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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 苏洵

右洵先奉敕编礼书,后闻臣僚上言,以为祖宗所行,不能无过差不经之事,欲尽芟去,无使存录。洵窃见议者之说,与敕意大异。何者? 前所授敕,其意曰: 纂集故事而使后世无忘之耳,非曰制为典礼,而使后世遵而行之也。然则洵等所编者,是史书之类也,遇事而记之,不择善恶,详其曲折,而使后世得知。而善恶自著者,是史之本也,若夫存其善者而去其不善,则是制作之事,而非职之所及也。而议者以责洵等,不已过乎! 且又有所不可者。今朝庭之礼,虽为详备,然大抵往往亦有不安之处,非特一二事而已。而欲有所去焉,不识其所去者,果何事也? 既欲去之,则其势不得不尽去,尽去则礼缺而不备,苟独去其一而不去其二,则适足以为抵牾龃龉而不可齐一。且议者之意,不过欲以掩恶讳过,以全臣子之义。如是而已矣! 昔孔子作《春秋》,惟其恻怛而不忍言者,而后有隐讳,盖桓公薨、子般卒,没而不书其实,以为是不可书也。至于成宋乱、及齐狩,跻僖公、作邱甲、用田赋、丹桓宫楹、刻桓宫桷、若此之类,皆书而不讳,其意以为虽不善,而尚可书也。今先也之所行,虽小有不善者,犹与 《春秋》之所书者甚远,而悉使洵等隐讳而不书,如此,将使后世不知其浅深,徒见当时之臣子。至于隐讳而不言,以为有所大不可言者,则无乃欲益而反损欤! 《公羊》 之说灭纪灭项,皆所以为贤者讳; 然其所谓讳者,非不书也,书而迂曲其文耳。然则其实犹不没也,其实犹不没者,非以彰其过也,以见其过之止于此也。今无故乃取先世之事而没之,后世将不知而大疑之,此大不便者也。班固作“汉志”,凡汉之事,悉载而无所择,今欲如之,则先世之小有过差者,不足以害其大明,而可以使后世无疑之意,且使洵等为得其所职,而不至于侵官者,谨具状申提举参政侍郎,欲乞备录闻奏。

706
宋代 苏洵

《史记》载帝喾元妃曰姜原,次妃曰简狄。简狄行浴、见燕堕其卵,取吞之,因生契,为商始祖。姜原出野、见巨人迹,忻然践之,因生稷,为周始祖。其祖商周信矣。其妃之所以生者,神奇妖滥,不亦甚乎!
商周有天下七八百年,是其享天之禄,以能久有社稷,而其祖宗何如此之不祥也。使圣人而有异于众庶也。吾以为天地必将构阴阳之和,积元气之英以生之,又焉用此二不祥之物哉!燕堕卵于前,取而吞之,简狄其丧心乎?巨人之迹,隐然在地,走而避之且不暇,忻然践之,何姜原之不自爱也。又谓行浴出野而遇之,是以简狄姜原为淫泆与法度之甚者,帝喾之妃,稷契之母,不如是也。虽然,史迁之意必以《诗》有天命鸟,降而生商,“厥初生民,时维姜原。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与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而言之。吁! 此又迁求《诗》之过也,毛公之传《诗》也,以鸟降为祀郊禖之侯,履帝武为从高辛之行,及郑之而笺而后有吞践之事。当毛之时,未始有迁史也,迁之说,出于疑诗,而郑之说又出千信迁矣,故天下皆曰圣人非人,人不可及也。甚矣,迁之以下祥诬圣人也。夏之衰,二龙戏于庭。藏其漦言周而发之,化为鼋以生褒姒,以灭周,使简狄而吞卵,姜原而践迹,则其生子,当如褒姒,以妖惑天下,奈何其有稷契也?或曰:然则稷何以弃?曰:稷之生也。无菑无害,或者姜原疑而弃之乎。郑庄公寤生惊姜氏,姜氏恶之,事固有然者也。吾非恶夫异也,恶夫迁之以不祥诬圣人也。弃之而牛羊避,迁之而飞鸟覆,吾岂恶之哉?楚子文之生也,虎乳之,吾固不恶夫异也!

242
宋代 苏洵

古之取士,取于盗贼,取于夷狄。古之人非以资贼、夷狄之事可为也,以贤之所在而已矣。夫贤之所在,贵而贵取焉;贱而贱取焉。是以盗贼下人,夷狄异类,虽奴隶之所耻,而往往登之朝廷,坐之郡国而不以为怍;而绳趋尺步、华服华言者,往往反摈弃不用。何则?天下之能绳趋而尺步、华言而华服者众也。朝庭之政、郡国之事,非特如此而可治也。彼虽不能绳趋而尺步、华言而华服,然而其才果可用于此,则居此位可也。
古者天下之国大而多士大夫者不过曰齐与秦也,而管夷吾相齐,贤也,而举二盗焉; 穆公霸秦,贤也,而举由余焉。是其能果于是非而不牵于众人之议也,未闻有以用盗贼夷狄而鄙之者也。今有人非盗贼、夷狄,而犹不获用,吾不知其何故也?
夫古之用人,无择于势。布衣、寒士而贤则用之; 公卿之子弟而贤则用之; 武夫健卒而贤则用之;巫医方技而贤则用之; 胥史贱吏而贤则用之。今也,布衣、寒士持方尺之纸,书声病剽窃之文,而至享万钟之禄; 卿大夫之子弟,饱食于家,一出而驱高车、驾大马,以为民上; 武夫健卒有洒扫之力,奔走之旧久,乃领藩郡、执兵柄; 巫医方技一言之中大臣,且举以为吏。若此者,皆非贤也,皆非功也,是今之所以进之之途多于古也。而贤史贱吏忽之而不录,使老死于敲榜趋走,而贤与功者不获一施,吾甚惑也! 不知胥吏之贤优而养之,则儒生武士或所不若。
昔者,汉有天下,平津侯、乐安侯辈,皆号为儒宗,而卒不能为汉立不世大功,而其卓绝隽伟,震耀四海者,乃其贤人之出于吏胥中者耳。夫赵广汉,河间之郡吏也; 尹翁归,河东之狱吏也; 张敞,太守之卒史也; 王尊,涿郡之书佐也。是皆雄隽明博,出之可以为将,而内之可以为相者也。而皆出于吏胥之中者,有以也。夫吏胥之人,少而习法律,长而习狱讼,老奸大豪,畏惮慑伏,吏之情状,变化出入,无不谙究,因而官之,则豪民滑吏之弊,表里毫末,毕见于外,无所逃遁; 而又上之人择之以才、遇之以礼,而其志复自知得自奋于公卿,故终不肯自弃于恶以贾罪戾而败其终身之利。故当此时,士君子皆优为之,而其间自纵于大恶者,大约亦不过几人,而其尤贤者,乃至成功如是。今之吏胥则不然,始而入之不择也; 终而遇之以犬彘也。长吏一怒,不问罪否,袒而笞之; 喜而接之,乃反与交手为市,其人常曰: 长吏等我以犬彘,我何望而不为犬彘哉! 是以平民不能自弃为犬彘之行,不肯为吏矣,况士君子而肯俛首为之乎? 然欲使之谨饰可用如两汉,亦不过择之以才,待之以礼,恕其小过,而弃绝其大恶之不可贳忍者,而后察其贤,有功而爵之、禄之、贵之,勿弃之于冗流之间,则彼有冀于功名,自尊其身,不敢丐夺,而奇才绝智出矣。
夫人固有才智奇绝而不能为章句、名数、声律之学者,又有不幸而不为者,苟一之以进士制策,是使奇才绝智者有时而穷也。使吏胥之人得出为长吏,是使一介之才无所逃也。进士制策网之于上,此又网之于下,而曰天下有遗才者,吾不信也!

187
宋代 苏洵

昭文相公执事:
洵本布衣书生,才无所长,相公不察而辱收之,使与百执事之末。平居思所以仰报盛德,而不获其所。今者先帝新弃万国,天子始亲政事,海内倾耳侧目之秋;而相国实为社稷柱石、莫先之臣,有百世不磨之功,伏惟相公将何以处之?
古者天子即位,天下之政,必有所不及安席而先行之者。盖汉昭即位,休息百役,与天下更始,故其为天子曾未逾月,而恩泽下布于海内。窃惟当今之事,天下之所谓最急,而天子之所宜先行者,辄敢以告于左右:窃见先帝以俭德临天下,在位四十余年,而官室游观,无所增加,帏簿器皿,弊陋而不易。天下称颂,以为文景之所不若。今一旦奄弃臣下,而有司乃欲以末世葬送无益之费,侵削先帝休息长养之民,掇取厚葬之名而遗之,以累其盛明。故洵以为当今之议,莫若薄葬。
窃闻顷者癸酉赦书既出,郡县无以赏兵,例皆贷钱于民,民之有钱者,皆莫肯自输,于是有威之以刀锯,驱之以笞箠,为国结怨,仅而得之者。小民无知,不知与国同忧,方且狼顾而不宁;而山陵一切配率之科,又以不下,计今不过秋冬之间,海内必将骚然,有不自聊赖之人。
窃惟先帝平昔之所以爱惜百姓者,如此其深; 而其所以检身节俭者,如此至也。推其平生之心,而计其既殁之意,则其不欲以山陵重困天下,亦已明矣。而臣下乃独为此过当逾礼之费,以拂戾其平生之意,窃所不取也。且使今府库之中,财用有余,一物不取于民,尽公力而为之,以称遂臣子不忍之心,犹且获讥于圣人; 况复空虚无有,一金以上,非取于民则不获,而冒行不顾,以徇近世失中之礼,亦已惑矣!
然议者必将以为古者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以天下之大,而不足于先帝之葬,于人情有所不顺。洵亦以为不然。使今俭葬而用墨子之说,则是过也。不废先王之礼,而去近世无益之费,是不过矣。子思曰:“三日而殡,凡附于身者,必诫必信; 勿之,有悔焉耳矣。三月而葬,凡附于棺者,必诫必信; 勿之,有悔焉耳矣。”古之人所由以尽其诚信者,不敢有略也,而外是者则略之。
昔者华元厚葬其君,君子以为不臣; 汉文葬于霸陵,木不改列,藏无金玉,天下以为圣明,而后世安于泰山。故曰莫若建薄葬之议,上以遂先帝恭俭之诚,下以纾百姓目前之患,内以解华元不臣之议,而万世之后,以固山陵不拔之安。洵窃观古者厚葬之由,未有非其时君之不达,欲以金而厚其亲子地下,而其臣下不能禁止,俛而从之者。未有如今日之事,太后至明,天子至圣,而有司信近世之礼,而遂为之者,是可深惜也。且夫相公既已立不世之功矣,而何爱一时之劳,而无所建明! 洵恐世之清议,将有任其责者。
如曰诏敕已行,制度已定,虽知不便,而不可复改,则此又过矣! 盖唐太宗之葬高祖也,欲为九丈之坟,而用汉氏长陵之制,百事务从丰厚,及群臣建议以为不可,于是改从光武之陵,高不过六丈,而每事俭约。夫君子以为政,与其坐视百性之艰难,而重改令之非,孰若改令以救百姓之急? 不胜区区之心,敢辄以告,惟恕其狂易之诛。幸甚! 幸甚!

396
宋代 苏洵

天之所以与我者,岂偶然哉! 尧不得以与丹朱;舜不得以与商均; 而瞽瞍不得夺诸舜。发于其心,出于其言,见于其事,确乎其不可易也。圣人不得以与人,父不得夺诸其子,于此见天之所以与我者,不偶然也。
夫其所以与我者,必有以用我也。
我知之,不得行之,不以告人。天固用之,我实置之。其名曰弃天。
自卑以求幸其言,自小以求用其道。天之所以与我者何如? 而我如此也。其名曰亵天。
弃天,我之罪也; 亵天,亦我之罪也。不弃不亵而人不我用,不我用之罪也。其名曰逆天。
然则弃天亵天者,其责在我:逆天者,其责在人。在我者,吾将尽吾力之所能为者,以塞夫天之所以与我之意; 而求免夫天下后世之讥。在人者,吾何知焉? 吾求免夫一身之责之不暇,而暇为人忧乎哉!
孔子、孟轲之不遇,老于道途而不倦不愠、不怍不沮者,夫固知夫责之所在也。卫灵、鲁哀、齐宣、梁惠之徒,而彼亦将有以辞其责也; 然则孔子、孟轲之目将不瞑于地下矣。
夫圣人贤人之用心也,固如此。如此而生,如此而死,如此而贫贱,如此而富贵。升而为天。沉而为渊,流而为川,止而为山。彼不预吾事,吾事毕矣。
切怪夫后之贤者,不能自处其身也。饥寒困穷之不胜,而号于人。呜呼!使吾诚死于饥寒困穷耶,则天下后世之责将必有在。彼其身之责不自任以为忧,而吾取而加之吾身,不亦过乎?
今洵之不肖,何敢自列于圣贤,然其心亦有所甚不自轻者。何则?天下之学者,孰不欲一蹴而造圣人之域,然及其不成也,求一言之几乎道而不可得也。千金之子,可以贫人,可以富人。非天之所与,虽以贫人富人之权,求一言之几乎道,不可得也。天子之宰相,可以生人,可以杀人,非天之所与,虽以生人杀人之权,求一言之几乎道,不可得也。今洵用力于圣人贤人之术亦已久矣。其言语,其文章,虽不识其果可以有用于今而传于后与否,独怪夫得之之不劳。方其致思于心也,若或启之;得之心而书之纸也,若或相之。夫岂无一言之几于道者乎?千金之子、天子之宰相求而不得者,一旦在己,故其心得以自负。或者天其亦有以与我也。
曩者,见执事于益州。当时之文,浅狭可笑;饥寒困穷乱其心,而声律记问又从而破坏其体,不足观也已。
数年来,退居山野,自分永弃。与世俗日疏阔,得以大肆其力于文章:诗人之优柔,骚人之清深,孟韩之温醇,迁固之雄刚,孙吴之简切,投之所向,无不如意。尝试以为,董生得圣人之经,其失也流而为迂; 晁错得圣人之权,其失也流而为诈。有二子之才而不流者,其惟贾生乎?惜乎今之世愚未见其人也。作策二道: 曰《审势》、《审敌》;作书十篇,曰《权书》。洵有山田一顷,非凶岁可以无饥;力耕而节用,亦足以自老。不肖之身不足惜,而天之所与者不忍弃,且不敢亵也。执事之名满天下,天下之士,用与不用在执事;故敢以所谓策二道,《权书》十篇为献。平生之文,远不可多致,有《洪范论》、《史论》十篇,近以献内翰欧阳公。度执事与之朝夕相从,议天下之事; 则斯文也,其亦庶乎得陈于前矣。
若夫言之可用,与夫身之可贵与否者,执事事也,执事责也。于洵何有哉!

682
宋代 苏洵

洵闻之,楚人高令尹子文之行日:“三以为令尹而不喜,三夺其令尹而不怒。”其为令尹也,楚人为之喜; 而其去令尹也,楚人为之怒。己不期为令尹,而令尹自至。夫令尹子文岂独恶夫富贵哉? 知其不可以求得,而安其自得,是以喜怒不及其心。而人为之嚣嚣。嗟夫! 岂亦不足以见己大而人小邪? 脱然为弃于人,而不知弃之为悲; 纷然为取于人,而不知取之为乐。人自为弃我取我,而吾之所以为我者如一,则亦不足以高视天下而窃笑矣哉?
昔者,明公之初自奋于南海之滨,而为天下之名卿。当其盛时,激昂慷慨,论得失,定可否,左摩西羌,右揣契丹,奉使千里,弹压强悍不屈之虏。其辩如决河流而东注诸海,名声四溢于中原而滂薄于戎狄之国,可谓至盛矣! 及至中废而为海滨之匹夫,盖其间十有余年,明公无求于人,而人亦无求于明公者。其后,适会南蛮纵横放肆,充斥万里,而莫之或救。明公乃起于民伍之中,折尺箠而笞之,不旋踵而南方乂安。夫明公岂有求而为之哉?适会事变以成大功,功成而爵禄至。明公之于进退之事,盖亦绰绰乎有余裕矣!
悲夫,世俗之人纷纷于富贵之间,而不知自止!达者安于逸乐,而习为高岸之节,顾视四海饥寒穷困之士,莫不颦蹙呕哕而不乐;穷者藜藿不饱,布褐不暖,习为贫贱之所摧折,仰望贵人之辉光,则为之颠倒而失措。此二人者,皆不可与语于轻富贵而安贫贱。何者?彼不知贫富贵贱之正味也。惟天下之习于富贵之荣而狃于贫贱之辱者,而后可与语此。今夫天下之所以奔走于富贵者,我知之矣,而不敢以告人也。
富贵之极,止于天子之相。而天子之相,果谁为之名?岂天为之名邪?其无乃亦人之自相名邪?夫天下之官,上自三公,至于卿、大夫,而下至于士。此四人者,皆人之所自为也,而亦自贵之。天下以为此四者,绝群离类,特立于天下,而不可几近,则不亦大惑矣哉?盍亦反其本而思之?夫此名四者,其初盖出于天下之人,出其私意以自相号呼者而已矣。夫此四名者,果出于人之私意所以自相号呼也,则夫世之所谓贤人、君子者,亦何以异此?有才者为贤人,而有德者为君子。此二名者,夫岂轻也哉?而今世之士得为君子者,一为世之所弃,则以为不若一命士之贵,而况以与三公争哉?且夫明公昔者之伏于南海与夫今者之为东诸侯也,君子岂有间于其间,而明公亦岂有以自轻而自重哉?洵以为明公之习于富贵之荣而狃于贫贱之辱,其尝之也,盖以多矣。是以极言至此,而无所迂曲。
洵,西蜀之匹夫。尝有志于当世,因循不遇,遂至于老。然其尝所欲见者,天下之士,盖有五六人。五六人者,已略见矣; 而独明公之未尝见,每以为恨。今明公来朝,而洵适在此,是以不得不见。
伏惟加察,幸甚!

17
宋代 苏洵

匹夫而化乡人者,吾闻其语矣。国有君,邑有大夫,而争讼者诉于其门;乡有庠,里有学,而学道者赴于其家。乡人有为不善于室者,父兄辄相与恐曰:“吾夫子无乃闻之?”呜呼!彼独何修而得此哉!意者其积之有本末,而施之有次第耶!今吾族人犹有服者,不过百人,而岁时蜡社,不能相与尽其欢欣爱洽;稍远者,至不相往来。是无以示吾乡党邻里也。乃作《苏氏族谱》,立亭于高祖墓茔之西南,而刻石焉。
既而告之曰:“凡在此者,死必赴,冠、娶妻必告;少而孤,则老者知之;贫而无归,则富者收之。而不然者,族人之所共诮让也。”
岁正月,相与拜奠于墓下,既奠,列坐于亭。其老者顾少者而叹曰:“是不及见吾乡邻风俗之美矣。自吾少时,见有为不义者,则众相与疾之,如见怪物焉,栗焉而不宁。其后少衰也,犹相与笑之。今也则相与安之耳。是起于某人也。夫某人者,是乡之望人也,而大乱吾俗焉。是故其诱人也速,其为害也深。自斯人之逐。其兄之遗孤子而不恤也,而骨肉之恩薄;自斯人之多取,其先人之赀田,而欺其诸孤子也,而孝悌之行缺;自斯人之为其诸孤子之所讼也,而礼义之节废;自斯人之以妾加其妻也,而嫡庶之别混;自斯人之笃于声色,而父子杂处,讙哗不严也,而闺门之政乱;自斯人之渎财无厌,惟富者之为贤也,而廉耻之路塞。此六行者,吾往时所谓大惭而不容者也。今无知之人,皆曰:‘某人何人也,犹且为之。’其舆马赫弈,婢妾靓丽,足以荡惑里巷之小人;其官爵货力,足以摇动府县;其矫诈修饰言语,足以欺罔君子。是州里之大盗也。吾不敢以告乡人,而私以戒族人焉:仿佛于斯人之一节者,愿无过吾门也。”
予闻之惧而请书焉。老人曰:“书其事,而阙其姓名,使他人观之,则不知其为谁;而夫人之观之,则面热内惭,汗出而食不下也;且无彰之,庶其有悔乎?”予曰:“然。”乃记之。

206
宋代 苏洵

夫臣能谏,不能使君必纳谏,非真能谏之臣;君能纳谏,不能使臣必谏,非真能纳谏之君。欲君必纳乎,向之论备矣;欲臣必谏乎,吾其言之。
夫君之大,天也;其尊,神也;其威,雷霆也。人之不能抗天、触神、忤雷霆,亦明矣。圣人知其然,故立赏以劝之,《传》曰:“兴王赏谏臣”是也。犹惧其选阿谀,使一日不得闻其过,故制刑以威之,《书》曰:“臣下不正,其刑墨”是也。人之情非病风丧心,未有避赏而就刑者,何苦而不谏哉?赏与刑不设,则人之情又何苦而抗天、触神、忤雷霆哉?自非性忠义,不悦赏,不畏罪,谁欲以言博死者?人君又安能尽得性忠义者而任之?
今有三人焉:一人勇,一人勇怯半,一人怯。有与之临乎渊谷者,且告之曰:“能跳而越,此谓之勇。不然为怯。”彼勇者耻怯,必跳而越焉。其勇怯半者与怯者,则不能也。又告之曰:“跳而越者,与千金。不然则否。”彼勇怯半者奔利,必跳而越焉。其怯者犹未能也。须臾,顾见猛虑,暴然向逼,则怯者不待告,跳而越之如康庄矣。然则人岂有勇怯哉?要在以势驱之耳。君之难犯,犹渊谷之难越也。所谓性忠义,不悦赏,不畏罪者,勇者也,故无不谏焉。悦赏者,勇怯半者也,故赏而后谏焉。畏罪者,怯者也,故刑而后谏焉。先王知勇者不可常得,故以赏为千金,以刑为猛虎,使其前有所趋,后有所避,其势不得不极言规失,此三代所以兴也。
末世不然。迁其赏于不谏,迁其刑于谏,宜乎臣之噤口卷舌,而乱亡随之也。间或贤君欲闻其过,亦不过赏之而已。呜呼!不有猛虎,彼怯者肯越渊谷乎?此无他,墨刑之废耳。三代之后,如霍光诛昌邑不谏之臣者,不亦鲜哉!
今之谏赏,时或有之;不谏之刑,缺然无矣。苟增其所有,有其所无,则谀者直,佞者忠,况忠直者乎?诚如是,欲闻谠言而不获,吾不信也。

332
宋代 苏洵

贤君不时有,忠臣不时得,故作《谏论》。
古今论谏,常与讽而少直,其说盖出于仲尼。吾以为讽、直一也,顾用之之术何如耳。伍举进隐语,楚王淫益甚;茅焦解衣危论,秦帝立悟。讽固不可尽与,直亦未易少之。吾故曰:顾用之之术何如耳。
然则仲尼之说非乎?曰:仲尼之说,纯乎经者也;吾之说,参乎权而归乎经者也。如得其术,则人君有少不为桀、纣者,吾百谏而百听矣,况虚己者乎?不得其术,则人君有少不若尧、舜者,吾百谏而百不听矣,况逆忠者乎?
然则奚术而可?曰:机智勇辨,如古游说之士而已。夫游说之士,以机智勇辨济其诈,吾欲谏者以机智勇辨济其忠。请备论其效。周衰,游说炽于列国,自是世有其人,吾独怪夫谏而从者百一,说而从者十九;谏而死者皆是,说而死者未尝闻。然而抵触忌讳,说或甚于谏。由是知不必乎讽谏,而必乎术也。
说之术可为谏法者五:理谕之、势禁之、利诱之、激怒之、隐讽之之谓也。
触龙以赵后爱女贤于爱子,未旋踵而长安君出质;甘罗以杜邮之死诘张唐,而相燕之行有日;赵卒以两贤王之意语燕,而立归武臣:此理而谕之也。
子贡以内忧教田常,而齐不得伐鲁;武公以麋虎胁顷襄,而楚不敢图周;鲁连以烹醢惧垣衍,而魏不果帝秦:此势而禁之也。
田生以万户侯启张卿,而刘泽封;朱建以富贵饵闳孺,而辟阳赦;邹阳以爱幸悦长君,而梁王释:此利而诱之也。
苏秦以牛后羞韩,而惠王按剑太息;范睢以无王耻秦,而昭王长跪请教;郦生以助秦陵汉,而沛公辍洗听计:此激而怒之也。
苏代以土偶笑田文,楚人以弓缴感襄王,蒯通以娶妇悟齐相:此隐而讽之也。
五者相倾险之论,虽然,施之忠臣,足以成功。何则?理而谕之,主虽昏必悟;势而禁之,主虽骄必惧;利而诱之,主虽怠必奋;激而怒之,主虽懦必立;隐而讽之,主虽暴必容。悟则明,惧则恭,奋则勤,立则勇,容则宽,致君之道,尽于此矣。吾观昔之臣,言必从,理必济,莫若唐魏郑公。其初实学纵横之说,此所谓得其术者与?
噫!龙逢、比干不获称良臣,无苏秦、张仪之术也;苏秦、张仪不免为游说,无龙逢、比干之心也。是以龙逢、比干,吾取其心,不取其术;苏秦、张仪,吾取其术,不取其心:以为谏法。

827
宋代 苏洵

圣人之道,有经,有权,有机,是以有民,有群臣,而又有腹心之臣。曰经者,天下之民举知之可也,曰权者,民不得而知矣,群臣知之可也,曰机者,虽群臣亦不得而知矣,腹心之臣知之可也。夫使圣人而无权,则无以成天下之务,无机,则无以济万世之功。然皆非天下之民所宜知。而机者,又群臣所不得闻,群臣不得闻,谁与议?不议不济。然则所谓腹心之臣者,不可一日无也。

后世见三代取天下以仁义,而守之以礼乐也,则曰圣人无机。夫取天下与守天下,无机不能。顾三代圣人之机,不若后世之诈,故后世不得见耳。有机也,是以有腹心之臣。禹有益,汤有伊尹,武王有太公望。是三臣者,闻天下之所不闻,知群臣之所不知。禹与汤、武倡其机于上,而三臣共和之于下,以成万世之功。下而至于桓、文,有管仲、狐偃为之谋主,阖庐有伍员,勾践有范蠡、大夫种。高祖之起也,大将任韩信、黥布、彭越,裨将任曹参、樊哙、滕公、灌婴,游说诸侯任郦生、陆贾、枞公,至于奇机密谋,群臣所不与者,惟留侯、酂侯二人。唐太宗之臣多奇才,而委之深、任之密者,亦不过曰房、杜。

夫君子为善之心与小人为恶之心,一也。君子有机以成其善,小人有机以成其恶。有机也,虽恶亦或济,无机也,虽善亦不克。是故腹心之臣不可以一日无也。司马氏,魏之贼也,有贾充之徒为之腹心之臣以济。陈胜、吴广,秦民之汤、武也,无腹心之臣以不克。何则?无腹心之臣者,无机也,有机而泄也。夫无机与有机而泄者,譬如虎豹食人而不知设陷井,设陷井而不知以物覆其上者也。

或曰:机者,创业之君所假以济耳,守成之世,其奚事机而安用夫腹心之臣?呜呼!守成之世,能遂熙然如太古之世矣乎?未也,吾未见机之可去也。且夫天下之变,常伏于燕安,田文所谓“主少国危,大臣未附”,如此等事,何世无之。当是之时,而无腹心之臣,可为寒心哉。昔者,高祖之末,天下既定矣,而又以周勃遗孝惠、孝文。武帝之末,天下既治矣,而又以霍光遗孝昭、孝宣。盖天下虽有泰山之势,而圣人常以累卵为心,故虽守成之世,而腹心之臣不可去也。《传》曰:“ 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彼冢宰者,非腹心之臣,天子安能举天下之事委之,三年而不置疑于其间耶?又曰:“五载一巡狩。”彼无腹心之臣,五载一出,损千里之畿而谁与守耶?今夫一家之中,必有宗老,一介之士,必有密友,以开心胸,以济缓急。奈何天子而无腹心之臣乎?

近世之君宴然于上,而使宰相眇然于下。上下不接,而其志不通矣。臣视君如天之辽然而不可亲,而君亦如天之视人,泊然无爱之之心也。是以社稷之忧,彼不以为忧,社稷之喜,彼不以为喜。君忧不辱,君辱不死。一人誉之则用之,一人毁之则舍之。宰相避嫌畏讥且不暇,何暇尽心以忧社稷。数迁数易,视相府如传舍。百官泛泛于下,而天子茕茕于上,一旦有卒然之忧,吾未见其不颠沛而殒越也。圣人之任腹心之臣也,尊之如父师,爱之如兄弟,握手入卧内,同起居寝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百人誉之不加密,百人毁之不加疏,尊其爵,厚其禄,重其权,而后可以议天下之机,虑天下之变。太祖之用赵中令也,得其道矣。近者寇莱公亦诚其人,然与之权轻,故终以见逐,而天下几有不测之变。然则其必使之可以生人杀人而后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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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 苏洵

人君御臣,相易而将难。将有二:有贤将,有才将。而御才将尤难。御相以礼,御将以术,御贤将之术以信,御才将之术以智。不以礼,不以信,是不为也。不以术,不以智,是不能也。故曰:御将难,而御才将尤难。六畜,其初皆兽也。彼虎豹能搏、能噬,而马亦能踶,牛亦能触。先王知能搏、能噬者不可以人力制,故杀之。杀之不能,驱之而后已。踶者可驭以羁绁,触者可拘以楅衡,故先王不忍弃其才而废天下之用。如曰是能踶,是能触,当与虎豹并杀而同驱,则是天下无骐骥终无以服乘耶?

先王之选才也,自非大奸剧恶如虎豹之不可以变其搏噬者,未有不欲制之以术、而全其才以适于用。况为将者,又不可责以廉隅细谨,顾其才何如耳。汉之卫、霍、赵充国,唐之李靖、李?,贤将也。汉之韩信、黥布、彭越,唐之薛万彻、侯君集、盛彦师,才将也。贤将既不多有,得才者而任之可也。茍又曰是难御,则是不肖者而后可也。结以重恩,示以赤心,美田宅,丰饮馔,歌童舞女,以极其口腹耳目之欲,而折之以威,此先王之所以御才将也。近之论者或曰:将之所以毕智竭虑,犯霜露、蹈白刃而不辞者,冀赏耳。为国家者,不如勿先赏以邀其成功。或曰:赏所以使人,不先赏,人不为我用。是皆一隅之说,非通论也。将之才固有小大,杰然于庸将之中者,才小者也,杰然于才将之中者,才大者也。才小志亦小,才大志亦大,人君当观其才之大小,而为之制御之术以称其志。一隅之说不可用也。

夫养骐骥者,丰其刍粒,洁其羁络,居之新闲,浴之清泉,而后责之千里。彼骐骥者,其志常在千里也,夫岂以一饱而废其志哉。至于养鹰则不然,获一雉,饲以一雀,获一兔,饲以一鼠。彼知不尽力于击搏,则其势无所得食,故然后为我用。才大者,骐骥也,不先赏之,是养骐骥者饥之而责其千里,不可得也。才小者,鹰也,先赏之,是养鹰者饱之而求其击搏,亦不可得也。是故先赏之说,可施之才大者,不先赏之说,可施之才小者。兼而用之,可也。昔者,汉高祖一见韩信而授以上将,解衣衣之,推食哺之;一见黥布而以为淮南王,供具饮食如王者;一见彭越而以为相国。当是时,三人者未有功于汉也。厥后追项籍垓下,与信约期而不至,损数千里之地以畀之,如弃敝履。项氏未灭,天下未定,而三人者已极富贵矣。何则?高帝知三人者之志大,不极于富贵,则不为我用。虽极于富贵而不灭项氏,不定天下,则其志不已也。至于樊哙、滕公、灌婴之徒则不然,拔一城、陷一阵,而后增数级之爵;否则,终岁不迁也。项氏已灭,天下已定,樊哙、滕公、灌婴之徒,计百战之功,而后爵之通侯。夫岂高帝至此而啬哉?知其才小而志小,虽不先赏,不怨;而先赏之,则彼将泰然自满,而不复以立功为事故也。噫!方韩信之立于齐,蒯通、武涉之说未去也。当此之时而夺之王,汉其殆哉。夫人岂不欲三分天下而自立者?而彼则曰:“汉王不夺我齐也。”故齐不捐,则韩信不怀。韩信不怀,则天下非汉之有。呜呼!高帝可谓知大计矣。

773
宋代 苏洵

礼之始作也,难而易行,既行也,易而难久。天下未知君之为君,父之为父,兄之为兄,而圣人为之君父兄。天下未有以异其君父兄,而圣人为之拜起坐立。天下未肯靡然以从我拜起坐立,而圣人身先之以耻。呜呼!其亦难矣。天下恶夫死也久矣,圣人招之曰:来,吾生尔。既而其法果可以生天下之人,天下之人视其向也如此之危,而今也如此之安,则宜何从?故当其时虽难而易行。既行也,天下之人视君父兄,如头足之不待别白而后识,视拜起坐立如寝食之不待告语而后从事。虽然,百人从之,一人不从,则其势不得遽至乎死。天下之人,不知其初之无礼而死,而见其今之无礼而不至乎死也,则曰圣人欺我。故当其时虽易而难久。
呜呼!圣人之所恃以胜天下之劳逸者,独有死生之说耳。死生之说不信于天下,则劳逸之说将出而胜之。劳逸之说胜,则圣人之权去矣。酒有鸩,肉有堇,然后人不敢饮食。药可以生死,然后人不敢以苦口为讳。去其鸩,彻其堇,则酒肉之权固胜于药。圣人之始作礼也,其亦逆知其势之将必如此也,曰:告人以诚,而后人信之。幸今之时吾之所以告人者,其理诚然,而其事亦然,故人以为信。吾知其理,而天下之人知其事,事有不必然者,则吾之理不足以折天下之口,此告语之所不及也。告语之所不及,必有以阴驱而潜率之。于是观之天地之间,得其至神之机,而窃之以乐。
雨,吾见其所以湿万物也;日,吾见其所以燥万物也;风,吾见其所以动万物也;隐隐谹谹而谓之雷者,彼何用也?阴凝而不散,物蹙而不遂,雨之所不能湿,日之所不能燥,风之所不能动,雷一震焉而凝者散,蹙者遂。曰雨者,曰日者,曰风者,以形用;曰雷者,以神用。用莫神于声,故圣人因声以为乐。为之君臣、父子、兄弟者,礼也。礼之所不及,而乐及焉。正声入乎耳,而人皆有事君、事父、事兄之心,则礼者固吾心之所有也,而圣人之说又何从而不信乎?

569
宋代 苏洵

夫人之情,安于其所常为,无故而变其俗,则其势必不从。圣人之始作礼也,不因其势之可以危亡困辱之者以厌服其心,而徒欲使之轻去其旧,而乐就吾法。不能也,故无故而使之事君,无故而使之事父,无故而使之事兄。彼其初,非如今之人知君父兄之不事则不可也,而遂翻然以从我者,吾以耻厌服其心也。
彼为吾君,彼为吾父,彼为吾兄,圣人曰:“彼为吾君父兄,何以异于我?”于是坐其君与其父以及其兄,而己立于其旁,且俯首屈膝于其前以为礼,而谓之拜。率天下之人而使之拜其君父兄。夫无故而使之拜其君,无故而使之拜其父,无故而使之拜其兄,则天下之人将嗤笑,以为迂怪而不从。而君父兄又不可以不得其臣子弟之拜,而徒为其君父兄。于是圣人者又有术焉,以厌服其心,而使之肯拜其君父兄。然则圣人者果何术也?耻之而已。
古之圣人将欲以礼治天下之民故先自治其身使天下皆信其言曰此人也其言如是是必不可不如是也。故圣人曰:“天下有不拜其君父兄者,吾不与之齿。”而天下之人亦曰:“彼将不与我齿也!”于是相率以拜其君父兄,以求齿于圣人。虽然,彼圣人者,必欲天下之拜其君父兄,何也?其微权也。彼为吾君,彼为吾父,彼为吾兄,圣人之拜不用于世,吾与之皆坐于此,皆立于此,比肩而行于此,无以异也。吾一旦而怒,奋手举梃而搏逐之可也。何则?彼其心常以为吾侪也,不见其异于吾也。
圣人知人之安于逸而苦于劳,故使贵者逸而贱者劳;且又知坐之为逸,而立且拜者之为劳也,故举其君父兄坐之于上,而使之立且拜于下。明日彼将有怒作于心者,徐而自思之,必曰:“此吾向之所坐而拜之,且立于其下者也。圣人固使之逸而使我劳,是贱于彼也。奋手举梃以搏逐之,吾心不安焉。”刻木而为人,朝夕而拜之,他日析之以为薪,而犹且忌之。彼其始木焉,已拜之犹且不敢以为薪。故圣人以其微权而使天下尊其君父兄。而权者又不可以告人,故先之以耻。
呜呼!其事如此,然后君父兄得以安其尊而至于今。今之匹夫匹妇,莫不知拜其君父兄,乃曰:“拜起坐立,礼之末也。”不知圣人其始之教民拜起坐立,如此之劳也。此圣人之所虑,而作《易》以神其教也。

232
宋代 苏洵

风俗之变,圣人为之也。圣人因风俗之变而用其权。圣人之权用于当世,而风俗之变益甚,以至于不可复反。幸而又有圣人焉,承其后而维之,则天下可以复治;不幸其后无圣人,其变穷而无所复入则已矣。

昔者,吾尝欲观古之变而不可得也,于《诗》见商与周焉而不详。及今观《书》,然后见尧、舜之时,与三代之相变,如此之亟也。自尧而至于商,其变也,皆得圣人而承之,故无忧。至于周,而天下之变穷矣。忠之变而入于质,质之变而入于文,其势便也。及夫文之变,而又欲反之于忠也,是犹欲移江河而行之山也。人之喜文而恶质与忠也,犹水之不肯避下而就高也。彼其始未尝文焉,故忠质而不辞。今吾日食之以太牢,而欲使之复茹其菽哉?呜呼!其后无圣人,其变穷而无所复入则已矣。周之后而无王焉,固也。其始之制其风俗也,固不容为其后者计也,而又适不值乎圣人,固也,后之无王者也。

当尧之时,举天下而授之舜。舜得尧之天下,而又授之禹。方尧之未授天下于舜也,天下未尝闻有如此之事也,度其当时之民,莫不以为大怪也。然而舜与禹也,受而居之,安然若天下固其所有,而其祖宗既已为之累数十世者,未尝与其民道其所以当得天下之故也,又未尝悦之以利,而开之以丹朱、商均之不肖也。其意以为天下之民以我为当在此位也,则亦不俟乎援天以神之,誉己以固之也。汤之伐桀也,嚣嚣然数其罪而以告人,如曰彼有罪,我伐之,宜也。既又惧天下之民不己悦也,则又嚣嚣然以言柔之曰:“万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无以尔万方。”如曰我如是而为尔之君,尔可以许我焉尔。吁!亦既薄矣。至于武王,而又自言其先祖父皆有显功,既已受命而死,其大业不克终,今我奉承其志,举兵而东伐,而东国之士女束帛以迎我,纣之兵倒戈以纳我。吁!又甚矣。如曰吾家之当为天子久矣,如此乎民之欲我速入商也。伊尹之在商也,如周公之在周也。伊尹摄位三年而无一言以自解,周公为之纷纷乎急于自疏其非篡也。夫固由风俗之变而后用其权,权用而风俗成,吾安坐而镇之,夫孰知风俗之变而不复反也。

394
宋代 苏洵

治天下者定所尚,所尚一定,至于万千年而不变,使民之耳目纯于一,而子孙有所守,易以为治。故三代圣人其后世远者至七八百年。夫岂惟其民之不忘其功以至于是,盖其子孙得其祖宗之法而为据依,可以永久。夏之尚忠,商之尚质,周之尚文,视天下之所宜尚而固执之,以此而始,以此而终,不朝文而暮质以自溃乱。故圣人者出,必先定一代之所尚。周之世,盖有周公为之制礼,而天下遂尚文。后世有贾谊者说汉文帝,亦欲先定制度,而其说不果用。今者天下幸方治安,子孙万世,帝王之计,不可不预定于此时。然万世帝王之计,常先定所尚,使其子孙可以安坐而守其旧。至于政弊,然后变其小节,而其大体卒不可革易。故享世长远而民不苟简。

今也考之于朝野之间,以观国家之所尚者,而愚犹有惑也。何则?天下之势有强弱,圣人审其势而应之以权。势强矣,强甚而不已则折;势弱矣,弱甚而不已则屈。圣人权之,而使其甚不至于折与屈者,威与惠也。夫强甚者威竭而不振,弱甚者惠亵而下不以为德。故处弱者利用威,而处强者利用惠。乘强之威以行惠,则惠尊,乘弱之惠以养威,则威发而天下震栗。故威与惠者,所以裁节天下强弱之势也。

然而不知强弱之势者,有杀人之威而下不惧,有生人之惠而下不喜。何者,威竭而惠亵故也。故有天下者,必先审知天下之势,而后可与言用威惠。不先审知其势,而徒曰我能用威,我能用惠者,未也。故有强而益之以威,弱而益之以惠,以至于折与屈者,是可悼也。譬之之身,将欲饮药饵石以养其生,必先审观其性之为阴,其性之为阳,而投之以药石。药石之阳而投之阴,药石之阴而投之阳。故阴不至于涸,而阳不至于亢。苟不能先审观己之为阴与己之为阳,而以阴攻阴,以阳攻阳,则阴者固死于阴而阳者固死于阳,不可救也。是以善养身者先审其阴阳,而善制天下者先审其强弱以为之谋。

昔者周有天下,诸侯太盛。当其盛时,大者已有地五百里,而畿内反不过千里,其势为弱。秦有天下,散为郡县,聚为京师,守令无大权柄,伸缩进退无不在我,其势为强。然方其成、康在上,诸侯无大小莫不臣伏,弱之势未见于外。及其后世失德,而诸侯禽奔兽遁,各固其国以相侵攘,而其上之人卒不悟,区区守姑息之道而望其能以制服强国,是谓以弱政济弱势,故周之天下卒毙于弱。秦自孝公,其势固已骎骎焉日趋于强大,及其子孙已并天下,而亦不悟,专任法制以斩挞平民。是谓以强政济强势,故秦之天下卒毙于强。周拘于惠而不知权,秦勇于威而不知本,二者皆不审天下之势也。

吾宋制治,有县令,有郡守,有转运使,以大系小,丝牵绳联,总合于上。虽其地在万里外,方数千里,拥兵百万,而天子一呼于殿陛间,三尺竖子驰传捧诏,召而归之京师,则解印趋走,惟恐不及。如此之势,秦之所恃以强之势也。势强矣,然天下之病,常病于弱。噫!有可强之势如秦而反陷于弱者,何也?习于惠而怯于威也,惠太甚而威不胜也。夫其所以习于惠而惠太甚者,赏数而加于无功也;怯于威而威不胜者,刑弛而兵不振也。由赏与刑与兵之不得其道,是以有弱之实著于外焉。何谓弱之实?曰官吏旷惰,职废不举,而败官之罚不加严也;多赎数赦,不问有罪,而典刑之禁不能行也;冗兵骄狂,负力幸赏,而维持姑息之恩不敢节也;将帅覆军,匹马不返,而败军之责不加重也;羌人强盛,凌压中国,而邀金缯、增币帛之耻不为怒也。若此类者,太弱之实也。久而不治,则又将有大于此,而遂浸微浸消,释然而溃,以至于不可救止者乘之矣。然愚以为弱在于政,不在于势,是谓以弱政败强势。今夫一舆薪之火,众人之所惮而不敢犯者也,举而投之河,则何热之能为?是以负强秦之势,而溺于弱周之弊,而天下不知其强焉者以此也。

虽然,政之弱,非若势弱之难治也。借如弱周之势,必变易其诸侯,而后强可能也。天下之诸侯固未易变易,此又非一日之故也。若夫弱政,则用威而已矣,可以朝改而夕定也。夫齐,古之强国也,而威王又齐之贤王也。当其即位,委政不治,诸侯并侵,而人不知其国之为强国也。一旦发怒,裂万家,封即墨大夫,召烹阿大夫与常誉阿大夫者,而发兵击赵、魏、卫,赵、魏、卫尽走请和,而齐国人人震惧,不敢饰非者,彼诚知其政之弱,而能用其威以济其弱也。况今以天子之尊,藉郡县之势,言脱于口而四方响应,其所以用威之资固已完具。且有天下者患不为,焉有欲为而不可者?今诚能一留意于用威,一赏罚,一号令,一举动,无不一切出于威,严用刑法而不赦有罪,力行果断而不牵于众人之是非,用不测之刑,用不测之赏,而使天下之人视之如风雨雷电,遽然而至,截然而下,不知其所从发而不可逃遁。朝廷如此,然后平民益务检慎,而奸民猾吏亦常恐恐然惧刑法之及其身而敛其手足,不敢辄犯法。此之谓强政。政强矣,为之数年,而天下之势可以复强。愚故曰:乘弱之惠以养威,则威发而天下震栗。然则以当今之势,求所谓万世为帝王而其大体卒不可革易者,其尚威而已矣。

或曰当今之势,事诚无便于尚威者。然孰知夫万世之间其政之不变,而必曰威耶?愚应之曰:威者,君之所恃以为君也,一日而无威,是无君也,久而政弊,变其小节,而参之以惠,使不至若秦之甚,可也。举而弃之,过矣。或者又曰:王者“任德不任刑”。任刑,霸者之事,非所宜言。此又非所谓知理者也。夫汤、武皆王也,桓、文皆霸也。武王乘纣之暴,出民于炮烙斩刖之地,苟又遂多杀人、多刑人以为治,则民之心去矣。故其治一出于礼义。彼汤则不然,桀之恶固无以异纣,然其刑不若纣暴之甚也,而天下之民化其风,淫惰不事法度,《书》曰:“有众率怠弗协。”而又诸侯昆吾氏首为乱,于是诛锄其强梗、怠惰、不法之人,以定纷乱。故《记》曰:商人“先罚而后赏”。至于桓文之事,则又非皆任刑也。桓公用管仲,管仲之书好言刑,故桓公之治常任刑。文公长者,其佐狐、赵、先、魏皆不说以刑法,其治亦未尝以刑为本,而号亦为霸。而谓汤非王而文非霸也得乎?故用刑不必霸,而用德不必王,各观其势之何所宜用而已。然则今之势,何为不可用刑?用刑何为不曰王道?彼不先审天下之势,而欲应天下之务,难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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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 苏洵

古之善观人之国者,观其相何如人而已。议者常曰:将与相均。将特一大有司耳,非相侔也。国有征伐而后将权重。有征伐无征伐,相皆不可一日轻。相贤耶,则群有司皆贤,而将亦贤矣。将贤耶,相虽不贤,将不可易也。故曰:将特一大有司耳,非相侔也。任相之道与任将不同。为将者大概多才而或顽钝无耻,非皆节廉好礼不可犯者也。故不必优以礼貌,而其有不羁不法之事,则亦不可以常法御。何则?豪纵不趋约束者,亦将之常态也。武帝视大将军,往往踞厕,而李广利破大宛,侵杀士卒之罪则寝而不问。此任将之道也。若夫相,必节廉好礼者为也,又非豪纵不趋约束者为也,故接之以礼而重责之。

古者相见于天子,天子为之离席起立,在道,为之下舆,有病,亲问,不幸而死,亲吊。待之如此其厚,然其有罪亦不私也。天地大变,天下大过,而相以不起闻矣,相不胜任,策书至而布衣出府免矣。相有他失,而栈车牝马归以思过矣。夫接之以礼,然后可以重其责而使无怨言。责之重,然后接之以礼而不为过。礼薄而责重,彼将曰:主上遇我以何礼,而重我以此责也,甚矣。责轻而礼重,彼将遂弛然不肯自饬。故礼以维其心,而重责以勉其怠,而后为相者,莫不尽忠于朝廷而不恤其私。

吾观贾谊书,至所谓“长太息者”,常反复读不能已。以为谊生文帝时,文帝遇将相大臣不为无礼,独周勃一下狱,谊遂发此。使谊生于近世,见其所以遇宰相者,则当复何如也?夫汤、武之德,三尺竖子皆知其为圣人,而犹有伊尹、太公者为师友焉。伊尹、太公非贤于汤、武也,而二圣人者,特不顾以师友之,以明有尊也。噫!近世之君姑勿责于此,天子御坐,见宰相而起者有之乎?无矣。在舆而下者有之乎?亦无矣。天子坐殿上,宰相与百官趋走于下,掌仪之官名而呼之,若郡守召胥吏耳。虽臣子为此亦不为过,而尊尊贵贵之道,不若是亵也。

夫既不能接之以礼,则其罪之也,吾法将亦不得用。何者?不果于用礼而果于用刑,则其心不服。故法曰:有某罪则加之以某刑。及其免相也,既曰有某罪,而刑不加焉,不过削之以官而出之大藩镇。此其弊皆始于不为之礼。贾谊曰:“中罪而自弛,大罪而自裁。”夫人不我诛,而安忍弃其身,此必有大愧于其君。故人君者,必有以愧其臣,故其臣有所不为。武帝尝以不冠见平津侯,故当天下多事,朝廷忧惧之际,使石庆得容于其间而无怪焉。然则必其待之如礼,而后可以责之如法也。

且吾闻之,待以礼,而彼不自效以报其上;重其责,而彼不自勉以全其身,安其禄位,成其功名者,天下无有也。彼人主傲然于上,不礼宰相以自尊大者,孰若使宰相自效以报其上之为利。宰相利其君之不责而丰其私者,孰若自勉以全其身,安其禄位,成其功名之为福。吾又未见去利而就害、远福而求祸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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