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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 苏辙

  与可以墨为竹,视之良竹也。
  客见而惊焉,曰:“今夫受命于天,赋刑于地。涵濡雨露,振荡风气。春而萌芽,夏而解驰。散柯布叶,逮冬而遂。性刚洁而疏直,姿婵娟以闲媚。涉寒暑之徂变,傲冰雪之凌厉。均一气于草木,嗟壤同而性异。信物生之自然,虽造化其能使。今子研青松之煤,运脱兔之毫。睥睨墙堵,振洒缯绡。须臾而成,郁乎萧骚。曲直横斜,秾纤庳高,窃造物之潜思,赋生意于崇朝。子岂诚有道者邪?”
  与可听然而笑曰:“夫子之所好者,道也,放乎竹矣!始予隐乎崇山之阳,庐乎修竹之林。视听漠然,无概乎予心。朝与竹乎为游,莫与竹乎为朋。饮食乎竹间,偃息乎竹阴。观竹之变也多矣!若夫风止雨霁,山空日出。猗猗其长,森乎满谷。叶如翠羽,筠如苍玉。淡乎自持,凄兮欲滴。蝉鸣鸟噪,人响寂历。忽依风而长啸,眇掩冉以终日。笋含箨而将坠,根得土而横逸。绝涧谷而蔓延,散子孙乎千亿。至若藂薄之余,斤斧所施。山石荦埆,荆棘生之。蹇将抽而莫达,纷既折而犹持。气虽伤而益壮,身以病而增奇。凄风号怒乎隙穴,飞雪凝冱乎陂池。悲众木之无赖,虽百围而莫支。犹复苍然于既寒之后,凛乎无可怜之姿。追松柏以自偶,窃仁人之所为,此则竹之所以为竹也。始也,余见而悦之;今也,悦之而不自知也。忽乎忘笔之在手与纸之在前,勃然而兴,而修竹森然。虽天造之无朕,亦何以异于兹焉?”
  客曰:“盖予闻之:庖丁,解牛者也,而养生者取之;轮扁,斫轮者也,而读书者与之。万物一理也,其所从为之者异尔,况夫夫子之托于斯竹也,而予以为有道者,则非耶?”
  与可曰:“唯唯!”

253
宋代 苏辙
604
宋代 苏辙

  天下皆怯而独勇,则勇者胜;皆暗而独智,则智者胜。勇而遇勇,则勇者不足恃也;智而遇智,则智者不足恃也。夫惟智勇之不足以定天下,是以天下之难蜂起而难平。盖尝闻之,古者英雄之君,其遇智勇也,以不智不勇,而后真智大勇乃可得而见也。
  悲夫!世之英雄,其处于世,亦有幸不幸邪?汉高祖、唐太宗,是以智勇独过天下而得之者也;曹公、孙、刘,是以智勇相遇而失之者也。以智攻智,以勇击勇,此譬如两虎相捽,齿牙气力,无以相胜,其势足以相扰,而不足以相毙。当此之时,惜乎无有以汉高帝之事制之者也。
  昔者项籍以百战百胜之威,而执诸侯之柄,咄嗟叱咤,奋其暴怒,西向以逆高祖,其势飘忽震荡如风雨之至。天下之人,以为遂无汉矣。然高帝以其不智不勇之身,横塞其冲,徘徊而不得进,其顽钝椎鲁,足以为笑于天下,而卒能摧折项氏而待其死,此其故何也?夫人之勇力,用而不已,则必有所耗竭;而其智虑久而无成,则亦必有所倦怠而不举。彼欲用其所长以制我于一时,而我闭门而拒之,使之失其所求,逡巡求去而不能去,而项籍固已惫矣。
  今夫曹公、孙权、刘备,此三人者,皆知以其才相取,而未知以不才取人也。世之言者曰:孙不如曹,而刘不如孙。刘备唯智短而勇不足,故有所不若于二人者,而不知因其所不足以求胜,则亦已惑矣。盖刘备之才,近似于高祖,而不知所以用之之术。昔高祖之所以自用其才者,其道有三焉耳:先据势胜之地,以示天下之形;广收信、越出奇之将,以自辅其所不逮;有果锐刚猛之气而不用,以深折项籍猖狂之势。此三事者,三国之君,其才皆无有能行之者。独有一刘备近之而未至,其中犹有翘然自喜之心,欲为椎鲁而不能钝,欲为果锐而不能达,二者交战于中,而未有所定。是故所为而不成,所欲而不遂。弃天下而入巴蜀,则非地也;用诸葛孔明治国之才,而当纷纭征伐之冲,则非将也;不忍忿忿之心,犯其所短,而自将以攻人,则是其气不足尚也。
  嗟夫!方其奔走于二袁之间,困于吕布而狼狈于荆州,百败而其志不折,不可谓无高祖之风矣,而终不知所以自用之方。夫古之英雄,惟汉高帝为不可及也夫!

103
宋代 苏辙

  子瞻迁于齐安,庐于江上。 齐安无名山,而江之南武昌诸山,陂陁蔓延,涧谷深密,中有浮图精舍,西曰西山,东曰寒溪。依山临壑,隐蔽松枥,萧然绝俗,车马之迹不至。每风止日出,江水伏息,子瞻杖策载酒,乘渔舟,乱流而南。山中有二三子,好客而喜游。闻子瞻至,幅巾迎笑,相携徜徉而上。穷山之深,力极而息,扫叶席草,酌酒相劳。意适忘反,往往留宿于山上。以此居齐安三年,不知其久也。
  然将适西山,行于松柏之间,羊肠九曲,而获小平。游者至此必息,倚怪石,荫茂木,俯视大江,仰瞻陵阜,旁瞩溪谷,风云变化,林麓向背,皆效于左右。有废亭焉,其遗址甚狭,不足以席众客。其旁古木数十,其大皆百围千尺,不可加以斤斧。子瞻每至其下,辄睥睨终日。一旦大风雷雨,拔去其一,斥其所据,亭得以广。子瞻与客入山视之,笑曰:“兹欲以成吾亭邪?”遂相与营之。亭成而西山之胜始具。子瞻于是最乐。
  昔余少年,从子瞻游。有山可登,有水可浮,子瞻未始不褰裳先之。有不得至,为之怅然移日。至其翩然独往,逍遥泉石之上,撷林卉,拾涧实,酌水而饮之,见者以为仙也。盖天下之乐无穷,而以适意为悦。方其得意,万物无以易之。及其既厌,未有不洒然自笑者也。譬之饮食,杂陈于前,要之一饱,而同委于臭腐。夫孰知得失之所在?惟其无愧于中,无责于外,而姑寓焉。此子瞻之所以有乐于是也。

125
宋代 苏洵

太尉执事:
洵著书无它长,及言兵事,论古今形势,至自比贾谊。所献《权书》,虽古人已往成败之迹,苟深晓其意,施之于今,无所不可。昨因请见求进末议,太尉许诺,谨撰其说。言语朴直,非有惊世绝俗之谈,甚高难行之论。大尉取其大纲,而无责其纤悉。
盖古者非用兵决胜之为难,而养兵不用之可畏。今夫水,激之山,放之海,决之为沟塍,壅之为沼沚,是天下之人能之;委江河,注淮泗,汇为洪波,潴为大湖,万世而不溢者,自禹之后未之见也。夫兵者,聚天下不义之徒,授之以不仁之器,而教之以杀人之事。夫惟天下之未安,盗贼之未殄,然后有以施其不义之心,用其不仁之器,而行其杀人之事。当是之时,勇者无余力,智者无余谋,巧者无余技。故其不义之心,变而为忠 ;不仁之器,加之于不仁;而杀人之事,施之于当杀。及夫天下既平,盗贼既殄,不义之徒聚而不散,勇者有余力,则思以为乱;智者有余谋,则思以为奸;巧者有余技,则思以为诈。于是天下之患,杂然出矣。盖虎豹终月不杀,则跳踉大叫,以发其怒 ;蝮蝎终日不螫,则噬啮草木,以致其毒。其理固然,无足怪者。
昔者刘项奋臂于草莽之间,秦楚无赖子弟,千百为辈,争起而应者,不可胜数。转斗五六年,天下厌兵。项籍死而高祖亦已老矣。方是时,分王诸将,改定律令,与天下休息。而韩信、黥布之徒相继而起者七国,高祖死于介胄之间,而莫能止也,连延及于吕氏之祸,讫孝文而后定。是何起之易而收之难也?刘项之势,若决河,顺流而下,诚有可喜 ;及其崩溃四出,放乎数百里之间,拱手而莫能救也。呜呼,不有圣人,何以善其后?
太祖太宗,躬擐甲胄,跋涉险阻,以斩刈四方之蓬蒿。用兵数十年,谋臣猛将满天下,一旦卷甲而休之,传四世而天下无变,此何术也?荆楚九江之地,不分于诸将;而韩信、黥布之徒,无以启其心也。虽然,天下无变而兵久不用,则其不义之心,蓄而无所发,饱食优游,求逞于良民。观其平居无事,出怨言以邀其上 ;一日有急,是非人得千金,不可使也。
往年诏天下缮完城池。西川之事,洵实亲见:凡郡县之富民,举而籍其名,得钱数百万,以为酒食馈饷之费。杵声未绝,城辄随坏。如此者数年而后定。卒亭,官吏相贺,卒徒相矜,若战胜凯旋而待赏者。比来京师,游阡陌间,其曹往往偶语,无所讳忌。闻之士人,方春时尤不忍闻。盖时五六月矣。会京师忧大水,锄耰畚筑,列于两河之壖县官日费千万,传呼劳问之声不绝者数十里,犹且睊睊狼顾,莫肯效用。
且夫内之如京师之所闻,外之如西川之所亲见,天下之势,今何如也?
御将者,天子之事也;御兵者,将之职也。天子者,养尊而处优,树恩而收名,与天下为喜乐者也;故其道不可以御兵。人臣执法而不求情,尽心而不求名,出死力以捍社稷,使天下之心系于一人,而己不与焉 ;故御兵者,人臣之事,不可以累天子也。
今之所患,大臣好名而惧谤。好各则多树私恩;惧谤则执法不坚。是以天下之兵,豪纵至此,而莫之或制也。顷者狄公在枢府,号为宽厚爱人,狎昵士卒,得其欢心。而太尉适承其后。彼狄公者,知御外之术而不知治内之道,此边将材也。古者兵在外,爱将军而忘天子 ;在内,爱天子而忘将军。爱将军,所以战;爱天子,所以守。狄公以其御外之心而施诸其内,太尉不反其道,而何以为治?
或者以为兵久骄不治,一旦绳以法,恐因以生乱。昔者郭子仪去河南,李光弼实代之。将至之日,张用济斩于辕门,三军股栗。夫以临淮之悍而代汾阳之长者,三军之士,竦然如赤子之脱慈母之怀,而立乎严师之侧 ;何乱之敢生?且夫天子者,天下之父母也;将相者,天下之师也。师虽严,赤子不敢以怨其父母;将相虽厉,天下不敢以咎其君。其势然也。天子者,可以生人,可以杀人,故天下望其生 ;及其杀之也,天下曰:是天子杀之。故天子不可以多杀。人臣奉天子之法,虽多杀,天下无所归怨。此先王所以威怀天下之术也。
伏维太尉思天下所以长久之道而无幸一时之名;尽至公之心而无恤三军之多言。夫天子推深仁以结其心,太尉厉威武以振其惰。彼其思天子之深仁,则畏而不至于怨;思太尉之威武,则爱而不至于骄。君臣之体顺,而畏爱之道立。非太尉吾谁望耶?

665
宋代 苏辙

  尝读六国《世家》,窃怪天下之诸侯,以五倍之地,十倍之众,发愤西向,以攻山西千里之秦,而不免于死亡。常为之深思远虑,以为必有可以自安之计,盖未尝不咎其当时之士虑患之疏,而见利之浅,且不知天下之势也。
  夫秦之所以与诸侯争天下者,不在齐、楚、燕、赵也,而在韩、魏之郊;诸侯之所与秦争天下者,不在齐、楚、燕、赵也,而在韩、魏之野。秦之有韩、魏,譬如人之有腹心之疾也。韩、魏塞秦之冲,而弊山东之诸侯,故夫天下之所重者,莫如韩、魏也。昔者范雎用于秦而收韩,商鞅用于秦而收魏,昭王未得韩、魏之心,而出兵以攻齐之刚、寿,而范雎以为忧。然则秦之所忌者可以见矣。
  秦之用兵于燕、赵,秦之危事也。越韩过魏,而攻人之国都,燕、赵拒之于前,而韩、魏乘之于后,此危道也。而秦之攻燕、赵,未尝有韩、魏之忧,则韩、魏之附秦故也。夫韩、魏诸侯之障,而使秦人得出入于其间,此岂知天下之势邪!委区区之韩、魏,以当强虎狼之秦,彼安得不折而入于秦哉?韩、魏折而入于秦,然后秦人得通其兵于东诸侯,而使天下偏受其祸。
  夫韩、魏不能独当秦,而天下之诸侯,藉之以蔽其西,故莫如厚韩亲魏以摈秦。秦人不敢逾韩、魏以窥齐、楚、燕、赵之国,而齐、楚、燕、赵之国,因得以自完于其间矣。以四无事之国,佐当寇之韩、魏,使韩、魏无东顾之忧,而为天下出身以当秦兵;以二国委秦,而四国休息于内,以阴助其急,若此,可以应夫无穷,彼秦者将何为哉!不知出此,而乃贪疆埸尺寸之利,背盟败约,以自相屠灭,秦兵未出,而天下诸侯已自困矣。至于秦人得伺其隙以取其国,可不悲哉!

496
宋代 苏辙

熙宁十年秋七月乙丑,河决于澶渊,东流入钜野,北溢于济,南溢于泗。八月戊戌,水及彭城下。余兄子瞻适为彭城守,水未至,使民具畚锸、畜土石、积刍茭、完室隙穴以为水备,故水至而民不恐。自戊戌至九月戊申,水及城下,有二丈八尺,塞东、西、北门,水皆自城际山。雨昼夜不止,子赡衣制履屦,庐于城上,调急夫、发禁卒以从事,令民无得窃出避水,以身帅之,与城存亡,故水大至而民不溃。
方水之淫也,汗漫千余里,漂庐舍,败冢墓,老弱蔽川而下,壮者狂走,无所得食,槁死于丘陵林木之上。子瞻使习水者浮舟楫、载糗饵以济之,得脱者无数。
水既涸,朝廷方塞澶渊,未暇及徐。子瞻曰:“澶渊诚塞,徐则无害。塞不塞天也。不可使徐人重被其患。”乃请增筑徐城,相水之冲,以木堤捍之。水虽复至,不能以病徐也,故水既去而民益亲。于是即城之东门为大楼焉,垩以黄土,曰土实胜水。徐人相劝成之。辙方从事于宋,将登黄楼览观山川,吊水之遗迹,乃作黄楼之赋。其辞曰:
子瞻与客游于黄楼之上,客仰而望,俯而叹,曰:“噫嘻殆哉! 在汉元光,河决瓠子,腾蹙钜野,衍溢淮泗,梁、楚受害,二十余岁。下者为污泽,上者为沮洳。民为鱼鳖,郡县无所。天子封祀太山,徜徉东方,哀民之无辜,流死不藏,使公卿负薪以塞宣房,瓠子之歌,至今伤之。嗟唯此邦,俯仰千载,河东倾而南泄,蹈汉世之遗害。包原隰而为一,窥吾墉之摧败。吕梁龃龉,横绝乎其前,四山连属,合围乎其外。水洄洑而不进,环孤城以为海。舞鱼龙于隍壑,阅帆穑于睥睨。方飘风之迅发,震鞞鼓之惊骇。诚蚁穴之不救,分闾阎之横溃。幸冬日之既迫,水泉缩以自退、栖流枿于乔木,遗枯蚌于水裔。听澶渊之奏功,非天意吾谁赖?今我与公,冠冕裳衣,设几布筵,斗酒相属,饮酣乐作,开口而笑。夫岂偶然也哉?”
子瞻曰:“今夫安于乐者,不知乐之为乐也,必涉于害者而后知之。吾尝与子凭兹楼而四顾,览天宇之宏大,缭青山以为城,引长河而为带,平皋衍其如席,桑麻蔚乎旆旆。画阡陌之纵横,分园庐之向背。放田渔于江浦,散牛羊于堙际。清风时起,微云霟。山川开阖,苍莽千里。东望则连山参差,与水背驰,群石倾奔,绝流而西。百步涌波,舟楫纷披,鱼鳖颠沛,没人所嬉。声崩震雷,城堞为危。南望则戏马之台、巨佛之峰,岿乎特起,下窥城中。楼观翱翔,巍峨相重。激水既平,渺莽浮空。骈洲接蒲,下与淮通。西望则山断为块,伤心极目,麦熟禾秀,离离满隰。飞鸿群往,白鸟孤没,横烟澹澹,俯见落日。北望则泗水湠漫,古汴入焉,汇为涛渊,蛟龙所蟠。古木蔽空,乌鸟号呼。贾客连樯。联络城隅。送夕阳之西尽,导明月之东出。金钲涌于青嶂,阴氛为之辟易,窥人寰而直上,委余彩于沙碛,激飞楹而入户,使人体寒而战栗,息汹汹于群动,听川流之荡潏,可以起舞相命,一饮千石,遗弃忧患。超然自得。且子独不见夫昔之居此者乎?前则项籍、刘戊,后则光弼建封,战马成群,猛士成林,振臂长啸,风动云兴。朱阁青楼,舞女歌童,势穷力竭,化为虚空。山高水深,草生郊墟。盖将问其遗老,既已灰灭而无余矣。故吾将与子吊古人之既逝,闵河决于畴昔,知变化之无在,付杯酒以终日。”
于是众客释然而笑,颓然就醉,河倾月堕,携扶而出。

892
宋代 秦观

太守苏公守彭城之明年,既治河决之变,民以更生。又因修缮其城,作黄楼于东门上。以为水受制于土,而土之色黄,故取名焉。楼成,使其客高邮秦观赋之。其词曰:
惟黄楼之瑰玮兮,冠雉堞之左方。
挟光晷以横出兮,千云气而上征。
既要眇以有度兮,又洞达而无旁。
斥丹艧而不御兮,爰取法乎中央。
列千山而环峙兮,交二水而旁奔。
冈陵奋其攫拿兮,溪谷效其吐吞。
览形势之四塞兮,识诸雄之所存。
意天作以遗公兮,慰平日之忧勤。
繄大河之初决兮,狂流漫而稽天。
御扶摇以东下兮,纷万马而争前。
象罔出而侮人兮,螭蜃过而垂延。
微精诚之所贯兮,几孤墉之不全。
偷朝夕以昧远兮,固前识之所羞。
虑异日之或然兮,复压之以兹楼。
时不可以骤得兮,姑从容而浮游。
傥登临之信美兮,又何必乎故丘。
觞酒醪以为寿兮,旅肴核以为仪。
俨云髾以侍侧兮,笑言乐而忘时。
发哀弹与豪吹兮,飞鸟起而参差。
怅所思之迟暮兮,缀明月而成词。
噫!变故之相诡兮,遒传马之更驰。
昔何负而遑遽兮,今何暇而遨嬉。
岂造物之莫诏兮,惟元元之自贻。
将苦逸之有数兮,畴工拙之能为。
韪哲人之知其故兮,蹈夷险而皆宜。
视蚊虻之过前兮,曾不介乎心思。
正余冠之崔嵬兮,服余佩之焜煌。
从公游于斯楼兮,聊裴回以徜徉。

 

135
宋代 苏洵

右洵先奉敕编礼书,后闻臣僚上言,以为祖宗所行,不能无过差不经之事,欲尽芟去,无使存录。洵窃见议者之说,与敕意大异。何者? 前所授敕,其意曰: 纂集故事而使后世无忘之耳,非曰制为典礼,而使后世遵而行之也。然则洵等所编者,是史书之类也,遇事而记之,不择善恶,详其曲折,而使后世得知。而善恶自著者,是史之本也,若夫存其善者而去其不善,则是制作之事,而非职之所及也。而议者以责洵等,不已过乎! 且又有所不可者。今朝庭之礼,虽为详备,然大抵往往亦有不安之处,非特一二事而已。而欲有所去焉,不识其所去者,果何事也? 既欲去之,则其势不得不尽去,尽去则礼缺而不备,苟独去其一而不去其二,则适足以为抵牾龃龉而不可齐一。且议者之意,不过欲以掩恶讳过,以全臣子之义。如是而已矣! 昔孔子作《春秋》,惟其恻怛而不忍言者,而后有隐讳,盖桓公薨、子般卒,没而不书其实,以为是不可书也。至于成宋乱、及齐狩,跻僖公、作邱甲、用田赋、丹桓宫楹、刻桓宫桷、若此之类,皆书而不讳,其意以为虽不善,而尚可书也。今先也之所行,虽小有不善者,犹与 《春秋》之所书者甚远,而悉使洵等隐讳而不书,如此,将使后世不知其浅深,徒见当时之臣子。至于隐讳而不言,以为有所大不可言者,则无乃欲益而反损欤! 《公羊》 之说灭纪灭项,皆所以为贤者讳; 然其所谓讳者,非不书也,书而迂曲其文耳。然则其实犹不没也,其实犹不没者,非以彰其过也,以见其过之止于此也。今无故乃取先世之事而没之,后世将不知而大疑之,此大不便者也。班固作“汉志”,凡汉之事,悉载而无所择,今欲如之,则先世之小有过差者,不足以害其大明,而可以使后世无疑之意,且使洵等为得其所职,而不至于侵官者,谨具状申提举参政侍郎,欲乞备录闻奏。

706
宋代 苏洵

《史记》载帝喾元妃曰姜原,次妃曰简狄。简狄行浴、见燕堕其卵,取吞之,因生契,为商始祖。姜原出野、见巨人迹,忻然践之,因生稷,为周始祖。其祖商周信矣。其妃之所以生者,神奇妖滥,不亦甚乎!
商周有天下七八百年,是其享天之禄,以能久有社稷,而其祖宗何如此之不祥也。使圣人而有异于众庶也。吾以为天地必将构阴阳之和,积元气之英以生之,又焉用此二不祥之物哉!燕堕卵于前,取而吞之,简狄其丧心乎?巨人之迹,隐然在地,走而避之且不暇,忻然践之,何姜原之不自爱也。又谓行浴出野而遇之,是以简狄姜原为淫泆与法度之甚者,帝喾之妃,稷契之母,不如是也。虽然,史迁之意必以《诗》有天命鸟,降而生商,“厥初生民,时维姜原。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与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而言之。吁! 此又迁求《诗》之过也,毛公之传《诗》也,以鸟降为祀郊禖之侯,履帝武为从高辛之行,及郑之而笺而后有吞践之事。当毛之时,未始有迁史也,迁之说,出于疑诗,而郑之说又出千信迁矣,故天下皆曰圣人非人,人不可及也。甚矣,迁之以下祥诬圣人也。夏之衰,二龙戏于庭。藏其漦言周而发之,化为鼋以生褒姒,以灭周,使简狄而吞卵,姜原而践迹,则其生子,当如褒姒,以妖惑天下,奈何其有稷契也?或曰:然则稷何以弃?曰:稷之生也。无菑无害,或者姜原疑而弃之乎。郑庄公寤生惊姜氏,姜氏恶之,事固有然者也。吾非恶夫异也,恶夫迁之以不祥诬圣人也。弃之而牛羊避,迁之而飞鸟覆,吾岂恶之哉?楚子文之生也,虎乳之,吾固不恶夫异也!

242
宋代 苏洵

古之取士,取于盗贼,取于夷狄。古之人非以资贼、夷狄之事可为也,以贤之所在而已矣。夫贤之所在,贵而贵取焉;贱而贱取焉。是以盗贼下人,夷狄异类,虽奴隶之所耻,而往往登之朝廷,坐之郡国而不以为怍;而绳趋尺步、华服华言者,往往反摈弃不用。何则?天下之能绳趋而尺步、华言而华服者众也。朝庭之政、郡国之事,非特如此而可治也。彼虽不能绳趋而尺步、华言而华服,然而其才果可用于此,则居此位可也。
古者天下之国大而多士大夫者不过曰齐与秦也,而管夷吾相齐,贤也,而举二盗焉; 穆公霸秦,贤也,而举由余焉。是其能果于是非而不牵于众人之议也,未闻有以用盗贼夷狄而鄙之者也。今有人非盗贼、夷狄,而犹不获用,吾不知其何故也?
夫古之用人,无择于势。布衣、寒士而贤则用之; 公卿之子弟而贤则用之; 武夫健卒而贤则用之;巫医方技而贤则用之; 胥史贱吏而贤则用之。今也,布衣、寒士持方尺之纸,书声病剽窃之文,而至享万钟之禄; 卿大夫之子弟,饱食于家,一出而驱高车、驾大马,以为民上; 武夫健卒有洒扫之力,奔走之旧久,乃领藩郡、执兵柄; 巫医方技一言之中大臣,且举以为吏。若此者,皆非贤也,皆非功也,是今之所以进之之途多于古也。而贤史贱吏忽之而不录,使老死于敲榜趋走,而贤与功者不获一施,吾甚惑也! 不知胥吏之贤优而养之,则儒生武士或所不若。
昔者,汉有天下,平津侯、乐安侯辈,皆号为儒宗,而卒不能为汉立不世大功,而其卓绝隽伟,震耀四海者,乃其贤人之出于吏胥中者耳。夫赵广汉,河间之郡吏也; 尹翁归,河东之狱吏也; 张敞,太守之卒史也; 王尊,涿郡之书佐也。是皆雄隽明博,出之可以为将,而内之可以为相者也。而皆出于吏胥之中者,有以也。夫吏胥之人,少而习法律,长而习狱讼,老奸大豪,畏惮慑伏,吏之情状,变化出入,无不谙究,因而官之,则豪民滑吏之弊,表里毫末,毕见于外,无所逃遁; 而又上之人择之以才、遇之以礼,而其志复自知得自奋于公卿,故终不肯自弃于恶以贾罪戾而败其终身之利。故当此时,士君子皆优为之,而其间自纵于大恶者,大约亦不过几人,而其尤贤者,乃至成功如是。今之吏胥则不然,始而入之不择也; 终而遇之以犬彘也。长吏一怒,不问罪否,袒而笞之; 喜而接之,乃反与交手为市,其人常曰: 长吏等我以犬彘,我何望而不为犬彘哉! 是以平民不能自弃为犬彘之行,不肯为吏矣,况士君子而肯俛首为之乎? 然欲使之谨饰可用如两汉,亦不过择之以才,待之以礼,恕其小过,而弃绝其大恶之不可贳忍者,而后察其贤,有功而爵之、禄之、贵之,勿弃之于冗流之间,则彼有冀于功名,自尊其身,不敢丐夺,而奇才绝智出矣。
夫人固有才智奇绝而不能为章句、名数、声律之学者,又有不幸而不为者,苟一之以进士制策,是使奇才绝智者有时而穷也。使吏胥之人得出为长吏,是使一介之才无所逃也。进士制策网之于上,此又网之于下,而曰天下有遗才者,吾不信也!

188
宋代 苏洵

昭文相公执事:
洵本布衣书生,才无所长,相公不察而辱收之,使与百执事之末。平居思所以仰报盛德,而不获其所。今者先帝新弃万国,天子始亲政事,海内倾耳侧目之秋;而相国实为社稷柱石、莫先之臣,有百世不磨之功,伏惟相公将何以处之?
古者天子即位,天下之政,必有所不及安席而先行之者。盖汉昭即位,休息百役,与天下更始,故其为天子曾未逾月,而恩泽下布于海内。窃惟当今之事,天下之所谓最急,而天子之所宜先行者,辄敢以告于左右:窃见先帝以俭德临天下,在位四十余年,而官室游观,无所增加,帏簿器皿,弊陋而不易。天下称颂,以为文景之所不若。今一旦奄弃臣下,而有司乃欲以末世葬送无益之费,侵削先帝休息长养之民,掇取厚葬之名而遗之,以累其盛明。故洵以为当今之议,莫若薄葬。
窃闻顷者癸酉赦书既出,郡县无以赏兵,例皆贷钱于民,民之有钱者,皆莫肯自输,于是有威之以刀锯,驱之以笞箠,为国结怨,仅而得之者。小民无知,不知与国同忧,方且狼顾而不宁;而山陵一切配率之科,又以不下,计今不过秋冬之间,海内必将骚然,有不自聊赖之人。
窃惟先帝平昔之所以爱惜百姓者,如此其深; 而其所以检身节俭者,如此至也。推其平生之心,而计其既殁之意,则其不欲以山陵重困天下,亦已明矣。而臣下乃独为此过当逾礼之费,以拂戾其平生之意,窃所不取也。且使今府库之中,财用有余,一物不取于民,尽公力而为之,以称遂臣子不忍之心,犹且获讥于圣人; 况复空虚无有,一金以上,非取于民则不获,而冒行不顾,以徇近世失中之礼,亦已惑矣!
然议者必将以为古者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以天下之大,而不足于先帝之葬,于人情有所不顺。洵亦以为不然。使今俭葬而用墨子之说,则是过也。不废先王之礼,而去近世无益之费,是不过矣。子思曰:“三日而殡,凡附于身者,必诫必信; 勿之,有悔焉耳矣。三月而葬,凡附于棺者,必诫必信; 勿之,有悔焉耳矣。”古之人所由以尽其诚信者,不敢有略也,而外是者则略之。
昔者华元厚葬其君,君子以为不臣; 汉文葬于霸陵,木不改列,藏无金玉,天下以为圣明,而后世安于泰山。故曰莫若建薄葬之议,上以遂先帝恭俭之诚,下以纾百姓目前之患,内以解华元不臣之议,而万世之后,以固山陵不拔之安。洵窃观古者厚葬之由,未有非其时君之不达,欲以金而厚其亲子地下,而其臣下不能禁止,俛而从之者。未有如今日之事,太后至明,天子至圣,而有司信近世之礼,而遂为之者,是可深惜也。且夫相公既已立不世之功矣,而何爱一时之劳,而无所建明! 洵恐世之清议,将有任其责者。
如曰诏敕已行,制度已定,虽知不便,而不可复改,则此又过矣! 盖唐太宗之葬高祖也,欲为九丈之坟,而用汉氏长陵之制,百事务从丰厚,及群臣建议以为不可,于是改从光武之陵,高不过六丈,而每事俭约。夫君子以为政,与其坐视百性之艰难,而重改令之非,孰若改令以救百姓之急? 不胜区区之心,敢辄以告,惟恕其狂易之诛。幸甚! 幸甚!

402
宋代 苏洵

天之所以与我者,岂偶然哉! 尧不得以与丹朱;舜不得以与商均; 而瞽瞍不得夺诸舜。发于其心,出于其言,见于其事,确乎其不可易也。圣人不得以与人,父不得夺诸其子,于此见天之所以与我者,不偶然也。
夫其所以与我者,必有以用我也。
我知之,不得行之,不以告人。天固用之,我实置之。其名曰弃天。
自卑以求幸其言,自小以求用其道。天之所以与我者何如? 而我如此也。其名曰亵天。
弃天,我之罪也; 亵天,亦我之罪也。不弃不亵而人不我用,不我用之罪也。其名曰逆天。
然则弃天亵天者,其责在我:逆天者,其责在人。在我者,吾将尽吾力之所能为者,以塞夫天之所以与我之意; 而求免夫天下后世之讥。在人者,吾何知焉? 吾求免夫一身之责之不暇,而暇为人忧乎哉!
孔子、孟轲之不遇,老于道途而不倦不愠、不怍不沮者,夫固知夫责之所在也。卫灵、鲁哀、齐宣、梁惠之徒,而彼亦将有以辞其责也; 然则孔子、孟轲之目将不瞑于地下矣。
夫圣人贤人之用心也,固如此。如此而生,如此而死,如此而贫贱,如此而富贵。升而为天。沉而为渊,流而为川,止而为山。彼不预吾事,吾事毕矣。
切怪夫后之贤者,不能自处其身也。饥寒困穷之不胜,而号于人。呜呼!使吾诚死于饥寒困穷耶,则天下后世之责将必有在。彼其身之责不自任以为忧,而吾取而加之吾身,不亦过乎?
今洵之不肖,何敢自列于圣贤,然其心亦有所甚不自轻者。何则?天下之学者,孰不欲一蹴而造圣人之域,然及其不成也,求一言之几乎道而不可得也。千金之子,可以贫人,可以富人。非天之所与,虽以贫人富人之权,求一言之几乎道,不可得也。天子之宰相,可以生人,可以杀人,非天之所与,虽以生人杀人之权,求一言之几乎道,不可得也。今洵用力于圣人贤人之术亦已久矣。其言语,其文章,虽不识其果可以有用于今而传于后与否,独怪夫得之之不劳。方其致思于心也,若或启之;得之心而书之纸也,若或相之。夫岂无一言之几于道者乎?千金之子、天子之宰相求而不得者,一旦在己,故其心得以自负。或者天其亦有以与我也。
曩者,见执事于益州。当时之文,浅狭可笑;饥寒困穷乱其心,而声律记问又从而破坏其体,不足观也已。
数年来,退居山野,自分永弃。与世俗日疏阔,得以大肆其力于文章:诗人之优柔,骚人之清深,孟韩之温醇,迁固之雄刚,孙吴之简切,投之所向,无不如意。尝试以为,董生得圣人之经,其失也流而为迂; 晁错得圣人之权,其失也流而为诈。有二子之才而不流者,其惟贾生乎?惜乎今之世愚未见其人也。作策二道: 曰《审势》、《审敌》;作书十篇,曰《权书》。洵有山田一顷,非凶岁可以无饥;力耕而节用,亦足以自老。不肖之身不足惜,而天之所与者不忍弃,且不敢亵也。执事之名满天下,天下之士,用与不用在执事;故敢以所谓策二道,《权书》十篇为献。平生之文,远不可多致,有《洪范论》、《史论》十篇,近以献内翰欧阳公。度执事与之朝夕相从,议天下之事; 则斯文也,其亦庶乎得陈于前矣。
若夫言之可用,与夫身之可贵与否者,执事事也,执事责也。于洵何有哉!

682
宋代 苏洵

洵闻之,楚人高令尹子文之行日:“三以为令尹而不喜,三夺其令尹而不怒。”其为令尹也,楚人为之喜; 而其去令尹也,楚人为之怒。己不期为令尹,而令尹自至。夫令尹子文岂独恶夫富贵哉? 知其不可以求得,而安其自得,是以喜怒不及其心。而人为之嚣嚣。嗟夫! 岂亦不足以见己大而人小邪? 脱然为弃于人,而不知弃之为悲; 纷然为取于人,而不知取之为乐。人自为弃我取我,而吾之所以为我者如一,则亦不足以高视天下而窃笑矣哉?
昔者,明公之初自奋于南海之滨,而为天下之名卿。当其盛时,激昂慷慨,论得失,定可否,左摩西羌,右揣契丹,奉使千里,弹压强悍不屈之虏。其辩如决河流而东注诸海,名声四溢于中原而滂薄于戎狄之国,可谓至盛矣! 及至中废而为海滨之匹夫,盖其间十有余年,明公无求于人,而人亦无求于明公者。其后,适会南蛮纵横放肆,充斥万里,而莫之或救。明公乃起于民伍之中,折尺箠而笞之,不旋踵而南方乂安。夫明公岂有求而为之哉?适会事变以成大功,功成而爵禄至。明公之于进退之事,盖亦绰绰乎有余裕矣!
悲夫,世俗之人纷纷于富贵之间,而不知自止!达者安于逸乐,而习为高岸之节,顾视四海饥寒穷困之士,莫不颦蹙呕哕而不乐;穷者藜藿不饱,布褐不暖,习为贫贱之所摧折,仰望贵人之辉光,则为之颠倒而失措。此二人者,皆不可与语于轻富贵而安贫贱。何者?彼不知贫富贵贱之正味也。惟天下之习于富贵之荣而狃于贫贱之辱者,而后可与语此。今夫天下之所以奔走于富贵者,我知之矣,而不敢以告人也。
富贵之极,止于天子之相。而天子之相,果谁为之名?岂天为之名邪?其无乃亦人之自相名邪?夫天下之官,上自三公,至于卿、大夫,而下至于士。此四人者,皆人之所自为也,而亦自贵之。天下以为此四者,绝群离类,特立于天下,而不可几近,则不亦大惑矣哉?盍亦反其本而思之?夫此名四者,其初盖出于天下之人,出其私意以自相号呼者而已矣。夫此四名者,果出于人之私意所以自相号呼也,则夫世之所谓贤人、君子者,亦何以异此?有才者为贤人,而有德者为君子。此二名者,夫岂轻也哉?而今世之士得为君子者,一为世之所弃,则以为不若一命士之贵,而况以与三公争哉?且夫明公昔者之伏于南海与夫今者之为东诸侯也,君子岂有间于其间,而明公亦岂有以自轻而自重哉?洵以为明公之习于富贵之荣而狃于贫贱之辱,其尝之也,盖以多矣。是以极言至此,而无所迂曲。
洵,西蜀之匹夫。尝有志于当世,因循不遇,遂至于老。然其尝所欲见者,天下之士,盖有五六人。五六人者,已略见矣; 而独明公之未尝见,每以为恨。今明公来朝,而洵适在此,是以不得不见。
伏惟加察,幸甚!

18
宋代 苏洵

匹夫而化乡人者,吾闻其语矣。国有君,邑有大夫,而争讼者诉于其门;乡有庠,里有学,而学道者赴于其家。乡人有为不善于室者,父兄辄相与恐曰:“吾夫子无乃闻之?”呜呼!彼独何修而得此哉!意者其积之有本末,而施之有次第耶!今吾族人犹有服者,不过百人,而岁时蜡社,不能相与尽其欢欣爱洽;稍远者,至不相往来。是无以示吾乡党邻里也。乃作《苏氏族谱》,立亭于高祖墓茔之西南,而刻石焉。
既而告之曰:“凡在此者,死必赴,冠、娶妻必告;少而孤,则老者知之;贫而无归,则富者收之。而不然者,族人之所共诮让也。”
岁正月,相与拜奠于墓下,既奠,列坐于亭。其老者顾少者而叹曰:“是不及见吾乡邻风俗之美矣。自吾少时,见有为不义者,则众相与疾之,如见怪物焉,栗焉而不宁。其后少衰也,犹相与笑之。今也则相与安之耳。是起于某人也。夫某人者,是乡之望人也,而大乱吾俗焉。是故其诱人也速,其为害也深。自斯人之逐。其兄之遗孤子而不恤也,而骨肉之恩薄;自斯人之多取,其先人之赀田,而欺其诸孤子也,而孝悌之行缺;自斯人之为其诸孤子之所讼也,而礼义之节废;自斯人之以妾加其妻也,而嫡庶之别混;自斯人之笃于声色,而父子杂处,讙哗不严也,而闺门之政乱;自斯人之渎财无厌,惟富者之为贤也,而廉耻之路塞。此六行者,吾往时所谓大惭而不容者也。今无知之人,皆曰:‘某人何人也,犹且为之。’其舆马赫弈,婢妾靓丽,足以荡惑里巷之小人;其官爵货力,足以摇动府县;其矫诈修饰言语,足以欺罔君子。是州里之大盗也。吾不敢以告乡人,而私以戒族人焉:仿佛于斯人之一节者,愿无过吾门也。”
予闻之惧而请书焉。老人曰:“书其事,而阙其姓名,使他人观之,则不知其为谁;而夫人之观之,则面热内惭,汗出而食不下也;且无彰之,庶其有悔乎?”予曰:“然。”乃记之。

220
宋代 苏洵

夫臣能谏,不能使君必纳谏,非真能谏之臣;君能纳谏,不能使臣必谏,非真能纳谏之君。欲君必纳乎,向之论备矣;欲臣必谏乎,吾其言之。
夫君之大,天也;其尊,神也;其威,雷霆也。人之不能抗天、触神、忤雷霆,亦明矣。圣人知其然,故立赏以劝之,《传》曰:“兴王赏谏臣”是也。犹惧其选阿谀,使一日不得闻其过,故制刑以威之,《书》曰:“臣下不正,其刑墨”是也。人之情非病风丧心,未有避赏而就刑者,何苦而不谏哉?赏与刑不设,则人之情又何苦而抗天、触神、忤雷霆哉?自非性忠义,不悦赏,不畏罪,谁欲以言博死者?人君又安能尽得性忠义者而任之?
今有三人焉:一人勇,一人勇怯半,一人怯。有与之临乎渊谷者,且告之曰:“能跳而越,此谓之勇。不然为怯。”彼勇者耻怯,必跳而越焉。其勇怯半者与怯者,则不能也。又告之曰:“跳而越者,与千金。不然则否。”彼勇怯半者奔利,必跳而越焉。其怯者犹未能也。须臾,顾见猛虑,暴然向逼,则怯者不待告,跳而越之如康庄矣。然则人岂有勇怯哉?要在以势驱之耳。君之难犯,犹渊谷之难越也。所谓性忠义,不悦赏,不畏罪者,勇者也,故无不谏焉。悦赏者,勇怯半者也,故赏而后谏焉。畏罪者,怯者也,故刑而后谏焉。先王知勇者不可常得,故以赏为千金,以刑为猛虎,使其前有所趋,后有所避,其势不得不极言规失,此三代所以兴也。
末世不然。迁其赏于不谏,迁其刑于谏,宜乎臣之噤口卷舌,而乱亡随之也。间或贤君欲闻其过,亦不过赏之而已。呜呼!不有猛虎,彼怯者肯越渊谷乎?此无他,墨刑之废耳。三代之后,如霍光诛昌邑不谏之臣者,不亦鲜哉!
今之谏赏,时或有之;不谏之刑,缺然无矣。苟增其所有,有其所无,则谀者直,佞者忠,况忠直者乎?诚如是,欲闻谠言而不获,吾不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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