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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归有光

嘉定之南,有地曰南翔,张氏世雄其土。迨蒨耕翁力田积居,家至不訾。翁长子蚤卒,次生君。少学进士业,入大学,一试秋闱,不利。然翁家既饶,以赀奉其子游京师,君又才隽,诸公贵人皆乐与之交,以选为四夷馆译字生,除鸿胪寺序班。鸿胪所选用,其属多绮纨子弟,君于其间,侃侃自将,寺中号为阁老序班。每朝会,胪句传,多举不如仪者,辄引去治罪。久之,乃升为司宾署丞。奉使至边犒军,历太原、云中、雁门,兵官皆戎衣执櫜,负弩矢迎导。从士数百人,仪卫甚盛。以登五台山,观清凉寺,人以君为荣。既竣事南还,丁外艰。服除,赴官。逾月,又以内艰还。
时海上有倭奴之警,君家最边海上,数跳身遁。尝以天子仁圣,稽古右文,制礼作乐,殆历三纪,天下和洽,四夷乡风,日月之所照,莫不宾贡,奇琛玮宝,呈表怪丽,络绎于馆候,无岁无之。君时在司宾,亲见其盛矣。一旦穷岛小夷,悬度大海,来为侵盗,使江、淮千里之间,靡然骚动。每言及,常愤悒。数为大帅运筹策,帅亦奇君,数从君问计。会君亦已服除,贼势稍解,将治装北上,寻病不起,时嘉靖三十四年九月二十四日也,年止五十六。君之奉使也,以二亲老,在京师殆逾十年,因晨夜驰归省之。已而连丁内外艰,中间一至京师,坐不及安。比服除,京师贵人数以书促之,竟不能至而卒,人以是惜之。
君讳梓,字子道。曾祖某。祖某。父某,是为蒨耕翁,以君贵,封鸿胪寺序班。母某氏,封孺人。子男一人,善鸣。女二人,长适严治,次适丘权,皆某孺人出也。侧出子一人,二元,尚幼。张氏先未有显者,自君始登朝着。而从父弟懋,最后乃登进士焉。善鸣以其年十月十二日葬于某原,来请铭。铭曰:
吁嗟张君志高骞,执法殿陛何肩肩。象胥之职常优闲,从容日见《王会篇》。归来沧海波涛连,毁瘠苫璟历二艰。永矣长逝无北辕,用之不尽彼苍天。留其馀者遗后贤,我为铭诗刻其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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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归有光

公讳庠,字子秀。其先李翁,居吴葑门之庄渠。依其姨母,因从其夫姓为魏氏,而居昆山之真义。大父讳锺,生二子:讳奎,字孟文,恭简公之父也,恭简公讳校,仕至太常寺卿,知名于世;讳璧,字仲文,公之父也,娶赵氏,宋周恭肃王之裔。
公以赀入太学,选授南京骁骑卫知事。胡端敏公在南部,见之叹曰:“魏知事修谨,真不忝子才弟也。”子才,恭简公字。端敏与恭简故善,是以云。居官八年,日骑马清都街,从其贤士大夫游。卫幕闲冗,事莫足以为也。会仲文翁病,上疏乞休,遂以光禄寺典簿致仕。始,仲文翁已有田数百顷,公守成无所恢扩,而家日以大。四方士来造恭简公,退即公所饮酒,视馆致飧,礼无不备。有乞贷不能偿,常折其券。故李氏之在庄渠,尚以百数,恭简公岁廪米有差,公则效而行之。真义亦名航头,面娄江,而东绕大浦,多湖,田肥美,居人数百家。吴俗苦重役,上户常巧免,移之下户,无能存者。公独自占其役,以是家家得休息,至今航头号称殷盛。太史公云千里之内贤人之富者,公其可以当之矣。
公为人清秀,望之恂恂然。人或曰:“魏君若寒士,必当中朝清列,今坐数十囷廪,累之矣。”自太守二千石以下,莫不闻其贤,加奖叹焉。顾孺人年十四,家尽亡,来归于公。仲文翁夫妇怜之如己女,孺人亦曰:“翁媪,吾父母也。”公赴官,独请留养,而以他姬侍往。子女非其出,爱之均一,内外雍睦,无有间言。元末有高士顾阿瑛居此里,魏氏其富与埒,而孺人姓与小字适符焉。
公卒于嘉靖三十三年五月初四日,年六十有八。孺人卒于嘉靖二十五年八月二十五日,年六十有二。子男五人:希明、希哲、希直,孺人出;希正、希平,侧室出。女五人,适郑若曾、归有光、姚员,孺人出;适顾梦谷、晋骕,他姬出。孙男女十七人,曾孙男女十一人。恭简公之世,欲复姓,未果。而嗣子乡进士续,先从李姓。及公子希直中乡贡,在礼部,具牒复其姓,今皆为李氏。诸子孙婿受恭简公之业,多在成均及郡邑序,其娶嫁尽吴中大族贵官也。墓在高墟,始攒,实以嘉靖三十三年月日大葬。有光娶公之仲女,痛其贤而蚤殁,所以致其无已之情者,惟公与孺人之寿考是祈。而今已矣,岁月远矣,呜呼痛哉!铭曰:
易理以大,恭简昌之。世以有闻,惟仲文翁。精善利道,万亩治匀。公克承之,恭简是师。咸遂其仁,方数千里。德泽所浸,于古宜君。其世蔓延,其鲜其茂。共此荄根,有巍高丘。皇考之旁,新筑玄宫。日月吉良,既固且安,以福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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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归有光

君讳楙,字子培,其先出自郿伯。宋之南迁,由关中来徙居太湖包山。后徙嘉定,遂为嘉定人。曾祖墦,祖铠,家世力田。父沄,岁贡入太学,不肯禄仕,教授乡里。君少堕井中,觉有神人扶舁之,得不死。天资绝出伦辈,年二十,举南京乡试。考官以试题得罪,尽罢是年所举士。后得旨入太学,间一科,乃得会试。又六年,始中进士。授福清知县。
县古东侯官,依阻山海,征召不时至。君廉明仁恕,豪右怗服,符下争趋,无敢后者。先是,常熟陈君明近为福清,民爱之。盖三年又得张君,二君皆吴产,闽人以为美谈。瓯宁李冢宰罢家居,君独不往谒,李公憾以为轻己。丁外艰。服除,李公复为冢宰。例,起服官试吏部,试已,自持案出。君独不肯持,留一案于堂下。李公以问堂吏,知为君,益怒。遂调孝丰。
孝丰,鄣郡山地,险恶数反,以故置新县。君以德怀柔之。田有不均,丈量以宽贫户。其豪相戒曰:“明府善政,不可挠也。”矿贼数百人为乱,君檄止调外兵,独部署县人捍御,贼皆散走。时倭夷钞两浙,州县皆相效筑新城,楼橹雉堞相望。孝丰独不肯,曰:“县皆山,贼何以至?奈何困吾民也!”县中清静无事,时时登天目山,攀萝缘磴,跻其绝顶,慨然赋诗,有高世远举之志。
升南京兵部职方司主事,大司马南昌张公器重之。南京岁造马快船,畿辅及江西、湖广积逋料解八十馀万。朝廷以空名敕降兵部,兵部岁遣其属公廉者,上其名,赍敕以往。至是,君以选行。始至一郡,却馈遗,于是两省望风肃然,无敢以私奉君。君至,则与其君长议所便,惟恐伤民。凡历三十馀郡,周行数千馀里,触冒毒暑,还至巴陵而病。岁已暮,过家谒母。时已升驾部员外郎,欲移告,不及而卒。时嘉靖三十九年正月二十八日,享年四十有三。
君嫡母李氏,性严,少所假借。君奉其母邵氏,与其配李氏,事之甚谨。财产悉以让其弟。葬其父,族人许易墓地,已治茔兆室屋而悔之,君即移他所,无怨言。有贫士与君旧识,至孝丰,谒入,迎延上坐。衣服垢秽,人所不堪,酌酒赋诗竟数日,复资送之。故所善马思学、殷子义,以道义相重,比君贵显,待之愈厚。及卒,两家妻子皆为流涕。自楚还,舟中萧然,独有文书数簏,未上兵部。太仓兵备副使熊公来视其丧,箧中有金二十馀两,财具棺敛而已。呜呼,君可谓贤于人远矣!
子元焕,尚幼,不能治丧。弟楚,奉太夫人之命,葬于横泾先茔之左。以殷君所为状来请铭。予故善君,泣曰:“予何忍而不为铭?”铭曰:
关西逖祖世大梁,名与伊、洛道相望。太湖山中暂飞枪,聿来东海著南翔。蓄潜玄懿生鸾凰,两宰山县如桐乡。尚书七兵使命将,清风飒飒吹潇湘。性资宽弘复清强,仁孝蔼然厚懿常。生龄迫促志徒长,皇天不佑丧厥良。刻铭幽石固其藏,悠悠千载馀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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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归有光

张贞女,父张耀,嘉定曹巷人也。嫁汪客之子。客者,嘉兴人,侨居安亭。其妻汪妪,多与人私。客老矣,又嗜酒,日昏醉无所省。诸恶少往往相携入妪家饮酒。及客子娶妇,恶少皆在其室内,治果肴为欢宴。妪令妇出遍拜之,贞女不肯。稍稍见姑所为,私语夫曰:“某某者,何人也?”夫曰:“是吾父好友,通家往来久矣。”贞女曰:“好友乃作何事?或长大,若母如此,不愧死耶?”
一日,妪与恶少同浴,呼妇提汤。见男子,惊走,遂归母家。哭数日,人莫得其故。其母强叩之,具以实告。居久之,妪阳为好言谢贞女,贞女至,则百端凌辱之。贞女时时泣语其夫,令谢诸恶少。复乘间从容劝客曰:“舅亦宜少饮酒。”客父子终不省,反以语妪,辄致搒掠。
恶少中有胡岩,最桀黠,群党皆卑下之,从其指使。一日,岩众言曰:“汪妪且老,吾等不过利其财,且多饮酒耳。新娘子诚大佳,吾已寝处其姑,其妇宁能走上天乎?”遂入与妪曰:“小新妇介介不可人意,得与胡郎共寝,即欢然一家。吾等快意行乐,谁复言之者?”妪亦以为然,谋遣其子入县书狱。妪尝令贞女织帨,欲以遗所私奴。贞女曰:“奴耳,吾岂为奴织帨耶!”妪益恶之。
胡岩者四人,登楼纵饮,因共呼贞女饮酒,贞女不应。岩从后攫其金梭,贞女詈且泣。还之,贞女折梭掷地。妪以己梭与之,又折其梭。遂罢去。顷之,妪方浴,岩来共浴。浴已,妪曰:“今日与新妇宿。”岩入犯贞女,贞女大呼曰:“杀人!杀人!”以杵击岩,岩怒走出。贞女入房自投于地,哭声竟夜不绝。
明日气息仅属。至薄暮少苏,号泣欲死。岩与妪恐事泄,絷诸床足,守之。明日,召诸恶少酣饮。二鼓,共缚贞女,椎斧交下,贞女痛苦宛转,曰:“何不以刃刺我,令速死?”一人乃前刺其颈,一人刺其胁,又椓其阴。共举尸欲焚之,尸重不可举,乃纵火焚其室。邻里之救火者,以足蹴其尸,见吓然死人,因共惊报。诸恶少皆潜走,一人私谓人曰:“吾以铁椎椎妇者数四,犹不肯死,人之难死如此。”贞女死时,年十九耳,嘉靖二十三年五月十六日也。
官逮小女奴及诸恶少,鞫之。女奴历指曰:“是某者缚吾姊,某以椎击,某以刃刺。”妪骂恶少曰:“吾何负于汝?汝谓姑杀妇无罪,今何如?”妪寻死于狱。
贞女为人淑婉,奉姑甚谨,虽遭毒虐,未尝有怨言。及与之为非,独亢然蹈白刃而不惴,可不谓贤哉!夫以群贼行污闺闼之间,言之则重得罪,不言则为隐忍,抑其处此尤有难者矣。自为妇至死,逾一年,而处汪氏仅五月。或者疑其不蚤死,嗟乎,死亦岂易哉!
嘉定故有烈妇祠,贞女未死前三日,祠旁人皆闻空中鼓乐声,祠中火炎炎从柱中出,人以为贞女死事之征。予来安亭,因见此事,叹其以童年妙龄,自立如此,凛然毛骨为竦。因反复较勘,著其始末,以备史氏之采择。(按:梭,常熟本作梳。窃谓“金梭”必是织帨之梭,非栉发之梳也,当以声相近而讹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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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归有光

江南诸郡县,土田肥美,多粳稻,有江海陂湖之饶。然征赋烦重,供内府,输京师,不遗馀力。俗好俞靡,美衣鲜食,嫁娶葬埋。时节馈遗,饮酒燕会,竭力以饰观美。富家豪民,兼百室之产,役财骄溢。妇女、玉帛、甲第、田园、音乐,拟于王侯。故世以江南为富,而不知其民实贫也。其俗选蝡,畏避科徭,以保身全家为念,故其事天子之命吏尤恭顺,号为易治。而吏于其土者,必进士之才良者得之。然率不过一考,即迁以去。数十年来,江南之俗与其吏治如此。
嘉靖丁未,南昌朱侯举进士,得吾昆山。庚戌,朝京师,治行为天下最。其秋,吏部之征书至,于是将行。昆山之民,乐侯之贤,而恨其去之速也。侯以通敏之才,知民之俗,而不逆其情,故其民尤易治。虽然,俾假以年岁,宽以绳束,与当世之士大夫切摩治体,讲求方略,深知其积习之故而力变之,于以推于旁郡,民之敝可振也。天下之患,譬之于人,貌美而中病,饮食言语犹人也,其外魁然,而实有不可测之忧,今江南是已。以数千里雕瘵之民,当奢逾之俗,上奉无穷之求,而更数易之吏,如吾民何哉?国家漕挽数百万,贡赋所出,天下根本,大可虑也。有光等与于南宫之试,亲见天子黜幽陟明之典,所以风励天下者,退而考侯之治,而知其所以然。于其行也,恨其不可留,犹以江南之事望焉。
《诗》曰:“乐只君子,民之父母。”言君子为民父母之心,不忘于朝着之间,其崇论竑议,足以固基本、垂休光也。又曰:“我马维驹,六辔如濡。载驰载驱,周宛咨诹。”《皇华》之使臣,于行道之际,尚欲得民之利病而咨访之,以告于天子,况侯亲民而深知其弊者?于是为耳目献纳之司,有可以赞庙谟而裨国论,必不能忘吾江南之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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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归有光

吴地痹下,水之所都,为民利害尤剧,治之者皆莫得其源委。禹之故迹,其废久矣。吴东北边境环以江海,中潴太湖。自湖州诸溪从天目山西北宣州诸山谿水所奔注,而从吴江过甫里,经华亭青龙江以入海。盖太湖之广三万六千顷,入海之道独有一路,所谓吴淞江者。顾江自湖口距海不远,有潮泥填淤反土之患。湖田膏腴,往往为民所围占,而与水争尺寸之利,所以松江日隘。昔人不循其本,沿流逐末,取目前之小快,别凿港浦,以求一时之利,而松江之势日失。所以沿至今日,仅与支流无辨,或至指大于股,海口遂至湮塞。此岂非治水之过与?
盖宋扬州刺史王浚以松江沪渎壅噎不利,欲从武康纻溪为渠浛,直达于海,穿凿之端自此始。夫以江之湮塞,宜从其湮塞者而治之,不此之务而别求他道,所以治之愈力而失之愈远也。太仓公为人治疾,所诊期决死生,而或有不验者,以为不当饮药针灸而饮药针灸,则先期而死。后之治水者,与其饮药针灸何以异?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禹之行水,行其所无事也。”欲图天下之大功,而不知行其所无事,其害有不可胜言者。嗟夫,近世之论,徒区区于三十六浦间,或有及于松江,亦不过疏导目前壅滞,如浚蟠龙、白鹤汇之类,未见能旷然修禹之迹者。
宜兴单锷著书,为苏子瞻所称。然欲修五堰,开夹岩千渎以截西来之水,使不入太湖。殊不知扬州薮泽,天所以潴东南之水也,今以人力遏之。夫水为民之害,亦为民之利,就使太湖干枯,于民岂为利哉?太史公称“河菑衍溢,害中国也尤甚,唯是为务”。禹治四海之水,而独以河为务。馀以为治吴之水,宜专力于松江。松江既治,则太湖之水东下,而馀水不劳馀力矣。
或曰:《禹贡》“三江既入,震泽底定”。吴地尚有娄江、东江,与淞江为三。震泽所以入海,非一江也。曰:张守节《史记正义》云:“一江西南上太湖,为淞江;一江东南上至白蚬湖,为东江;一江东北下,曰娄江。”本言二水皆松江之所分流,《水经》所谓长渎历河口,东则淞江出焉,江水奇分,谓之三江口者也。而非《禹贡》之三江。大抵说三江者不一,惟郭景纯以为岷江、浙江、松江为近。盖经特纪扬州之水,今之杨子江、钱塘江、松江并在扬州之境,书以告成功。而松江由震泽入海,经盖未之及也。
由此观之,则松江独承太湖之水,故古书江、湖通谓之笠泽。要其源近,不可比拟杨子江,而深阔当与相雄长。范蠡云:“吴之与越,三江环之。”夫环吴越之境,非岷江、浙江、松江而何?则古三江并称无疑。故治松江,则吴中必无白水之患,而从其旁钩引以溉田,无不治之田矣。然治松江,必令阔深,水势洪壮,与杨子江埒,而后可以言复禹之迹也。〈(此文昆山、常熟二本后半大异。细观之,昆本为优,今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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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归有光

安定孟与时与余为同年进士,而以余年差长,常兄事之。余好古文辞,然不与世之为古文者合,与时独心推让之,出于其意诚然也。与时以选为成都推官,余亦为令越中,将别,无以为与时赠者。惟推府为郡司理,儒者能道,前世论刑之说详矣。
余读《尚书》古文:“钦哉钦哉,惟刑之恤哉!”此今世所用孔氏书语也。而伏生今文以“恤”为“谧”,汉儒传之。而太史公《本纪》云:“惟刑之静哉!”“静”即“谧”也。自古论刑取其要,未有“静”之一言为至。此真圣人之语,余以是为与时告焉。
余生吴中,独以应试经行齐、鲁、燕、赵之郊,尝慕游西北,即无繇而至。与时自安定往来长安中,又从太行山以来京师。今又官蜀中,行邛崃九折坂,览剑阁石门之胜,岂不亦壮哉!昔王介甫初仕大名为司理,而韩魏公为守,尝告以“君年少,当读书不当专以吏事”。而介甫实未尝不读书也,以此恨韩公为不知己,而韩公之意则美矣。故余于与时,尤望于吏治之暇,无忘学古之功。
孔子曰:“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往时张文隐公尝为余言:“今时人材,惟赵孟静在史馆难得。”嘉靖二十九年,虏骑薄都城。公卿会内廷,先生独申大议,至廷骂阿党,风节凛然,有汲长孺所不及者,京师人至今能道之。赵先生,成都人也。余故为文隐公所知,而赵先生以是亦知余,顾无繇一见之。士之相知,岂在见不见哉!然余怀之久矣。而羡与时之获见先生也,而又以喜与时之得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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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归有光

  庄氏有二子。其伯曰文美,予字之曰德实。其仲曰文华,予字之曰德诚。且告之曰:文太美则饰,太华则浮。浮饰相与,敝之极也,今之时则然矣。智而用私,不如愚而用公。巧不如拙,辨不如讷,富不如贫,贵不如贱。欲文之美,莫若德之实;欲文之华,莫若德之诚:以文为文,莫若以质为文。质之所为生文者无尽也。一日节缩,十日而赢。衣不鲜好,可以常服;食不甘珍,可以常飧。
  吴在东南隅,古之僻壤。泰伯、仲琅之至也,予始怪之,而后知圣人之用心也。彼以圣贤之德,神明之胄,目睹中原文物之盛,秘而弗施,乃和于俗。若入裸国而顾解其衣,以其民含朴,而不可以漓之也。洎通上国,始失其故。奔溃放逸,莫之能止。文愈胜,伪愈滋,俗愈漓矣。
  闻之长老言,洪武间,民不粱肉,闾阎无文采,女至笄而不饰,市不居异货,宴客者不兼味,室无高垣,茅舍邻比,强不暴弱。不及二百年,其存者有几也?予少之时所闻所见,今又不知其几变也!大抵始于城市,而后及于郊外;始于衣冠之家,而后及于城市。人之欲,何所底止?相夸相胜,莫知其已。负贩之徒,道而遇华衣者,目睨视,啧啧叹不已。东邻之子食美食,西邻之子从其母而啼。婚姻聘好,酒食晏召,送往迎来,不问家之有无。曰:吾惧为人笑也。文之敝至于是乎?非独吾吴,天下犹是也。
  庄氏居吾里中,独以朴素自好。务本力业,供役于县,为王家良民。德实自树立门户,而德诚赘王氏,皆以敦厚为人所信爱。此殆流风末俗所浸灌而未及者。其可不深自爱惜,以即其所谓实,而勿事于饰;求其所谓诚,而勿事于浮!礼失而求之野,吾犹有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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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归有光

越中人多往来吾吴中,以鬻书为业。异时童子鸣从其先人游昆山,尚少也。数年前,舣舟娄江,余过之。子鸣示余以其诗,已能出人。今年复来,吾友周维岳见余,为念其先人相与之旧,谓子鸣旅泊萧然,恨无以恤之者。已而子鸣以诗来,益清俊可诵。然子鸣依依于余,有问学之意,余尤念之。
尝见元人题其所刻之书云:自科举废而古书稍出。余盖深叹其言。夫今世进士之业滋盛,士不复知有书矣。以不读书而为学,此子路之佞,而孔子之所恶。无怪乎其内不知修己之道,外不知临人之术,纷纷然日竞于荣利,以成流俗,而天下常有乏材之患也。子鸣于书,盖历能诵之。余以是益奇子鸣。夫典籍,天下之神物也,人日与之居,其性灵必有能自开发者。“玉在山而草木润,渊生珠而崖不枯。”书之所聚,当有如金宝之气,如卿云轮囷,覆护其上,被其润者不枯矣。
庄渠先生尝为余言:广东陈元诚,少未尝识字,一日自感激,取《四子书》终日拜之,忽能识字。以此知书之神也。非书之能为神也,古人虽亡,而其神者未尝不存。今人虽去古之远,而其神者未尝不与之遇。此书之所以可贵也。虽然,今之学者,直以为土梗已耳。
子鸣鬻古之书,然且几于不自振,今欲求古书之义,吾惧其愈穷也。岁暮,将往锡山寓舍,还归太末,书以赠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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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归有光

雍里先生少为南都吏曹,历官两司,职务清简,惟以诗文自娱。平居,言若不能出口,或以不知时务疑之。及考其莅官所至,必以经世为心,殆非碌碌者。嗟夫!天下之俗,其敝久矣。士大夫以媕婀雷同,无所可否,为识时达变。其间稍自激励,欲举其职事,世共訾笑之,则先生之见谓不知时务也固宜。予读其应诏陈言,所论天下事,是时天子厉志中兴之治,中官镇守历世相承不可除之害,竟从罢去。昔人所谓文帝之于贾生所陈略见施行矣当强仕之年进位牧伯为外台之极品亦不为不遇而遂投劾以归。
家居十余年,闭门读书,恂恂如儒生。考求六经、孔孟之旨,潜心大业,凡所著述,多儒先之所未究。至自谓甫弱冠入仕,不能讲明实学,区区徒取魏、晋诗人之余,摹拟锻炼以为工。少年精力,耗于无用之地,深自追悔,往往见于文字中,不一而足。暇日以其所为文,名之曰《疣赘录》。予得而论序之。
以为文者,道之所形也。道形而为文,其言适与道称,谓之曰:其旨远,其辞文,曲而中,肆而隐,是虽累千万言,皆非所谓出乎形,而多方骈枝于五脏之情者也。故文非圣人之所能废也。虽然,孔子曰:“天下有道,则行有枝叶;天下无道,则言有枝叶。夫道胜,则文不期少而自少;道不胜,则文不期多而自多。溢于文,非道之赘哉?於是以知先生之所以日进者,吾不能测矣。录凡若干卷,自举进士至谢事家居之作皆在焉。然存者不能什一,犹自以为疣赘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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