:“夫内诚不解,形谍成光,以外镇人心,使人轻乎贵老,而齑其所患。夫浆人特为食羹之货,多馀之赢;其为利也薄,其为权也轻,而犹若是。而况万乘之主,身劳于国,而智尽于事;彼将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吾是以惊。”伯昏瞀人曰:“善哉观乎!汝处己,人将保汝矣。”无几何而往,则户外之屦满矣。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敦杖蹙之乎颐。立有间,不言而出。宾者以告列子。列子提履徒跣而走,暨乎门,问曰:“先生既来,曾不废药乎?”曰:“已矣。吾固告汝曰,人将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无汝保也,而焉用之感也?感豫出异。且必有感也,摇而本身,又无谓也。与汝游者,莫汝告也。彼所小言,尽人毒也。莫觉莫悟,何相孰也!”
  杨朱南之沛,老聃西游于秦,邀于郊。至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教也。”杨朱不答。至舍,进涫漱巾栉,脱履户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夫子仰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教。’弟子欲请夫子辞,行不间,是以不敢。今夫子间矣,请问其过。”老子曰:“而睢睢,而盱盱,而谁与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杨朱蹴然变容曰:“敬闻命矣!”其往也,舍者迎将家,公执席,妻执巾栉,舍者避席,炀者避灶。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
  杨朱过宋,东之于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恶;恶者贵而美者贱。杨朱问其故。逆旅小子对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杨朱曰:“弟子记之!行贤而去自贤之行,安往而不爱哉?”
  天下有常胜之道,有不常胜之道。常胜之道曰柔,常不胜之道曰强。二者亦知,而人未之知。故上古之言:强,先不己若者;柔,先出于己者。先不己若者,至于若己,则殆矣。先出于己者,亡所殆矣。以此胜一身若徒,以此任天下若徒,谓不胜而自胜,不任而自任也。粥子曰:“欲刚,必以柔守之;欲强,必以弱保之。积于柔必刚,积于弱必强。观其所积,以知祸福之乡。强胜不若己,至于若己者刚;柔胜出于己者,其力不可量。”老聃曰:“兵强则灭,木强则折。柔弱者生之徒,坚强者死之徒。”
  状不必童,而智童;智不必童,而状童。圣人取童智而遗童状,众人近童状而疏童智。状与我童者,近而爱之;状与我异者,疏而畏之。有七尺之骸,手足之异,戴发含齿,倚而趣者,谓之人;而人未必无兽心。虽有兽心,以状而见亲矣。傅翼戴角,分牙布爪,仰飞伏走,谓之禽兽;而禽兽未必无人心。虽有人心,以状而见疏矣。庖牺氏、女娲氏、神农氏、夏后氏,蛇身人面,牛首虎鼻:此有非人之状,而有大圣之德。夏桀、殷纣、鲁桓、楚穆,状貌七窍,皆同于人,而有禽兽之心。而众人守一状以求至智,未可几也。黄帝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帅熊、羆、狼、豹、貙、虎为前驱,雕、鹖、鹰、鸢为旗帜,此以力使禽兽者也。尧使夔典乐,击石拊石,百兽率舞;《箫韶》九成,凤皇来仪:此以声致禽兽者也。然则禽兽之心,奚为异人?形音与人异,而不知接之之道焉。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通,故得引而使之焉。禽兽之智有自然与人童者,其齐欲摄生,亦不假智于人也。牝牡相偶,母子相亲;避平依险,违寒就温;居则有群,行则有列;小者居内,壮者居外;饮则相携,食则鸣群。太古之时,则与人同处,与人并行。帝王之时,始惊骇散乱矣。逮于末世,隐伏逃窜,以避患害。今东方介氏之国,其国人数数解六畜之语者,盖偏知之所得。太古神圣之人,备知万物情态,悉解异类音声。会而聚之,训而受之,同于人民。故先会鬼神魑魅,次达八方人民,末聚禽兽虫蛾。言血气之类,心智不殊远也。神圣知其如此,故其所教训者无所遗逸焉。
  宋有狙公者,爱狙,养之成群。能解狙之意,狙亦得公之心。损其家口,充狙之欲。俄而匮焉,将限其食。恐众狙之不驯于己也,先诳之曰:“与若芧,朝三而暮四,足乎?”众狙皆起而怒。俄而曰:“与若芧,朝四而暮三,足乎?”众狙皆伏而喜。物之以能鄙相笼,皆犹此也。圣人以智笼群愚,亦犹狙公之以智笼众狙也。名实不亏,使其喜怒哉!
  纪渻子为周宣王养斗鸡。十日而问:“鸡可斗已乎?”曰:“未也,方虚骄而恃气。”十日又问。曰:“未也,犹应影响。”十日又问。曰:“未也,犹疾视而盛气。”十日又问。曰:“几矣。鸡虽有鸣者,已无变矣。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反走耳。”
  惠盎见宋康王。康王蹀足謦欬,疾言曰:“寡人之所说者,勇有力也,不说为仁义者也。客将何以教寡人?”惠盎对曰:“臣有道于此,使人虽勇,刺之不入,虽有力,击之弗中。大王独无意邪?”宋王曰:“善,此寡人之所欲闻也。”惠盎曰:“夫刺之不入,击之不中,此犹辱也。臣有道于此,使人虽有勇,弗敢刺,虽有力,弗敢击。夫弗敢,非无其志也。臣有道于此,使人本无其志也。夫无其志也,未有爱利之心也。臣有道于此,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驩然皆欲爱利之。此其贤于勇有力也,四累之上也。大王独无意邪?”宋王曰:“此寡人之所欲得也。”惠盎对曰:“孔、墨是已。孔丘、墨翟,无地而为君,无官而为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颈举踵而愿安利之。今大王,万乘之主也,诚有其志,则四竟之内皆得其利矣。其贤于孔、墨也远矣。”宋王无以应。惠盎趋而出。宋王谓左右曰:“辩矣,客之以说服寡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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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李贽

班固赞曰:“刘向称贾谊言三代与秦治乱之意,其论尽(甚)美,通达国体,虽古之伊、管未能远过也。使时见用,功化必盛,为庸臣所害,甚可悼痛!追观孝文玄默躬行,以移风俗,谊之所陈略施行矣。及欲改定制度,以汉为土德,色上黄,数用五,及欲试属国,施五饵三表以系单于,其术固以疏矣。谊亦天年早终,虽不至公卿,未为不遇也。凡所著述五十八篇,掇其切要于事者著于《传》云。”
李卓吾曰:班氏文儒耳,只宜依司马氏例以成一代之史,不宜自立论也。立论则不免搀杂别项经史闻见,反成秽物矣。班氏文才甚美,其于孝武以前人物,尽依司马氏之旧,又甚有见,但不宜更添论赞于后也。何也?论赞须具旷古双眼,非区区有文才者所能措也。刘向亦文儒也,然筋骨胜,肝肠胜,人品不同,故见识亦不同,是儒而自文者也。虽不能超于文之外,然与固远矣。
汉之儒者咸以董仲舒为称首,今观仲舒不计功谋之云,似矣。而以明灾异下狱论死,何也?夫欲明灾异,是欲计利而避害也。今既不肯计功谋利矣,而欲明灾异者何也?既欲明灾异以求免于害,而又谓仁人不计利,谓越无一仁又何也?所言自相矛盾矣。且夫天下曷尝有不计功谋利之人哉!若不是真实知其有利益于我,可以成吾之大功,则乌用正义明道为耶?其视贾谊之通达国体,真实切用何如耶?
班氏何知,知有旧时所闻耳,而欲以贬谊,岂不可笑!董氏章句之儒也,其腐固宜。虽然,董氏特腐耳,非诈也,直至今日,则为穿窬之盗矣。其未得富贵也,养吾之声名以要朝廷之富贵,凡可以欺世盗名者,无所不至。其既得富贵也,复以朝廷之富贵养吾之声名,凡所以临难苟免者,无所不为。岂非真穿窬之人哉!是又仲舒之罪人,班固之罪人,而亦敢于随声雷同以议贾生,故余因读贾、晁二子经世论策,痛班氏之溺于闻见,敢于沦议,遂为歌曰:驷不及舌,慎莫作孽!通达国体,刘向自别。三表五饵,非疏匪拙。此何人斯?千里之绝。汉廷诸子,谊实度越。利不可谋,何其迂阔!何以用之?皤须鹤发。从容庙廊,冠冕佩抉。世儒拱手,不知何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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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 刘祁

赵闲闲本好书,以其名重也,人多求之,公甚以为苦。尝于礼部厅壁上榜云:“当职系三品官,为人书扇面失体,请诸人知。”既致仕,于宅门首书曰:“老汉不写字。”然燕居无客未尝不钞书。相识辈强请亦不能拒。若夫其心所不喜者,虽恳求竟不得也。雷希颜得其书最多,凡有求,未尝拒。盖公颇惮雷,且雷善求其书。时或邀公食后,出古人墨迹使观之,又出佳研、精纸、名墨在前;或饮以一二杯,待公有书兴,引纸落笔,俄顷数幅。雷旁观,辄称叹,凡一点一画,必曰:“此颜平原也。”“此米元章也。”公既喜,遂书不倦。又,雷与屏山皆不工书,赵公尝笑之曰:“希颜堂堂如此,而写如此字。”一日,在礼部,适公为王从之书,末云:“某月日为从之天下士书,髯雷在侧,笑其不工也。”阖坐大噱。又一日,雷得郭恕先篆数幅,甚珍之,以示赵公。公亦喜,雷因求跋尾,公跋云:“恕先篆不减唐人,然迄宋百余年不经诸名士发扬。”此一反雷希颜而趣售之。其鉴裁如此。然其书不减李屏山,此一反。后数日,公婿张履求书,余亦在座,公跋其尾云:“年月日,微雨中为张倩书,雷希颜欲以恕先篆相易。”雷愕然,公徐曰:“刘京叔不可,乃止。”因相与大笑。又,王武叔出馆补外,未赴,甚贫,会五月麦熟,将出京求济于交友辈,持素纨扇数十,诣公求书,公拒之。武叔素嗜酒不检,既出公门,大叫呼公,公闻而遽召,为书之。然每一扇头但书古诗一联,有曰“黄花入麦稀”者,有曰“麦天晨气润”者,有曰“麦陇风来饼饵香”者,盖嘲王求麦也。然王竟以其书多所获。又一日,公在礼部,白枢判文举诸人邀公饮丹阳观。公将往,先谓诸人曰:“吾今往,但不写字耳。如求字者,是吾儿。”文举曰:“先生年德俱高,某等真儿行也。”公笑,又为书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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