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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归有光

君讳陇,字文玉,姓苏氏。宋末有讳文祥者,自扬州徙苏州之嘉定。文祥生子富,子富生文享,文享生士牧,士牧生彝,彝生寅,是为君之考。初,文祥以畸身来处海上,其后子孙繁盛,稍稍析居,多为富室。盖苏氏至于今而衰,惟君以宽厚不苛于利,然独能保其家。尝为弟代输逋负数百石。弟死,以礼殡葬之。娶尚书龚公弘之女。尚书为都御史,治漕河,奴乘势折辱州县官,官以为尚书亲子弟,屈体事之。及君往省其妇翁,所过深自敛约,人无知者。尝至一县,坐邮亭,适此奴侍立。人惊告其令,令始备礼送迎。其为长者多此类。
由太学生一为河南叶县丞,即引疾谢去。叶县民为官养马,例岁一易,卖者索高价,买者竭赀产,不胜其害。君令平价出银,颛使富户任其役,岁不易,惟易其羸者。县有文台山洞,群盗依阻其中,数出剽劫。君简丁壮为民兵,以火药具攻之,贼遂歼焉。叶县人尤称此二事,曰:“丞小官也,而能庇我!”
嘉靖十九年,君年六十有三,以五月二十五日卒。子男二:九河,先卒;九畴,太学生。女四,嫁刘疏似、陆瑶、徐似、葛汀。孙男二,女一。二十年十二月九日,从葬马泾西。铭曰:
苏自江都,逾江而来。后嗣沄沄,更起而颓。惟苏君贤,久而愈培。苏君在叶,抚民如孩。庀其牧政,家有牝渼。克奋其武,遂硩文台。虽官之冗,亦展其才。日出之处,月浦之隈。苏君此藏,千载勿开。(按,硩音哲,摘堕也。《周礼》:“硩簇氏覆夭鸟之巢。”常熟本凡难字辄改,故作“歼”字。又常熟本于先世讳及诸婿名皆削去。按婿不载可也,先世名不可削也。今从昆山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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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归有光

嘉靖十年,朝议以州县岁贡循年资,非祖宗制法意,乃敕天下学校抡其才者,而沈君在选。久之,贡法复变,用事者稍抑之。君方试吏部,庑下风飏,卷为墨所污,试遂殿,得乐清丞以去。逾年,卒于官舍。其子衍庆等归其丧,权厝焉。后六年,祔于天平山祖茔,而请铭于予。
予生后君,然尝同在学宫,会食博士堂中。贡法行,予亦与其选。时东南之美,咸在留都,日夕聚白下。君居其间,言若不能出口。酒酣怡然,人多乐与之游。君在吏部,予亦试春官。方聚邸舍中,闻选榜出,在坐者皆叹息,以为君屈。君归治装,予又送之于家,在城西绝岸间。方令工制新衣,衣以出拜,视其色,初不以官为意也。今因其子之请,盖间五、六年,凄然如复见君矣。
君讳大梁,字景和,别号卓斋。其先居吴县竹桥,又由阳羡转徙昆山。高祖方,赠大理寺评事。曾祖鲁。祖存,城武县知县。父涛。君为人孝友,同母兄大楠三为二千石,不忍其母万里就养,自以菽水之养,奉太夫人安焉。事其寡姊,终身不怠。于其妻,不以其病失夫妇之欢。为摄令,赈岁饥,御漳寇,罢衙前支应,有称于温人。君生于弘治八年正月二十七日,卒于嘉靖二十五年三月十六日,春秋五十有二。妻胡氏,继王氏。子男七人。沈氏世宦,而君又多男子,以才隽称,当有以大君之家者。铭曰:
纫薜荔兮,时所弃也。绊骐骥兮,行不至也。人之恚兮,己施施。承累累兮,有以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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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归有光

君姓沈氏,讳壁,字惟拱,自号如川。曾大父讳昱,大父讳朴。考讳寿,中弘治八年南京乡试,未仕卒。
君年二十馀,中正德二年南京乡试,遂父子相继以《易》学名。君之试也,同考官得其卷,以为绝出,持以示他教官。会持卷者坐口语,所取卷悉落第,君卷独在他教官所,以故得荐。于是试礼部者四,乃就鄱阳教谕。未上,以母丧归。服除,改建昌之南丰。南丰学者得君之条,争自奋励,起为进士,盖南丰旷三十年无登进士者矣。久之,升建安知县。
君为人抗直,所事大吏以为儒官,多假借之。及为县,见趋走庭谒,上下候伺颜色,自以为不能,欲谢去。上官由是知其人也,卒强留之。杨文敏公之族,籍累世贵显,挠吏治,前令莫能谁何。君一绳以法,豪右皆怗怗。汀、漳饥,布政司檄州县市籴转输之。君曰:“民旦暮且死,必得米,是索之枯鱼之肆也。第解银,而米商随之矣。”即解银,米商果随之。他县籴者,皆不及事。其不逆上官,意求便于民,多如此也。御史行县,未至十里所停舟,欲拷掠人,索狱具不得,方盛怒,同官皆累息。君抗言曰:“即至治所而不得,则令罪也。奈何责之中途?且此亦非拷讯之地。”御史卒自愧屈,曰:“令言乃是也。”无何,御史来刺苏州,诘其属曰:“沈建安非汝嘉定人乎?汝曹皆学此人,不患不为良吏也。”三载,将入觐,过家,遂留不往。监司方列状荐之,闻而叹曰:“咄咄,沈君负我矣!”
君少孤,与寡母幼弟妹相依倚,茕然也。既得举,家益贫。太孺人春秋高,之鄱阳为禄养。而前教谕未满,君方待次。太孺人客死,竟不得禄养。还又遇盗,掠之湖中,几不免。及为吏,尤清苦,终以不屑意而归。盖生平备历辛艰,而其志意不少屈云。
君卒于嘉靖二十六年二月二日,其葬以明年十二月一日,春秋六十有七。先孺人袁氏,后孺人李氏。子男六:升、晋、泰、钰、金、铨。女四。孙男女七。钰曰:“吾先人宦不遂,其所存有以异于人,不可以不传。”以其友李昭所为状来请铭。铭曰:
靡靡而趋,谓之捷也。孑孑而居,谓之拙也。亦有不然,以直为说也。彼逆与顺,犹一吷也。噫!惟项泾之源,有古君子之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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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归有光

嘉定之南,有地曰南翔,张氏世雄其土。迨蒨耕翁力田积居,家至不訾。翁长子蚤卒,次生君。少学进士业,入大学,一试秋闱,不利。然翁家既饶,以赀奉其子游京师,君又才隽,诸公贵人皆乐与之交,以选为四夷馆译字生,除鸿胪寺序班。鸿胪所选用,其属多绮纨子弟,君于其间,侃侃自将,寺中号为阁老序班。每朝会,胪句传,多举不如仪者,辄引去治罪。久之,乃升为司宾署丞。奉使至边犒军,历太原、云中、雁门,兵官皆戎衣执櫜,负弩矢迎导。从士数百人,仪卫甚盛。以登五台山,观清凉寺,人以君为荣。既竣事南还,丁外艰。服除,赴官。逾月,又以内艰还。
时海上有倭奴之警,君家最边海上,数跳身遁。尝以天子仁圣,稽古右文,制礼作乐,殆历三纪,天下和洽,四夷乡风,日月之所照,莫不宾贡,奇琛玮宝,呈表怪丽,络绎于馆候,无岁无之。君时在司宾,亲见其盛矣。一旦穷岛小夷,悬度大海,来为侵盗,使江、淮千里之间,靡然骚动。每言及,常愤悒。数为大帅运筹策,帅亦奇君,数从君问计。会君亦已服除,贼势稍解,将治装北上,寻病不起,时嘉靖三十四年九月二十四日也,年止五十六。君之奉使也,以二亲老,在京师殆逾十年,因晨夜驰归省之。已而连丁内外艰,中间一至京师,坐不及安。比服除,京师贵人数以书促之,竟不能至而卒,人以是惜之。
君讳梓,字子道。曾祖某。祖某。父某,是为蒨耕翁,以君贵,封鸿胪寺序班。母某氏,封孺人。子男一人,善鸣。女二人,长适严治,次适丘权,皆某孺人出也。侧出子一人,二元,尚幼。张氏先未有显者,自君始登朝着。而从父弟懋,最后乃登进士焉。善鸣以其年十月十二日葬于某原,来请铭。铭曰:
吁嗟张君志高骞,执法殿陛何肩肩。象胥之职常优闲,从容日见《王会篇》。归来沧海波涛连,毁瘠苫璟历二艰。永矣长逝无北辕,用之不尽彼苍天。留其馀者遗后贤,我为铭诗刻其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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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归有光

公讳庠,字子秀。其先李翁,居吴葑门之庄渠。依其姨母,因从其夫姓为魏氏,而居昆山之真义。大父讳锺,生二子:讳奎,字孟文,恭简公之父也,恭简公讳校,仕至太常寺卿,知名于世;讳璧,字仲文,公之父也,娶赵氏,宋周恭肃王之裔。
公以赀入太学,选授南京骁骑卫知事。胡端敏公在南部,见之叹曰:“魏知事修谨,真不忝子才弟也。”子才,恭简公字。端敏与恭简故善,是以云。居官八年,日骑马清都街,从其贤士大夫游。卫幕闲冗,事莫足以为也。会仲文翁病,上疏乞休,遂以光禄寺典簿致仕。始,仲文翁已有田数百顷,公守成无所恢扩,而家日以大。四方士来造恭简公,退即公所饮酒,视馆致飧,礼无不备。有乞贷不能偿,常折其券。故李氏之在庄渠,尚以百数,恭简公岁廪米有差,公则效而行之。真义亦名航头,面娄江,而东绕大浦,多湖,田肥美,居人数百家。吴俗苦重役,上户常巧免,移之下户,无能存者。公独自占其役,以是家家得休息,至今航头号称殷盛。太史公云千里之内贤人之富者,公其可以当之矣。
公为人清秀,望之恂恂然。人或曰:“魏君若寒士,必当中朝清列,今坐数十囷廪,累之矣。”自太守二千石以下,莫不闻其贤,加奖叹焉。顾孺人年十四,家尽亡,来归于公。仲文翁夫妇怜之如己女,孺人亦曰:“翁媪,吾父母也。”公赴官,独请留养,而以他姬侍往。子女非其出,爱之均一,内外雍睦,无有间言。元末有高士顾阿瑛居此里,魏氏其富与埒,而孺人姓与小字适符焉。
公卒于嘉靖三十三年五月初四日,年六十有八。孺人卒于嘉靖二十五年八月二十五日,年六十有二。子男五人:希明、希哲、希直,孺人出;希正、希平,侧室出。女五人,适郑若曾、归有光、姚员,孺人出;适顾梦谷、晋骕,他姬出。孙男女十七人,曾孙男女十一人。恭简公之世,欲复姓,未果。而嗣子乡进士续,先从李姓。及公子希直中乡贡,在礼部,具牒复其姓,今皆为李氏。诸子孙婿受恭简公之业,多在成均及郡邑序,其娶嫁尽吴中大族贵官也。墓在高墟,始攒,实以嘉靖三十三年月日大葬。有光娶公之仲女,痛其贤而蚤殁,所以致其无已之情者,惟公与孺人之寿考是祈。而今已矣,岁月远矣,呜呼痛哉!铭曰:
易理以大,恭简昌之。世以有闻,惟仲文翁。精善利道,万亩治匀。公克承之,恭简是师。咸遂其仁,方数千里。德泽所浸,于古宜君。其世蔓延,其鲜其茂。共此荄根,有巍高丘。皇考之旁,新筑玄宫。日月吉良,既固且安,以福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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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 韩愈

太学博士顿邱李于,馀兄孙女婿也。年四十八,长庆三年正月五日卒。其月二十六日,穿其妻墓而合葬之,在某县某地。子三人,皆幼。
初于以进士为鄂岳从事,遇方士柳泌,从授药法,服之,往往下血,比四年,病益急,乃死。其法以铅满一鼎,案中为孔,实以水银,盖封四际,烧为丹砂云。馀不知服食说自何世起,杀人不可计,而世慕尚之益至,此其惑也!在文书所记及耳闻相传者不说,今直取目见亲与之游而以药败者六七公,以为世诫。工部尚书归登、殿中御史李虚中、刑部尚书李逊、逊弟刑部侍郎建、襄阳节度使工部尚书孟简、东川节度御史大夫卢坦、金吾将军李道古,此其人皆有名位,世所共识。工部既食水银得病,自说若有烧铁杖自颠贯其下者,摧而为火,射窍节以出,狂痛呼号乞绝;其茵席常得水银,发且止,唾血数十升以毙。殿中疽发其背死。刑部且死,谓馀曰:“我为药误。”其季建,一旦无病死。襄阳黜为吉州司马,馀自袁州还京师,襄阳乘舸邀我于萧洲,屏人曰:“我得秘药,不可独不死,今遗子一器,可用枣肉为丸服之。”别一年而病,其家人至,讯之,曰:“前所服药误,方且下之,下则平矣。”病二岁竟卒。卢大夫死时,溺出血肉,痛不可忍,乞死,乃死。金吾以柳泌得罪,食泌药,五十死海上。此可以为诫者也。蕲不死,乃速得死,谓之智,可不可也?
五谷三牲,盐酰果蔬,人所常御。人相厚勉,必曰“强食。”今惑者皆曰:“五谷令人夭,不能无食,当务减节。”盐酰以济百味,豚、鱼、鸡三者,古以养老;反曰:“是皆杀人,不可食。”一筵之馔,禁忌十常不食二三。不信常道而务鬼怪,临死乃悔。后之好者又曰:“彼死者皆不得其道也,我则不然。”始病,曰:“药动故病,病去药行,乃不死矣。”及且死,又悔。呜呼!可哀也已,可哀也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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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归有光

君讳楙,字子培,其先出自郿伯。宋之南迁,由关中来徙居太湖包山。后徙嘉定,遂为嘉定人。曾祖墦,祖铠,家世力田。父沄,岁贡入太学,不肯禄仕,教授乡里。君少堕井中,觉有神人扶舁之,得不死。天资绝出伦辈,年二十,举南京乡试。考官以试题得罪,尽罢是年所举士。后得旨入太学,间一科,乃得会试。又六年,始中进士。授福清知县。
县古东侯官,依阻山海,征召不时至。君廉明仁恕,豪右怗服,符下争趋,无敢后者。先是,常熟陈君明近为福清,民爱之。盖三年又得张君,二君皆吴产,闽人以为美谈。瓯宁李冢宰罢家居,君独不往谒,李公憾以为轻己。丁外艰。服除,李公复为冢宰。例,起服官试吏部,试已,自持案出。君独不肯持,留一案于堂下。李公以问堂吏,知为君,益怒。遂调孝丰。
孝丰,鄣郡山地,险恶数反,以故置新县。君以德怀柔之。田有不均,丈量以宽贫户。其豪相戒曰:“明府善政,不可挠也。”矿贼数百人为乱,君檄止调外兵,独部署县人捍御,贼皆散走。时倭夷钞两浙,州县皆相效筑新城,楼橹雉堞相望。孝丰独不肯,曰:“县皆山,贼何以至?奈何困吾民也!”县中清静无事,时时登天目山,攀萝缘磴,跻其绝顶,慨然赋诗,有高世远举之志。
升南京兵部职方司主事,大司马南昌张公器重之。南京岁造马快船,畿辅及江西、湖广积逋料解八十馀万。朝廷以空名敕降兵部,兵部岁遣其属公廉者,上其名,赍敕以往。至是,君以选行。始至一郡,却馈遗,于是两省望风肃然,无敢以私奉君。君至,则与其君长议所便,惟恐伤民。凡历三十馀郡,周行数千馀里,触冒毒暑,还至巴陵而病。岁已暮,过家谒母。时已升驾部员外郎,欲移告,不及而卒。时嘉靖三十九年正月二十八日,享年四十有三。
君嫡母李氏,性严,少所假借。君奉其母邵氏,与其配李氏,事之甚谨。财产悉以让其弟。葬其父,族人许易墓地,已治茔兆室屋而悔之,君即移他所,无怨言。有贫士与君旧识,至孝丰,谒入,迎延上坐。衣服垢秽,人所不堪,酌酒赋诗竟数日,复资送之。故所善马思学、殷子义,以道义相重,比君贵显,待之愈厚。及卒,两家妻子皆为流涕。自楚还,舟中萧然,独有文书数簏,未上兵部。太仓兵备副使熊公来视其丧,箧中有金二十馀两,财具棺敛而已。呜呼,君可谓贤于人远矣!
子元焕,尚幼,不能治丧。弟楚,奉太夫人之命,葬于横泾先茔之左。以殷君所为状来请铭。予故善君,泣曰:“予何忍而不为铭?”铭曰:
关西逖祖世大梁,名与伊、洛道相望。太湖山中暂飞枪,聿来东海著南翔。蓄潜玄懿生鸾凰,两宰山县如桐乡。尚书七兵使命将,清风飒飒吹潇湘。性资宽弘复清强,仁孝蔼然厚懿常。生龄迫促志徒长,皇天不佑丧厥良。刻铭幽石固其藏,悠悠千载馀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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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归有光

张贞女,父张耀,嘉定曹巷人也。嫁汪客之子。客者,嘉兴人,侨居安亭。其妻汪妪,多与人私。客老矣,又嗜酒,日昏醉无所省。诸恶少往往相携入妪家饮酒。及客子娶妇,恶少皆在其室内,治果肴为欢宴。妪令妇出遍拜之,贞女不肯。稍稍见姑所为,私语夫曰:“某某者,何人也?”夫曰:“是吾父好友,通家往来久矣。”贞女曰:“好友乃作何事?或长大,若母如此,不愧死耶?”
一日,妪与恶少同浴,呼妇提汤。见男子,惊走,遂归母家。哭数日,人莫得其故。其母强叩之,具以实告。居久之,妪阳为好言谢贞女,贞女至,则百端凌辱之。贞女时时泣语其夫,令谢诸恶少。复乘间从容劝客曰:“舅亦宜少饮酒。”客父子终不省,反以语妪,辄致搒掠。
恶少中有胡岩,最桀黠,群党皆卑下之,从其指使。一日,岩众言曰:“汪妪且老,吾等不过利其财,且多饮酒耳。新娘子诚大佳,吾已寝处其姑,其妇宁能走上天乎?”遂入与妪曰:“小新妇介介不可人意,得与胡郎共寝,即欢然一家。吾等快意行乐,谁复言之者?”妪亦以为然,谋遣其子入县书狱。妪尝令贞女织帨,欲以遗所私奴。贞女曰:“奴耳,吾岂为奴织帨耶!”妪益恶之。
胡岩者四人,登楼纵饮,因共呼贞女饮酒,贞女不应。岩从后攫其金梭,贞女詈且泣。还之,贞女折梭掷地。妪以己梭与之,又折其梭。遂罢去。顷之,妪方浴,岩来共浴。浴已,妪曰:“今日与新妇宿。”岩入犯贞女,贞女大呼曰:“杀人!杀人!”以杵击岩,岩怒走出。贞女入房自投于地,哭声竟夜不绝。
明日气息仅属。至薄暮少苏,号泣欲死。岩与妪恐事泄,絷诸床足,守之。明日,召诸恶少酣饮。二鼓,共缚贞女,椎斧交下,贞女痛苦宛转,曰:“何不以刃刺我,令速死?”一人乃前刺其颈,一人刺其胁,又椓其阴。共举尸欲焚之,尸重不可举,乃纵火焚其室。邻里之救火者,以足蹴其尸,见吓然死人,因共惊报。诸恶少皆潜走,一人私谓人曰:“吾以铁椎椎妇者数四,犹不肯死,人之难死如此。”贞女死时,年十九耳,嘉靖二十三年五月十六日也。
官逮小女奴及诸恶少,鞫之。女奴历指曰:“是某者缚吾姊,某以椎击,某以刃刺。”妪骂恶少曰:“吾何负于汝?汝谓姑杀妇无罪,今何如?”妪寻死于狱。
贞女为人淑婉,奉姑甚谨,虽遭毒虐,未尝有怨言。及与之为非,独亢然蹈白刃而不惴,可不谓贤哉!夫以群贼行污闺闼之间,言之则重得罪,不言则为隐忍,抑其处此尤有难者矣。自为妇至死,逾一年,而处汪氏仅五月。或者疑其不蚤死,嗟乎,死亦岂易哉!
嘉定故有烈妇祠,贞女未死前三日,祠旁人皆闻空中鼓乐声,祠中火炎炎从柱中出,人以为贞女死事之征。予来安亭,因见此事,叹其以童年妙龄,自立如此,凛然毛骨为竦。因反复较勘,著其始末,以备史氏之采择。(按:梭,常熟本作梳。窃谓“金梭”必是织帨之梭,非栉发之梳也,当以声相近而讹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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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归有光

江南诸郡县,土田肥美,多粳稻,有江海陂湖之饶。然征赋烦重,供内府,输京师,不遗馀力。俗好俞靡,美衣鲜食,嫁娶葬埋。时节馈遗,饮酒燕会,竭力以饰观美。富家豪民,兼百室之产,役财骄溢。妇女、玉帛、甲第、田园、音乐,拟于王侯。故世以江南为富,而不知其民实贫也。其俗选蝡,畏避科徭,以保身全家为念,故其事天子之命吏尤恭顺,号为易治。而吏于其土者,必进士之才良者得之。然率不过一考,即迁以去。数十年来,江南之俗与其吏治如此。
嘉靖丁未,南昌朱侯举进士,得吾昆山。庚戌,朝京师,治行为天下最。其秋,吏部之征书至,于是将行。昆山之民,乐侯之贤,而恨其去之速也。侯以通敏之才,知民之俗,而不逆其情,故其民尤易治。虽然,俾假以年岁,宽以绳束,与当世之士大夫切摩治体,讲求方略,深知其积习之故而力变之,于以推于旁郡,民之敝可振也。天下之患,譬之于人,貌美而中病,饮食言语犹人也,其外魁然,而实有不可测之忧,今江南是已。以数千里雕瘵之民,当奢逾之俗,上奉无穷之求,而更数易之吏,如吾民何哉?国家漕挽数百万,贡赋所出,天下根本,大可虑也。有光等与于南宫之试,亲见天子黜幽陟明之典,所以风励天下者,退而考侯之治,而知其所以然。于其行也,恨其不可留,犹以江南之事望焉。
《诗》曰:“乐只君子,民之父母。”言君子为民父母之心,不忘于朝着之间,其崇论竑议,足以固基本、垂休光也。又曰:“我马维驹,六辔如濡。载驰载驱,周宛咨诹。”《皇华》之使臣,于行道之际,尚欲得民之利病而咨访之,以告于天子,况侯亲民而深知其弊者?于是为耳目献纳之司,有可以赞庙谟而裨国论,必不能忘吾江南之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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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归有光

吴地痹下,水之所都,为民利害尤剧,治之者皆莫得其源委。禹之故迹,其废久矣。吴东北边境环以江海,中潴太湖。自湖州诸溪从天目山西北宣州诸山谿水所奔注,而从吴江过甫里,经华亭青龙江以入海。盖太湖之广三万六千顷,入海之道独有一路,所谓吴淞江者。顾江自湖口距海不远,有潮泥填淤反土之患。湖田膏腴,往往为民所围占,而与水争尺寸之利,所以松江日隘。昔人不循其本,沿流逐末,取目前之小快,别凿港浦,以求一时之利,而松江之势日失。所以沿至今日,仅与支流无辨,或至指大于股,海口遂至湮塞。此岂非治水之过与?
盖宋扬州刺史王浚以松江沪渎壅噎不利,欲从武康纻溪为渠浛,直达于海,穿凿之端自此始。夫以江之湮塞,宜从其湮塞者而治之,不此之务而别求他道,所以治之愈力而失之愈远也。太仓公为人治疾,所诊期决死生,而或有不验者,以为不当饮药针灸而饮药针灸,则先期而死。后之治水者,与其饮药针灸何以异?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禹之行水,行其所无事也。”欲图天下之大功,而不知行其所无事,其害有不可胜言者。嗟夫,近世之论,徒区区于三十六浦间,或有及于松江,亦不过疏导目前壅滞,如浚蟠龙、白鹤汇之类,未见能旷然修禹之迹者。
宜兴单锷著书,为苏子瞻所称。然欲修五堰,开夹岩千渎以截西来之水,使不入太湖。殊不知扬州薮泽,天所以潴东南之水也,今以人力遏之。夫水为民之害,亦为民之利,就使太湖干枯,于民岂为利哉?太史公称“河菑衍溢,害中国也尤甚,唯是为务”。禹治四海之水,而独以河为务。馀以为治吴之水,宜专力于松江。松江既治,则太湖之水东下,而馀水不劳馀力矣。
或曰:《禹贡》“三江既入,震泽底定”。吴地尚有娄江、东江,与淞江为三。震泽所以入海,非一江也。曰:张守节《史记正义》云:“一江西南上太湖,为淞江;一江东南上至白蚬湖,为东江;一江东北下,曰娄江。”本言二水皆松江之所分流,《水经》所谓长渎历河口,东则淞江出焉,江水奇分,谓之三江口者也。而非《禹贡》之三江。大抵说三江者不一,惟郭景纯以为岷江、浙江、松江为近。盖经特纪扬州之水,今之杨子江、钱塘江、松江并在扬州之境,书以告成功。而松江由震泽入海,经盖未之及也。
由此观之,则松江独承太湖之水,故古书江、湖通谓之笠泽。要其源近,不可比拟杨子江,而深阔当与相雄长。范蠡云:“吴之与越,三江环之。”夫环吴越之境,非岷江、浙江、松江而何?则古三江并称无疑。故治松江,则吴中必无白水之患,而从其旁钩引以溉田,无不治之田矣。然治松江,必令阔深,水势洪壮,与杨子江埒,而后可以言复禹之迹也。〈(此文昆山、常熟二本后半大异。细观之,昆本为优,今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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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归有光

安定孟与时与余为同年进士,而以余年差长,常兄事之。余好古文辞,然不与世之为古文者合,与时独心推让之,出于其意诚然也。与时以选为成都推官,余亦为令越中,将别,无以为与时赠者。惟推府为郡司理,儒者能道,前世论刑之说详矣。
余读《尚书》古文:“钦哉钦哉,惟刑之恤哉!”此今世所用孔氏书语也。而伏生今文以“恤”为“谧”,汉儒传之。而太史公《本纪》云:“惟刑之静哉!”“静”即“谧”也。自古论刑取其要,未有“静”之一言为至。此真圣人之语,余以是为与时告焉。
余生吴中,独以应试经行齐、鲁、燕、赵之郊,尝慕游西北,即无繇而至。与时自安定往来长安中,又从太行山以来京师。今又官蜀中,行邛崃九折坂,览剑阁石门之胜,岂不亦壮哉!昔王介甫初仕大名为司理,而韩魏公为守,尝告以“君年少,当读书不当专以吏事”。而介甫实未尝不读书也,以此恨韩公为不知己,而韩公之意则美矣。故余于与时,尤望于吏治之暇,无忘学古之功。
孔子曰:“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往时张文隐公尝为余言:“今时人材,惟赵孟静在史馆难得。”嘉靖二十九年,虏骑薄都城。公卿会内廷,先生独申大议,至廷骂阿党,风节凛然,有汲长孺所不及者,京师人至今能道之。赵先生,成都人也。余故为文隐公所知,而赵先生以是亦知余,顾无繇一见之。士之相知,岂在见不见哉!然余怀之久矣。而羡与时之获见先生也,而又以喜与时之得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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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 归有光

  庄氏有二子。其伯曰文美,予字之曰德实。其仲曰文华,予字之曰德诚。且告之曰:文太美则饰,太华则浮。浮饰相与,敝之极也,今之时则然矣。智而用私,不如愚而用公。巧不如拙,辨不如讷,富不如贫,贵不如贱。欲文之美,莫若德之实;欲文之华,莫若德之诚:以文为文,莫若以质为文。质之所为生文者无尽也。一日节缩,十日而赢。衣不鲜好,可以常服;食不甘珍,可以常飧。
  吴在东南隅,古之僻壤。泰伯、仲琅之至也,予始怪之,而后知圣人之用心也。彼以圣贤之德,神明之胄,目睹中原文物之盛,秘而弗施,乃和于俗。若入裸国而顾解其衣,以其民含朴,而不可以漓之也。洎通上国,始失其故。奔溃放逸,莫之能止。文愈胜,伪愈滋,俗愈漓矣。
  闻之长老言,洪武间,民不粱肉,闾阎无文采,女至笄而不饰,市不居异货,宴客者不兼味,室无高垣,茅舍邻比,强不暴弱。不及二百年,其存者有几也?予少之时所闻所见,今又不知其几变也!大抵始于城市,而后及于郊外;始于衣冠之家,而后及于城市。人之欲,何所底止?相夸相胜,莫知其已。负贩之徒,道而遇华衣者,目睨视,啧啧叹不已。东邻之子食美食,西邻之子从其母而啼。婚姻聘好,酒食晏召,送往迎来,不问家之有无。曰:吾惧为人笑也。文之敝至于是乎?非独吾吴,天下犹是也。
  庄氏居吾里中,独以朴素自好。务本力业,供役于县,为王家良民。德实自树立门户,而德诚赘王氏,皆以敦厚为人所信爱。此殆流风末俗所浸灌而未及者。其可不深自爱惜,以即其所谓实,而勿事于饰;求其所谓诚,而勿事于浮!礼失而求之野,吾犹有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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